第24章 术道

月亮爬上洛阳城郭, 清辉洒满整座洛阳城,万家灯火通明,与月华相映成趣。

随驾女眷皆安顿在了紫微城后苑,一路舟车劳顿, 众人各入各宫, 安顿妥当后,便早早就寝。

天子李治初到洛阳, 头风又犯, 便下令免去了洛阳官员的朝拜。

与此同时,武后的一道懿旨传至太平寝宫——“宣上官才人觐见天后。”

太平惴惴不安了一夜, 没想到阿娘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婉儿收拾妥当后,便准备跟随传旨内侍一起去贞观殿面见天后。临行时,她往太平那边多看了一眼,只见太平低头翻书, 似是根本不把武后传召当回事。

如此也好, 免得太平与武后因她起什么争端。

“春夏, 外间日头正烈,你打伞陪才人走一趟。”太平淡淡开口,递了个眼色给春夏。

春夏点头, 急忙拿了纸伞出来, 跟上了婉儿。

待婉儿走远后, 太平才敢肆无忌惮地目送她走至视野尽头。

卢舍那大佛之前, 阿娘对她敲打的那些话言犹在耳,连上在清晖阁中阿娘说的那些话,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太多。

她现下只是公主,公主再得宠也无兵无权。无兵无权之人,拿什么保护在乎之人?她如今这样明晃晃地护着婉儿, 徒惹善妒者记恨,甚至还会引更多的人注意到婉儿,这岂是护她周全?

骄纵该有度,她在洛阳这几年,也该为自己谋点什么才是。

太平想了一会儿,立即唤了宫婢来,“随本宫去探望父皇。”

婉儿随着内侍,沿着贞观殿左边的长阶步入宫阙,安静候在殿门前等待武后传召。内侍入内禀告武后之后,便听见武后冷声应了一声,“传。”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对着武后行礼叩拜,“妾,上官婉儿拜见天后。”

“就你一个人来?”武后颇是惊讶,放下了折子,抬眼往殿门口瞥了一眼,只有春夏,并不见太平的踪影。

婉儿如实道:“回天后,就妾一人。”

武后轻笑,“看来,还不算愚笨。”说完,她并没有让婉儿起身的意思,抬眼看向身侧陪侍的女官裴氏,“把人带上来吧。”

“诺。”

裴氏领命,走出贞观殿不久,便引了一名民妇进来。

“民妇郑氏,拜见天后。”民妇的声音温和,足以让婉儿忍不住转过脸来。

是阿娘!

婉儿已经数月未见阿娘,现下瞧见阿娘,只觉她清减了不少。心头酸涩,却不敢在天后面前失仪,只得咬住下唇,忍下那一声“阿娘”。

武后将婉儿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笑道:“见到阿娘,怎的不喊一声?”

婉儿恭敬叩拜,“未得天后允准,妾不敢失礼。”

武后随便拿了本折子起来,信手翻阅,“本宫准你们母女相聚片刻。”

“谢天后!”婉儿的声音轻颤,得了旨意后,终是忍不住张臂拥住了母亲,久违地唤了一句,“阿娘。”

郑氏已是热泪盈眶,却还是先帮女儿拭去眼泪,“婉儿……不哭……不哭……”声音温柔,声声戳心。

武后眉角微跳,倒也不打断她们两个母女情深。她抬眼看向裴氏,裴氏心领神会地再次退出殿去,没过多久便端着一个红漆盒子走了进来。

婉儿觉察殿中气氛有变,不敢再与母亲多言,当下擦干净了眼泪,与郑氏一样,恭敬地跪在武后面前,不发一言。

“说完了?”武后淡声问道。

婉儿垂眸,准备聆听圣训。

“知道今日为何宣你们至此么?”武后徐徐问完,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注了几句,便合上了折子,放到了一旁。

郑氏忧心忡忡,握紧了婉儿的手。

婉儿认真答道:“还请天后示下。”

“本宫命你伴读太平,意在公主功课精进。”武后搁下朱笔,直勾勾地盯着婉儿,“你倒是厉害,公主功课确有进步,可骄纵心性不减反增,你说本宫该赏你还是该罚你?”

婉儿坦然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妾该罚。”

武后饶有深意地道:“哦?”

“一,未能规劝公主修身养性,妾之过也;二,无端招惹太子垂青,妾大过也。”婉儿说完,对着武后再拜,“三,妾怕死,是以蛊惑公主护之,妾最大过也。”

武后眸底闪过一抹狐疑,“你竟怕死?”

“妾怕。”婉儿干脆回答,郑氏吓得紧了紧她的手,单只听这三罪,哪个都是可以重罚的。

武后没有说话,似是等待婉儿把话说完。

婉儿眸光坦荡无邪,甚至多了一丝热烈的光芒,“妾怕有辱家门,空学十余载,未能学以致用,沦为庸才,年少而终。”

“妾怕阿娘年岁愈高,他年不能侍奉膝下,累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虽然命如草芥,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意。

武后安静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上官仪垂首认罪的那一幕。上官婉儿虽是女子,却继承了上官家的脊梁,调、教数年,必见风骨。她忽然有些理解太平,为何对这小小才人如此袒护?非要凭一己之力,驯服这匹倔强的狮子骢。

郑氏窥看武后的脸色越发地严肃,担心女儿触怒武后,连忙叩首。

可是,她还来不及把那些话说出口,武后便先开了口,“裴氏。”

裴氏走至婉儿身前,屈膝将红漆盒子打开,把里面的镶金玉佩亮在了婉儿眼前。

“伶牙俐齿,倒还算有自知之明。”武后斜觑婉儿,“本宫念及上官氏只剩你这点血脉,再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婉儿的余光已经瞥见那裴氏腰间也悬着这样一块玉佩。

这次武后没有说选择是什么,婉儿却已经了然。她深吸了一口气,侧脸看了看母亲。

郑氏在掖庭辛苦教她那么多年,并不想让她做个寻常百姓,可若成了武后之人,世人皆知武后的手段,也不知会有多少毒辣事情沾染婉儿的双手。

“阿娘,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没想到这辈子伴读太平的岁月竟这般短,武后因为太子之事既然对她生了罅隙,这一天便是迟早之事。

出宫是死路,这是她一早就明白的。

婉儿双手接过玉佩,恭敬地高举过头,“妾选这条路。”

郑氏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泪只能噙在眼眶之中,不断打转。

“你想好了?”武后再问。

婉儿坚定答道:“上官家不止男儿,妾也姓上官。”

“好一个,妾也姓上官。”武后语意深沉,“裴氏,带郑氏下去。”

郑氏不舍婉儿,下意识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抽手,轻拍母亲手背,只要她做得好,武后就算拿母亲为质,她与母亲皆可活。

“郑氏,走吧。”裴氏端声轻唤。

郑氏再拜,跟着裴氏退出了贞观殿。

“回去吧。”武后打开一本新折子,没有再看婉儿。

婉儿愕然,“回……公主那边?”

武后嘴角扬笑,笑意并没有温度,“你想留下,要拿出更多的诚意。”

“诺。”

婉儿往殿外走了几步,回头望向此殿匾额——贞观。

那是太宗皇帝的年号,也是武后从年少时燃起的初心。太宗盛名在外,即便也曾手段毒辣,杀兄逼父,可青史之上,是他有意装点也好,是他勤政搏名也罢,他明君之名已成。成王败寇,那是太宗之道,从谏如流,这是太宗之术。

每位帝王的道与术,皆是自修。武后难在女儿身,是以术需强于道,她只有够狠,才能恫吓住环伺之人。

若是太平呢?

婉儿不得不往这边想。她出身上官氏,当年因废后之谈落魄至此,武后不留她,反倒让她回到太平身边,以婉儿的敏锐,她已经嗅到了武后野心的味道。

上辈子的太平至情至性,虽说也曾染指权势,却从未认真修过自己的道术。让太平意识到危险,沉下心修自己的道术,这才是武后给她的真正任务。

既然可以蛊惑公主,自然能够引导公主。

婉儿握紧玉佩,望向前路,若有所思。

春夏撑伞给她遮住烈焰,小声问询,“才人,你没事吧?”

“无碍。”婉儿温和地对着春夏笑笑,“回去了。”

与此同时,太平来到李治所在的徽猷殿,入殿探视父皇。

李治头风难受,此时饮了汤药,正在休养。

太平走至李治榻前,尚未行礼,便瞧见李治对着她招招手,“太平,过来。”

“诺。”太平坐到李治身边,关切问道,“父皇可是难受得紧?儿帮父皇揉揉。”说着,便温柔地贴上李治的额角,轻揉了起来。

李治舒眉笑道:“朕有太平,实乃幸事。”

“能做父皇的女儿,也是儿之幸事。”太平深情答话,往李治身边挪了挪,“父皇要早些好起来,儿还等着父皇亲自指点马球。”

李治笑问道:“太平会打马球了?”

太平点头,“儿学了一阵。”

李治握住太平的手,“等父皇好些,便去马球场看看我儿英姿。”

“那父皇要快些好起来!”太平激动地道。

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忽然皱眉问道:“有一事,父皇已经想问你许久了。”

太平敬声道:“父皇请问,儿定知无不言。”

李治看了一眼边上的内侍,内侍们知趣地退出了寝殿。

“陈七是你阿娘让你抓的,还是你自己抓的?”

“陈七?”

太平歪头,似是想不起这人是谁。

李治提醒,“就是伺候你不周,累你坠湖的内侍陈七。”

“陈七不是死了么?”太平反问道。

李治忍话,看太平这天真的样子,只怕真是误打误撞。

“以后再游湖,下船时可要小心些。”李治爱怜地拍拍太平的后脑,“父皇乏了,想歇一会儿。”

“儿告退。”太平起身对着李治一拜,退出了寝殿。

沿着宫阶走了几步,太平忽然站定了。

“殿下?”身边打伞的宫婢担心公主不适,“可是哪里不适?”

太平没有应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宫檐,果然是层层叠叠,以为揭开一瓦便可窥见殿中情景,却发现瓦下还有瓦。

果然是她天真了。

那则言说太子生母的流言,风起于深宫,都以为是内侍多嘴胡诌,可惯居深宫多年的管事公公怎会不懂“人言可畏”四个字?东宫内臣若早知流言,岂会只在宫苑流传,为了太子权益,只怕早就渲染天下,人人皆知。近年来,太子与武后罅隙日深,在这个时候流言传出,无疑是在烈火上添了一勺烈酒,只会让太子与武后更恶彼此。

所谓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天子风疾多年,虽说多数日子都在后宫静养,也不至于流言半句未闻。遑论天子便是这流言的主角,于情于理也该下令封口。

父皇却是最后一人知晓此事。

要么是阿娘掩得严,要么就是父皇藏得深。

太平陡觉一股寒意直袭心头,方才父皇问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平终是明白。

这是一盘棋,一盘父皇与阿娘对弈多年的棋。

父皇势单力孤时,阿娘为援,同时也是父皇的刀,为父皇破开世家这层障,那是世人所见的“夫妻同心”;父皇风疾发作,多年难理朝政,眼看无法控制阿娘这把刀,便索性扶植另外一把刀出来,那便是太子哥哥,那便是宫人皆知的“母子不和”。

天子与妻姐那些艳事,阿娘要强肯定不会走漏风声,所以究其根源,只能是天子放出的消息。

此事,阿娘不可能不知道。

太平意识到这点后,突然明白了这次东幸的意义。

天子摆下的棋局,武后选择避而不战,太子便可趁势收拾武后在长安的势力,武后若是迎战,必是两败俱伤,得益者只有天子。

他明明是持刀者,却藏得如此之深。

太平冷笑,这便是父皇的术,当年隐在人后,看兄长们斗个你死我活,最后位登九五,君临天下。

这一回,她终是清醒,皇家只有“利益”,根本容不下“情真”二字。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太平合上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待再睁开眼时,她眸底多了一抹冷意,喃声道:“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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