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15)

我的父亲,帕迪沙皇帝,有一天拉着我的手。我用家母教的方法感觉到,他隐隐有一丝不安。他把我领到画像厅里雷托·厄崔迪公爵的拟像前。我注意到他们俩惊人地相像——家父和这个画中人——他们都有着高贵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是一对冷酷的眼睛。“公主,我的女儿,”家父说,“当这个男人选妻之时,我真希望你的年龄能大一点。”当时家父七十一岁,但看起来不比画像上的那个人老,而我只有十四岁。但我仍然记得,当时我就推断出,父亲的内心希望公爵是他的爱子,他对他们出于政治原因而成为敌人感到厌恶。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凯恩斯博士奉命要出卖这些人,可和这些人的第一次会面就让他动摇了。他对自己的科学家身份感到自豪,对他来说,传说只是有趣的线索,凭此可以寻求文化根源。然而这男孩和那古老的预言竟是如此吻合。他身上的确有着“探寻真相的眼神”,一种“内敛的公正气度”。

当然,传说也留有余地,没有说明神母是将弥赛亚带来此地,还是在此地生下他。不过,传说与现实确实相当契合,着实令人生怪。

他们是上午在厄拉奇恩城外飞机场的行政大楼里相见的。一架没有标志的扑翼飞机蹲在一旁,随时待命,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就像某只似睡非睡的虫子。一名厄崔迪卫兵手握利剑守在旁边,他身上开着的屏蔽场使周围的空气有一丝扭曲。

凯恩斯对着屏蔽场冷笑了一声,心想:厄拉科斯会使他们大吃一惊的。

这位星球生态学家举起一只手,令他的弗雷曼警卫退后,然后大步走向大楼的入口——一块镀塑岩石上挖出的黑洞。这座石头建筑真是毫无遮蔽,他想,简直连洞穴都不如。

门内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脚步,理了理衣袍和蒸馏服左肩上的装置。

门开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厄崔迪士兵从里面鱼贯而出,装备着慢速散弹击昏器、剑和屏蔽场。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位黑皮肤、长着一张鹰脸的高大男人。他穿着一件朱巴斗篷,胸前饰有代表厄崔迪的鹰徽。看得出来,他对那身服饰并不熟悉,斗篷紧贴在蒸馏服裤腿的两侧,没有那种大步走路时恣意摇曳的感觉。

他身旁跟着一位年轻人,长着跟他一样的黑发,但脸庞更圆。凯恩斯知道这年轻人只有十五岁,不过体型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要小。但这年轻人身上带着一种威仪,一种泰然自若的自信,就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而别人却毫无觉察。他穿着跟他父亲一样的斗篷,却有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就好像一直以来他都穿着这种服饰一样。

“穆迪洞悉别人难以察觉的一切。”预言如是说。

凯恩斯摇摇头,他告诉自己:这些只不过是普通人。

随这两个人一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穿着类似的沙漠服,凯恩斯一眼就认出了他——哥尼·哈莱克。凯恩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内心对哈莱克的愤恨,他曾向自己简略说过,该如何与公爵及其继承人见面,以及见面时要注意的礼节。

“你可以称呼公爵‘阁下’或‘大人’,‘尊贵的老爷’也不错,但这个称呼一般用在更为正式的场合。可以称呼公爵儿子为‘小主人’或‘阁下’。公爵为人和善,却不愿与人过分亲近。”

凯恩斯望着这群人渐渐走近,心想: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谁是厄拉科斯的主人。让那门泰特花半个晚上询问我,是吧?想让我指导他们监督香料开采,嗯?

哈瓦特询问的真正意图没能瞒过凯恩斯。他们想得到皇家基地,很显然是艾达荷给他们透露的消息。

我要让斯第尔格割下艾达荷的脑袋,把它送给公爵,凯恩斯暗想。

现在,公爵一行人离他只有几步远了,一双双沙地靴踩在沙子上,发出嘎扎嘎扎的响声。

凯恩斯躬身行礼。“公爵大人。”

雷托慢慢走近这位独自站在扑翼飞机旁的人,仔细打量着他:瘦高个,一身沙漠行装,宽松的外袍,蒸馏服,短统靴。兜帽脱了下来,面纱垂在一边,露出沙黄色的长发,胡须稀稀拉拉的。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深不可测的全蓝眼睛,眼眶中透着黑斑。

“你就是那位生态学家。”公爵说。

“大人,我们更喜欢老式称呼。”凯恩斯说,“行星学家。”

“悉听尊便,”公爵说,他低头看着保罗,“儿子,这位就是变时裁决官,争端的仲裁人,受命监督这儿的一切,看人们是否服从我们的有效统治。”他重新看向凯恩斯,“这是我的儿子。”

“小主人。”凯恩斯说。

“你是弗雷曼人吗?”保罗问。

凯恩斯微微一笑。“这儿的部落和村庄都把我当成他们自己人,小主人。但我实际上是皇帝的臣子,我是皇家行星学家。”

保罗点点头,暗暗佩服此人的强者风范。还在楼上时,哈莱克就透过窗户把凯恩斯指给了保罗。“就是那个站在那儿、身边有弗雷曼人护送的人,他现在正朝扑翼飞机走去。”

当时保罗用望远镜大致观察了凯恩斯,注意到那张严肃古板的嘴巴和高高的前额。哈莱克在保罗耳边嘀咕:“一个奇怪的家伙,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直截了当,不会拐弯抹角。”

公爵站在他们身后。“典型的科学家。”

现在,保罗离这个人只有几步之遥,他感到凯恩斯身上有一种力量,一种人格的影响力,就好像他有皇家血统,生来就会发号施令。

“谢谢你送给我们的蒸馏服和斗篷。”公爵说。

“希望它们合身,大人,”凯恩斯说,“是弗雷曼人制作的,而且是尽量按照您的手下哈莱克提供的尺寸加工的。”

“我在想你那句话,你说如果我们不穿这些服装,就无法带我们去沙漠,”公爵说,“但我们可以携带大量的水。我们没打算去太久,而且还会有空中掩护——就是现在在我们上方的护卫队。要使我们迫降似乎不太可能。”

凯恩斯盯着公爵,注意到他水分充足的身体,他冷冷地说道:“在厄拉科斯,绝不要说什么可能性,我们只注意会发生的事。”

哈莱克绷紧身子。“称呼公爵应用‘阁下’或‘大人’!”

公爵给他做了一个手势暗号,令他克制。“哥尼,我们的习惯别人不知道,要多多忍让。”

“遵命,大人。”

“凯恩斯博士,我们欠你的情,”雷托说,“我们将永远记住你送的服装和你对我们的关心。”

保罗一时兴起,脑中闪过一句《奥天圣经》中的话,他脱口而出:“‘此礼乃是河水的赐福。’”

这句话在沉寂的空气中高声回荡,凯恩斯带来的弗雷曼卫队正躲在大楼的阴影里静卧,听到这句话后,一个个跳了出来,兴奋地低语,其中一个高声叫道:“李桑·阿尔-盖布!”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抬手一挥,令他们退下。一群人退了回去,一边还在小声嘀咕着。

“真有意思。”雷托说。

凯恩斯严肃地看了一眼公爵和保罗,说:“这儿的大部分沙漠土著都很迷信。别太介意,他们没有恶意。”但他心里却在想传说中的预言:“他们将用圣语问候你,你的礼物将是赐福。”

雷托对凯恩斯的印象部分依据于哈瓦特的口头报告(非常谨慎,充满怀疑),现在这个印象突然成形:他是一个弗雷曼人。凯恩斯带着弗雷曼卫队来,目的只是想试探行政更替之后,他们进入城区的自由度有多大——但那似乎只是一个仪仗队。从凯恩斯的举止看,他是个傲慢的人,习惯于自由,他的谈吐和举止只受自己怀疑的支配。保罗提的问题真可谓一针见血。

凯恩斯已经是土著人的一员了。

“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大人?”哈莱克问。

公爵点点头。“我自己驾驶扑翼机,凯恩斯跟我坐在前面,给我指路。你和保罗坐后面的位子。”

“请稍等,”凯恩斯说,“如果您不反对,我想检查一下您的蒸馏服是否安全。”

公爵张口想要说话,但凯恩斯继续催逼。“大人……我像关心自己的生命一样关注您的身体。我很清楚,如果你俩受我的照顾而又发生意外,掉脑袋的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公爵皱皱眉,心想:真是棘手!如果我拒绝,就可能得罪他,而这个人的价值对我来说也许不可估量。但是……让他进入我的屏蔽场,在我对他知之甚少的情况下让他贴近我,安全吗?

这些念头迅速闪过他的脑际,公爵心一横,作出了决定。“我们听从你的安排。”公爵说。他向前跨了一步,打开自己的外袍,同时注意到哈莱克走到自己身边,摆好姿势,全身戒备,但仍表现得相当镇静。“如果你不介意,”公爵说,“我想听听蒸馏服的功能和作用。你来告诉我们再合适不过,因为这种装备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

“当然。”凯恩斯说,他的手伸进袍子里,向上摸索着寻找肩膀密封口,一面检查一面向公爵解释,“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一个微型的三层装置——一种非常高效的过滤和热交换系统。”他调了调肩膀密封口,“与皮肤接触的层面非常透气,透汗,而且有凉爽作用……就像普通的蒸发过程。另外两层……”凯恩斯替公爵紧紧胸带,“包括热交换纤维和盐分沉淀装置。盐分会被回收。”

凯恩斯打了个手势,公爵抬起胳膊。“很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凯恩斯告诉他。

公爵照他的话做。

凯恩斯又检查了腋下密封口,调了调其中一个。“身体的运动,尤其是呼吸和某些渗透行为,”他说,“会为装置提供动力。”他又稍稍松了松胸带,“回收的水分流入积存袋,在你脖子旁夹着一根管子,你可以通过这根管子从积存袋中吸水。”

公爵转过脸,低头看着那根管子。“很方便,很高效,工艺设计得很好。”

凯恩斯跪下来,开始检查腿部密封装置。“尿水和粪便在大腿的棉块中得到处理。”他站起来,摸摸颈部的装置,提起一个活动盖。“在沙漠里,你把过滤罩戴在面部。用这些固定夹将管子牢牢固定在鼻子上。通过口腔的过滤器吸气,通过鼻腔管子呼气。穿一套运行良好的弗雷曼蒸馏服,你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就算困在大沙漠中也毫无妨碍。”

“每天只会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说。

凯恩斯用手指按了按蒸馏服的前额垫。“这东西可能会擦得你不太舒服,如果这样的话,请告诉我,我可以把它弄紧固一些。”

“谢谢。”公爵说。凯恩斯退了回去,他动了动肩膀,感到确实舒服了许多——更贴身,没刚才那么不舒服。

凯恩斯转身看向保罗。“好了,小伙子,现在让我检查一下你的服装。”

这人不错,但应该让他学会正确的称呼,公爵暗想。

凯恩斯检查服装时,保罗顺从地站在那里。他穿上这套沙沙作响、表面光滑的衣服时,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潜意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从未穿过蒸馏服,然而,当哥尼笨拙地指导他如何穿这套衣服时,他感到有一种天然的本能,知道怎么调节那些黏扣。当自己收紧胸部,深呼吸以提供充分的动力时,他早已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在他紧紧扣上颈部和前额的扣子时,他早已知道那是为了防止摩擦起泡。

凯恩斯直起身体,满面疑惑地向后退去。“你以前穿过蒸馏服吗?”他问。

“这是第一次。”

“那有人帮你吗?”

“没有。”

“你穿的沙地靴在脚踝处用松紧带箍得正合适,谁告诉你这么做的?”

“我觉得……就该这样。”

“你做得完全正确。”

凯恩斯揉揉脸颊,想到了传说中的话:“他了解你们的风俗,仿佛是生而知之。”

“我们别再耽搁时间了。”公爵指了指待命的扑翼飞机,领着众人往那里走去。卫兵向他敬礼,他点了点头,随即爬进机舱,系紧安全带,检查了一遍控制器和仪表。另外几人手脚并用爬上来,飞机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凯恩斯系好安全带,他的心思全集中在了这架舒服的飞行器上,衬着软垫的坐椅,豪华柔软的淡绿色内饰,闪闪发光的仪表。舱门关上后,通风扇开始转动,机舱里顿时弥漫着经过过滤的清新空气。

真是轻柔!他想。

“一切正常,大人。”哈莱克说。

雷托加大动力,他感觉到机翼的扇动,一下,两下,他们已升到十米高的空中。机翼紧紧平伸,后部喷射引擎一加力,随着一声呼啸,他们陡直地升上了高空。

“向东南越过屏蔽场城墙,”凯恩斯说,“我已经让你的开采工头在那里把设备准备好了。”

“好!”

公爵斜着飞进空中掩护的范围内,其他飞行器飞上护卫的位置,一齐向东南方飞去。

“这些蒸馏服的设计制造工艺真是复杂精密。”公爵说。

“改天我可以带你去参观参观部落工厂。”凯恩斯应道。

“那一定很有趣,”公爵说,“我发现某些要塞也在生产这种服装。”

“那都是些低劣的仿制品,”凯恩斯说,“任何爱护自己皮肤的沙丘星人都穿弗雷曼人生产的蒸馏服。”

“它真的可以让你每天只流失极少量的水分?”公爵问。

“只要穿戴正确,并好好戴上头顶的帽子,唯一的水分流失就是手掌心那里,”凯恩斯答道,“如果无需用手进行重要操作,你可以戴上蒸馏手套,但大部分来往于沙漠的弗雷曼人都将一种木榴树的叶汁涂抹在掌心上,可以防止出汗。”

公爵透过左侧的窗户往下方看去,屏蔽场城墙周围是一片残碎的景象:布满裂纹、受尽锤炼的岩石,一条条黑色交叉的断层震裂线,划分出一块块黄褐色的区域,就好像有人空降在此地,留下了一片碎裂的废墟。

他们穿过一个低矮的盆地,里面是灰色的沙子,周围是一圈岩石。南边有一个缺口,沙地从那缺口伸入盆地中心,形成一个三角洲,与周围黑色的岩石相映。

凯恩斯靠在座椅上,回想刚才自己触到的蒸馏服下的水分充足的皮肤。他们的衣袍上围着屏蔽场带,腰间别着慢速散弹击昏器,颈部有硬币大小的应急发射装置。公爵和他儿子的腕鞘中都插着一把小刀,刀鞘似乎已严重磨损。这些人给凯恩斯留下了一种奇怪的印象,他们既温和,却又勇猛无比,作风与哈克南人完全不同。

“当你向皇帝汇报这儿的权力交接时,你会说我们遵守了规则吗?”雷托问。他望了望凯恩斯,接着重新看向航行的方向。

“哈克南人走了,你们来了。”凯恩斯说。

“一切是否按部就班?”公爵问。

凯恩斯的下颚肌肉一紧,气氛显得有点紧张。“大人,作为行星学家和变时裁决官,我直接受帝国管辖……”

公爵阴沉一笑。“但我们都明白现实。”

“我提醒您,我的工作受到了皇帝的支持。”

“真的?你的工作是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中,保罗想:父亲对凯恩斯逼得太紧了。他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但诗人勇士正看着窗外荒凉的景色。

凯恩斯拘谨地答道:“你指的,是我作为行星学家的职责。”

“当然!”

“主要是旱地生物学和植物学……加上一些地质工作——地核钻探和测试。人们对一个完整的星球总有探索不完的疑问。”

“你也调查香料吗?”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注意到那一脸强硬的表情。“大人,这问题有点怪。”

“凯恩斯,请记住,如今这地方是我的封地。我的行事方式和哈克南人完全不同。你怎么研究香料,我都不会介意,但必须和我分享你的发现。”他朝这位行星学家看了一眼,“哈克南人不允许对香料的研究,对吗?”

凯恩斯瞪着公爵,没有回答。

“你可以直言不讳,”公爵说,“不用担心你的皮肤。”

“皇家法院确实远在天边。”凯恩斯低声说。他想:这个水分充足的入侵者究竟想要什么?难道他愚蠢到认为我会跟他们合作?

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但仍旧注意着航向。“先生,我发觉你说话的语气有点酸。我们带着一群驯服的杀手来到这个星球,是吗?还希望你们马上明白我们与哈克南人的不同?”

“我已经看到你们铺天盖地的宣传品,”凯恩斯说,“‘爱戴善良的公爵!’你的军队……”

“好啦!”哈莱克大叫一声,他倾身向前,把注意力从窗边移了过来。

保罗把一只手放到哈莱克的手臂上。

“哥尼!”公爵回头望了一眼说,“这个人长期生活在哈克南人的统治下。”

哈莱克坐回到椅子上,“啊。”

“你的手下哈瓦特更温和一些,”凯恩斯说,“但他的目的很明确。”

“你会帮我们打开那些基地吗?”公爵问。

凯恩斯坚决地回答:“它们是陛下的财产。”

“却被闲置不用。”

“迟早会用。”

“陛下同意吗?”

凯恩斯狠狠地瞪了一眼公爵。“如果厄拉科斯的统治者不贪婪地掠夺香料,那这地方可以变成一个伊甸园。”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公爵想。接着他说道:“如果没有钱,一个星球怎么变成伊甸园?”

“如果买不到你所需要的服务,钱有何用?”凯恩斯反问道。

啊,好吧!公爵想。他接着说:“咱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想我们已经到了屏蔽场城墙的边缘。还是保持航向吗?“

“保持航向。”凯恩斯答道。

保罗朝窗户外望去。在他们身下,碎裂的大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秃的岩石平原和一座尖锐的峭壁。峭壁以外便是连绵不断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沙丘深处不时出现一些暗点,一些黑乎乎的疙瘩,应该不是沙子。也许是突起的岩石。在这热得令人发昏的情况下,保罗吃不准那是什么。

“下面有什么植物吗?”保罗问。

“有一些。”凯恩斯答道,“这个纬度的生物带的生物,绝大多数都被我们称为水贼——它们已经有了极大的发展,会为一点点水分而互相攻击,并贪婪地攫取露珠。沙漠的某些地方也会生机勃勃,但它们都学会了如何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生存。如果人掉下去,就得模仿它们的生存方式,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说窃取对方的水分?”保罗问。这想法令他愤慨,他的语气暴露了他的情绪。

“这种事时有发生。”凯恩斯说,“但并非我的意思。你瞧,我这里的气候决定了对水的特别态度。在任何时候你都会想到水的问题。你决不会浪费任何含水分的东西。”

而公爵却在想:“……我这里的气候!”

“大人,再往南转两度,”凯恩斯说,“西面有一场风暴。”

公爵点点头,他已看到那边沙雾弥漫。他操控飞行器微微倾斜,身后的护航机群也跟着它一起转向,在被沙尘折射的光线下,它们的机翼泛着一片乳黄色的光芒。

“这应该可以避过风暴。”凯恩斯说。

“如果飞进沙尘暴,那一定很危险,”保罗说,“就算最坚硬的金属,也抵挡不住吗?”

“在这样的高度,不会是沙,而只有尘,”凯恩斯说,“主要的危险是看不见东西,以及旋风和堵塞。”

“我们今天能亲眼目睹香料开采吗?”保罗问。

“很有可能。”凯恩斯回答。

保罗靠在坐椅靠背上,他已经通过发问和超感意识完成了他母亲所谓的“登记”,即把凯恩斯的个人特征全部“登记”下来——音调、脸部和动作的每一个细节特点。此人的衣袍左袖上有一个不自然的褶皱,说明里面藏有匕首;腰部奇怪地鼓起,据说行走于沙漠中的人都戴着一根腰带,里面塞着小型的必需品,也许这个鼓起就是因为这根腰带——肯定不会是屏蔽场带;一个兔形铜别针扣着袍子的衣领,兜帽被甩在肩后,另外一个类似的别针正挂着兜帽的角上。

坐在保罗旁边的哈莱克扭了扭身子,把手伸进后车厢,拿出了巴厘琴。凯恩斯回过头,朝拨动琴弦的哈莱克看了一眼,接着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航向上。

“小主人,你想听什么?”哈莱克问。

“随你便,哥尼。”保罗回答。

哈莱克把耳朵凑向共鸣板,弹出一段旋律,轻声哼唱起来:

在那灼热的沙漠,刮着旋风,

我们的父亲吃着甘露,

上帝,把我们救出这水深火热之地!

拯救我们……哦……哦,救救我们,

把我们救出这干渴之地。

凯恩斯朝公爵望了一眼。“大人,您出行时还带着这么轻松愉快的卫兵。您的人是否都这么多才多艺?”

“你说哥尼?”公爵吃吃地笑了起来,“哥尼的确独一无二。我喜欢他的观察力,很少有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

行星学家皱起了眉头。

哈莱克接着刚才的拍子继续唱道:

因为我就像一头沙漠之鹰,哦!

哎呀!就像沙漠中的雄鹰!

公爵从下边的工具面板上取下一只麦克风,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它说道:“我是G卫队的指挥官。九点钟方向出现飞行物,位于B区。请确认它的身份。”

“那不过是只鸟,”凯恩斯说,“你的眼睛很尖。”

从仪表盘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嘈杂声。“这里是G卫队,已对飞行物进行了放大辨认,是一只大鸟。”

保罗朝那个方向望去,他看见了远处的黑点:一个断断续续运动的小点。他意识到父亲身上的那根弦绷得有多紧,一定是全身戒备。

“我不知道沙漠深处还有这么大的鸟。”公爵说。

“那看起来像只鹰,”凯恩斯应道,“有许多生物适应了这个星球的环境。”

扑翼飞机掠过一片光秃秃的岩石平原。保罗从两千米的高空朝下望去,看见地上投射出的飞行队那皱巴巴的影子。下面的地势看上去很平坦,但皱巴巴的阴影说明并非如此。

“有没有人步行从沙漠里走出来过?”公爵问。

哈莱克停止弹奏,倾身向前,想听听答复。

“没人从沙漠深处中走出来过,”凯恩斯答道,“但有人从第二区走出来过。他们取道沙虫很少出现的岩石区,幸免于一死。”

保罗注意到凯恩斯话音中的音色变化。他感觉自己突然警觉起来。

“啊,沙虫,”公爵说,“我一定要找个时间见识一下。”

“你今天就可以见到,”凯恩斯说,“哪儿有香料,哪儿就有沙虫。”

“永远如此?”哈莱克问。

“永远如此。”

“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吗?”公爵问。

凯恩斯转过身,保罗看见他说话时噘起的嘴唇。“沙虫保护香料沙地。每一头沙虫都有自己的……领地。至于香料……谁知道呢?我们检查过沙虫标本,怀疑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复杂的化学交流。我们在沙虫的腺管中发现了盐酸的踪迹,其他地方还有更复杂的酸性物质存在。我会给你几篇我写的专题论文。”

“屏蔽场对它们没有防卫作用?”公爵问。

“屏蔽场!”凯恩斯嗤之以鼻,“在沙虫的活动区域启动屏蔽场,就等于自取灭亡。沙虫会丧失领地概念,从四面八方冲过来袭击屏蔽场。从来没有任何使用屏蔽场的人在这种攻击下幸免于难。”

“那怎么才能制服沙虫?”

“对沙虫的每一节分别进行高压电击,是目前唯一一种可以杀死并完整保留沙虫的方法,”凯恩斯说,“炸弹可以将它们震昏、炸成碎片,但沙虫的每一节都有独立的生命。据我所知,除了原子弹之外,目前还没有什么炸弹有足够威力可以完全消灭一头巨大的沙虫。它们特别顽强。”

“为什么不想法子将它们全部消灭?”保罗问。

“费用太昂贵,”凯恩斯回答,“所涉及的区域太大。”

保罗仰身靠在椅背上,他的辨伪感觉和凯恩斯音调的细微变化告诉他,这位行星学家在撒谎,他只讲了一半的真话。保罗想:如果沙虫和香料之间有着什么关联,那么杀死沙虫就意味着毁掉香料。

“不久之后,人们将不用自己走出沙漠,”公爵说,“只要开启装在我们颈部的这种微型发射器,营救人员马上会去救他。很快,所有的工人都会佩戴这种装置。我们正在建立一套专门的营救系统。”

“此举令人赞许。”凯恩斯说。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赞成?我当然赞成,但用处不大。沙虫身上发出的静电会干扰许多信号,发射器会短路。瞧,以前也有人用过这个方法。普通设备在厄拉科斯是难以胜任的。而且,当沙虫开始袭击你的时候,不会给你留多长时间,一般只有十到十五分钟。”

“那你有什么建议?”公爵问。

“你想听我的建议?”

“对,作为行星学家的建议。”

“你会采纳吗?”

“如果合理。”

“好吧,大人。我的建议是,千万别单独旅行。”

公爵的注意力离开控制器,转过头。“就这?”

“就这。千万别单独旅行。”

“如果你被一场风暴隔绝,被迫降落,那该怎么办?”哈莱克问,“应该采取什么特别措施吗?”

“任何东西都有一个范围。”凯恩斯说。

“你会怎么做?”保罗问。

凯恩斯回过头,狠狠朝保罗瞪了一眼,接着他重新转头看向公爵。“首先要记得保护蒸馏服不受损坏。如果所在区域远离沙虫,或是位于岩石区,我就会留在飞船内。如果被迫降落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我会尽快远离飞船,大约一千米就够了,然后躲在袍子下。沙虫会发现飞船,但可能不会注意到我。”

“然后怎么办?”哈莱克问。

凯恩斯耸耸肩。“等沙虫离开。”

“就这些?”保罗问。

“等沙虫离开后,你可以试着走出来,”凯恩斯说,“必须轻轻地走,避开鼓沙和潮汐尘低地——向最近的岩石区走。这种区域很多,一般都能成功。”

“鼓沙?”哈莱克问。

“一种沙子紧密度的特殊情况。”凯恩斯说,“哪怕是最轻微的踩踏,也会发出击鼓般的声音。沙虫总是闻声而来。”

“那么潮汐尘低地呢?”公爵接着问。

“沙漠中数百年来形成的洼地,里面扬满了沙尘。有的非常广阔,以至于会出现尘土般的浪潮。无论谁不小心闯进去,都会被一下子吞没。”

哈莱克靠回座椅上,继续拨动琴弦。他唱道:

那里有沙漠野兽在狩猎,

等着无辜的猎物经过。

哦……哦……别被沙漠诸神引诱,

除非你在寻找孤独的墓穴。

危险啊……

他突然停下来,倾身向前。“大人,前面有沙尘。”

“我看见了,哥尼。”

“那就是我们要找的。”凯恩斯说。

保罗在座椅上挺直身子,朝前方望去。前面大约三十公里处的沙漠表面,翻腾着一股滚滚黄云。

“那儿有一台你们的爬虫机车,”凯恩斯说,“它在沙地表面,说明它正在开采香料。香料被离心分离时,会有沙子被排出,那就是沙雾的来由。它跟别的沙雾不一样。”

“它的上空有飞行器。”公爵说。

“一共有二……三……四个空中观察哨,”凯恩斯说,“他们在观察沙虫的踪迹。”

“沙虫的踪迹?”公爵问。

“朝矿机移动的沙波。他们在沙漠表面还设有震动探测仪,因为有时候沙虫潜得太深,就难以察觉沙波的存在。”凯恩斯朝四周的天空望了一番,“这附近应该有运载器啊,怎么没看到呢?”

“沙虫每次都会来,对吗?”哈莱克问。

“每次都会来。”

保罗倾身向前,碰了碰凯恩斯的肩膀。“每一头沙虫的控制范围有多大?”

凯恩斯皱着眉,这小孩怎么老问大人的问题。

“这要看沙虫有多大。”

“具体怎么说?”公爵问。

“大个沙虫一般控制着三四百平方公里的领地,小的……”公爵突然踩了制动器,凯恩斯的话被打断。飞船颠了一下,尾舱慢慢静下,粗短的机翼一面延长一面弯起。飞行器慢慢倾斜,机翼轻柔地扑打着,成了一架真正的扑翼飞机。公爵用左手指着爬虫机车的东面说道:“那是沙虫的踪迹吗?”

凯恩斯从公爵身前凑过去,朝远处看去。

保罗和哈莱克也挤到一起,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保罗注意到,由于公爵的飞行器突然行动,护航机已经冲到了前头,现在正拐着弯飞回来。爬虫机车就在前边大约三公里外。

在公爵所指的地方,月牙形的沙丘上,一条条波纹延绵不绝地通到天边,在那些波纹中,有一个绵长的山丘正在运动,就像是一条笔直的波纹伸向远方。这让保罗想起了大鱼游过水面造成的扰动。

“沙虫,”凯恩斯说,“很大。”他退到自己的位子上,抓起仪表盘上的麦克风,按了一个新的频段。他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的方格图,对着麦克风说道:“呼叫DA九区的爬虫机车,发现沙虫踪迹,DA九区的爬虫机车注意,发现沙虫踪迹。收到请回答。”他等着。

表盘上的扬声器响起一阵“咝咝”的静电声,然后传来一个声音:“谁在呼叫DA九区爬虫机车?完毕。”

“这些人听上去很平静嘛。”哈莱克说。

凯恩斯对着麦克风说道:“这里是未登记机群——在你们东北方三公里外。有沙虫正在朝你处移动,估计二十五分钟后抵达。”

另外一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这里是观测控制台。确认沙虫踪迹,时刻追踪其预计抵达时间。”停了一会儿,又传出声音:“预计二十六分钟内抵达。只少不多。谁在未登记机群上?完毕!”

哈莱克解开安全带,冲到公爵和凯恩斯中间。“凯恩斯,这是常规工作频段吗?”

“对,怎么啦?”

“还有谁能听见?”

“这个区域内的工作人员,已经减少了干扰。”

扬声器又“咝咝”地响起来:“这是DA九区爬虫机车,谁应获得发报奖金?完毕。”

哈莱克看了一眼公爵。

凯恩斯解释道:“第一个发出沙虫警报的人,可以从采到的香料中分成,得到一笔奖金,他们想知道……”

“告诉他们谁第一个发现的沙虫。”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

凯恩斯犹豫了一下,最后拿起麦克风。“发报奖金归于雷托·厄崔迪公爵,是雷托·厄崔迪公爵,完毕。”

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单调,还时不时因静电爆破声而失真。“收到,谢谢。”

“现在,告诉他们公爵要把这笔奖金分给他们,”哈莱克命令道,“告诉他们,这是公爵的意思。”

凯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公爵要你们自己分享这笔奖金,听见了吗?完毕!”

“收到,谢谢。”

公爵说:“我忘了告诉你,哥尼还是一位天才公关专家。”

凯恩斯皱着眉,满脸茫然地看着哥尼。

“这样做是让这些人知道公爵在关心他们的安全,”哈莱克说,“事情会传开,而且对讲机用的是这个区域的工作频率——哈克南人的间谍不太可能听到。”他朝外边的空中掩护机组望了望,“我们的力量也很强大,值得冒这个风险。”

公爵驾着飞机斜着飞向涌起阵阵沙雾的爬虫机车。“现在怎么办?”

“这附近应该有一架运载器,”凯恩斯说,“它会来将机车运走。”

“如果运载器失事了怎么办?”哈莱克问。

“就会损失一些设备,”凯恩斯说,“大人,靠近爬虫机车。你会发觉很有意思。”

公爵绷着脸,在控制器上忙碌起来,飞进采矿车上方的湍流中。

保罗低头往下看,下面那个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怪物仍在喷吐着沙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棕蓝色甲虫,身子周围长着一条条手臂,疯狂地踏出许许多多的脚印。一只巨大的倒置漏斗形喷嘴戳进了黑漆漆的沙子中。

“从颜色上看,这是一个丰富的香料矿床,”凯恩斯说,“他们会一直开采到最后一刻。”

公爵给机翼加足动力,让它们紧紧绷直,开始陡然下冲,最后停在低空,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只要朝左右一望,便可看见他的卫队机群仍维持着原来的高度,在上方盘旋。

保罗细细审视爬虫机车的风道中喷出的黄色沙雾,又抬头望向远处沙漠中不断接近的沙虫踪迹。

“难道我们不应该听到他们呼叫运载器吗?”哈莱克问。

“通常他们使用另一个频率和运载器联系。”凯恩斯回答。

“难道不是应该有两架运载器,为每台爬虫机车服务吗?”公爵问,“下面这台机器上应该有26名工人,更别提设备了。”

凯恩斯回答:“你没有足够的经……”

突然,从扬声器里传来愤怒的吼声,打断了他的话。“有人看见运载器了吗?他一直没有应答。”

扬声器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接着淹没在一阵突然的过载信号音中,之后沉默了半晌,原先那人说道:“请依次报告,完毕!”

“这里是观察控制台,我最后看见运载器时,它飞得很高,正在西北方盘旋。现在看不见它了。完毕。”

“一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二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三号观察点:没有看见,完毕。”

沉默。

公爵朝下望去,他自己的飞船的影子刚刚掠过爬虫机车。他问:“只有四架观察机,对吗?”

“对。”凯恩斯说。

“我们有五架飞行器,”公爵说,“而且很大,每一架都可以再坐三个人进去。他们的观察机应该可以再搭载两个人。”

保罗心里算了一下。“那就还剩三个人。”

“他们为什么不为每台爬虫机车配备两架运载器?”公爵怒气冲冲地吼道。

“你们没有足够的设备。”凯恩斯说。

“那就更应该保护我们目前现有的资源!”

“那架运载器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呢?”哈莱克问。

“可能迫降在了什么地方,我们看不见。”凯恩斯说。

公爵手里抓着麦克风,拇指搁在开关上,犹豫着。“他们怎么会让一架运载器消失?”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地面,在搜寻沙虫的踪迹。”凯恩斯解释道。

公爵拇指一按,打开开关,对着麦克风说道:“我是你们的公爵。我们现在飞下来,来营救DA九区采矿机的人员。所有观察机听从命令,观察机在东面着陆,我们在西面,完毕。”他伸手向下,开启自己的指挥频段,对自己的掩护机组重复了刚才的命令,接着把麦克风递给凯恩斯。

凯恩斯拨回日常工作频段,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喊声:“……差不多一整块香料!我们采到了一整块香料。不能把它留给混账沙虫!完毕。”

“去他妈的香料!”公爵怒吼道,他一把抢回麦克风,“香料总会有!我们的飞船能把你们救走,但有三个人载不下。你们自己抽签,或用别的方式决定谁走谁留。但你们必须离开,这是命令。”他将麦克风重重地丢给凯恩斯,嘟哝道:“抱歉。”凯恩斯甩了甩受伤的手指。

“还有多少时间?”保罗问。

“九分钟。”凯恩斯回答。

公爵说:“这艘飞船的能量比其他飞船大。如果我们在喷气状态下以四分之三的机翼起飞,那就可以多载一个人。”

“沙地很软。”凯恩斯说。

“多载四个人进行喷气起飞,机翼可能会断,大人。”哈莱克说。

“这架飞船不会。”公爵说。当飞行器滑到爬虫机车旁边时,他向后拉动操纵杆,机翼翘起,飞船在离机车二十米处停下。

爬虫机车已停了下来,通风口再没沙雾喷出,只有一丝微弱的机械震动声,当公爵打开舱门,那声音越来越清楚。

一股肉桂的芳香立即扑鼻而来,浓烈且刺鼻。

观察机飞行器在另一边发出一声响亮的震动声,降落在了那里。公爵的护卫机俯冲而下,着陆在他的飞机旁。

保罗望着外面的工厂,它是多么的庞大,扑翼飞机在它旁边显得多么的渺小——仿佛是甲虫身边的蚊蚋。

“哥尼,你和保罗把后排座椅都扔掉,”公爵说。他通过手动操纵,把机翼伸展到四分之三长度,调好角度,检查了下喷气控制器,“见鬼,他们怎么还不出来?”

“他们希望运载器会出现,”凯恩斯解释说,“还有几分钟时间。”说完他朝东面看了一眼。

大家扭头朝同一方向看去,没有沙虫的踪迹,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闷气氛。

公爵抓起麦克风,接到指挥频段,说道:“按编号顺序,两架飞机扔掉屏蔽场发动机。这样就可多载一个人。我们不会给那怪物留下一个人。”他又接回工作频段,大声吼道,“好啦!DA九区的人!马上给我出来!赶快!这是你们公爵的命令!不然我就用激光炮轰掉机车。”

工厂前面、后面和上面的舱门一个个开了,人们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在沙地上连滚带爬往前滑。一个工作衣上补着补丁的高个子最后出来,他跳上一条轨道,接着跳进沙中。

公爵把麦克风挂到仪表盘上,侧身站到机翼的台级上,大叫道:“两人一组,上观察机!”

穿着补丁服的人把工人分成两人一组,催着他们去另一边的飞行器。

“四个到这儿来!”公爵吼道,“四个上后边的飞船!”他用手指着后边的护卫机,那里的卫兵正在将屏蔽场发动机往外推。“还有四个,上那边的飞船!”他指着另外一架已扔掉发动机的飞行器,“其余分成三人一组,上其他飞机!快跑,你们这些沙崽子!”

高个子将工人分配好,带着另外三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我听见沙虫的声音了,但还没看见它。”凯恩斯说。

其他人也听见了——一种沙沙的爬行声,很遥远,但声音慢慢变大。

“真他妈拖拉,快!”公爵骂道。

周围的飞船开始起飞,吹起一片沙尘,公爵不禁想起在故乡丛林中的一次迫降,惊起一群食腐鸟,只留下地上野牛的骨架。

香料工人沿着扑翼飞机的一侧艰难上爬,往公爵后面挤去,哈莱克伸手使劲拽他们,把他们推进后座。

“伙计们,快进去!”他大叫道,“赶紧地!”

保罗被这些一身臭汗的人挤到了角落里,他闻到一股恐惧的气味,注意到其中两人蒸馏服的颈部装置已乱了套。他把这一情况牢牢记在脑海中,以备将来行动之用。父亲应该会发布命令,蒸馏服必须穿戴紧致。如果你不对这档子事好好关照一番,那么人们以后会变得越来越马虎。

最后一人气喘吁吁地爬进后座,喊道:“沙虫!就在我们屁股后面!快起飞!”

公爵坐上椅子,皱着眉说:“按开始的估计,我们差不多还有三分钟时间,对吗,凯恩斯?”他关上门,同时检查了一下。

“差不多是这样,大人。”凯恩斯边说边想:这位公爵真是冷静!

“大人,我们都准备就绪了。”哈莱克说。

公爵点点头,最后一架护航机已经起飞了。他调了调点火器,又朝机翼和仪表看了一眼,接着启动了喷气起飞程序。飞机的起升把公爵和凯恩斯深深地按进座椅中,后座的人也感受到了强劲的压力。凯恩斯看着公爵操纵飞船的手法——轻柔,但信心十足。现在,扑翼飞机已完全升到空中。公爵看了看仪表,又观察了一下两翼的情况。

“载重量太大了,大人。”哈莱克说。

“还在飞船的承受范围内,”公爵说,“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拿这事冒险吧,哥尼?”

哈莱克咧嘴一笑。“当然没有,大人。”

公爵操控飞机倾斜,缓缓绕出一个长长的弧线——在爬虫机车上方盘旋爬升。

保罗被挤在角落里,望着下面躺在沙地上的那台静悄悄的机器。就在刚才,沙虫的踪迹在离机器约四百米处消失了,现在,采矿工厂周围的沙地似乎开始了动荡。

“沙虫已经到了爬虫机车下面,”凯恩斯说,“你们即将目睹这个难得一见的怪物。”

现在,一粒粒沙尘盖住了机车周围的沙地,那庞大的机器开始向右下倾斜。机器的右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转越快。方圆几百米内满是沙尘。

接着,他们看见了那怪物!

沙堆中出现了一个巨洞。阳光下,洞中闪着一道道白光。保罗估计,那个洞的直径至少是爬虫机车的两倍。随着一阵排山倒海的沙浪,机器斜着掉进了洞里。那个洞随机坍塌。

“老天爷,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啊!”保罗身边有个人咕哝道。

“把我们的香料全吞了!”另一个愤愤不平地说道。

“有人将为此付出代价,”公爵说,“我向你们保证。”

保罗感到父亲平淡的语气中藏着深深的怒火,他发觉自己也一样。这是可耻的浪费!

在一阵沉默以后,他们听见了凯恩斯的声音。

“保佑造物主和祂的水,”凯恩斯喃喃道,“保佑祂的降临与逝去,愿祂能净化这个世界,愿祂为祂的子民守护这个世界。”

“你在说什么?”公爵问。

但凯恩斯没有回答。

保罗朝紧紧挨在他身边的人看了一眼,他们都害怕地盯着凯恩斯的后脑勺。其中一个悄声说道:“列特。”

凯恩斯转过头,满脸怒容。那人吓得缩紧了身子。

另一个人咳嗽起来——沙哑的干咳。最后他喘着粗气道:“那个鬼洞真是该死!”

最后一个走出工厂的高个子说:“科斯,给我闭嘴。你这样只会咳得更凶。”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看见公爵的后脑勺,“我想你就是雷托公爵吧,”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的命。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们肯定已经没命了。”

“伙计,安静点。让公爵好好驾驶飞船。”哈莱克低声说。

保罗朝哈莱克看了一眼。他也注意到父亲紧紧绷着的面颊。公爵发火时,别人走路都得小心。

公爵开始缓缓调整扑翼飞机,从原先的倾斜盘旋转到平稳飞行。沙地上突然又有什么动静,他将飞机停在半空。沙虫已经退进了沙地深处,现在,在原先采矿工厂所在地方的旁边,有两个人影正往北离开沙陷之处。他们似乎是在沙子表面轻轻滑行,没有留下一丝足迹。

“下面这两个人是谁?”公爵大叫道。

“就是两个来凑热闹的家伙,大人。”高个子回答。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有这两个人?”

“他们想自己冒险,大人。”高个子说。

“大人,”凯恩斯说,“这些人知道在沙虫出没的地方被困住,不会有多少办法逃脱。”

“我们将从基地派一艘飞船接应他们。”公爵厉声说道。

“悉听尊便,大人,”凯恩斯说,“但是当飞船来到时,很可能已经找不到这些人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派一架飞船来。”公爵说。

“这两人就在沙虫冒出来的地方,”保罗说,“他们是怎么逃脱的?”

“那个洞的边沿塌陷下去,会让人产生距离上的错觉。”凯恩斯解释道。

“大人,您在浪费燃料。”哈莱克壮着胆提醒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飞船掉过头,朝屏蔽场城墙飞去。他的护航机组也从盘旋的高位飞下,来到了上方和左右的守护位置。

保罗心里想着沙丘人和凯恩斯说的话。他感觉其中另有隐情,肯定是谎言。那两个人在沙丘上滑走,充满自信,行进的方式显然相当老练,不会把藏在沙漠深处的沙虫引出来。

弗雷曼人!保罗想,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还有谁会被丢在那里,而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就像天经地义一般——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有危险?他们知道在那种地方该如何生存!他们知道如何战胜沙虫!

“弗雷曼人在爬虫机车上干什么?”保罗问。

凯恩斯猛地转过身。

那个高个子也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保罗,那是一双全蓝的眼睛。

“这小伙子是什么人?”他问。

哈莱克插到保罗和高个中间。“这位是保罗·厄崔迪,公爵的继承人。”

“他为什么说我们的机器上有弗雷曼人?”高个子问。

“特征相符。”保罗说。

凯恩斯哼了一声。“光凭外貌并不能认出弗雷曼人!”他看着高个子,“你,告诉我那些人是谁!”

“我们中某个人的朋友,”高个子说,“就是从附近村子里来的朋友,想看看香料沙地。”

凯恩斯别过头。“弗雷曼人!”

但他心中却在想传说中的话:“李桑·阿尔-盖布洞悉真伪,看清本质。”

“他们现在多半已经死了,小主人,”高个子说,“我们不应该说这些不近人情的话。”

但保罗听出他们在说谎,并察觉到一丝恐吓的意味,哈莱克也感觉到了,他本能地进入了全神戒备的状态。

保罗冷冰冰地说:“死在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凯恩斯没有转身,说道:“当造物主定下某人在某处身死,祂便会引领那人走向那个地方。”

雷托扭过头,狠狠瞪了眼凯恩斯。

凯恩斯也回头看着公爵,他因今天目睹的一切而心烦意乱。这公爵关心人胜过关心香料。他冒着自己和儿子的生命危险救了这些人,他一个挥手就把香料开采设备的损失抛在了脑后。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使他怒发冲冠。这样的领袖会赢得死心塌地的效忠。打败他一定难于登天。

自己的愿望和先前的判断相反,凯恩斯暗暗承认:我喜欢这位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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