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敲打

是夜, 微风吹动垂帘,清晖阁一片静谧。

这是太平与婉儿这辈子第一次同室而眠,虽说一个在床,一个在榻, 可终于不再是阴阳两隔。

寝殿中的灯烛未灭, 只因太平扬言熄烛后大殿空荡荡的,她睡得不安稳。借着灯烛的明光, 太平隔着屏风望着坐榻上翻阅书册的婉儿。她每翻一页, 书页沙沙轻响,落入太平耳中, 竟是别样的悦耳。

婉儿爱书,甘之如饴。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如此。

太平还记得上辈子曾经吃过诗书的味,现下想来, 只觉可笑。分明那人爱她如命, 偏生当年不懂情深, 多恼了那些岁月。

婉儿虽说在看书,却只能集中三成的注意,她听着太平翻来覆去的声响, 知道她定是没有睡着。即便有屏风相隔, 婉儿也不敢抬眼往太平那边望一眼, 以免被太平逮个正着, 又借机胡闹。

婉儿再看了一会儿诗书,终是有了倦意。她搁下了书,轻手轻脚地钻入了锦被。明日将随二圣东幸洛阳,她记得此事应该是明年开春之事,突然提前了数月, 定有玄机。明明她已经努力不去改变什么,历史的进程还是与上一世有了不同。

往后……会如何?

婉儿记得那些大事,记得那些即将离开,或是即将出现的人,如果从现下开始就不一样了,那么太平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婉儿翻了个身,悄然深望屏风深处,心生阴霾,惴惴不安。

“睡不着?”屏风那边忽然响起了太平温柔的声音。

婉儿本想装睡,却听见太平起身下床的声音。

“已经很晚了……”婉儿看见太平绕过屏风,披着外裳似乎要出去,急忙坐起劝道,“明日还要早起,殿下还是早些安睡吧。”

“好。”太平笑眯眯地坐到了婉儿身边,不客气地拉起被角就往里面钻。

婉儿大惊,连忙压住被子,“殿下这是做什么?!”

“那边一个人睡……害怕。”太平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煞有介事地继续道,“这边多个人,心里踏实些。”

不等婉儿反驳,太平便躺在了婉儿身边,额角在婉儿身侧蹭了蹭,“睡觉。”

婉儿坐也不是,睡也不是,“殿下……”

“就一晚,好不好?”太平眸光楚楚可怜,那哀求的神色像极了一只受惊的猫儿,只想找个安稳的角落好好休息。

婉儿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她缓缓躺了下来,本来坐榻便比床小些,即便两人身形娇小,共眠此处也显得逼仄。

若说太平的枕膝已经让婉儿情不自禁地慌乱,那现下的共枕更是让婉儿手足无措。谁料太平还极不安分地往婉儿这边贴了贴,脑袋往婉儿肩上一靠,久违的肌肤相亲让两人微微轻颤。

想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起了热意,却只能佯作淡然,克制住那些不该有的举动。

气息已乱。

太平的身子变得有些烫,婉儿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沉。

意识到危险离彼此越来越近,两人翻了个身,背心相贴,各自抱了一只被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是上辈子那些沉沦的炽热景象。

思念太深,情火太盛。

刻入骨髓的情深似海在翻涌,现下的情不自禁该如何纾解?

太平开始后悔今晚的“胡闹”,她与她久违地如此亲近,她却不能唐突地狠狠亲吻她,这样憋着如何能睡着?

婉儿也开始后悔今晚的“答允”,那些深藏心底的渴望好似跗骨的软针,每心跳一下,便刺得身体深处酥痒难耐。

“呼……”太平选择放弃,骤然掀开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佯作嫌弃的模样开口道:“八月盖这样沉的被子,是想中暑么?”

婉儿趁机道:“殿下若是不惯,还是回去睡吧。”

“这可不成!”太平干脆地把整个被子踢下了榻,凉意终于袭来,她下了榻,对着婉儿伸出手去,“走!”

“殿下要做什么?”婉儿认真问道。

太平懒得解释太多,将婉儿拉下了榻,拉着她来到自己床前,“这边空些,你陪我睡这边。”

“可是……”婉儿觉得不妥,可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太平狠狠按在了床上。

她只觉心跳到了喉间,一双明眸睁得极圆,“殿下!”双手下意识地抵住太平。

太平的声音极是沙哑,像是黄昏时晒得滚烫的沙砾,“别怕,我又不欺负你!”说完,便倒在了婉儿身侧,拦住了婉儿下床的路,“睡觉!”

婉儿呼吸深沉,望着空荡荡的纱帐,似曾相识的一切不断在心间翻涌——那个雨夜,就在这寝殿之中,太平不知节制地教训了她一次又一次。

不可再想!

婉儿越来越滚烫,连忙蜷起身子侧过身去,生怕自己的异样让太平发现。

太平侧脸望着婉儿的背影,凝脂一样的颈上沁出了汗珠,不知婉儿可会如那时一样,热意退却,双颊羞红,看得人想狠狠地再吻她两口。

她想撑起身子,悄悄看她一眼,可她害怕再看一眼,她会犹如脱缰野马,不管不顾地恣意欺负她。

忍住!太平握紧拳头,压制住内心的激动,翻过身去,紧紧闭上双眸。

这一夜虽不孤寂,却煎熬至极。

晨曦入窗,满室暖意。

太平醒来时,发现婉儿已不在身侧。她急忙坐起,来不及穿鞋便绕过了屏风,赤足往前跑了几步,当瞧见了妆台前绾髻的婉儿,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婉儿在铜镜中看见了太平,她低眉起身,对着太平一拜,“拜见殿下。”

太平怔了怔,这一幕太过熟悉,她害怕婉儿下一刻就会说出那些戳心的字眼,以至现下她只能沉默。

“殿下?”婉儿见太平满额是汗,半晌不语,似是中魇。

太平回神,“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婉儿温声问道。

太平摇了摇头,故作打趣道:“我这寝殿何时来了一个好看的新宫人?”

婉儿敛了笑意,“殿下妄语。”

太平笑了笑,扬声道:“春夏,本宫要梳洗了!”

“诺。”春夏已在殿外候了许久,听见太平的传召后,缓缓推开了殿门,引着三名宫婢走了进来,准备伺候太平梳洗。

洗漱之后,武后差了内侍来搬太平的行装,收拾妥当后,一行人便随着二圣的车驾出发了。吐蕃王子那日求亲不成后,这次二圣出行,他也没有理由再留在长安,便在同日领了赏赐离京西去。太子李贤送别吐蕃王子后,便留在了长安监国。二圣车驾沿着御街一路行远,浩浩荡荡,延绵数里。李贤立在城头,远望车驾,阳光照亮了他的朱袍玉带,也照亮了他脸上的自信笑容。

那日与母后详谈之后,他知道他与武后谁也回不到过去的母慈子孝了,只要他是大唐的储君,就避不了与武后的这一战。

君临天下,必须大权在握,岂容身后有人垂帘摆布?

趁着二圣这次东幸洛阳,有些事他必须先做,能削弱一点武后在朝堂上的势力也是好事。

马蹄踏踏声不绝,身后的长安只剩下了一个依稀的轮廓。

青山碧水,这是长安城郊草木最繁盛的八月。

太平的车驾跟在二圣车驾之后,在她后面,是英王李显的车驾。

婉儿掀起车帘,望向远处的葳蕤山木,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不止一次地渴望远离皇城囚笼,恣意山水之间。

如今得出皇城,却还是困在这方寸车厢之间,终其一世,只怕依旧摆脱不了囚徒的宿命。

想到这里,婉儿顿觉索然,当下放了车帘,拿起了身侧的诗文,徐徐阅读。

太平好奇地凑了过来,掀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山水依旧,风景怡人,“难得出宫,婉儿不好好看看沿途风景?”

婉儿淡声道:“不看得好。”

太平疑声问道:“为何?”

“徒惹牵挂。”婉儿对上太平的眉眼,“殿下若是觉得无趣,可以看看这本书。”

“你念……”太平在婉儿身侧坐下,闭上双眼,“昨晚睡得不好,我想闭目养神一会儿。”

原来她也没睡好。

婉儿欲言又止,最终信手翻了一页,尚未启口念诵,太平已顺势倒在了她的双膝上。

“殿下!”

“本宫头疼,莫吵。”

太平拉了婉儿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给我揉揉。”

婉儿看了一眼春夏。

春夏掩口轻笑,小声道:“殿下指名要才人。”

婉儿无奈,放下诗文,指腹轻轻地揉上了太平的额角。

太平嘴角轻扬,枕在婉儿膝上甚是舒服,虽说马车入山以后摇晃厉害,可因为心里踏实了,很快便倦意来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婉儿低头看了一眼太平熟睡的脸庞,车厢里实在是闷热,婉儿担心太平中暑,便将车帘重新掀起。

正当这时,一匹快马从后驰向了前方,追上了二圣所在的车驾。

“天后。”马上的内侍恭敬一唤。

武后掀起车帘,天子李治正躺在她膝上小憩。

内侍将密信递向了武后。

武后接过以后,示意内侍退下。

“诺。”内侍调转马头,又朝着长安方向驰去。

武后拿着密信,并不急着打开。

李治眯眼问道:“宫中有事?”

武后淡淡笑道:“小事罢了。”

李治皱眉,“当真?”

武后把密信递给李治,“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拆信一看。”

“朕怎会不信媚娘呢?”李治摆了摆手,翻身睡平后,喃声道,“长安有太子监国,乱不了的,媚娘还是专心陪朕去东都休养数月吧。”

“诺。”武后领旨。

车驾浩浩荡荡地行驶了一月,在进入东都之前,二圣分道而行,骁骑军先行护送天子李治与英王李显进入洛阳,穿过天街,进驻紫微城。羽林军护送武后与公主绕道西山,先行参拜刚修葺完成的卢舍那大佛。

卢舍那大佛庄严宝相,依山壁凿石而成,远远望去,八尊大像拱卫卢舍那大佛,或肃穆,或壮硕,或温顺,或狰狞,鬼斧神工,仪态万千。

武后与太平端然立在佛像之下,虔诚跪地祷告,不远处是随行的宫婢,再远些是威武羽林军。

婉儿当年在东都时,也随武后来卢舍那大佛前礼拜,世人都以为这是武后在祈愿,可婉儿知道,每当武后准备痛下杀手,她便会来此诵经三遍。

婉儿记得,太子李贤当初造反事败,武后曾经来过这里,如今离李贤造反之日还有两年,武后又是为了谁而来?

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虔诚祈愿的太平,她跪在那里,安静又明艳,大唐最得宠的小公主太平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一个。

希望一切与太平无关。

婉儿垂首,若是大佛真有灵,她希望太平可以远离这些纷争,至少这两年,她不想太平卷入任何杀戮之中。

太平并不知婉儿在为她祈祷,她之所以虔诚如此,只因上辈子她死前三日,她遁入山寺许下的那个愿望——

冷雨初停,山寺瓦砾残破,只有东南檐角下悬着一只生锈的铜铃,其余的铜铃皆以破败陨落。

叮铃、叮铃。

偶有微风吹响铜铃,发出破碎的声响。

那时的太平已经穷途末路,她并不怕死,准确说是已经等到了死的这一日。

唐隆政变后,她手握大权,甚至四哥李旦已经动了废太子李隆基的念头,她本可步步为营,走上权利的巅峰。

可走上了那个位置又如何呢?

她掌握天下,终是可以许她一世太平,那个与她并肩天下的心上人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听说了那个誓言,那是婉儿用命换来的誓言。

“我不稀罕你送我的太平长安!我要的只是你,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你啊!”

太平几近癫狂地在空荡荡的佛寺中怒喝,声音回荡在佛堂之中,像极了一声声的讥笑。

“我只要你回来……你回来啊……”

虽然已经过去三年,虽然太平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可每次忆起婉儿的点点滴滴,那撕心裂肺的痛感便会排山倒海而来。

窒息。

深切而无望的窒息。

痛哭一场,并没有宣泄任何痛楚,反倒将绝望放得更大。

生何欢,死何苦?

熬到了这一日,她终于将李隆基彻底激怒,对她下了狠手。

一阵癫狂的大笑之后,太平跪在了爬满青苔的佛前,她重新整理自己的仪容,然后虔诚许愿:若能再见婉儿,她愿在佛前诵经百遍,来世折寿十载。若是百遍不够,她便诵千遍,倘若折寿十载不够,她便折寿三十载。只要,还能见她一面,亲口告诉她“别怕”。

太平在山寺诵经了整整三日,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诵了多少遍经文,若不是李隆基派人来“请”,推倒了大佛,坏了她的祈愿,只怕她还要再诵上几遍,换来世一个善果。

回到现下,当初佛前种下的那一点点善因,终是换来了重活一次的善果。再见卢舍那大佛,太平虔诚祷告,一为还原,二为祈寿。

若是这辈子她还是只有四十余岁的寿命,减去十年,她便只有三十余年保护婉儿,实在是太短。

好不容易能与婉儿从头开始,好不容易能有机会重新许婉儿一个太平长安,她贪心地想要多几日寿元。

“愿佛怜悯……”

当太平虔诚许愿结束,睁眼才发现武后已经看了她许久。

武后微笑,“太平许了什么愿?”

太平也笑了笑,“阿娘呢?”

“佛曰,不可说。”

“那儿的也不可说。”

武后回头,示意紧跟的宫人退下,“退下。”

“诺。”婉儿与宫人们一起行礼,退至羽林军前。

偌大的卢舍那大佛前只剩下了武后与公主,只见武后拿出了密信,递向了太平,“拆开看看。”

太平接过密信,上面的火漆尚在,“阿娘没看?”

武后似笑非笑,“你看便是。”

太平把火漆拆开,把信笺从信封里拿了出来,看完后震惊地看了看武后,低声问道:“二哥在削阿娘的权?”转念一想,更觉不妙,“阿娘不该离开长安!”

武后轻笑,“为何不该离开长安?”

太平正色道:“阿娘在长安坐镇,二哥行事便有顾忌……”

“既然结果都一样,坐不坐镇并无区别。”说着,武后扶起太平,仰头望着卢舍那大佛的脸庞,那张脸庞与她很是相似,只是是她鲜少出现的慈祥模样,“不入地狱,焉能成佛?”

太平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大佛,又看了看母亲。

“掌局如下棋,有些子该舍时,切勿不可迟疑。”武后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等你真正懂得这句话,你便可以谋你想谋之事了。”

太平一直以为,谋事当先下手为强,可看阿娘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想必是做好了后发制人的准备。

“善谋者,知进退。”武后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你越想要一个东西,就越要克制自己,远离那样东西。”声音沉下,“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的心思。”

“儿受教了。”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

武后脸上重新有了笑意,眸光瞥向远处的婉儿,“需要阿娘教你如何驯人么?”

太平连忙道:“阿娘,儿可以的!”

武后从太平手中拿过了密信,不说可否,反倒换了一句,“天色也不早了,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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