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1602—1606年 二十八

罗洛·菲茨杰拉德走过16世纪的最后十年,备感失望与无奈。他每一次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新教信仰在英格兰已然根深蒂固,他这一生一事无成。

但就在世纪之交,他看到了最后一线希望。

新世纪伊始,伊丽莎白已经是六十六岁高寿。她垂垂老矣,终日苍白憔悴、郁郁寡欢。她执意不肯为将来计划,谁敢提王位继承,就要以叛国罪处死。她说:“人总是膜拜旭日,而非夕阳。”这话不假。虽然有明令禁止,可朝野上下都在议论女王驾崩后该如何是好。

1602年夏末,泰恩堡迎来了罗马的一位客人。此人是伦尼·普赖斯,二十几年前和罗洛在英格兰学院相识;当年那位面孔粉红、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已经五十五岁,头发斑白。伦尼告诉他说:“教会有一项任务交给你。我们想叫你去爱丁堡跑一趟。”

两人站在塔楼屋檐上,脚下是广袤的农田,一直延伸到北海。罗洛听到这话,胸中怦怦直跳。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是玛丽·斯图亚特之子。他重复:“任务?”

“伊丽莎白女王没有子嗣。亨利八世的三位子女都没有生育,因此英格兰王位最有可能传给詹姆斯国王。”

罗洛点头说:“他印了一本书,论述自己有权继承王位。”詹姆斯深信书本最令人信服;苏格兰地域窄小、国困民穷,这倒不失为良策。

“他显然在为自己造势,四处拉拢人心,因此罗马考虑该趁机叫他做出许诺。”

罗洛听得热血沸腾,同时劝自己面对现实。“詹姆斯的母亲是天主教徒,可他不是。他从一岁起就不由母亲抚养,打那以后,日日受到新教思想荼毒。”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伦尼说道,“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你绝不能外传。”他压低声音,好像旁边有外人似的,“詹姆斯的王后是天主教徒。”

罗洛大吃一惊。“丹麦的安妮、苏格兰王后,竟然是天主教徒?可她生在新教家庭啊!”

“上主派了虔诚之人到她身边,她得见光明。”

“你是说有人劝服她改宗了?”

伦尼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她已经加入教会了。”

“感谢上主!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伦尼做了个且慢的手势。“但据我们看,她未必能劝丈夫改宗。”

“难道国王不爱她?”

“难说。据苏格兰的眼线回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还育有三名子女。不过他们还说,詹姆斯是堕落者。”

罗洛诧异地挑起眉毛。

“和年轻男子。”伦尼解释说。

同性之癖是大罪之一,不过不少神父有这种癖好,罗洛见怪不怪。

伦尼接着说:“詹姆斯知道王后改信天主教,也默许了。倘若不能指望他带领英格兰恢复天主信仰,也许可以劝他奉行宽容。”

罗洛听到宽容这个词,不由得有些踌躇。在他心中,这等于不义、不信、罪过、堕落。天主教会如今怎么也呼吁宽容了?

伦尼没有察觉出他神色异样。“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所以我来找你。你负责代表英格兰天主教会去爱丁堡传口信。倘若詹姆斯答应给我们信仰自由,我们就不会阻挠他争夺英格兰王位。”

罗洛立刻明白这是明智之举,心情不由得振奋起来。可有个障碍。“我身份低微,苏格兰国王怎么会接见我。”

“有王后在。她是自己人,可以安排。”

“这些情况她都知晓?”

“不错。”

“那太好了。我一定不辱使命。”

“好样的。”

六星期后,罗洛赶到了爱丁堡荷里路德宫。王宫坐落在亚瑟王座山脚下,西面的大路延绵至一英里外的另一座山,也就是爱丁堡城堡所在。古堡远不及荷里路德宫舒适惬意,詹姆斯国王和安妮王后常住在这儿。

罗洛身穿法衣,胸前挂着十字苦像。他来到王宫西翼,劳烦一个下人通传让·英吉利来拜见,自然也给了好处。他随后被引到一间舒适雅致的小客厅,墙上开着高窗,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他暗想,看来苏格兰也不差,只要是有钱人。倘若生在穷人家里,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了——他在镇里看到不少孩子,顶着刺骨的寒风,光着脚跑来跑去。

他足等了一个小时。谁都知道,宫里的下人为了索要贿赂都爱拿派头,至于有没有实权可不一定。好在罗洛依赖的不只是好处;按说那位劝安妮王后改信天主教的司铎也会提醒她召见罗洛。尽管如此,还是得先通传进去,让她知道让·英吉利到了。

有人进来了,却不是二十七岁的王后,而是个六十开外的端庄妇人。罗洛觉得似曾相识。只听妇人说:“英吉利神父,欢迎你来苏格兰。还记得我吗?上次一别,快二十年啦。”

罗洛认出来了:她是玛丽·斯图亚特那位形影不离的侍从女官艾莉森。她如今头发灰白,蓝眼睛却和当年一般洞察一切。罗洛起身和她握手。“罗斯夫人!”

“现在是瑟斯顿夫人。”

“没想到会遇见你。”

“安妮王后待我极好。”

罗洛立刻会意。玛丽·斯图亚特被处决之后,艾莉森返回苏格兰再嫁,为安妮王后出谋划策,做了女官。将安妮王后引荐给天主教司铎的人,无疑就是她了。罗洛说:“想来促成我此行的人就是你喽。”

“也许吧。”

这可是好消息。罗洛的胜算多了几分。“多谢相助。”

“我欠你良多。”艾莉森语气亲昵,罗洛突然悟出她或者对自己有意。他从来不向往男女之情;爱情似乎和他擦身而过了。他正掂量该如何回答,这时安妮王后到了。

安妮生着一张鹅蛋脸,额头凸出,一头浅棕色的卷发。她身姿迷人,还穿了件低领裙子,展示丰满的胸脯。她亲切地寒暄:“英吉利神父,很高兴见到你。”

罗洛深鞠一躬:“殿下召见,是我莫大的荣幸。”

王后更正说:“我是尊敬你所代表的教会。”

“自然,”王室礼节真不好琢磨,“恕我失言。”

“还是坐下来说话吧。”王后说着落座了,罗洛和艾莉森也跟着坐下。王后向罗洛投来探询的目光,示意他说明来意。

罗洛开门见山:“克雷芒宗座认为,殿下不日将成为英格兰王后。”

“这个自然,国王是英格兰王位继承人,这无可置疑。”

这并非无可置疑。玛丽·斯图亚特以叛国罪被处死,按理叛徒的子女无权继承王位。罗洛圆滑地说:“然而仍然可能有人反对。”

王后点点头。她心知肚明。

罗洛接着说:“宗座吩咐英格兰天主教徒拥戴詹姆斯国王,但有一个条件:国王要许诺我们信仰自由。”

“我的夫君国王陛下向来秉持宽容的原则。”

罗洛听到“宽容”这可恶的字眼,忍不住轻蔑地哼了一声,急忙咳嗽掩饰。

安妮王后似乎没有察觉。“我回归真信仰一事,詹姆斯国王已经认可。”

“好极了。”罗洛喃喃地说。

“詹姆斯国王允许天主教学者入宫,还常常和他们讨论切磋。”

罗洛瞧见艾莉森微微点头,看来王后所言不虚。

“我向你保证,请放心,”安妮王后的话掷地有声,“国王继承英格兰王位后,会予以我等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那我真是大喜过望。”这话情真意切。然而,他仿佛听见伦尼·普赖斯在问:此话可当真?罗洛得听国王詹姆斯亲口许诺。

这时门开了,詹姆斯驾到。

罗洛急忙站起身,深鞠一躬。

詹姆斯国王三十六岁,只见他脸颊肥厚,显然是纵情享乐;眼皮下垂,像是城府极深。他深情地吻了吻妻子的脸颊。

安妮王后对他说:“这位是英吉利神父,他带来口信,说宗座支持陛下争夺英格兰王位。”

詹姆斯对罗洛微笑着说:“有劳你为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神父。”他说话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嘴角还流出几星唾沫,好像舌头太大,在嘴里伸展不开似的。

安妮说:“我刚才向他保证,陛下会予以英格兰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妙极了,”国王说道,“我的母亲是天主教徒,英吉利神父该知道吧。”

“Requiescat in pace [5] 。”罗洛用拉丁语说了一句“安息”;天主教徒偏爱这样说。

“阿门。”詹姆斯国王接口。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内德·威拉德痛哭流涕。

1603年3月24日,星期四,凌晨,天下着雨,女王在里士满宫与世长辞。廷臣、牧师、女官挤了一屋子,内德也在其中。女王是如此举足轻重,就连死也不得安宁。

内德六十三岁了,两位恩师威廉·塞西尔和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已先后辞世,但国君依然依赖情报处,内德也一直尽忠职守。站在内德身边的是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威廉幼子,他正是不惑之年,身材矮小、脊背佝偻。伊丽莎白曾称呼罗伯特是“我的小矮人”,透露出国君不经意的残忍。尽管如此,所谓虎父无犬子,罗伯特备受倚重。威廉谈起两个儿子时曾说:“托马斯连打理网球场都很勉强,罗伯特却有能力打理英格兰。”

内德郁郁地想,如今我们都是小矮人了;伊丽莎白是巨人,我们只是她的仆从罢了。

伊丽莎白一连三天卧床不起,基本说不出话来。前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她昏昏睡去,到了凌晨三点,她没了呼吸。

内德止不住地啜泣。这个占据他大半辈子的女子不在了。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回忆起无意间瞥见伊丽莎白公主出浴的情景,想到当年那可爱的少女变成面前这副毫无生机的皮囊,一时像被什么刺中,痛彻心扉。

医生宣布女王驾崩,罗伯特·塞西尔退出房间,内德一边抬起袖子擦眼泪一边跟了出去。此刻容不得他们哀悼,还有很多事要办。

天还没亮,两人搭上驳船返回伦敦;船速慢得急人。虽然女王下令禁止议论继承一事,但枢密院早已商量妥当,拥护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英格兰王位。事不宜迟。顽固的天主教徒知道女王日薄西山,很可能在密谋夺位。

王位除了传给詹姆斯,再没有其他合理的人选,但天主教徒总有办法阻挠顺位,最可能的办法就是劫持詹姆斯及其长子亨利王子,之后要么将詹姆斯杀掉,要么逼他放弃王位并传给儿子——当年襁褓中的詹姆斯就是这样继承苏格兰王位的。亨利王子年仅九岁,显然得有一位摄政王,这个人必然是位天主教贵族首领,甚至可能是内德的继子:夏陵伯爵巴特利特。

之后新教徒将派兵讨伐,内战爆发,英格兰的土地上将尸横遍野,重蹈法兰西宗教战争的覆辙。

这三个月来,内德和塞西尔反复斟酌,以期阻止这一可怕的变故。内德将有权有势的天主教徒列成名单,经塞西尔点头,将这些人悉数关进大牢。国库派了重兵把手。怀特霍尔宫的几尊加农炮一一试射。

内德沉思,16世纪三位伟大的女性如今都已离世:伊丽莎白、法兰西皇太后卡泰丽娜、尼德兰总督帕尔马的玛格丽塔。这三个女人都竭力阻止基督徒以信仰为由互相残杀。内德回顾往事,只觉得她们的苦心收效甚微。和平的使者永远败给恶人,宗教战争在法兰西和尼德兰肆虐数十年,导致死伤无数。唯独英格兰勉强维持了太平。

内德余生的愿望就是竭尽所能维系太平。

黎明时分,驳船还没有驶到目的地。一赶到怀特霍尔宫,塞西尔立刻召集枢密院开会。

众议员商议拟定了一份宣言,由罗伯特·塞西尔执笔,之后众议员来到比武场对面的绿地。不少人围在这里,自然是听到了传言。传令官宣读布告:伊丽莎白驾崩,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王位。

之后,一行人骑马进城,凡是公布宣言的地点都挤满了人。传令官在圣保罗主教座堂前宣读布告,而后来到齐普赛十字像前再次宣读。

最后,枢密院大臣来到伦敦塔,以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的名义,正式接管这座要塞。

内德留心查看,伦敦市民对公告并无异议,不由得松了口气。伊丽莎白生前深受爱戴,百姓无不悲痛。伊丽莎白在位时,伦敦商人生意兴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有变化。他们对詹姆斯一无所知:异国来的国王,不过苏格兰人总好过西班牙佬;信奉新教,但王后是天主教徒;一个男子,但听闻有些脂粉气。

伊丽莎白女王出殡时,詹姆斯还在从爱丁堡赶来的漫漫长路上。

棺椁被送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隐修院,送葬队伍中共有一千名亲友臣子,内德估计夹道默哀的百姓少说也有十万。棺材上盖着紫色丝绒,上面横放着伊丽莎白身着礼服的蜡像。

送葬队伍的顺序是排好的,但进到教堂之后,内德悄悄离开,来到玛格丽身边。哀悼仪式上,他握着玛格丽的手汲取力量,一如在火前烘暖了身子。玛格丽也哀恸不已,她和内德一样,深信基督各宗派应和睦相处,不该为教义争个你死我活,而伊丽莎白正象征了这个可贵的信条。

棺材缓缓沉入圣母堂中的墓穴,内德又一次潸然泪下。

他反思自己为什么流泪。一半是为伊丽莎白的宏愿——同样也是他的理想。他黯然神伤,因为这些雄心大志时常屈服于日常生活的政治,到头来,伊丽莎白处死的天主教徒几乎不下于“血腥玛丽”玛丽·都铎女王所害死的新教徒。区别在于,玛丽处死的教徒犯了异端罪,而伊丽莎白则将天主教徒冠以叛国的罪名,但说到底,这两者之间实难分辨。伊丽莎白毕竟是凡人,岂能无过?她的政策也未能始终如一。尽管如此,她仍是天底下内德最敬重的人。

玛格丽递过一条手帕,给他拭泪。内德看见手帕上绣着橡子,诧异地认出这是自己给她擦眼泪的那条手帕,一晃快五十年了。他抹了抹眼泪,这好比要排干库姆港海滩一般徒然,泪水如涨潮,汹涌澎湃。

几位王室重臣折断白色权杖,扔进墓穴,象征卸下先王重任。

哀悼者鱼贯离开,内德突然悟到,这辈子不至于白活一场,正是因为有人爱着他,其中他最珍视的有四个女子:母亲爱丽丝、伊丽莎白女王、西尔维和玛格丽。如今伊丽莎白离开,他已经失去了三个。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玛格丽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宏伟的教堂。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一年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发誓要除掉詹姆斯国王。

詹姆斯没有兑现对天主教徒的诺言。他恢复了伊丽莎白针对天主教的律法,并且变本加厉,仿佛宽容、敬礼自由的许诺他根本没说过。安妮王后的保证是否出自真心,罗洛是没办法知道了,他只怀疑詹姆斯和安妮合起来骗了他,骗了英格兰天主教众,骗了教宗。一想到自己受到蒙骗,还被当成欺骗他人的工具,他就怒火中烧。

他不会就此放弃。他绝不会拱手认输,放过满口谎话的詹姆斯、睚眦必报的清教徒、渎神分子、真教会的叛徒。好戏还在后头。

要除掉詹姆斯,用枪用刀都太冒险:得先接近国王,但往往还没得手,就被侍卫或是朝臣察觉了。罗洛站在泰恩堡塔楼顶,反复琢磨这次暗杀该如何下手,他越想越觉得此仇非报不可,计划也越发膨胀。要是连安妮王后也一起除去,岂不更妙。还有他们的后代:亨利、伊丽莎白和查尔斯。再加上几个重臣,特别是内德·威拉德。他巴不得用链球弹把这些人一起炸死,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付无敌舰队的。他接着想到纵火船,心念一动:最好趁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大殿。

渐渐地,计划在脑海里成形了。

他赶到新堡,将计划一五一十地交代给巴特利特伯爵和伯爵长子、十八岁的小迅。巴特利特小时候就把罗洛舅舅当成英雄一般敬仰,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小迅自懂事起,就知道夏陵府家道中落是拜伊丽莎白所赐。詹姆斯即位后继续迫害天主教徒,令父子二人心灰意冷。

巴特利特的弟弟罗杰不在堡中。他如今在伦敦替罗伯特·塞西尔办事,已经搬出新堡,这倒好办了。罗杰的思想深受母亲和继父内德·威拉德荼毒,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计划。

饭后,下人退下了,屋里只剩他们三个。罗洛开口说:“国会开会时,他们都会到场:詹姆斯国王、安妮王后、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内德·威拉德爵士,还有国会那些信奉异端邪说之徒——我们趁机一举把他们除掉。”

巴特利特神色犹疑。“这自然是大快人心,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办到。”

“我能。”罗洛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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