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16)

伟大是一种转瞬即逝的体验,绝不会始终如一。它部分依赖于人类创造神话的想象力。体验伟大的人,必定能感觉到他所身临其中的神话般的光环。他必定会体现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东西。也必定会有一种强烈的自嘲精神。这使他远离自负。唯有自嘲能让他省察自身。没有这种品质,哪怕是偶尔的伟大也会毁掉一个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黑夜还没降临,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会厅里,浮空灯已经点亮,黄色的光芒照亮了那只角上沾着血的黑色牛头,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闪着油光的画像。

在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洁白的台布闪着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银器擦得锃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长桌上。一张张沉重的木椅前,摆放着摆好阵形的晶莹剔透的酒杯,小群侍从等在一旁,随时提供服务。宴会厅中央那盏古典的枝形浮空灯还未点亮,吊着它的金属链扭曲向上,伸进黑影之中,那里隐藏着一个毒物探测器。

公爵站在门口,查看晚宴的筹备情况。他正思索着毒物探测器和它隐含的意味。

都是一种模式,公爵想,看看我们的语言就明白了——对于这种卑鄙的杀人方式,我们用清楚精确的词语来描述。今晚有人会用麝毒吗?那种投在饮料里的毒?或是奥玛斯,投在食物里的毒?

他摇摇头。

长桌上的每个盘子旁都放着一壶水。公爵估计,这些水够厄拉奇恩的一个贫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门口两边放着黄绿相间的宽口洗手盆,每个盆边都挂着叠叠毛巾。这是此地的习俗,管家解释说,客人进来时,按礼节将手蘸进水中,然后泼几杯水到地上,最后用毛巾擦干手,再把毛巾扔进门外的水坑中。宴会结束后,聚在门外的乞丐可以讨得毛巾里拧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风,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堕落风气,他们都会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这习俗到此为止!”他喃喃道。

他看见一个女仆正在对面的厨房门口徘徊不前,这是女管家推荐的一个双手粗糙的老妇人。公爵举起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她从黑影中走出,绕过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肤和纯蓝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着头,眼光躲闪。

公爵打了个手势。“把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爷……”她目瞪口呆地抬起头。

“我知道习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门口。我们吃饭时,每个来访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吗?”

她那粗糙的脸立刻展现出各种扭曲的情绪:沮丧,愤怒……

雷托一下子心领神会,意识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从践踏过的毛巾中拧出的水,对路过的可怜人盘剥几个铜板,也许这也是习俗。

公爵脸色一沉,低吼道:“严格执行我的命令。我会派一个卫兵过来监督的。”

他转过身,沿着过道大步走回大厅,脑海中的记忆翻腾起来,就像一个个没牙的老太婆在唠唠叨叨地述说。他想起了宽阔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满眼青草而不是黄沙的日子,想起了艳阳高照的夏季,这种日子已经像风暴中的落叶一样迅猛地离他而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经能摸到死神那冰凉的手。在哪里呢?在一个老妇人的贪欲里。

大厅里,一群光怪陆离的人站在壁炉前,把杰西卡女士围在了中心。一盆火噼里啪啦燃烧着,摇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宝、蕾丝和昂贵的织物。公爵从人群中认出一位来自迦太格的蒸馏服制造商、一个电子产品进口商、一位在极地有水厂和避暑山庄的运水商、一位公会银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开采设备零配件交易商,还有一位面貌凶恶的瘦削女子,她为外星旅行者提供护卫服务,据说这只是幌子,事实上干的都是各种走私、间谍和敲诈的营生。

大厅里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时,混着一种古怪的不可亵渎的感觉。

即使杰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会鹤立鸡群,公爵想。她没戴珠宝,穿着暖色调衣服,一袭长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头发上系着一条土黄色发带。

公爵意识到她这么做是表达不满,是在责怪他最近的冷落。杰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欢她穿这种色调的服饰——他眼里已经填满了那温暖的色调,衣裙窸窣作响。

邓肯·艾达荷穿着华丽夺目的制服站在附近,看起来更像一名从侧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宾客中的一员。他脸上毫无表情,卷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哈瓦特专门把他从弗雷曼人那儿召回来,给了他一个任务——“以保护杰西卡夫人的安全为由,时刻监视她。”

公爵扫了一眼大厅。

保罗在角落里,被一群谄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围着,三个漠然的家族卫队军官站在他们中间。公爵特别注意到一个女孩,对她来说,公爵的继承人将成为多么吃香的白马王子,但保罗显得很有分寸,庄重、高贵,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头衔,公爵想。他突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死亡的念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保罗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父亲,避开了他的目光。他环顾着大厅里一堆堆的客人,一双双珠光宝气的手捧着酒杯(还有用微小远传探测器的秘密探查)。看着这一张张喋喋不休的面孔,保罗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那些面孔只是扣着腐败思想的廉价面具,连篇废话只是为了淹没每人心中难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会怎么说。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参加这次宴会,但他父亲执意如此。“你有一个位置,应履行职责。你已经到了年龄,快要成人了。”

保罗看着父亲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审视着屋子,然后向围着杰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当公爵朝那边走去时,运水商正在问:“听说公爵打算安装气候控制系统,是真的吗?”

公爵站在他身后,回答道:“先生,离那目标还差得远呢。”

那人转过头,显出一张和蔼的圆脸,晒得黝黑。“啊,公爵,”他说,“我们正念着您呢。”

雷托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办。”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向运水商,解释了刚才处理水盆的事,“就我来说,这个旧俗到此为止了。”

“大人,这算是一项公爵令吗?”那人问。

“我让你们自己……啊……凭良心判断。”公爵说。他回过头,注意到凯恩斯正向这边走来。

一位女客说道:“我以为这是个慷慨的举动——把水分给……”有人制止了她。

公爵看着凯恩斯,行星学家身着一套黑棕色的老式制服,佩着皇室文职人员的肩章,衣领上文着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状军衔标志。

运水商的问话口吻中充满了怒气。“公爵是在批评我们的习俗吗?”

“习俗已经改变。”雷托说。他向凯恩斯点了点头,注意到杰西卡皱了皱眉,心想:皱眉头和她的身份不相称,但这会引发我俩关系不和的谣言。

“如果公爵不反对,”运水商继续说,“我想就习俗再问几个问题。”

公爵听出此人语气中突然多了一丝油滑,他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厅里的人都把注意力转向了这边。

“差不多到就餐时间了吧?”杰西卡问。

“可咱们的客人还有几个问题。”雷托看着运水商说。那张圆脸上长着一对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备忘录。“……这个运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记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却没能完全控制他。”

“水风俗很有意思,”布特说,脸上挂着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所房子的温室。你打算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夸耀它吗……大人?”

雷托压着胸中的怒火,盯着这个人。他脑中思绪万千。这人在他的城堡领地内向自己发出挑战,还真需要十足的勇气,尤其是他还与我们签了效忠协议。采取行动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实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说,如果给供水设施装上地雷,发个信号就将其摧毁……这个人看来干得出这种事。摧毁供水设施就等于摧毁厄拉科斯。布特举在哈克南人头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这个。

“公爵大人,我对温室已有一个计划。”杰西卡笑着对雷托说,“我们打算保留它,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只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为保管。我们有一个梦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气候会变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种上这些植物。”

愿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让我们的运水商好好想想这番话吧。

“很明显,你对水和天气控制很感兴趣,”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总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将不再是昂贵的商品。”

他同时思忖:哈瓦特应该倍加努力,渗入这位布特的机构中去。我们必须马上着手建立备用供水设施,没人可以在我的头上挥舞大棒!

布特点点头,脸上仍挂着笑。“一个难能可贵的梦想,大人。”他朝后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凯恩斯脸上的表情。他正盯着杰西卡,像是着了魔——仿佛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或是一个坐禅打坐的人。

凯恩斯的思想终于被预言中的话所征服。“他们必将分享你那最为珍贵的梦想。”他直接对着杰西卡说道:“你带来捷径之法了吗?”

“啊,凯恩斯博士,”运水商说,“您跟着那群弗雷曼人四处漂泊,现在总算露面了。承蒙光临。”

凯恩斯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们在沙漠中有个传言,说如果谁拥有大量的水,会太过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灾祸。”

“沙漠里奇谈怪论多着呢。”布特说,但语气却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杰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进他的臂弯,借机使自己镇静下来。凯恩斯刚才提到了“……捷径之法”。在古语中,这句话被译成“魁萨茨·哈德拉克”。行星学家提的这个奇怪的问题,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他正倾身听着一位夫人卖弄风情的轻声细语。

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想,难道我们的护使团在这儿还种下了这个传说?这想法唤起了她对保罗的隐隐期待。保罗可能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这是可能的。

公会银行代表已经和运水商攀谈起来。布特扯高嗓门,压倒了重新活跃起来的谈话声。“早有许多人试图改变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猛然直起身,匆匆离开了那位卖弄风情的夫人。

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下来,一位穿着步兵装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大人,宴席准备好了。”

公爵向杰西卡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儿还有个习俗,客人们入席后,主人才能入座,”她笑着说,“大人,要不我们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这习俗挺好,就让它保留着吧。”

我必须保持怀疑她是内奸的假象,他想。他看着从身边鱼贯而过的客人。你们中谁相信这个谎言?

杰西卡感觉到他的疏远,像过去一周那样,她对此深感纳闷。看他的举动,像在跟自己作斗争,她想。是不是因为我安排这次宴会的进展太过神速?可他知道,让我们的官兵与当地社会各阶层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是他们的父母官,没有什么能比组织社交活动更能充分表达这个意义。

雷托看着从身边走过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会安排后的态度。“大人,绝对不要举办宴会!”

公爵嘴角显出一丝阴冷的笑容,想想当时的情景就好笑。当他坚持要出席宴会时,哈瓦特连连摇头。“大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厄拉科斯的一切进展太过神速。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风,一点都不像。”

保罗伴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年轻女子从公爵身边走过。他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那女的说了句话,他点了点头。

“她的父亲制造蒸馏服,”杰西卡介绍道,“我听说穿了他的服装,只有笨蛋才会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罗前边,脸上有道疤的人是谁?”公爵问,“我没认出他来。”

“名单上新加上去的一个,”杰西卡低声说,“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虽然我想他对此颇有微词。这人名叫图克,埃斯马·图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他出席过许多大家族的宴会。”

“为什么请他?”

“到这儿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回答,“图克的出现会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们表明你准备强化反贿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这一点哈瓦特也很喜欢。”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欢这个安排。”他朝从身边走过的一对夫妻点了点头,还未入座的客人已经不多。“你为什么不邀请一些弗雷曼人?”

“有凯恩斯啊。”她说。

“对,有凯恩斯,”他说,“你还给我安排了别的小惊喜吗?”他挽着杰西卡走到了队列后。

“其他安排都是按惯例进行的。”她说。

而她心里在想:亲爱的,你难道不明白这名走私徒控制着快速飞船,可以买通他吗?我们必须留一条后路。当形势坏到难以挽回时,我们还有一扇逃离厄拉科斯的门。

他们进入餐厅后,杰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弯中的手,由他领进坐席。接着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为他扶好椅子。随着一阵衣物和椅子的响声,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里。他打了个手势,餐桌四周穿着步兵制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后边,立正站着。

屋子笼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静气氛中。

杰西卡沿着长桌看着桌子那端,发现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颤动,脸上因怒火而泛着红晕。是什么惹恼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为我邀请了走私徒。

“有人责问我为何改变水盆的习俗,”公爵说,“我通过此事奉告诸位,许多事都将改变。”

餐桌前一片尴尬的寂静无声。

他们以为他醉了,杰西卡想。

雷托将水杯高高举起,浮空灯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无数的反光。“谨以帝国骑士的身份,”他说,“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公爵。在这突然的静寂之际,从厨房过道吹来一阵微风,一盏浮空灯微微摇晃起来,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张鹰脸上舞动。

“既然我来了,谁也别想赶我走!”他一声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边,但公爵仍高高举着杯子,其他人也只能停住。公爵继续道:“我就说一句咱们心中最喜爱的至理名言:‘生意兴隆!财运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着喝了,同时面面相觑,交换着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唤道。

从公爵身后的小屋里传来哈莱克的声音:“在,大人。”

“给咱们唱支小曲,哥尼!”

从小屋里飘出了巴厘琴的琴声。公爵大手一挥,仆人开始上菜——配着西贝达酱的烧烤沙兔,阿波西连,牛肉烩饭,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飘荡着香料浓郁的肉桂味),用冒着泡的卡拉丹红酒配食的塞鹅。

但公爵仍旧站着。

客人们等着,面前香喷喷的佳肴和站着的公爵使他们有点不知所措。雷托说:“在古代,主人有责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紧紧捏着水杯,以至于指关节都发白了,“我不会唱歌,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哥尼在唱什么。再敬各位一杯——这一杯祭奠那些将我们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骚动。

杰西卡低眼看着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圆脸的运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严肃、皮肤白皙的公会银行代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雷托,看上去就像一个尖嘴稻草人);模样粗犷、脸上带疤的图克,他那纯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公爵念道,“他们都逃不过痛苦和金钱的沉重宿命,他们的英灵穿着我们的银色衣装。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他们每一个都凝结在了一个时间点上,既不装腔作势,也不偷奸耍滑,财富的诱惑随他们传承。朋友们,让我们检阅那些长久未受检阅的部队。当我们大限将至,龇牙咧嘴地笑着结束一生时,我们也将传下财富的诱惑。”

公爵念到最后一句,声音慢慢变轻。他举杯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将它狠狠放回桌上,水从杯沿溅落到亚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蝉,尴尬地跟着饮了一口。

公爵又举起杯,这次他将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别人也都必须这么做。

杰西卡第一个照他的样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阵,最后才依样将杯里的水泼在地上。杰西卡看见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罗细细审视周围每个人的反应。她自己也被客人们的表现所吸引——尤其是女人。这是可以携带的纯净之水,跟泼在毛巾上的弃水不一样。拿水杯的手在颤抖,拖拉的反应,神经兮兮的笑声……都说明他们很不情愿,但又必须这么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给她捡水杯时,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别处。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凯恩斯。这位行星学家犹豫了一阵,最后把水倒进了外套下的一个容器里。他发现杰西卡在看自己,便对着她笑了笑,向她举举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尴尬的意思。

哈莱克的音乐仍在屋内飘荡,但现在曲调变成了小调,轻快活泼,就好像他要活跃餐桌上的气氛。

“宴会开始吧。”公爵宣布,坐进了椅子中。

他很恼火,情绪很不稳定,杰西卡想,损失那台爬虫机车对他的打击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仅仅是损失一座工厂的事。看他的行动,就像一个陷入绝境的人。她举起叉子,希望掩饰自己突然产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绝境。

渐渐地,餐桌上恢复了活力,晚宴开始活跃起来。蒸馏服制造商对杰西卡大赞厨师和美酒。

“这两样都是从卡拉丹带来的。”她说。

“妙极!”他咬了口牛肉,“简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点香料的味道。什么东西都离不开香料,真让人烦透了。”

公会银行代表看着餐桌对面的凯恩斯。“据我所知,凯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开采车被沙虫吞掉了。”

“消息传得真快啊!”公爵说。

“那么,这是真的?”银行家转头望向雷托公爵。

“当然,千真万确!”公爵大声叫道,“该死的运载器消失了。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没有道理!”

“沙虫出现时,没有运载器去转移爬虫机车。”凯恩斯说。

“完全没有道理!”公爵重复道。

“没人看见它飞走?”银行家问。

“观察站的人通常只盯着沙漠上的情况。”凯恩斯说,“他们主要负责监视沙虫的踪迹。运载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员——两名飞行员,两名机师。如果其中一位——甚至两位机组人员被公爵的敌人买通……”

“啊,我明白了,”银行家说,“那么,大人您作为变时裁决官,有什么怀疑吗?”

“我将从我的角度仔细考虑此事,”凯恩斯说,“当然,此事不便在此讨论。”他暗想:这个长得像骷髅的家伙!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这种违法行为。

银行家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他的东西。

杰西卡想起了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一堂课,课程主题是间谍与反间谍。授课老师是一个胖乎乎、满脸乐观的圣母,她那愉快的嗓音与课程内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间谍与反间谍学校的毕业生都具有相似的反应模式,这一点值得注意。任何封闭的训练都会在学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种特有的模式。只要认真分析研究,这种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发现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间谍人员的动机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说,虽然学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动机方式总有近似之处。首先,你们将学习如何将这些因素分离出来进行分析——第一,通过观察问话人的问话模式,发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观察受分析对象的语言和思想方向。通过目标对象的语调变化和言语模式,你们将发现,要确定目标对象的基本语言形式并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杰西卡与儿子、公爵和客人们一起坐在餐桌边,听着这位公会银行代表的话,她突然打了一个寒战,顿有所悟:这人是哈克南人的间谍。他用的是杰第主星的言语模式——虽然经过巧妙的掩饰,但逃不过杰西卡受过专门训练的洞察力,仿佛他亲口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是否意味着宇航公会已经站到了厄崔迪家族的对立面?杰西卡暗自发问。这想法让她震惊,她急忙叫人添菜,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同时仔细听着那人的每句话,希望能发掘出一些蛛丝马迹。就算他改变话题,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但也会暗藏玄机,杰西卡对自己说。这就是模式。

银行家吞下食物,饮了一口水,他右边的女人说了句什么,他笑起来。有一阵子,他似乎在听桌子一头某人的话,那人正在向公爵解释,说厄拉奇恩土生土长的植物没有刺。

“我喜欢观看厄拉科斯天空中群鸟飞翔的景象,”银行家说,这些话是冲着杰西卡说的,“当然,咱们这儿的鸟全是吃腐肉的猛禽,许多鸟不需要水就能生存,它们都是吸血生物。”

桌子另一头,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坐在保罗和她父亲中间,听到这话,不由得皱了皱漂亮脸蛋。“噢,苏苏,你说的话真叫人恶心。”

银行家笑着说:“他们叫我苏苏,因为我是水贩联盟的财务顾问。”但杰西卡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于是他继续道,“因为水贩们吆喝:‘簌簌簌咔!’”他学得有模有样,大家都笑了起来。

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吹嘘的意味,但她更加注意到那个年轻女子是在接到暗示后才说了那句话,她铺了一个台阶,以便让银行家说了刚才的话。她扫了一眼林加·布特,这位水业大亨正沉着脸,全神贯注地吃着东西。杰西卡似乎听到银行家在说:“而我,也控制着厄拉科斯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源——水!”

保罗也注意到了身旁女子声音中的虚情假意,看到他母亲正聚起贝尼·杰瑟里特的高度注意力,听着他们的谈话。他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入戏配合一下,揭开真相。他对银行家说:“先生,你的意思是,这些鸟同类相食?”

“小主人,这问题问得有点怪,”银行家说,“我只说这些鸟吸血,但并不一定是说它们吸的是同类的血,对吗?”

“这问题并不奇怪。”保罗说。杰西卡注意到他声音中流露出经她训练的反击语气。“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任何幼小的生命,面临的最残酷的竞争都来自它的同类,”他故意从邻座女子的盘子里叉了一块肉,放进自己嘴里,“他们在同一只锅里吃饭,有着相同的基本需求。”

银行家僵住了,他对公爵皱了一下眉。

“别错把我的儿子当成小孩。”公爵说,他微微一笑。

杰西卡环顾满桌的人,注意到布特正面露喜色,而凯恩斯和走私徒图克正咧嘴笑着。

“这是一个生态法则,”凯恩斯说,“看来小主人对此深有感触。生命个体间的斗争是争夺系统中自由能量的斗争。血是一种高效的能量来源。”

银行家放下叉子,怒气冲冲地说:“我听说下贱的弗雷曼人就喝死人的血。”

凯恩斯摇摇头,用训话的口气说道:“不是血,先生。然而一个人体内全部的水最终属于他的人民——他的部落。如果你生活在大平原,这是一件必然的事。在那儿,不管什么水都非常珍贵,而人体内含有70%的水。死人当然不需要这些水。”

银行家把双手放在盘子两边,杰西卡觉得他快要愤然拍桌而去了。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请原谅,夫人。在餐桌上不应该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但有人一派胡言,我必须澄清谬误。”

“你跟弗雷曼人交往太久,早已丧失理性。”银行家发出粗砺的声音。

凯恩斯平静地看着他,审视着那张苍白颤抖的脸庞。“你是在向我发出挑战吗,先生?”

银行家一怔,咽了一口口水,僵硬地答道:“当然不。我不会用这种举动侮辱到主人。”

杰西卡从这人的声音、表情、喘息、太阳穴的脉搏中感觉到了恐惧。他怕凯恩斯!

“我们的主人是否受到侮辱,他们自会判断,”凯恩斯说,“他们是勇敢的人,知道捍卫自己的尊严。我们全都可以证实他们的胆量,只要看看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他们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厄拉科斯。”

杰西卡注意到雷托正愉快地欣赏着两人的对峙。其他人却完全不是这样,餐桌旁这些人的手都搁在了桌子下面,摆好了随时开溜的姿势。但有两人明显例外,一个是布特,他正明目张胆地看着银行家的窘态,乐不可支;另一个是走私徒图克,他望着凯恩斯,似乎在等着暗示。杰西卡还看见保罗正以敬佩的目光看着凯恩斯。

“如何?”凯恩斯说。

“我无意冒犯,”银行家喃喃道,“倘若冒犯了谁,请接受我的道歉。”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凯恩斯说,接着冲着杰西卡微微一笑,继续吃东西,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杰西卡看到走私徒也松了一口气。她注意到一点:这人是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全力帮助凯恩斯的。这个图克和凯恩斯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

雷托把玩着叉子,好奇地看着凯恩斯。这位地质学家的行为表明他对厄崔迪家族的态度有所改变。不久前在沙漠上飞行时,凯恩斯的态度似乎相当冷淡。

杰西卡挥了一下手,示意继续上菜和饮料,仆人们端上了兔舌,边上配着红酒和蘑菇酱汁。

慢慢地,人们又开始攀谈起来,但杰西卡听出了其中的忐忑,声音中带着焦躁。银行家沉着脸,默默吃着东西。凯恩斯本来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她想。她也意识到,从凯恩斯的举止来看,他对杀人持着一种随便的态度,他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杀手。她想,这大概是弗雷曼人的风格吧。

杰西卡扭头对左边的蒸馏服制造商说:“水在厄拉科斯如此重要,真让我时时感到诧异。”

“非常重要,”他附和道,“这是什么菜?好吃极了!”

“用特殊调料制作的兔舌,”她说,“一个古老的配方。”

“我一定要抄下这份配方。”他说。

她点点头。“我会让人抄一份给你。”

凯恩斯看着杰西卡。“刚到厄拉科斯的人常常低估水的重要性。瞧,咱们现在涉及的是最低量法则 【4】 。”

她听出凯恩斯口气中的试探意味,于是说道:“生长受到那种以最小量存在的必需品的限制。自然,最不理想的条件控制着生长速度。”

“大家族的成员中竟然有人懂得行星生态问题,真是稀罕,”凯恩斯说,“在厄拉科斯,水是生命最不理想的条件。记住,如果不严加控制,生长本身也会产生不利的条件。”

杰西卡觉察到凯恩斯话里有话,但又不清楚那深层的含意。“生长,”她说,“你的意思是,厄拉科斯可以有一种有序的水循环机制,在更有利的条件下维持人类的生命?”

“不可能!”那位水业大亨说。

杰西卡转身看着布特。“不可能吗?”

“在厄拉科斯是不可能的,”他说,“别听此人白日做梦。所有的实验结果都和他说的相反。”

凯恩斯看着布特,杰西卡发现别人全都停止了交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边展开的新话题上。

“实验结果往往会蒙蔽我们,使我们忽略极其简单的事实,”凯恩斯说,“这个事实是:我们是在跟产生并存在于户外的事物打交道,也就是在户外正常生存的植物和动物。”

“正常!”布特嗤之以鼻,“在厄拉科斯没有什么东西是正常的!”

“恰恰相反,”凯恩斯说,“沿着自给自足的区域带,我们可以建立某种平衡。你只需了解这个星球的极限和压力就行。”

“绝不可能。”布特说。

公爵突然明白凯恩斯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那是因为杰西卡说要为厄拉科斯保留那些温室植物。

“凯恩斯博士,如何才能建立这种自给自足的系统?”雷托问。

“如果我们能让厄拉科斯百分之三的绿色植物参与合成碳水化合物,作为食物来源,那我们就可以启动这个循环系统。”凯恩斯回答。

“水是唯一的问题吗?”公爵问。他察觉到凯恩斯的兴奋之情,自己也深受感染。

“水问题使得其他问题无足轻重,”凯恩斯说,“这个星球含有大量的氧,但没有通常的那些伴生物——广泛分布的植物生命,以及由火山等现象产生的大量游离二氧化碳。这个星球广阔的表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化学交换反应。”

“你有试验计划吗?”公爵问。

“我们一直尝试建立起坦斯利效应,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是一种基于业余实验的小规模试验,我的科学研究可能会从中找到工作依据。”凯恩斯说。

“水不够,”布特说,“就是水不够而已。”

“布特先生是水专家。”凯恩斯说,他微微一笑,接着开始用餐。

公爵右手猛地向下一挥,大叫道:“不!我想要得到答案!凯恩斯博士,到底有没有足够的水?”

凯恩斯盯着自己的盘子。

杰西卡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很会掩饰自己,她想,但她还是把他识破了,看出他正在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

“有没有足够的水?”公爵继续问。

“也许……有吧。”凯恩斯答道。

他假装没有把握!杰西卡想。

保罗的测谎意识察觉出此事另有隐情,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以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有足够的水!但凯恩斯不愿让人知道。

“我们的行星学家有许多有趣的梦想,”布特说,“他和弗雷曼人一起做着梦——沉湎于预言和弥赛亚的传说中。”

桌旁各处传来几声笑声,杰西卡记下了每个笑的人——走私者,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邓肯·艾达荷,以及那个从事神秘护卫服务的女人。

今晚的紧张局势分布得颇为奇妙,杰西卡想。太多的事逃过了我的注意。我必须发展新的情报来源。

公爵的目光从凯恩斯转向布特,再移向杰西卡。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似乎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把他蒙在了鼓里。“也许吧。”他嘀咕道。

凯恩斯迅速说道:“大人,也许我们应另选时间讨论这个问题。有许多……”

行星学家的话突然打住,因为这时有一个身着军服的厄崔迪士兵匆匆赶了进来,得到警卫的许可后,冲到公爵身边。他弯下腰,在公爵耳边低语了一阵。

杰西卡从帽徽认出他是哈瓦特的部下,她压下内心的不安,转身对蒸馏服制造商的女伴说起话来,这女人身材小巧,一头黑发,长着一张娃娃脸,双眼略带内眦赘皮。

“亲爱的,你没怎么吃东西啊,”杰西卡说,“要我为你叫点别的什么吗?”

这女人先看了一眼蒸馏服制造商,然后回答道:“我不饿。”

这时,公爵突然站起身,用严厉的口吻命令道:“各位都坐好。请原谅,出了一件事,需要我亲自前去处理。”他走到旁边,“保罗,请代我尽尽地主之谊。”

保罗站起身,他很想问父亲为何必须离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摆出庄重的样子,担此重任。他走到父亲的座位前坐下。

公爵转身对坐在小房间里的哈莱克说:“哥尼,请坐到保罗的位置上去,宴席上不能有单数。宴会结束后,我可能要你把保罗送到指挥站来。等我的命令。”

哈莱克从小房里走出来,他穿着军服,巨大的身躯和丑陋的长相看起来与全场金光闪闪的华美服饰很不相称。他把巴厘琴靠在墙上,坐到保罗的位置上。

“各位没有必要惊慌,”公爵说,“但我必须重申,卫兵没通知大家安全前,谁也不得离开。只要待在这里,就绝对会平安无事。我们很快就会把这点小麻烦摆平。”

保罗从他父亲的话里领会出一些暗号——卫兵,平安,很快摆平。问题来自安保方面,不涉及暴力。他看见母亲也领会了暗号,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爵稍稍点了点头,转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身后跟着传讯的士兵。

保罗说:“请大家继续用餐。我想,刚才凯恩斯博士是在说水的事吧。”

“咱们可以下回讨论这件事吗?”凯恩斯问。

“当然。”保罗说。

杰西卡看着儿子镇定自若、成熟老练的气派,感到相当自豪。

银行家拿起水杯,朝布特举起杯。“我们这儿没人在口吐莲花的功夫上胜过林加·布特先生。我们几乎可以认为,他十分渴求大家族的地位。来吧,布特先生,敬大家一杯。也许你可以为这位小小年纪的大人长长见识。”

杰西卡的手在桌子下捏成了拳头,她注意到哈莱克朝艾达荷发了个手势信号,屋内靠墙站着的家兵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布特恶狠狠地朝银行家瞪了一眼。

保罗看了看哈莱克,也将进入防护位的卫兵看在眼里,他紧紧盯着银行家,直到他放下水杯。保罗说:“在卡拉丹,有一次我看见一具打捞起来的渔人尸体,他……”

“淹死的?”问话的是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

保罗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的,沉入水中,直到死去。是淹死的。”

“这种死法真有意思。”她轻声说。

保罗的笑容暗淡下去,他转头对银行家继续说道:“关于此人,最有意思的是他肩上的伤——是另一个渔民的爪靴造成的。这个渔民是一艘小舟上的船员,这种小舟是一种水上交通工具,那玩意儿沉了,沉到了水底。打捞尸体的一名船员说他不止一次在失事船员身上看到这种爪靴伤痕,这意味着另外一个溺水的渔民为了逃到水面,为了呼吸,把脚踩在了这个可怜虫的身上。”

“这有什么意思?”银行家问。

“因为我父亲当时谈了一点看法。他说溺水者为了救自己而爬上你的肩头,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客厅里发生这种事就是例外了。”保罗顿了半晌,让银行家领会他的意思,然后接着说,“而我要加上一句,在餐桌上碰到这种事也是例外。”

屋子突然一下子静下来。

太鲁莽了,杰西卡想,银行家很有可能仗着自己的身份向我儿子发出挑战。她注意到艾达荷已高度戒备,随时准备行动。家兵也提高了警惕。哥尼·哈莱克紧紧盯着这个坐在他对面的人。

“哈……哈……哈……”走私徒图克毫无顾忌地仰面大笑起来。

桌子四周一张张面孔露出紧张兮兮的笑容。

布特正咧嘴微笑。

银行家已经往后推开了椅子,怒目盯着保罗。

凯恩斯说:“谁想跟厄崔迪人玩花样,那就是自讨苦吃。”

“难道羞辱客人是厄崔迪人的习惯吗?”银行家问。

没等保罗回答,杰西卡倾身向前道:“先生!”她心里想:我们必须弄清这个哈克南走狗到底要玩什么把戏。他到这儿来是要对付保罗吗?他还有别的帮手吗?

“我儿子只不过展示了一件普通的外衣,难道你是想对号入座吗?”杰西卡问,“真是漂亮的发现。”她把手滑到绑在腿部的晶牙匕刀柄上。

银行家扭过头,气冲冲地看向杰西卡。众人的目光离开了保罗,杰西卡见到儿子已经放松了身体,做好了行动的准备。他已经注意到了暗号:外衣——准备应付对方的武力行动。

凯恩斯向杰西卡投去一个揣摩的目光,接着给图克做了一个不显眼的手势。

走私徒摇摇晃晃站起身,举起水杯:“我要敬你一杯,”他说,“敬年轻的保罗·厄崔迪,论外貌他还是个少年,论行动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他们为什么要插手进来?杰西卡暗自发问。

现在,银行家重新看向凯恩斯,杰西卡注意到他脸上又露出了惧色。

满桌的人开始对走私徒的提议作出反应。

凯恩斯到哪儿,人们便跟到哪儿,杰西卡想。他已经表明他站在保罗一边。他到底有何神秘的力量?不可能是因为他那裁决官的身份,那是暂时性的。当然也不会是因为他是一名公务员。

她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对着凯恩斯举起了水杯,他以同样的方式作出反应。

只有保罗和银行家仍空着手。(苏苏!真是个愚蠢的绰号。杰西卡想。)银行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凯恩斯身上。保罗则盯着他的盘子。

我做得很妥当,保罗想,可他们为什么要介入?他偷偷朝最近的男性客人看了一眼。准备应付武力行动?谁的武力行动?肯定不会是那位什么银行家。

哈莱克动了动身子,似乎不是特别对哪一个人讲话,那些话冲向对面客人的头顶。“在我们的社会里,人们不应该动不动就动怒。这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他看着身旁的蒸馏服制造商的女儿,“您以为如何,小姐?”

“哦,是的,是的,确实如此,”她答道,“暴力泛滥,那让我感到恶心。许多时候并不存在什么恶意,可却有人因此丧命。没有一点道理。”

“确实没有道理。”哈莱克说。

杰西卡注意到这女孩的戏演得堪称完美,她意识到:这个小女人看似头脑空空,其实不然。接着,她注意到威胁出现的模式,明白哈莱克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计划用女色引诱保罗。杰西卡松了一口气,她的儿子也许早就发现了——他受过良好的训练,看穿了这个明显的诡计。

凯恩斯对银行家说:“是不是要再道一次歉?”

银行家挤出一丝苦笑,看向杰西卡。“夫人,恐怕我过于贪杯了。这酒后劲真大,我有点不习惯。”

杰西卡听出他语气里饱含恶意,于是亲切地说道:“宾客聚在一起,众口难调,应该充分体谅习惯和教育的差异嘛。”

“谢谢,夫人。”他说。

蒸馏服制造商身边那位一头黑发的女伴向杰西卡探过身。“公爵刚才说我们在这儿很安全。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我真心希望不是。”

她受命抛出这个话题,杰西卡想。

“应该是件小事而已。”杰西卡说,“但最近有好多琐事需要公爵亲自过问。只要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存在敌意,我们还是越小心越好。公爵也发过誓,一定会报仇雪恨,不会放过厄拉科斯上的一个哈克南间谍。”她朝公会银行代表看了一眼,“自然,按照大联合协定他这么做完全没错。”她转身看向凯恩斯,“是不是,凯恩斯博士?”

“确实如此。”凯恩斯答道。

蒸馏服制造商轻轻地拉了拉他的女伴,她回望了一眼。“我想我确实要吃点什么了。不如来点刚才的那种鸟肉。”

杰西卡朝仆人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对银行家说:“先生,你刚才提到了鸟和它们的习性。我发现厄拉科斯有很多有趣的事。告诉我,香料是在哪里发现的?开采者要深入沙漠腹地吗?”

“哦,不,夫人,”他说,“人们对沙漠腹地所知甚少,对南方地区几乎是一无所知。”

“据传说,在南方地区有一个巨大的香料母矿,”凯恩斯说,“但我怀疑这纯粹是凭空捏造的,只是为了编一首歌。有些胆大的香料勘探者确实偶尔会深入到中心带的边缘,但那是极端危险的——导航设备在那里极不稳定,风暴频繁。越远离屏蔽场城墙的基地而深入沙漠,伤亡率就越高。冒险前往南方腹地,并没有多少益处。也许,如果我们有气象卫星……”

布特抬起头,含着满嘴食物说道:“据说弗雷曼人到得了那里,他们什么地方都能去,甚至在南纬地区找到了浸水地和吸水井。”

“浸水地和吸水井?”杰西卡问。

凯恩斯马上接口道:“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谣传,夫人。其他星球上可能会有这种事,但厄拉科斯绝不会有。浸水地是指水渗到地表或接近地表,可以根据某些特征挖掘到水的地方。吸水井是浸水地的一种,在那儿人们可以用吸管吸水……据说是这样。”

他话里有假,杰西卡想。

他为什么撒谎?保罗也感到奇怪。

“真是有趣,”杰西卡说,但她心里在想:“据说……”这儿的人说话风格真逗。他们还不知道这已暴露出他们对迷信的依赖。

“我听说你们有一句格言,”保罗说,“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

“厄拉科斯上有许多格言。”凯恩斯说。

杰西卡还没想出另外一个问题,便有一个仆人匆匆上前,递给她一张纸条。她打开纸条,见到公爵的笔迹和密码信息,于是浏览了一遍。

“有一个好消息,”她说,“公爵叫大家安心。问题已经解决,丢失的运载器也找到了。机组成员中有个哈克南间谍,他制服了其他人,把飞船劫到了一个走私基地,想在那里卖掉它。现在人和机器都回到了我们手里。”她朝图克点了点头。

走私徒也点头回应。

杰西卡折起纸条,塞进了衣袖。

“很高兴没有打仗,”银行家说,“人民满怀希望,希望厄崔迪能带来和平和繁荣。”

“尤其是繁荣。”布特说。

“咱们现在上甜点吧。”杰西卡说,“我让厨师准备了一份卡拉丹甜食:多萨酱糯米糕。”

“听起来就很好吃,”蒸馏服制造商说,“可以给个配方吗?”

“你想要什么配方都可以要。”杰西卡说,一边把这人记在脑子里,稍后再和哈瓦特提提。这位蒸馏服制造商是个可怕的野心家,可以把他收买过来。

周围的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这衣料真漂亮……”“他的衣着与珠宝很配……”“下个季度我们要争取提高产量……”

杰西卡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心里想着雷托纸条上的加密信息:哈克南人想运一批激光枪进来。我们缴获了这批货。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已进了几批了。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没有多少库存,必须采取适当的防护措施。

杰西卡一门心思想着激光枪的事,她觉得很是纳闷。这种破坏性的白热光束可以切开任何物质,除却受到屏蔽场防护的物体。事实上,屏蔽场的反馈聚变会使激光枪和屏蔽场一起毁灭,但哈克南人并没因此伤脑筋。为什么?激光-屏蔽场爆炸是个危险的变数,其威力可能比原子弹还要巨大,也可能只会杀死开枪者和屏蔽场对象。

莫名的疑惑让她感到极度不安。

保罗说:“我早就知道我们会找到运载器。只要我父亲出马解决问题,麻烦就会迎刃而解。哈克南人会慢慢明白这个事实。”

他在说大话,杰西卡想,他不该说大话。今晚凡是要睡在地下深处以防备激光枪袭击的人,都无权说这种大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