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临的方式

爱是什么?

句芒觉得海棠花很美,现在,他想每一年都把春天带回来。

少年句芒在晨雾里奔跑,汗水被深深浅浅地甩到泥地上。

村子三面环山,溪水盈盈一绕,这里的围屋一圈套着一圈,瓦是青色的,句芒就从一个个青色的夯土圆环中穿过。

围屋和稻田被飞快甩到后头,见到小青的时候,薄薄的雾气压在河面还没散开,小青手里有一只竹篙,模模糊糊地立在船上。

“你要走也可以,能不能带上我?!”句芒喘着大气喊。

小青不回答。

晨雾消散开,句芒的脸被太阳蒸熟了:“你不能一个人走……你……你得嫁给我!”

一只水鸟从蒿草中一飞而过,河面出现一串波纹。

“……你说嫁就嫁了?我可比你大。你还没桌子高的时候,是谁背着你,给你摘柿子,给你吃糖?”

“但这些年我长高了,你却一直这副模样。肯定有一天,我年龄就比你大了!”

“年龄不是这样算的。”小青忍住笑,冲句芒招招手,“那你过来,上船来,陪我一起去南溟。”

“去南溟做什么?”

她抿着嘴想了想:“……等我这一趟差事办完了,就都听你的。”

句芒没有再多问一句话,向前一步跨上了船。船吃水不深,左右晃了几下就停稳了,太阳光摇晃着照到小青脸上,皮肤上有层汗珠反射细颗粒的光,她的眼睛像两颗甜葡萄。

小青弓下身子,用竹篙向河床一撑,船缓缓送了出去,波纹扩散开来,一河的朝霞被搅拌均匀了。

“刚刚说的可是真的?这趟回来你就要……嫁……嫁?”

“我只说‘我们就不分开。’,可没说嫁。”

“不分开就好!今早听说你再也不回来了,吓得我满村找你!”句芒顿了一顿,“这到底是个什么差事?快点告诉我,帮你做完了我们就回村子!”

“差事倒也不难,是……让海棠开花。”

句芒皱眉:“你说哪一盆?这值得提吗?每天浇浇水而已。”

“不止一盆。是世界上所有的海棠,让它们都开花。”

句芒睁大眼:“全世界的海棠?都要浇水修剪,肯定忙不过来!”

小青看着句芒笑了:“你还不明白,让海棠开花的,不是浇水修剪,也不是园丁,而是春天。”

“春天?”

“嗯,春天。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把春天带回来。”

天还冷,河两岸的田园风光没有醒,光秃秃,灰蒙蒙,向后匀速倒退。小青坐下,竹篙放在身旁,她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船舷上。

“你看,南溟。”

句芒顺着她的手望去,河向东流到了尽头便是海,水深骤增。目之所及的最远处有一个岛。

“去那个岛上?”句芒问道。

小青点点头:“对,但竹篙够不着海底,我得请它们来帮忙。”

说罢,她从衣服夹层取出一只又小又旧的埙,起身吹起来。句芒太熟悉这支调子了,过去小青就是这么哼着,唱着这支调子,他听着,和着,然后他便慢慢长大了。

“它们来了。”

句芒感觉到,海面之下看不见的生物正牵引着他们,小船行进速度骤增,激流在船舷边卷成了密集细小的旋涡。

等靠近了南溟,他才看清,那小岛的悬崖上烧着灶,灶上放着一口锅。

锅和炉子都很大,扣下来也许跟村里的围屋一样大。句芒想,要是这样的炉子和锅用来炖汤,烧好了一锅是不是够全村人喝一辈子?

在庞大的炉子的衬托下,祝融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句芒记得每次在村子里见到祝融,可是仰头也看不清这个巨人的脸。此刻他挑着一捆数倍于身高的树枝,往灶里扔。多粗壮的树枝,一进炉子就被火舌吞了。祝融躲开升腾的热浪,擦掉汗水走下山崖,又去寻找薪柴。

赤松子乘着他养的鹤在岛的上空盘旋。鹤将一小片乌云衔拽到大锅上方,再快速挥舞羽翼,乌云化作一场小范围雨水,噼啪落进大锅里。

“这口锅和这个炉子,是娲皇补天时炼五色石的。后来天不漏了,就留给我们用来烧水。”小青说。

“烧水?赤松子和祝融平时的工作就是这个?”

“对,但他们也有别的工作——赤松子要去世界上干旱缺雨的地方施雨,他养的仙鹤用羽毛和喙把空气里的水汽一点点拢起来,再用翅膀扇出风,高速气流使乌云的温度骤降,饱和的水汽凝结出来,水滴的重量超过了空气能够承托的极限,落到地上就成了雨。至于祝融,他司火,在南海养了好多萤火虫,天一黑就去把萤火虫放出来,萤火虫飞到世界上每一户人家的灶台里,灶台就被它们尾巴里的火种点着了。”

“难怪我在村里总见不到祝融和赤松子!所以……村子里的人都有类似的工作?”

“嗯,成年之后,都是有的。比如嫘祖擅长缫丝和纺织,每天傍晚会赶织一匹云锦。她把云锦铺在水面上,云锦的颜色会晕染开,从水里染开,再染到水边的天上,那就是晚霞;我的爷爷掌管百草,能治病的草种子比有毒的粗糙,他用小筛子把药草的籽筛出来,飞廉再一口气把草籽吹到大地上……一年四时更替,世间万物的运行都有规律,我们村子里的人负责维护自然的规律,从古至今,一直如此。”

在赤松子和祝融的努力下,水很快烧好了。锅里满是鼓起的泡泡,它们炸开又飞溅出去,小青知道,启程的时候到了。

她又对着大海吹起埙来,也许是乐器形状小的缘故,那声调像丝绒一般,句芒在旋律里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了大海深处的暗涌。

等再睁开眼,他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大鱼们的样子。

它们的体形很大,横向的尾鳍高昂翘起,露出海面的是一面面绯红色的庞大旗帜,背脊如同浮出水面的流线型岛礁,在海浪的拍打下,纹丝不动。

“太不可思议了……它们究竟是什么?”

“是大鱼!”小青把自己的头发别到耳后,但很快海风又把它们吹乱了,“来,跳上去。”

“要坐这个?”

“对!坐着它们去南溟。”

落到大鱼身上的那一瞬间,句芒感觉自己接触的不是鱼鳞,而是粗糙如礁石般的皮肤。

大锅在悬崖边缓缓倾斜,一锅开水顺着崖壁泄下,好大一片海水开始冒蒸汽了。那一群大鱼——大约有50条,呈U型口袋状排列好,将被加热的海水包裹在口袋里,一起缓缓向北移动,句芒和小青坐在中间一条鱼的背脊上,它似乎是体形最大的一条。

“它们不怕烫?”句芒问。

小青摇头:“加热的水轻,浮在海水上,大鱼也浮在海面,从南溟往北游,热水也就被带过去,这就是洋流。洋流带来了湿润的空气和热量,水汽上了陆地遇到冷气团就会下起春雨,万物生根发芽,这就是春天。”

“所以——把温暖的洋流从南带到北,这就是你每年春天的工作?”

“对,”小青指向他们路过的一个小岛,“你看!”

岛不大,正从他们视野里飞快掠过。

在他们经过的瞬间,原本土灰色的岛从鹅黄到草绿再到碧绿,一场小雨落到石头缝里,灌木就从灰色的石头间钻出,几棵光秃秃的小树迅速抽条开花,招蜂引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岛上的春天来了。

不仅仅是这个小岛,每一个岛,每一片远远掠过的大陆,都在他们经过的那一刻沾上了春意。在温暖的春雨里,冰冻的河流、溪水凌汛,鸟类、昆虫和小型兽类苏醒,植物都开出了花……就像一种高强度的传染病,春天势不可当。

同时,洋流的到来,也翻搅了大海深处鳞虾的尸体,它们上浮形成白色的海雪,这正是鱼类最好的食物。沙丁鱼群追逐着小青和句芒的踪迹,因为争食,海面上时不时掀起一片银白的鱼肚皮。

句芒坐在温暖的海风里,看着太阳和鱼群一起渐渐沉没到海平面下。他指指脚下:“它不会突然潜进水里吧,那样我们都会淹死!”

鱼群往北移动,夕阳照着小青的脸,是一个橙红色的剪影。

“那就要问问它啦,”小青伏下身,抚摸大鱼裸露出来的背脊,“鲲,你会吗?”

只听见从海洋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鸣叫。

夜晚来临的时候,大鱼放慢了速度,一片陆地出现在眼前。

趁着涨潮,鲲把他们送到崖石旁。海湾里风浪很小,星星清晰倒映在水面上,有几只活泼的大鱼一跃而起,从一片星空跳向另一片星空。在落水的一瞬间,尾鳍上明亮的水珠甩向更加明亮的满月。

“它们这样胡闹,热水不会散开吗?”

“不会的,一部分鱼围成一个圈兜住热量,另外一些去找吃的或者休息,到了下半夜再换班。”

鲲低沉地鸣叫了一声,从水中跃出大半个身子,掀起的巨大波澜像一朵凭空开在海平面上的海棠花。小青应声回过头,正好看到了花开的一幕。

仿佛这朵花,就是鲲送给她的。

“我觉得这条鱼……很喜欢你。”

“那是当然,我在你这个年龄,还以为自己会嫁给它呢。”小青甜葡萄一样的眼睛里充满笑意。

可是句芒觉得这种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你想嫁给一条鱼?”

“每个人都会变成一条鱼的。”

他皱起眉头:“我不管,反正你已经答应了,和我永远在一起。”

“还学会吃醋了?答应你的我记着的,来,一起帮我干活儿吧。”

小青俯下身探进草丛,窸窸窣窣找了一会儿,举起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哈!就是它!”

“这是什么?”

“流星!”

“不可能,流星怎么那么黑,而且……它不应该在天上吗?”

“流星的表面和大气摩擦,产生了光和热,那时候它才是亮的,其他大部分时间都长这样。不信的话……你看!这颗流星后面还绑着愿望呢!”

句芒凑过去,果然,煤一样黑的石头上有圈细线,细线尾部连了几团纸,他把最前面的一团展开,借月光读出来:“……我想一夜暴富。”他抬起头看向小青:“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流星的人类许下愿望,愿望就会蹭上流星的尾巴,跟着一起飞上天。流星到了天穹最高点时,如果玄鸟从旁边飞过,看到了愿望,便会让愿望实现。喏,所以,这个人要走财运啦。”

句芒又展开第二张纸团:“希望妻子的……病……好起来?嗯?这张写得真乱,后面的字都看不清了!”

第三张,第四张也是这样,字迹歪歪扭扭,甚至读不出完整的句子。

“只有第一个看到流星的人的愿望会被清晰地记录下来,后面的会越来越模糊,玄鸟看不清,他们的愿望就不能算数。”小青说。

“也就是说……希望妻子康复的人许的愿望作废了,但是想一夜暴富的,就可以梦想成真了?这……也太不公平了!”

“许愿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求,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句芒反驳道:“当然是分的!爱一个人,爱自己的妻子,才会许这样的愿望,比只想着暴富的人高尚得多!”

“……爱?那只是很小的爱。”

小青不再争辩,将石头上拴着的细绳一一解下,再将光溜溜的流星向东抛去。她力气不大,但流星进入夜空,惯性能使它一直向前。

“把旧的愿望清理干净,流星就能重新收集愿望,再运送给玄鸟。我们现在站在世界的最西边,从这里把流星扔出去,天上空气稀薄阻力也很小,它能一路飞到世界最东边再掉下去。等到了最东边,还要把流星捡起来往西扔。”

于是,句芒跟着小青在草地里捡起了流星。他偷偷耍了一个心眼儿,每次把流星丢出去的一瞬间,都马上许下一个愿望:“和小青永远在一起。”

他清楚地知道,没人比他更早看到这颗流星,所以,愿望一定会清晰地写在纸团上。他丢出去那么多颗流星,那么多张纸团,那么多个相同的愿望,玄鸟一定会成全他的吧?

从世界的最西边出发,几天之后就到了北溟。

在大海中高耸着一块十几米的细瘦石柱,那里标志着世界的最北端。热水在长途奔袭中失去了温度,大鱼们也不再保持队形,渐渐散开。

句芒试探地向小青问道:“你看,春天全都送到了,你是不是应该嫁……”

“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天居然是黑的。这个样子怎么会是春天呢?”小青盯着句芒反问。

句芒着急了:“怎么还没完啊?!难不成……还要我们来修改太阳升起来的时间?”

“那是地轴。”小青指向远处海里的石头柱子,“太阳的运行轨道和大地有一个夹角。夹角大的时候,太阳就在北边走,北边的天空长度短,所以白天短。夹角小的时候,太阳在我们的南边,南边的天空很长,太阳走完南边要好久,白天变长了就是夏天。”

“那……这跟地轴又有什么关系?”

“地轴从北溟一直深插入地心,在地心连接着一个齿轮。盘古开天辟地后,他的心在大地最深处变成了齿轮,心脏跳动的力量让齿轮每天转动一点点,大地也跟着慢慢倾斜。这样渐渐调整大地的角度,太阳照射的时间有规律地变化着,才能四时有序。”

“那让地轴和齿轮自己去转,白天不就变长啦?”

小青摇摇头:“可是后来共工撞上了不周山,大地承受太大的冲击力,把地心的齿轮给撞坏了,不那么好用了。每次从冬天到春天,齿轮运行一半便会卡住,需要外力才能扳过来。”

他们说话间,鲲渐渐游近了地轴,句芒发现,那根地轴大概是玄武岩做的,黝黑。与水交界处长满了灰白的藤壶。一些杂乱的麻绳系在上头,它们已经被盐渍腐蚀得粗粝破烂。

小青试图把其中一根麻绳系在鲲的背鳍上,这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多亏鲲的背鳍上有一个经年被绳索牵拉磨出来的凹槽,小青找到着力点,这才把绳子拴好。她完成这一切工作,便低头对鲲说道:“明天,你的轮回就结束了,你带着我在村里长大的日子,就像昨天一样……八千年很快的,我的轮回也会很快结束……”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句芒太熟悉了……它是柔和的,舒适的,很轻易就能振动他的耳膜。

“你的轮回?你要轮回到哪里?”句芒不安地问道。

“我说过了,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在一起。”她头也没抬,又捡起一条绳索系在另一只鲲的背鳍上,“不分开。”她补充说。

句芒见状,学着她的样子做起了相同的工作。

等他们将所有大鱼都绑好了连接地轴的麻绳,东方也泛起了鱼肚白。小青告诉句芒,在冬天的最北方,只要他们不扳动地轴,东方就不会出现太阳,亮光很快要消退,夜幕又会降临。

小青又吹起了那只埙,于是在熹微的光里,几十条鲲只有一片血红色的背脊露出海面,它们一起朝着西用力游去。绳索渐渐绷直,在强大的张力作用下,海水一滴滴地从麻绳中绞出来,每一滴都映出一片海棠色的天空。

很快,在鲲的集体发力下,地轴发生了微小的转动。句芒听见“咔啦”一声,大地的角度跟着发生了变化——似乎就要成功了——但扳动地轴的副作用也很明显,海平面同时发生了倾斜,一波大浪从远处涌起。隐隐约约能看见,海水如同高墙一般,从南天边轰隆隆地压迫过来。

“这怎么办!这么大的浪打来,我们会死吗?!”在海浪的巨大声响里,句芒朝小青大喊。

“快蹲下,地轴角度调好了,海面就会恢复平稳。”

鲲注意到了海面的变化,它们迅速集中,身上的绳索编织成一片,似乎想用集体的力量来对抗巨浪。

“抓紧我。”句芒用绳索把他俩和鲲拴在一起。大浪越来越近了,比围屋还高,比小山还高。

海水的变化搅动了上方的空气,不消一会儿,乌云便在他们头上聚集,云层互相摩擦,电闪雷鸣。狂风带着腥味吹来,但鱼群还在高速扭动尾鳍,一起向西发力,拉扯着几近绷断的绳索。

句芒感觉到,鲲粗糙皮肤下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开始充血。

他死死搂住小青:“浪太大了……鱼群没有办法向同一方向使劲儿。”

“鲲,你听到了吗?浪太大了!那就用翅膀,用翅膀挡住海浪!”

“它是鱼!鱼哪儿来的翅膀!”句芒喊道。

“大鱼都有的……”小青的声音低下去,“好多年之前,我也问过鲲同样的问题。它曾经和我们一样有双脚双手,它看着我长大,每年把春天带回来。”

他们浑身湿透,小青在句芒的怀里说道,不知她是说给鲲还是说给自己。

“后来呢?就变成了鱼?”句芒问道。

“嗯,我也要变成鱼,我们最后都要变成鱼。”

“我也会变成……鱼?”

“你也会的,但在那之前,你还有事没做完。从今天开始,你要接我的班,每一年都把春天带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风浪太大,小青的声音变得缥缈模糊,她没有理会句芒的疑虑,继续说道:“八千年前,鲲带着我第一次从南溟来到北溟,第一次教我怎么把春天带回来。八千年了……鲲,马上要到人间去了,你……开心吗?”

鲲显然听懂了,猛地一个加速向前,挣脱绳索,冲出了水面。

一对血红色的短小侧鳍向两旁舒展开,变成了一对没有羽毛的翅膀。翼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远方无限延伸,它在晨光中飞向巨浪。

句芒伏在鲲背上,这是他第一次悬浮在空中俯瞰世界。

鲲的躯干是一座飞翔的岛屿,穿过它的身体望向海面,风暴里的海是广阔黢黑、无边无际的,数量庞大的鱼群在大海里,变得渺小,它们还在奋力拉扯着地轴。

东方天际的白色越来越多……这意味着鱼群快要成功了,它们一寸寸把地轴扳过去,太阳就会一点点露出来。

然后,然后整个世界的春天就会真正地到来。

春天……

句芒的意识渐渐恍惚,想起了春天稻谷茶山的碧绿色,想到围屋的瓦片被暖阳晒得暖融融的,自己坐在上面觉得烫屁股,想起奶奶养的猫每到春天就要下一窝毛茸茸的崽儿,想起春雨里,小青打着伞把还是孩童的自己抱起来,雾气和雨水沾上了她的睫毛,她甜葡萄一样的眼睛。

他不止想起了这些——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浪峰就在他们眼前了,水汽扑面而来,他抓紧了小青的手:“我好像明白爱是什么了。”

小青笑着点点头:“那你就成人了。”

然后鲲撞上了巨浪。

句芒醒来的时候,海面恢复了平静,身上系着的绳索另一头是空的,小青和鲲都不见了。太阳从东方地平线探出头,金色的光线洒在他的皮肤上,海面上,还有微风里。

他知道地轴扳过来了。

鱼群精疲力竭,随波逐流。没有一丝风浪声,耳朵旁边安静极了。他在一条鱼的背上盘腿坐稳,一个人静静地看完了日出。

日出?那也许是羲和?他每天赶着马车把太阳从东边接到西边?句芒猜想。他知道从今往后,他看世界的方式与之前再也不同了。

春天的阳光一点点蒸干了他的衣服,这时上衣口袋忽然抽动了一下。

一个娇弱细小的生命被他掏出了口袋。一条红色的鱼,比金鱼要小,侧躺在他并拢的手指上,用尾鳍拍打着他的掌心,又凉又滑。

他连忙掬起一抔海水,鱼便在他手掌里翻过身来。

这个时候,他看见,小鱼长了一双甜葡萄一样的眼睛。

他知道这条小鱼八千年后也会长得和一座小山一样大,那个时候它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会投身到人间,变成一个最平凡的人类。他也知道八千年后,自己也会变成一条鱼,年复一年地做运送洋流,牵拉地轴的苦活儿。他还知道灵魂想要变成人,都得有那么一遭儿,用一万六千年在海上经历一万六千回,弄清楚了爱是什么,才能长出一颗人的心。

爱是什么?

句芒觉得海棠花很美,现在,他想每一年都把春天带回来。

“小青,我们还要在一起八千年啊……”

句芒掏出埙吹起来,渐渐地,大鱼们一条条苏醒,它们就开始往南溟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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