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有人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以前程苏然不懂,在二十一岁生日后不久,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或许往后余生都无法忘记那个人。

回忆过去大半年,像走过大半生一样漫长,始于夏末,历经严冬,终于春初,其实也是弹指一瞬,仿佛她与江虞初识的那晚就在昨天。

她既幸运,又不幸。幸也江虞,不幸也江虞。

很长一段时间里,程苏然处于人神分离的状态。她常常想,自己本来就是病态的,别人对她好一点,她就恨不得掏心掏肺回应对方,以至于让自己陷入被动。

这时候只要及时与对方分开就好了,她很快又能恢复往日独来独往诸事不闻的样子。但这一次,时间太长了,长到自己深深陷进去,即使出来,也永远带着烙印。

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梦见江虞,耳边有个似远似近的声音对她说:然然,姐姐喜欢你。

早晨睁开眼,她下意识摸着身边位置,空荡荡的感觉从指尖流进心底,恍惚中才发现,那个人已经从自己生命中消失。

她仿佛被巨大的透明玻璃罩住,与整个世界隔绝开,可以看见外面的花草树木,勃勃生机,而在自己这一方天地内,只有电闪雷鸣,荒凉萧瑟。

又像是沉入深海,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压抑得让人窒息……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去一周。

补考成绩合格,算是开春以来第一件舒心事,也是这段晦暗日子里仅有的一丝光亮,程苏然稍稍振作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还有学业,不能荒废。

她在离学校宿舍不远的地方租了间房,从宿舍搬出去住,一是此前与室友闹过矛盾,相见尴尬,二是考虑到自己的状态不好,需要清净。

手头有钱了,不用再为生活费发愁,可以适当迁就自己,清净下来或许更有利于学习。换做是以前,只能忍受,久而久之把自己憋出内伤。

也是在此时,她才明白,江虞所说的“选择余地”是什么意思。

有钱真好。

这不就是她梦想中不用为柴米油盐烦恼的快乐生活吗?

支票到期前一天,程苏然去银行取出两百万,专门开了户,将这笔钱存进去,暂时不用,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她扔掉了牛奶味身体乳,把除电脑之外,江虞送给自己的所有东西统统装进大箱子里,贴上封条,放在屋子最隐蔽的角落。

看不见,就不会睹物思人。

今年江城的春天似乎格外漫长,气温在一场又一场雨中缓慢上升。

临近五月,程苏然向学校申请下半年去法国交换,与此同时,那些大三上学期就出去交换的同学回来了,私下互相分享着在外见闻。

“如果你在巴黎街头看见一个帅哥,或者你住的隔壁邻居是个帅哥,千万别高兴太早,你得先确定他的性取向,因为……他很有可能是个gay!”

“哈哈哈哈——”几人哄笑。

“说点认真的,我觉得还是要考研,就我们本科出去的话,不是去非洲就是去搞外贸电商,没什么路子。”

“女生去非洲不太安全吧?”

“对了,下个月外交部来我们学校遴选,我打算去凑凑热闹,试一下。”

“你想进体制内啊?我爸妈就是公务员,一眼望到头,可没劲了,那地方适合养老。”

“你是没受过社会毒打才这么说。”

“好像你受过一样,哈哈哈——”

大家各自规划着未来,程苏然心里仍有点迷茫。

一直在学校闷头读书考试,对外界职业信息了解有限,她还不能确定留学是自己未来的最优选。迷茫往往伴随着焦虑,但比起大一大二时,这种焦虑反而不那么强烈了。

以前满脑子想着毕业后做什么工作,赚钱是第一位,生怕自己无法在这座城市立足,不能给自己一个家。

而现在……

或许还有其他选择?其他可能?不必因为急于赚小钱而错失长远发展的机会。

大概是那笔钱给了她安全感,她才能静下心来,好好为自己规划。想到这里,程苏然不觉鼻头泛酸。

姐姐是对的。

……

离CATTI英语“二口”和“二笔”考试还有一个月,某天傍晚,程苏然正在吃饭,忽地接到了陆知乔的电话。

“小程,吃饭了吗?”女人声音温和。

“正在吃,”程苏然还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陆总,你有我号码?”

“嗯,去年夏天你在公司时存的,一直留着。”

“唔。”

她正要问有什么事,陆知乔再次开口:“下个月二十号我和言言举行婚礼,你有时间参加吗?有的话,周末我把请帖给你送过去。”

“……婚礼?”程苏然手一抖,筷子差点掉下去。

“陆总,你和言言姐要结婚了?现在同性可以领证吗?”

陆知乔在那头轻笑:“想得美呢。只是举办婚礼,我们都想给彼此一个仪式,也希望得到身边亲朋好友的祝福。”

“哇,那也太棒了吧,恭喜你们!”程苏然眼底涌动着欣喜的光,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点什么,零零碎碎。

办公室,江虞,一本图册。

记得有次她在办公室瞧见了江虞捧着婚纱图册翻看。

当时她还以为江虞要跟谁结婚……

江虞,江虞。

又是江虞。

“那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陆知乔语气亲切。

程苏然回过神,连连点头,好像陆知乔能看见似的,“嗯嗯,会。”

“周六上午十点,我去学校找你。”

“啊,不用了,陆总,我自己过去拿就行,免得你跑一趟。”

“傻孩子,结婚请帖都是往外送,哪有让宾客自己来拿的道理。”陆知乔笑着又说她可爱。

程苏然脸色微红,“这样啊,好吧……”

挂掉电话,笑容还挂在唇边。

真好啊。

都要结婚了。

程苏然内心感叹,不知怎么有点羡慕,想起了那个人。

[你知道我和祁言是怎么分手的吗?]

言言姐是前任。要结婚了。那么——

会不会邀请江虞?

……

雨下了整整两个月,一缕阳光将城市从霉湿气息里解救出来,天空终于放晴。

周末,江虞难得睡个懒觉,九点多起床,空腹灌了杯水,什么也没吃,坐在房间里拼黏土模型,一直拼到下午。

还是不行。

看着眼前歪歪扭扭的四不像,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伸懒腰活动筋骨,走到窗边,唰地拉开了窗帘。

阳光刺目,晴天无云。

江虞眯起眼,透过玻璃静静俯视着楼底,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江面上穿梭,对岸高楼林立,行走的人变得很渺小。

站了会儿,她回到桌前,继续捣鼓模型。

[姐姐,你还喜欢吗?]

[很喜欢。]

江虞呼吸一滞,拿起零部件又放下。

这两个月除工作之外,她到处赴局,今天在这座城市,明天在那个国家,比二月份还忙,时间也过得足够久。

可是,那个女孩在她心里的痕迹不仅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清晰。

仿佛喝下了一杯甜酒,初入口时,酸酸甜甜,自认能够驾驭,却不知它后劲极大,喝得越多,要缓过来的时间越长……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

“可可……”裴初瞳轻慢地推门而入。

江虞转头迎上她视线,笑了笑,“怎么才来。”又朝后面望了眼,“阮暮呢?你没带上她?”

“在客厅,我们俩说悄悄话,不让她进。”裴初瞳挑了下眉,坐到旁边小沙发上,架起了二郎腿。

天气热,她只穿了件吊带,冰丝的阔腿裤,素面朝天,头发懒懒地挽在脑后。

大小姐最近也很忙,忙着出席各种活动、签新人,因为没时间,缺席了三月初的巴黎时装周,没有看到江可可最后一次走秀,前几天才闲下来。

江虞啧啧两声:“又想气她是不是?”

“没有。”

“嗯?”

“是真的,”裴初瞳摇头,“说实话,我也累了,没心情再玩这种把戏。”她嘴角笑容塌拉下来,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有比较大块完整的假期,我们出去散散心吧?去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岛屿啊,荒漠啊……”

江虞也不再调侃她,一边摆弄手上的东西一边说:“现在就可以。正好我把那些综艺邀约推了,时间多。”

自从年初的综艺小火之后,这几个月不断有项目找上门来,她兴趣缺缺,考虑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接。

“你手上是什么?”裴初瞳见她心不在焉,好奇地凑过去,仔细打量。

“这个小人好像你,诶,怎么断了一截?”

江虞指尖抚摸着残缺的小人,轻声说:“去年生日,然然送我的礼物。”说完停顿片刻,“不小心摔坏了。”

她神情阴郁,犹如乌云罩顶,与窗外晴空万里全然两样。

裴初瞳怔了一怔,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些迟疑,“你们……不是分开了吗?”

两个月前还在电话里笑着说马上要找下一个。

“对啊。”

“那你怎么还留着她送的东西?”

“送给我就是我的,怎么处置当然看我心情。”江虞哂笑,抚摸的动作愈轻,生怕又把它弄坏。

一阵短暂的沉默。

裴初瞳盯着江虞,叹了口气:“都分开两个月了,如果你真的像电话里跟我说的一样不在意……唉,算了,你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回到沙发边坐下,单手支着脑袋,情绪莫名也低落下来。

“我们两个真是难姐难妹。”她自言自语道。

“噢,对了,我帮你留意了合适的女孩子,有三个,今晚就可以去看看。”

江虞淡淡摇头,“没兴趣。”

“其中有一个长得很像你家小妹妹,无论脸还是身形,连声音都挺贴的。”裴初瞳试探性地说。

江虞眼眸微亮,旋即又黯淡下去,“过段时间再说吧。”

“……”

又一阵敲门声。

等了会儿,人没有进来,只是很轻很轻地敲,裴初瞳以为是阮暮,有点恼,起身去开门。

田琳站在外面。

“裴小姐。”她微笑着冲裴初瞳点了下头,径直踏入屋子,目光落在摆弄模型的江虞身上。

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像是刚醒来的样子,床上被褥乱糟糟堆着,玩偶掉了一地。

江虞闻声抬头,“你怎么来了?小田妹。”

“……”

裴初瞳轻咳一声:“我去看看木头。”说完便出去带上了门。

田琳没说话,默默走到床边,捡起掉在地毯上的兔子玩偶们,一个一个摆放好,再把被褥铺平。

“有事吗?”江虞看着她。

田琳扫一眼桌上的模型,犹豫了会儿道:“祁言下个月二十号办婚礼,想邀请你和程小姐去,为了避嫌,她让她女朋友给程小姐送的请帖,让我也跟你说一声。”

“她应该不知道你和程小姐分开了。”

江虞垂眸不语。

手中黏土小人断了只脚,残缺不全躺在基座上,眼睛望向她,露出像是嘲讽的神色。

前女友都结婚了呢。

你看看你……

[在我心里,你一点也不坏。]

[你是很好的姐姐。]

江虞心头刺痛,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撇开脸,“我就不去了,你替我随份礼,说清楚我跟然然已经分开,其他与我无关。”

她拿起透明盒子罩住模型,轻慢小心地将它收进柜子里。

田琳嘴唇微动,还想说什么,但又咽了下去,“好。”

“还有,心理医生我联系好了,你看看什么时候……”

江虞打断道:“我没病,不需要。”

“……”

……

阮暮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发呆,已经保持了这般坐姿近十分钟。

屏幕页面是微博超话,江虞和裴初瞳的CP图文。

小众爱好者们圈地自萌,花样奇多,战斗力强,玩得相当欢乐。她不知关注了多久,每看一次,心里就难受一分,但下次还是会点进来看,控制不住自己。

CP粉们给裴初瞳的属性是“人间富贵花”,给江虞的属性是“千年老妖孽”,攻受分明。

超模和影后,很配嘛。

阮暮紧锁眉头,深如幽潭的眸子里掀起万丈波澜,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得太投入,以至于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好看吗?”耳边冷不丁传来熟悉的声音。

阮暮吓一跳,条件反射摁了锁屏,转头起身,就见裴初瞳站在沙发背后,脸色微冷。

“瞳瞳……”

“手机给我。”裴初瞳伸手。

阮暮迟疑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挣扎,还是把手机解了锁,递给她。

她很少拒绝她的要求。

裴初瞳接过手机扫了两眼,抬起头,直视着她,“关注多久了?”

“三个多月。”阮暮眼神躲闪。

“为什么要关注这个?”

“不小心点进去的。”

“你撒谎!”

“……”

阮暮低下头,不说话了。

裴初瞳瞪着她,眼眶渐红,发出一阵冷笑。

她实在是厌恶极了这副逃避的样子,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力交瘁,万念俱灰,难以再支撑。“我受够了,阮暮,你也肯定受够了吧?”

“从明天开始你自由了,我有那么多保镖不缺这一个,如果爷爷问起来,我去说,而且他年纪也大了,不会再管小辈的事,你也不用把他的话当成军令状。以后各自安好吧,放过你,也放过我。”

裴初瞳深吸一口气,转身迈入阳台。

高楼之下,滨江横穿两岸,水面泛着粼粼波光,船只穿梭繁忙。

夏初的骄阳笼罩着她。

阮暮捏紧拳头,挺拔的身形微微颤抖着,脸上已无血色。半晌,她来到裴初瞳身后,“瞳瞳,其实我……”

“闭嘴。”裴初瞳捂住耳朵,“我不是在逼你就范,是已经做出决定了,所以你不用再解释什么。”

“九八年长江流域发生过一次特大洪灾……”

“我说了闭嘴!”

“你还想说什么?说完我马上就改变主意?理解你的苦衷?然后继续忍受那种煎熬,忍受你的逃避,是吗?以后这就成了你的法宝,随时拿出来用一用,你只想让我安静,不想解决问题,我看透了!”她歇斯底里,宛如疯魔,红着眼睛转了过来。

阮暮立刻闭上嘴,抱住她,笨拙地安抚:“不是那个意思,好了,我不说了……我……”

“我接受你的任何决定。”

裴初瞳无声落泪。

……

婚礼那天是“五二零”。

举办地点是祁家名下的山庄酒店,位于滨江入海口风景区的半山腰上,风景秀丽,面朝大海,视野开阔,因即将到来的婚礼而布置得富丽堂皇。

一辆黑色轿车沿着盘山公路缓缓行驶。

江虞和田琳坐在后排,一个盛装打扮,表情严肃,一个穿得休闲,心不在焉。

林间斑驳的树影掠过脸庞。

不多会儿,到了酒店门口。

司机按指引去停车,江虞朝窗外张望,看见了站在门口迎客的祁言父母,除此之外,大多是陌生面孔。

并没有女孩的身影。

“虞姐,真的不去吗?来都来了。”田琳拿起了手包,却未立刻下车。

江虞收回视线,转过脸,替她理了理小礼服上的褶皱,笑着说:“田妹今天很漂亮。”

“……”

田琳无奈叹气,心知自己劝不动,也不再啰嗦,拉开门下了车。

车内陷入寂静。

江虞目不转睛盯着酒店大门。

十一点四十,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后座门打开,一只穿着白色高跟凉鞋的脚跨了出来。

视线往上,一双纤细笔直的小腿,海蓝夹白的渐变色连衣裙,长发乌黑柔顺,一张化着淡妆的小脸,精致可人。

小朋友……

江虞心头猛跳,呼吸凝在喉咙口。

还是很瘦,但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打扮得很美,有股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灵气,是她认识的那个程苏然。

她突然松了口气。

女孩踩着红毯朝酒店大厅走去。

江虞举起手机,隔着玻璃拍下一张色调略暗的照片,目送她踏进大厅,直至那身影消失在华丽的拱门内……

她把照片上传到微博小号。

@吃肉的食草动物JWY:Juste une photo de toi.

仅自己可见。

照片有点模糊,女孩的身影不那么真切,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蝴蝶,江虞蓦地想起去年十月某天晚上,在温泉池边听见的小调。

——只剩下你的照片。

许久,江虞退出微博,抬起头,对司机说:“走吧。”

“不等田助理吗?”

“晚点你再来接她。”

“好。”

十二点整,礼炮鸣响,婚礼开始了。

黑色轿车悄悄驶出酒店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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