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猫咪要在深夜开会?

电脑没有弱点,它的程序里没有被编进愤怒和快乐,只编进去了一条:赢。任何坚定的动力,在宇宙的浩大面前很容易被压缩到无限小。

我们成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还把人类都当作铲屎官,肆意欺凌。你想过吗?为什么我们能这么做却丝毫没有心理负担,还天天一脸大爷相?

我家附近游荡着好多猫,要区分它们不难——油光水亮的有主人,恶狠狠盯着你,不油光水亮的,则无家可归。可是无论出身贫贱富贵,每周总有那么个晚上,它们通通聚集到小区草坪上,召开无阶级大会。

几十只,就这么不近不远,不咸不淡地站着、蹲着、趴着、仰着、缩着、猫着。白日里碰头要奓毛要嘶嘶吼的,夜里再见面也是静悄悄的。

就像从土里钻出一个个地精,魔法高深,闷声发财。

有天晚上我的阿咪又从家里溜走开会,我便悄悄地尾随了它一次。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光,像一颗咸鸭蛋黄。阿咪穿过院子,穿过草丛,影子被拉得狭长,它来到众猫面前,尾巴竖起对着月亮盘成个问号。坐在过道中间的一只奶牛色肥猫挪挪位置,让它进入猫咪围成的会场。

猫咪有的梳毛舔爪,有的逡巡踱步,有的蜷身假寐,但彼此间依旧是静默的。

“……一直以来我们猫咪掌管时空之门的钥匙,”苍老空灵的声音响起,像一个吉卜赛灵媒,“虽非我族所愿,但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承担这样的重任呢喵。”

打哈欠挠痒痒舔脸的纷纷停止,猫咪之间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十几双碧绿宝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说话的猫,它叫耶夫索尼亚,每隔几个月就要大一次肚子,脏兮兮懒洋洋的模样瘫在喷水池旁,经过的人们喂它,揉它隆起的肚子,等它生产后再把小猫崽抱回家养。

“我们不会忘记死去的同胞,你们为了宇宙做出的功绩将被铭记。阿咪,今晚……轮到你!轮到你为这个世界做出一点贡献了。”

虽然不知道它们要阿咪做什么,但我还是从沉闷的气氛里感受到了一丝不祥。阿咪起身想走上前,但就在此时,一只年轻猫咪踱到它和耶夫索尼亚之间。群猫里数它长得俊俏,四脚踏雪,毛色整齐,它转过身激动地对群猫讲:

“这就是我们猫咪的宿命吗?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反抗吗喵?”

话音刚落,两三只猫倏地立起,冲着四脚踏雪发出呼呼低吼,这显然是猫咪表达敌意的方式。

“哦,Mike……这不怪你。才成年……第一次参加会议。可怜的孩子喵!”耶夫索尼亚示意那几只愤怒的猫坐下,接着说道,“我们都生活在宇宙里,粒子相遇,空间扭曲,生命诞生……随着越来越多事件发生,宇宙的一切变得混乱。人类研究多年,把这个过程叫作‘熵增加’。熵增加,一切再不似初始般简单,无限的可能性会让宇宙的势能消耗殆尽。无限的时间之后,宇宙将陷入热寂!!!”

“我知道,我知道喵。”一只叫臭臭的棕灰大狸花猫说,它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好奇宝宝,上个月发情刚被主人骟了。如今它的瞳孔被月亮撑圆,露出了无关性欲的高尚情操,“我们猫咪的任务,就是让宇宙的熵,增加得慢一点儿。所以我们才有了这个盒子。”它的尾巴向右一挥,指向耶夫索尼亚身下的一个破烂黑色匣子,我这才注意到,猫咪们其实是以黑色匣子为圆心,绕成了一个圈。

“这个盒子!你们不恨这个盒子喵?”四脚踏雪的Mike愤怒地问道,“就是它,多少兄弟姊妹走进去,就没活着出来!为什么我们还要把自己送进这台杀猫机器?!”

“Mike……它们都活着……”一直在旁沉默的当事猫阿咪说话了。

“不不不,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的!上周……盒子打开……酱爆它冷冰冰地躺在……”

说到这里,就像所有沮丧的猫咪和人类一样,Mike的尾巴垂了下去。

耶夫索尼亚的眼中露出温柔之色:“我知道你和酱爆关系好得共用一团毛线……可怜的Mike……打开匣子的那一瞬宇宙一分为二,不幸,你存在于它死了的那个宇宙里,而另一个宇宙里,你和它还健健康康地生活在一起呢。不信?你可以问问阿咪。”

我的阿咪竖起耳朵:“为了让宇宙的熵增加得慢一点儿,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分裂宇宙。盒子里装着放射性原子,如果原子核衰变,就会开启毒药瓶子,盒子里的猫死去。我们无法预测和计算原子核会不会衰变,所以只有等到盒子打开观测的那一刻,微观的不确定性才会转化为宏观的结果。这个瞬间,宇宙无法自洽,便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宇宙里的酱爆死了,另一个宇宙里的酱爆还活着。”

“那个世界……我们去得了吗?我可以去找酱爆吗?”

耶夫索尼亚摇了摇头:“我们开启黑盒子观测猫的生死,就会分裂成两个平行宇宙。我们无数次打开这个盒子,平行世界已有千千万万个。这是量子多态叠加放大到宏观宇宙的结果。而这些宇宙平行发展,再无关联。无数的宇宙和无数的可能性是发散性的一束,而每个月夜下的猫咪聚集,则是它们的分叉点。”

“那些平行宇宙,和我们这个一样吗?”

“酱爆生死状态的不同,会引发蝴蝶效应,让那个世界变得不同。一些很早分开的宇宙天差地别,但是酱爆活着的那个宇宙上周刚刚和我们的分开,这两个宇宙应该还差不多。”

“可是……”Mike还想问。

“别啰唆!小屁孩儿烦死了!”流浪猫小黄刚才一语不发,终于忍不住从水井盖上一跃而起,气势对得起他翻垃圾桶小霸王的称号。

“那就开始吧。”耶夫索尼亚下了结论。

阿咪没有再犹豫,无视了Mike含泪的眼睛,走进了黑盒子。

就在门将关上的那一瞬间,我从藏身的树林里冲出来:“住手!不能带走阿咪!”

“这是为了宇宙。不仅是它一只猫这么做,每个晚上世界不同地方都有千千万万只猫这么做。”

“那也不行!我不要我的猫死!”

阿咪用它姜黄色的眼睛盯着我:“我们成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还把人类都当作铲屎官,肆意欺凌。你想过吗?为什么我们能这么做却丝毫没有心理负担,还天天一脸大爷相?”

我回答不上来。

“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使命,虽然人类无法理解,虽然我们自己也无法理解,虽然单凭这样低效地分裂宇宙,熵增加得只能慢一点点,但使命就是使命。我们要拯救宇宙。”

看着它毅然决然的样子,我流下了眼泪。

“宇宙一分为二,但总有一个宇宙里,我是和你在一起的。”够不到我的肩膀,它便把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在我的脚踝上,“我会记得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过去多有得罪,请多担待。”

看到平常对我爱搭不理、乱抓乱踢的阿咪说出这番话,我很难过。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看着自己的宠物进入一个生死叠加的状态的。

于是我背过身去,不忍心看。

从那往后许多年,我每次再见到白天一脸欠揍相的猫,都会想起阿咪,想起无数个月亮当头的夜晚,无数只猫咪走进黑盒子,只为了宇宙的熵,增加得稍微慢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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