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夫妇

当前生意普遍不好做,乃至有时我在办公室里有一点空余时间,我就自己拿起样品袋,亲自上门拜访顾客。而且我早就打算去一趟N那儿,从前我跟他一直有商务往来,但是去年这种往来由于我不知道的原因几乎中止了。出现这样的错乱其实也根本不一定非得有什么正经八百的原因。在今天的动荡不稳的局势下,一件无谓的事儿、一种情绪往往就决定一切,一件无谓的事儿、一句话,同样又可以使整个事态恢复正常。但是到N那儿去还得费一点儿周折;他是一个老人,最近病病歪歪的,纵使他还把商务掌控在自己手中,但他本人几乎不再去商号;有事要和他洽谈,就得去他的住所,这样的商务活动人们喜欢推迟。

可是昨晚六点后我还是上路了;这时当然已不再是会客时间,但是此行并非是社交性的,而是商务性的。我很走运,N在家;我在前厅听人说,他和他妻子刚刚散步回来,现在正在他儿子的房间里,他儿子不舒服,躺在床上。我被邀请也去那儿;起先我迟疑,但是后来想尽快结束这次不愉快造访的愿望占了上风。于是我仍穿着大衣,戴着礼帽,手提样品袋,穿过一间昏暗的屋子,被引导到一间灯光暗淡的房间,那里已有几个人聚集在一起。

也许是本能的反应吧,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一位我十分熟悉的商行代理人身上,此人有时候是我的竞争对手。这么说来他已经抢先悄悄溜上来了。他舒舒服服紧挨病人的床旁坐着,就仿佛他是医生似的;他穿着他那件漂亮、敞开、鼓起的大衣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他的傲慢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病人大概也有类似的想法,他两颊泛着淡淡的发烧红晕躺在那儿,不时瞟他一眼。顺便说及,他已经不再年轻,这儿子,他跟我年龄相仿,蓄着一部短短的、因病而有些蓬乱的络腮胡子。老N,大个子,宽肩膀,但因不知不觉地恶化的病情而消瘦得令我吃惊,弯着腰站也站不稳了,还像他刚才来时那样身穿皮大衣站在那里并对他儿子喃喃地说些什么。他的妻子,矮小而衰弱,但极其活跃,即便只是在涉及他的时候——我们这些旁人她几乎没看见,她正在给他脱皮大衣,由于两人的身高差别这件事还颇有些困难,但最终还是办成了。顺便说一句,也许真正的困难在于N很急躁,心神不定地不断伸手去摸靠背椅,皮大衣脱下后他妻子也迅速把靠背椅给他推了过去。她自己拿起那件几乎将她隐没的皮大衣,抱着它走了出去。

这时我觉得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或者不如说,它没有来并且在这里或许也永远不会来了;如果我压根儿还想尝试什么的话,那么就得马上进行,因为我觉得这里洽谈生意的条件只会变得越来越糟。但是像这位代理商看来打算的那样永远赖在这里,这不是我的行事方式;再者说了,我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于是我便开门见山说出我的来意,虽然我注意到N这时还想和他的儿子说说话。可惜我一说话激动起来——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出现,在这间病房里会出现得比平时更早——我就习惯站起来,而且在说话时还来回踱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无可厚非,但在别人的家里就有点叫人讨厌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因为我缺了惯常要抽的香烟。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坏习惯,与那位代理商相比我还算好的。譬如人们对这该有什么说的呀:有时他突然地、完全出乎意料地戴上他那顶放在膝头并在那里慢慢来回移动的帽子;他虽然立刻又将它摘下,仿佛这是一时疏忽似的,但还是已经将它在头上戴了一会儿了,而且这样的动作他不时地一再重复着。这样的举止可真正称得上是不可容忍的了。我不受这影响,我来回踱步,心无旁骛,并不理会他,但是有的人也许就会被他所表演的帽子把戏弄得不知所措。反正一激动起来我不仅没理会这样一种干扰,而且根本就没注意到任何人,我虽然看到正在发生的事,但是只要我话没说完,或者只要我没听到异议,我便不去理会它。譬如我就这样分明注意到,N接受能力很弱;双手扶着扶手,他感到不适地来回扭动身子,不抬眼朝我看,而是眼神中流露出一片茫然,他神情呆滞,仿佛我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甚至根本就没感觉到我在场。这种整个儿的、不会给我什么希望的病态举止我虽然看到了,但还是继续讲下去,就好像我实指望通过我的话、通过我提供的优惠条件——我自己对我所作出的让步,对没有人要求我作出的这些让步感到吃惊——最终又会使一切恢复平衡。我隐约地看到那位代理商终于停止摆弄他的帽子,把双臂交叉地放在胸前:这令我感到某种满足;我的论述部分就针对他的,这些话似乎狠狠地刺痛了他的计划。我本来也许会在由此而产生的快感中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的,如果不是那迄今一直被我当作次要人物而冷落了的儿子突然在床上半支起身子并用拳头发出威胁要我停止讲话的话。他显然还想说什么,表示什么,但没有足够的力气。起先我以为这是高烧性谵妄,但当我不由自主地随即把目光转向老N时,我才明白过来。

N睁着目光呆滞、眼皮肿胀、只有在这几分钟里还听候使唤的眼睛坐在那里,身子哆嗦向前倾出,仿佛有人抓住或敲击他的脖颈儿似的,下嘴唇,简直是整个下颏都克制不住地耷拉下来,完全露出了牙龈,整张脸都脱了形;他还在呼吸,尽管艰难,但是随后他便如获解脱似的倒向靠背,闭上眼睛,他的脸上还掠过某种剧烈挣扎的神情,然后就全都完了。我迅速向他奔过去,抓住那只毫无生气耷拉下来的、冰冷的、使我毛骨悚然的手;它已脉息全无。这样看来,全完了。当然啦,一位老人。但愿我们不要死得比这艰难。可是现在有多少事要做!匆忙之中该先做什么呢?我环顾四周寻求帮助;但是儿子用被子蒙住了头,人们听见他不住地哭泣;代理商,冷漠得像青蛙,死死地坐在N对面两步远的椅子上,显然打定了主意什么事也不做,干等着时光流逝;就我,只剩下我还要做点什么事,现在马上要办这件最棘手的事,就是要以某种让人受得了的方式,以一种世界上没有的方式,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妻子。我已经听见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急促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她带来了——她还一直穿着上街时穿的衣服,她还没有时间换衣服——一件在炉子边烤暖了的睡衣,她想现在给她丈夫穿上它。“他睡着了,”她看到我们如此安静,便摇摇头笑道。说罢,她怀着天真无邪者的无限信任,拿起我刚才怀着厌恶和畏惧抓住过的同一只手,像做着夫妇间亲昵小游戏那样吻它——我们三个旁观者简直看得目瞪口呆!——N动了,大声打哈欠,让妻子给自己穿上睡衣,带着气恼和嘲弄的神情听任妻子柔声责备自己散步时间长,过于劳累。他还奇怪地说什么是因为有点感到无聊,向我们对他的入睡作出了另样的解释。说罢他就暂且上床躺到他儿子的身边,以免在去别的房间的途中着凉;他的头就枕在儿子脚边妻子急忙拿过来的两个枕头上。经历了先前发生的事情后我不再觉得这有什么奇特的了。这时他要来了晚报,毫不顾及客人地拿起报来,但还不读,只是时不时边看一眼报纸边以一种惊人的商人的洞察力对我们的建议说一些相当令人不愉快的话,与此同时他还用空着的那只手不住地做着轻蔑的手势并咂着舌头,以示我们的商人习性使他觉得嘴里的味道不好。代理商按捺不住了,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在他的粗鲁的意识中他大概甚至觉得,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里必须建立某种平衡,可是他的方式方法无疑是最行不通的。我则赶快告辞,我几乎感激这位代理商;要不是他在场,我就下不了离开此地的决心。

在前厅我还遇见了N太太。看到她那瘦小的体态我若有所思地说,她有点儿像我的母亲。由于她保持沉默,我便添上一句:“也可以这样说:我母亲能创造奇迹。我们毁坏了的东西,她可以修复。我在童年时代就失去了她。”我故意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楚,因为我猜想这位老妇人耳背。可是她分明是耳聋,因为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我丈夫的气色吗?”而且从几句告别的话中我发现,她把我跟那位代理商混淆了;我完全相信,不然她会更加亲切一些的。

随后我就下楼。下楼比先前上楼更艰难,而且连上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唉,多么不成功的商务洽谈呀,这副重担我还得继续背负下去。

[1] 本篇写于1922年末,1931年首次问世,标题为布罗德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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