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1583—1589年 二十七

皮埃尔·奥芒德被养子阿兰叫醒了。阿兰告诉他:“枢密院召开紧急会议。”阿兰看起来紧张兮兮的,自然是怕打扰了主子休息被呵斥。

皮埃尔坐起身,眉头一皱。这次会议是个意外,而他最讨厌意外。怎么他一无所知?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一边沉思一边在手臂上抓痒,皮屑纷纷,落在绣花床单上。“还有什么别的消息?”

“奥传话过来。”顶着“奥”这个怪姓的弗朗索瓦是亨利三世国王的财务总管,“他要我转告您,务必请吉斯公爵前去。”

皮埃尔望着窗外。天还没亮,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倾盆大雨敲击着房顶,在窗户上溅得噼啪响。躺在床上是打听不出消息的。他起身更衣。

离1588年圣诞节还有两天,皮埃尔等人住在布卢瓦行宫。这座王室城堡在巴黎西南方向一百多英里外,规模宏大,至少有一百个房间。皮埃尔独占一处奢华的套间,和主子吉斯公爵的房间一般大小,仅次于国王的住处。

皮埃尔效仿国王和公爵,运来了自己的名贵家具,包括华贵而舒适的大床,还有那张大得惊人的写字桌——不为实用,更为摆设。此外,他还有一件珍藏品,一对御赐的银质簧轮式点火手枪。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到国王赏赐;他把手枪摆在床头,随时能开枪。

阿兰总管他的一众仆婢。他二十八岁了,经过皮埃尔这些年的调教,对他俯首帖耳、忠心耿耿。此外皮埃尔还带上了畏畏缩缩、讨他欢心的情妇:路易丝·德尼姆。

在皮埃尔的辅佐之下,吉斯公爵亨利已成为欧洲举足轻重的人物,权倾法国朝野。皮埃尔跟着主人如日中天。

亨利国王和皇太后卡泰丽娜一样,是个和事佬,总想纵容法国那群信奉新教的异教徒,就是所谓的胡格诺派。皮埃尔从一开始就看出苗头不对,于是建议公爵组织天主教同盟,联合所有天主教忠坚力量,防止异教趋势蔓延。但皮埃尔做梦也想不到,同盟势力会如此庞大。如今天主教同盟已掌握了法国朝廷,控制了巴黎等几大城市,甚至凭借其威权逼得亨利国王撤离巴黎,迁宫布卢瓦。皮埃尔又用计让公爵当上了王室军队中将,这等于让国王交出了兵权。

自10月起,法国国家议会三级会议开始在布卢瓦行宫议政。皮埃尔建议吉斯公爵以百姓代表的身份同国王谈判,实际上他是国王的反对派之首;皮埃尔的真正目的是逼迫国王妥协,答应同盟的一切要求。

眼看主子妄尊自大,皮埃尔不免有些担心。一周前的吉斯家宴上,亨利公爵的弟弟洛林枢机路易举杯致敬“我的长兄,法国新国王”。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自然立刻传到国王耳中。皮埃尔料定亨利国王没胆量报复,尽管如此,公爵如此招摇,只怕要吃苦头。

皮埃尔套上昂贵的白色紧身上衣,衣服袖子开衩,露出金色丝绸里衬。他头皮干痒,白屑时时掉落,这个颜色看不明显。

时值仲冬,白昼姗姗来迟,这天乌云压顶,大雨如注。皮埃尔叫一个侍从举着蜡烛,穿过一处处昏暗的走廊门厅,七拐八拐地来到亨利公爵的住处。

替公爵守夜的侍卫首领姓科利,是瑞士人;皮埃尔谨慎地买通了此人。科利见他来了,和气地寒暄,说道:“他在索芙夫人那儿留了大半夜,三点才回来。”

夏洛特·德索芙生性放荡,是公爵现在的情妇;公爵想必希望睡个懒觉。皮埃尔说:“我得叫他起床。叫人端一杯麦芽酒来;他没空用早饭了。”

皮埃尔进了寝室。里面只有公爵一个人;公爵夫人留在巴黎待产,这是夫妻俩第十四个孩子了。皮埃尔摇了摇公爵的肩膀,亨利公爵很快醒了。他不到四十岁,精力充沛。

“什么事这么要紧,枢密院连早饭都不让人吃了。”公爵没好气;他直接抓起灰色缎子外衣,套在睡衣上。

皮埃尔不愿承认自己一无所知。“国王为三级会议烦恼。”

“要不是怕那些家伙可能趁我不在合谋害我,我真想装病。”

“不是‘可能’,是‘一定’。”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三十年前亨利二世早逝,自那时起,法国王室就一蹶不振,这给了吉斯家绝佳的机会。然而,每当他们的权势滋长,就有人妄图夺权。

一个下人端来麦芽酒,公爵接过来一饮而尽,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说道:“这下好多了。”

缎子外衣单薄,走廊里又冷飕飕的,皮埃尔于是替公爵披上斗篷,免得去会议厅的路上受寒。公爵拿起帽子手套,两个人出了门。

科利在前面带路。公爵不论去哪儿都带着护卫,就算在宫里走动也不例外。三人爬上宏伟的楼梯,公爵和皮埃尔迈进会议厅;因为护卫不得入内,科利就在楼梯平台候着。

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亨利公爵脱下斗篷,和众位议员在长桌前落座。他吩咐下人:“去给我端些大马士革葡萄干来。我空着肚子呢。”

皮埃尔和一众谋士贴墙站着,听议员讨论赋税。

国王召集三级会议,原因是入不敷出。所谓三级,包括教士、贵族和富贾,作为第三级代表,商人不愿把辛苦赚来的钱上交国家,为此百般阻挠,甚至胆大包天,派了账房核查王室财政支出,最后宣布,国王无须加高赋税,只要量入为出就行了。

财务总管弗朗索瓦·奥开门见山:“第三级代表必须向国王妥协。”他把目光对准了亨利公爵。

公爵答道:“会的,假以时日。他们碍于面子,不会马上让步。”

皮埃尔暗想,这样好得很。等商人最终屈服,功劳簿上又添了公爵一笔。

“这也不算马上了吧?”奥咄咄逼人。“这都两个月了,他们还在跟国王作对。”

“让他们慢慢来。”

皮埃尔伸手在腋下搔痒。何必要紧急开会?这件事已经讨论很久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进展。

下人端着盘子回来了。“阁下,没有葡萄干了,只有普罗旺斯的李子干。”

“放下吧,”公爵说,“我饿得羊眼也吃得下。”

奥不依不饶。“我们每次叫第三级代表讲讲理,你猜他们怎么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们说,他们不用妥协,因为有吉斯公爵撑腰。”他顿了一顿,环顾长桌一周。

公爵摘下手套,往嘴里塞李子干。

奥冲着他说:“阁下自称斡旋于国王与百姓之间,实际上却百般阻挠双方和解。”

皮埃尔暗叫不妙。这句话好似宣判。

亨利公爵咽下一颗李子干,看样子无言以对。

就在他犹豫的当儿,门开了,只见国务大臣雷沃尔从隔壁套间走了进来,那正是国王的住处。雷沃尔走到亨利公爵面前,声音低微而清晰:“阁下,国王传您说话。”

皮埃尔大惑不解。一早起来,遇到两个意外了。一定有什么事,但他给蒙在鼓里。他预感凶多吉少。

公爵听到国王传召,还是不紧不慢,十分放肆。他先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贝壳形状的镀银果盒,装了几颗李子干,又放回口袋,看样子是想边听国王说话边嚼零食。他站起身,披上斗篷,冲着皮埃尔一晃脑袋,示意他跟过去。

他们进到隔壁,里面有一队侍卫把守。侍卫长蒙泽里凶狠地瞪着公爵。这队护卫叫作“四十五人卫队”,个个经过精挑细选,享受极高的俸禄。之前亨利公爵依照皮埃尔的建议,奏请国王解散侍卫队,以节省开支——自然,也会进一步削弱国王势力。可惜这次皮埃尔算错了,国王断然拒绝,结果是这四十五名卫士对公爵怀恨在心。

亨利公爵吩咐皮埃尔:“在这儿等着,说不定一会儿要叫你。”

蒙泽里过去替公爵开门。

亨利公爵朝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又转身对皮埃尔说:“我想了一想,你还是去听枢密院议事吧,也好知道他们背着我说了什么。”

“遵命,阁下。”

蒙泽里打开房门,只见亨利国王站在殿上。亨利即位十五年,如今三十七岁,脸颊肥厚,但镇定自若、不怒而威。国王望着亨利公爵说:“总算来了,这就是众人口中的法国新国王。”他随即面向蒙泽里略一点头,动作虽轻,但绝没有看错。

皮埃尔这才意识到大难临头。

说时迟那时快,蒙泽里利落地拔出长匕首,刺向公爵。

锋利的刀刃刺破公爵单薄的缎子外衣,深深嵌进他健硕的胸膛。

皮埃尔呆若木鸡。

公爵张开了嘴,似乎要叫喊,却发不出声音。皮埃尔立刻明白,蒙泽里一刀致命。

但侍卫们不肯罢休,他们把公爵团团围住,用刀剑连连砍刺。公爵口鼻流血,身上也全是血窟窿。

皮埃尔吓得动弹不得。亨利公爵瘫倒在地,各处伤口流血不止。

皮埃尔朝国王望去。国王冷眼旁观。

皮埃尔如梦初醒。主子被杀,他说不定是下一个。他一声不响,急忙转身穿过护卫厅大门,回到议事厅。

桌子旁的枢密院议员全都盯着他,一语不发;皮埃尔一下子明白他们都是知情人。所谓的紧急会议不过是个幌子,好叫吉斯公爵不加防备。他们早有预谋。

这些人在等他开口,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侍卫动手了没有,就在他们犹豫的片刻,皮埃尔抓住机会,快步穿过房间,一语不发地迈出房门。他听见背后一阵哗然,接着房门嘭地关上了。

皮埃尔看见公爵的护卫科利吃惊地瞪着自己,但来不及理他,径直跑下楼梯。一路没人阻拦。

他惊魂未定,一路气喘吁吁;天气寒冷,他却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公爵死了,被人刺杀而死,显然是国王的命令。亨利公爵变得自高自大。皮埃尔也一样,他料定了亨利国王软弱无能,绝不会有这般大胆果决,结果他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皮埃尔保住一条命,实在是侥幸。他在行宫中匆匆穿行。国王和那些同谋极可能只计划除掉公爵,下一步如何还没有打算。现在公爵死了,他们正该筹划如何巩固这场胜利。第一是要除掉公爵的两个弟弟——路易枢机和里昂总主教,然后才会对付公爵最依赖的谋士——皮埃尔。

接下来的几分钟必然一团混乱,这就是他自保的机会。

皮埃尔跑过走廊,想到眼下亨利公爵的长子夏尔是新公爵了。夏尔十七岁了,足够担起大任——亨利当上公爵的时候不过十二岁。要是能顺利逃出去,皮埃尔要故伎重施:百般讨好公爵遗孀,成为小公爵倚重的谋士,劝服母子二人以报仇为己任,假以时日,这位新公爵就会如老公爵一般大权在握。

他不是没遭遇过挫折,总是越挫越勇。

他喘着粗气,赶回房间,看见养子阿兰在客厅里。

他喝道:“备三匹马,只带钱和武器。务必在十分钟内离开。”

阿兰问:“往哪儿走?”

真是蠢材。不问为什么走,却问往哪儿走。他厉声说:“我还没想好,你照办就是了。”

皮埃尔进到卧室,看见路易丝穿着睡衣,正跪在祈祷台上拨着念珠祷告。他命令道:“赶快换好衣服,不然小心我扔下你。”

路易丝站起身,双手合十走到他面前,好像还在祈祷。她开口说:“你惹上麻烦了。”

“可不是惹上麻烦了,不然我干吗要走,”皮埃尔大不耐烦,“快穿衣服。”

路易丝张开双手,露出一柄短匕首,对着皮埃尔的脸就是一刀。

“主啊!”皮埃尔大喊一声,但痛还在其次,他实在吃惊。就算这匕首跳起来刺他,他都不会这般诧异。这可是路易丝,整天担惊受怕、走投无路、任他羞辱玩弄的妇人;她竟然用匕首刺他,还不是轻轻一划,而是在他脸颊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喷涌而出,顺着下巴流到脖子。“贱人,看我不割开你的喉咙!”他气得尖叫,向她猛扑过去,想抢过匕首。

路易丝敏捷地向后一闪。“魔鬼,你的死期到了,我解脱了!”她一边大喊,一边匕首一挥,刺在他脖子里。

他感觉到利刃吃进肉里,痛彻心扉,依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怎么自以为解脱了?软弱的国王杀了公爵,软弱的妇人又刺伤了皮埃尔。他想不通。

路易丝是个拙劣的刺客,她不知道一刀毙命的道理,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她等着受死吧。

皮埃尔怒火攻心,右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左手挡开她的匕首。他受了伤,但死不了,他要杀了路易丝。他朝路易丝猛扑过去,她来不及出手,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匕首也从手中滑落。

皮埃尔捡起匕首,一时打不定主意:刺哪里好呢?脸蛋?胸脯?喉咙?小腹?

突然间,他右肩横里挨了重重一下,身子向左一斜,右臂一阵酸麻,匕首从手中滑落。他重重跌在路易丝身上,随即滚落在地,仰面朝天。

他一抬头,看见是阿兰。

这小子举着那两把御赐的簧轮点火手枪,对准了皮埃尔。

皮埃尔瞪着枪口,一时间不知所措。这两把枪他开过几次,一向好用。虽然不清楚阿兰枪法如何,但隔着两步距离,几乎不可能射偏。

一时间,屋子里寂然无声,皮埃尔听见雨声噼啪。他随即意识到,公爵被杀一事,阿兰是知情人,所以他问的是往哪儿走,而不是为什么。路易丝同样是知情人。这么说,两人谋划好了,趁皮埃尔心慌意乱之时对他下手。他们还能逍遥法外,人人都会以为皮埃尔的死和公爵一样,都是国王的命令。

怎么可能?他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三十年来翻云覆雨。

他望向路易丝,又望向阿兰,只见两个人的表情一模一样:憎恶中夹着一丝喜悦。他们的出头之日来了,两人心满意足。

只听阿兰开口说:“你对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的手指钩住了枪管下方长长的蛇杆。

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他利用阿兰,不是吗?他漏掉了什么?皮埃尔还是想不通。

他张开嘴想喊救命,但喉咙受了伤,喊不出声。

簧轮咔嗒一转,两点火星一闪,枪声同时响起。

皮埃尔感觉胸口被大锤砸中,痛彻骨髓。

他听见路易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从地狱来,该回地狱去了。”

他眼前一黑。

巴特利特伯爵给长子取名叫斯威森,随孩子的曾祖,二儿子取名罗洛,随舅祖父。斯威森和罗洛不畏强权对抗新教,巴特利特也坚定不移地信奉天主教。

这两个名字玛格丽都不满意。斯威森为人可憎,罗洛更是骗子、叛徒。好在两个孩子渐渐表露出个性,名字也跟着变了。斯威森爱爬来爬去,小名叫小迅;罗洛胖嘟嘟的,家里都管他叫伦伦。

玛格丽白天喜欢帮巴特利特的妻子塞西莉亚带孩子。这天,塞西莉亚抱着伦伦喂奶,玛格丽喂炒蛋给小迅吃。塞西莉亚总爱着急,好在玛格丽从容不迫。玛格丽暗地里想,大概当祖母的都是这样吧。

小儿子罗杰来婴儿房逗侄子。他说:“等到了牛津,我准要想念这两个小家伙。”

玛格丽注意到,罗杰一来,年轻的保姆多特就爱搔首弄姿。罗杰性格沉稳,讨人喜欢,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叫人着迷。多特无疑想嫁得这么个金龟婿。这么看来,他去念大学倒是好事;多特人品虽好,又懂得照顾孩子,但眼界狭窄,怕耽误了罗杰。

想到这里,玛格丽不禁好奇罗杰眼界如何,于是问道:“你想过没有,从牛津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学法律。”

玛格丽来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法律太重要了。法律造就国家。”

“那么你感兴趣的其实是治国。”

“也许吧。记得父亲从国会回来,讲起议员如何纵横捭阖、从中斡旋,为某种观点口若悬河,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巴特伯爵对国会并不感兴趣,在上议院开会只是碍于职责;罗杰的生父内德·威拉德才精于政治。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玛格丽说:“说不定你能当上王桥议员,在下议院参政。”

“不少伯爵家的小儿子就是这个出路。不过王桥已经有议员了,内德爵士。”

“他迟早要告老还乡的。”玛格丽猜想,内德自然乐意把这份差事交给儿子。

这时楼下一阵喧嚷;罗杰出去查看,回来说:“罗洛舅舅到了。”

玛格丽大吃一惊。“罗洛?”她以为听错了,“他多少年都没到新堡来了!”

“呐,这不就来了。”

巴特利特在楼下大厅里大声欢迎心目中的英雄,抑制不住喜悦。

塞西莉亚高兴地对两个孩子说:“来见见舅爷爷。”

玛格丽可不急着见罗洛。她让罗杰抱着小迅,说道:“我待会儿再下去。”

她出了婴儿室,沿着走廊回到卧室;大獒马克西穆斯乖乖跟在她身后。最舒服的房间自然腾给了巴特利特和塞西莉亚,不过伯爵遗孀的住处也十分可心,包括卧室和梳妆室。玛格丽走进梳妆室,关上房门。

她满腔愤恨,但发不出火来。当年她得知罗洛偷偷利用自己的天主教徒人脉策动暴乱,当即用密文修书一封,言简意赅地说自己不会再帮他接应偷回英国的司铎。罗洛没有回信,兄妹俩从此就断了联系。她曾费尽心思,想重逢之时如何将他痛斥一番,如今他回来了,可玛格丽一时间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马克西穆斯伏在壁炉前烤火。玛格丽站在窗前张望。12月了,下人裹着厚重的斗篷在院子里穿梭。城堡围墙外,庄稼地又冷又硬,光秃秃的树枝丫杈指向铁灰色的天空。她本想借此镇定心神,却发觉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拿起念珠,叫自己冷静。

她听见门外走廊里下人提着沉重的行李走近,看来罗洛要住在他从前的房间,正对着她的新居。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罗洛随即进来了。他快活地嚷:“我回来了!”

罗洛如今掉光了头发,胡子一片灰白。玛格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回来?”

“我见到你也很高兴。”他语带讽刺。

马克西穆斯轻声吠叫。

“你到底指望些什么?你骗了我那么多年。你明知道我最不愿见到基督徒因为教义而互相残杀,可你偏偏为了这个目的而利用我。是你毁了我一生。”

“我只是履行上主的旨意。”

“我不信。想想你的阴谋害死了多少性命——包括苏格兰女王玛丽!”

“她如今是升天的圣人。”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帮你,你也休想利用新堡。”

“我觉着以后也犯不着密谋了。苏格兰女王玛丽已死,西班牙无敌舰队战败,不过呢,要是又出现别的机会,也不只有新堡一个地方。”

“全英格兰唯有我知道你就是让·英吉利。我可以向内德·威拉德揭发你。”

罗洛微微一笑。“但你不会那么做,”他胸有成竹,“你揭发我,我也能揭发你。就算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严刑拷打之下,我十有八九会交代。你多年来庇护司铎,这可是死罪。你会被处死,大概和玛格丽特·克利瑟罗一般死法——让石头一点一点压死。”

玛格丽惊恐地瞪着他。她没想到这一层。

罗洛接着说:“而且不只你一个,帮着接应司铎的还有巴特利特和罗杰。看吧,倘若你揭发我,那就等于害死两个儿子。”

他料得不错。玛格丽左右为难。罗洛纵然十恶不赦,玛格丽却只能替他保守秘密。她无奈又恼火,却束手无策。她瞪着他那得意扬扬的嘴脸,沉默半晌才说:“你罪该万死,活该下地狱。”

圣诞假期的第十二天,王桥的威拉德一家欢聚一堂。

本来新堡年年请戏班子演戏,但这个传统已经被打破了。多年来天主教徒备受排挤,英格兰伯爵的薪俸一年不如一年,夏陵伯爵无力大摆筵席。这一年,威拉德一家就在自家庆祝。

一家六口围坐在桌前。巴尼回家来了,因为击退西班牙无敌舰队而意气风发。他坐在桌首,太太海尔格坐在他右边,儿子阿福坐左边。西尔维瞧阿福已经发福了。阿福的太太瓦莱丽抱着小女婴。内德的座位正对着巴尼,西尔维挨着丈夫坐。艾琳·法夫端上一大盘苹果烤猪肉,配的是海尔格卖的金黄色莱茵白葡萄酒。

巴尼和内德两兄弟不住回忆海战的一幕幕;西尔维则和瓦莱丽用法语聊天。瓦莱丽一边吃烤肉一边奶孩子。巴尼说这孩子将来准像她奶奶贝拉;西尔维却不以为然,因为小丫头只有八分之一的非洲血统,眼下皮肤只透着一点粉黑。阿福跟父亲说打算翻新室内市场。

西尔维听着一家人七嘴八舌,看着桌子上摆满酒菜,感觉着炉火的温暖,心中很安定。英格兰打败强敌——纵然日后总还会有敌人,但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内德收到情报,皮埃尔·奥芒德死了,和主子吉斯公爵在同一天被人杀死。天下自有公道。

她环视一张张笑脸,感到心满意足。

饭后,一家人披上厚重的外套,去了贝尔客栈。新堡不再摆戏台之后,客栈雇了戏班子,在宽敞的院子里搭起临时戏台。威拉德一家付了钱,挤在人群中看戏。

这天这出戏叫作《葛顿老太太的针》,讲一位老妇人把唯一一根针弄丢了,没办法缝衣服,是一出风俗喜剧。剧里还有一个叫迪恳的丑角,装模作样地召唤魔鬼,把下人霍奇吓得尿湿了裤子。观众简直笑破了肚皮。

内德心情正好,于是和巴尼出了院子,去前院酒铺买葡萄酒。

戏台上,老太太和邻居查夫人打作一团,观众给逗得合不拢嘴。偏有一个人没笑,西尔维不由得多瞧了一眼。她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他脸颊瘦削,神色间透着狂热,她见过就忘不了。

对方发觉她瞧着自己,但看样子并不认得她。

她猛地想起当日在巴黎,看见皮埃尔·奥芒德站在自家门口,给一个司铎指路;那人额前头发稀疏、蓄着红胡子。她喃喃地说:“让·英吉利?”她不敢相信。莫非这就是内德苦苦要找的人?

她见到对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她拿不准是不是他,但她知道,绝不能让他这么走了。决不能让他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让·英吉利既是新教的死敌,也是丈夫的对头。

她想到此人或许心狠手辣。她四下找内德,但他买酒还没回来。要是等他回来,这个可能是英吉利的人说不定就找不到了。她不能等。

为了信仰以身犯险,西尔维从来不曾犹豫。

她跟了上去。

罗洛打算回泰恩堡去。他清楚,以后没办法借新堡做掩护了。玛格丽怕连累她两个儿子,不会有意出卖他,但说不定她一时大意,说漏了嘴,那就危险了。还是让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他还领着泰恩伯爵的薪俸,为掩人耳目,时不时地替伯爵打理法律事务。他想不出以后还能有什么秘密任务可做。天主教叛乱失败,但他热切盼望天主教徒东山再起,使英格兰回归真信仰,而他一定要出一份力。

去泰恩堡途中,他在王桥留宿,遇见一队去伦敦的旅客,于是相约同行。这天正巧是圣诞第十二日,贝尔客栈庭院里有一出剧目,大家就来看戏打发时间,第二天一早启程。

罗洛才看了一分钟,就嫌内容粗俗不堪。观众捧腹大笑的时候,他发觉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人怔怔望着自己,似乎看他面熟。

他没见过这个妇人,也想不出她会是什么人,但瞧她双眉紧锁,就觉得心中不安,于是掀起斗篷风帽,转身出了庭院。

走到集市广场,他抬头望着主教座堂西墙,恨恨地想,我本该当上主教的。

他踱进教堂,心中失落。新教徒把这里弄得枯燥黯淡,石龛中的圣徒和天使像被砍掉了脑袋,以防偶像崇拜。透过墙上薄薄的白漆,依稀看得出从前的壁画。奇怪的是,美轮美奂的彩绘窗却完好无损,或者因为换玻璃太破费。可惜正是冬日午后,彩绘的色彩不算上佳。

罗洛暗想,我本有机会改变这一切。我会给百姓带来色彩、华服、珠宝,才不是这种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情味的清教东西。想到失去的机会,他胃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教堂里空无一人,想必牧师都去看戏了。他转过身,看见中殿尽头站着一个妇人,正是之前那个盯着他瞧的人,竟然跟到教堂里来了。两人四目相对,妇人开口了,声音在拱顶下回响,宛如末日审判。她说的是法语:“C’est bien toi——Jean Langlais?果然是你——让·英吉利?”

他急忙转身,飞快思考对策。现在命悬一线。对方认出他是英吉利了。看样子她不认得罗洛·菲茨杰拉德,但也用不了多久,她随时可以跟认得罗洛的人指认他就是英吉利,譬如内德·威拉德——那他只有死路一条。

得甩开她。

他匆匆穿过南面侧廊。墙上有一扇门,进去就是回廊。他一扳把手,才发现打不开,随即想到,四方院子让阿福·威拉德改成了集市,门自然是堵死了。

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知道那妇人沿着中殿跑过来。看样子她想凑近了打量自己,好确定没有认错人。不能让她得逞。

他沿着侧廊,匆忙走到交叉甬道,四下张望,寻找出路;得在她看清自己的样貌前混进人群。南侧耳堂墙上开了一扇小门,通往高塔。他担心门后又连着新集市,推开门一看,只有一座窄窄的螺旋楼梯。他当机立断,迈到门后,带上门,沿着台阶上楼。

他一路张望,盼着有门通向正南面侧廊上方的长廊,爬着爬着才发现这天不走运。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只能接着往上爬。

爬了一阵,他开始气喘。他五十三岁了,爬台阶比从前吃力。不过话说回来,后面那个紧追不舍的妇人并没有比自己年轻多少。

她是什么人?又怎么会认得自己?

显然是法国人。她对自己直呼“toi”,而没有用“vous”,要么因为她对自己十分熟悉——但情况并非如此,那只能说明她以为自己不配用敬称“您”来称呼。她一定是见过自己,要么在巴黎,要么在杜埃。

既然是法国人,又住在王桥,那十有八九是胡格诺教徒。倒是有一家姓福尔内龙的,不过老家在里尔市,而罗洛从来没去过里尔。

对了,内德·威拉德娶的是法国太太。

那么身后那个气喘吁吁、紧追不舍的,就该是她了。罗洛想起来了,她叫西尔维。

他时刻希望下一个转弯处连着拱道,巨大的石雕下也许藏着许多条走廊。螺旋楼梯没有尽头似的,宛如一场噩梦。

总算走到台阶尽头,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面前是一扇低矮的木门,罗洛一把推开,寒风扑面。他弯着腰从过梁下钻过,劲风之下,门砰地关上了。他发觉自己站在交叉甬道位置的中央塔楼,脚下是石头铺的走道,自己和几百英尺下的地面只隔着一道墙,高度不及膝盖。他低头查看,下面正对着唱经班的屋顶,左边是墓园,右边是旧回廊围成的四方院子,改成室内市场后也盖了屋顶。背面的集市被宽大的尖塔挡住了,看不见。风猛烈地掀动他的斗篷。

走道环绕尖塔一周,塔尖上矗立着那座巨大的天使石像;从地面上看,却和真人一般大小。罗洛快步沿着走道查看,寻找另一处楼梯,梯子,或是什么台阶。他绕了半圈,俯视脚下的集市。都去“贝尔”看戏了,集市里没几个人。

他没找到别的出口。他绕了一圈,看到那妇人从门洞里走出来。

狂风呼啸,她被头发遮住了眼睛。她撩开头发,直视着他。“是你,你就是我在皮埃尔·奥芒德家门口看见的司铎。我得确定没认错。”

“你是威拉德夫人?”

“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让·英吉利。你来王桥做什么?”

他猜得不错,妇人不知道他是罗洛·菲茨杰拉德。两个人在英格兰从没有见过面。

直到今天。现在秘密被她发现了,他会被逮捕、受严刑拷打,最后以叛国罪绞死。

他随即想到,还有一个简单的出路。

罗洛向她逼近:“你这傻瓜,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危险?”

“我不怕你。”她说着就朝他扑过来。

罗洛死死抓住她双臂,她尖叫着奋力挣扎。罗洛生得高大,但她也不好对付,又扭又踢,最终抽出一只手,朝他脸上抓来。罗洛躲开了。

罗洛把她推到角落,背贴着矮墙,但扭打之下,不知怎么被她绕到身后,最后是他自己背对着地面。她使出全身力气,猛力一推,好在他力气大,又把她按在墙边。她尖声喊救命,但声音被风声吹散,谁也听不见。他用力一扯,叫她向一侧歪倒,紧接着绕到另一侧,眼看要把她推下去了,不料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随即挣脱了,手脚并用地爬了两步,站起身,拔腿就跑。

罗洛忙追过去,沿着走道狂奔,小心地绕过拐角,生怕踏错一步就要跌下深渊。眼看她就要跑掉了——她已经奔到门前,这时门又被风带上,她只好停下脚步去开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罗洛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攥住她外衣下摆,把她拽回走道上。

罗洛拖着她后退,她双手乱挥,脚跟拖在石路上。她故伎重施,双腿一软,但这次行不通了,反倒叫罗洛省了力气。他退到了角落。

罗洛一只脚踩在墙沿上,想把她拽上去。墙根凿了排水孔,她一只手死死抠住孔眼,接着抓住墙沿。罗洛对着她胳膊就是一脚,她松开了手。

她半个身体悬在墙外,脸朝地面,吓得失声尖叫。罗洛放开她的衣领,想抓住她两只脚腕往下推,但只抓住一边脚腕,另一只却够不着,只好作罢,把手高高抬起。她就快翻下去了,但双手还紧抓着墙沿不放。

罗洛于是抓着她一只胳膊;她松开了手,身子栽了下去,但最后一刻却抓住了罗洛的手腕,险些把他也带下去,好在她体力不支,手还是松开了。

他一时脚下不稳,双手乱摆,连忙站回走道上。

她身子向反方向跌去,仿佛噩梦一般,缓缓地从护墙跌落。他半是满足半是害怕,望着她慢慢地向下掉落,身子不断转圈,尖叫声消散在风中。

罗洛听见咚的一声,见她跌在唱经班屋顶,身子向上弹起,又向下滚落,脑袋古怪地歪向一边,看样子是扭断了脖子。她软绵绵地顺着屋顶斜坡滚落,摔下屋檐,撞在一条飞扶壁顶上,又落在北面侧廊的单坡屋顶,顺着屋檐滑落,最终掉在墓地里,再也不动了,只剩毫无生气的躯壳。

墓地里没有人。罗洛朝对面张望,只看见一重重屋顶。没人看见两人扭打。

他弯腰穿过低矮的门洞,把门关好,以最快的速度顺着陡峭的螺旋台阶下了楼。他脚下踩空了两次,险些摔倒,但他必须抓紧时间。

他走完楼梯,停下脚步,站在门后探听动静。四下静悄悄的。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没有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他向外窥探。看样子教堂里空无一人。

他迈进耳堂,带上门。

他沿着南面侧廊,掀起斗篷的风帽,匆匆走到教堂西门前,轻轻推开门。集市广场上有几个人,但谁也没往他这边看。他迈出门,脚不点地地往南走,穿过室内集市入口,刻意没有四下张望——他不想被人认出来。

他一直走到主教府后,拐上了主街。

脑海里念头一闪:马上离开镇子,再也不回来。可好几个人知道他在镇里,况且他和一队旅客约好了第二天一同上路。要是他突然离开,反倒会惹人怀疑。城守说不定还会派骑兵追赶,把他缉捕归案。还是该留下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朝集市广场走去。

戏散场了,观众三三两两地涌出“贝尔”院子。罗洛看见理查德·格赖姆斯,他是个家境富裕的建筑工匠,也是王桥议会一员。罗洛彬彬有礼地寒暄说:“午安,议员阁下。”格赖姆斯会记得看见罗洛是背着河边方向走上主街的,绝没有去过教堂。

格赖姆斯和他多年不见,十分诧异,正要开口攀谈,这时就听见墓地那边传来一阵阵惊叫。格赖姆斯赶过去查看,罗洛也跟上了。

一群人围在尸体周围。西尔维显然摔断了四肢,一侧脑袋血肉模糊,叫人不忍直视。有人跪在她身边试探心跳,其实一看就知道她死了。格赖姆斯议员推开人群,说道:“她是西尔维·威拉德。怎么回事?”

“她从屋顶摔下来了。”说话的人是苏珊·怀特,罗洛从前的相好。当年她是个动人的姑娘,生着一张心形面孔,如今也五十多岁了,头发已经斑白。

格赖姆斯问她:“你看见她摔下来了?”

罗洛浑身一僵。他本来以为没人看见,可要是苏珊在那一刻抬头张望,十有八九会认出是他。

苏珊答道:“没,我没看见,不过很明显,是吧?”

人群中分开一条路,是内德·威拉德赶来了。

他先是瞪着地上的尸体,随即纵声咆哮,宛如受伤的公牛:“不要!”他颓然跪在西尔维身旁,轻轻扶起她的脑袋,看到她一半脸面目全非。他啜泣起来,口中一直念着“不要,不要”,但声音很轻,还发出一声声深沉的抽咽。

格赖姆斯望着众人问:“有谁看见她摔下来吗?”

罗洛准备好了逃跑,但没人答话。没人看到他杀人。

他逃脱了法网。

玛格丽站在坟旁,望着西尔维的棺材沉到地下。天气又干又冷,微弱的光线在云层后时隐时现,玛格丽却觉得被卷进了旋风。

她替内德心碎。内德捂着手帕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巴尼和阿福一右一左,站在他身边。玛格丽了解内德,知道他和西尔维情比金坚,他痛失知音。

谁也想不出西尔维为什么要去塔楼。玛格丽知道罗洛那天在镇里,心念一动,想他也许知道,不过西尔维死后第二天他就动身离开了。玛格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跟人打听,问他们可在罗洛动身前见过他,有三个人回答得差不多:“见了,看戏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听内德说,西尔维一直想去塔楼欣赏风景,或许她觉着那出戏没意思,得空去了结这个心愿。玛格丽思来想去,觉着这个原因最合情合理。

玛格丽为内德感伤,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西尔维不幸离世,也许终于成全了她这三十年来的渴望。这个念头叫她羞愧不已,但事实摆在眼前:内德是自由身,可以娶她了。

可就算如愿以偿,她又能否不再受煎熬?她得对内德守着秘密。要是揭穿罗洛的身份,也就害了两个儿子。她能不能守住秘密?是欺骗她深爱的人,还是叫两个孩子去送死?

牧师开始念祷词,玛格丽向主许愿:永不要让她做这个选择。

失去西尔维,仿佛砍断了手足一般。有一部分永远地随她去了。好比断了腿的人走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空空荡荡的。我的生命里有一个裂口,一个深渊巨口,永远填不上了。

但死去的人还活在我们的想念中。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鬼魂吧。西尔维从尘世上离开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每天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会提醒我哪个同僚不可不防,取笑我觊觎哪个年轻女子的身姿,和我一起嘲笑自以为是的议员,为小孩子生病而流泪。

悲愤的暴风渐渐止息,我的心绪平静下来,无奈地接受了现实。玛格丽回到了我身边,仿佛一位故友从海外归来。到了夏天,她搬到伦敦,住在斯特兰德街夏陵府,很快,我们每天都要见上一面。我开始懂得了“苦乐参半”这个词的含义,一颗灿烂的果子,既带着失去的酸涩,又饱含希望的甜蜜。我们两人结伴看戏剧,骑马驰骋在威斯敏斯特田野,乘舟游玩,在里士满野餐。我们耳鬓厮磨,时而早上欢爱,时而午后缠绵,时而晚上云雨,偶尔不分时候。

沃尔辛厄姆最初对她抱有戒心,但玛格丽以她的风情万种和非凡智慧,叫他甘拜下风。

秋天,西尔维的幽魂叫我向玛格丽求婚。她说:“我自然不介意。我在世时得到了你的爱,现在你可以把爱交给玛格丽了。我只希望在天堂里看到你快乐。”

圣诞节那天,我们在王桥主教座堂结为夫妻,这时西尔维离开快一年了。仪式很简单;婚礼通常是一对年轻人携手迈向新生活,但我们的结合仿佛意味着结束。我和沃尔辛厄姆联手保住了伊丽莎白女王,捍卫了她所坚信的宗教自由;我和巴尼以及英格兰水手击退了西班牙无敌舰队;我和玛格丽最终走到了一起。我们的生命线终于接起来了。

可我想错了。事情还没有结束,还差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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