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若天晴

“各位单身男女们,欢迎来到恋爱交友观察秀——《爱有晴天》。你们所在的位置,是位于印度尼西亚的一座未开发完全的岛屿,你们将在这座岛上共同生活三个月,体验一场心动冒险。除了你们背包上的GoPro,岛上也已经遍布了我们的摄像头,节目将由国内知名视频网站全程直播。三个月内,回到乘船点放信号弹视作自愿弃权,最终牵手成功的一对将赢走我们一百万元的恋爱基金。现在,请将你们的电子产品放入前方的木框内,从此刻起,你们需要回归原始,自己寻找物资,祝各位好运。”

十个人中个头最高的男生杨漾把任务卡上的内容读出来。

“不会吃的用的都要自己找吧!”说话的是年龄最小的魏来,一刻不停地踢着脚边的沙子。

“有没有人啊?!”化着精致韩系妆容的黄橙子朝着空旷的沙滩喊道。

“别喊了,游戏已经开始了。”付晓茹把手机放到木框内。

剩下的几个人里,叫展佳佳的成熟女人一言不发,径直往丛林里走。

“喂!”杨漾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了一声后只得到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他摊开任务卡内的岛屿地图,跟大家说:“我们最好两两一组,有个照应,大家尽可能多地找到食物、帐篷,太阳落山之前在沙滩边集合。”

“你能别那么多废话吗,爱怎么找怎么找。”胖胖的郝哥语气很不客气,他自信地看着另外四位女士,问,“谁愿意跟我一组啊?”

没人搭理他。

“美女,我们一组吧?”他问付晓茹。

“我自己去就好了。”说着付晓茹颠了颠背上的包。

最后,魏来和黄橙子组成一队往正北方向去,另外两男两女一起去了西北方向。杨漾待所有人离开后,在树干上做了个标记,踩过凌乱的脚印独自出发。因为炎热的气候和充沛的降水,这里的植物长得都很高大,丛林内很多灌木丛,穿行而过时身上的防水服发出的摩擦声让他顿起鸡皮疙瘩。

杨漾一路在经过的树干上做着记号,绕到一条主干道时,看见蹲在地上的付晓茹。她的脚踝被灌木刺伤,杨漾连忙从包里拿出创可贴,上前蹲在她身侧,帮她贴上。

“谢谢。”付晓茹把耳边的碎发撩到耳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后刻意朝他靠了靠,一只手抱着膝,挡住双肩包带上的GoPro,用指尖轻轻在他手背上蹭了下。杨漾轻咳一声,抬头假装看天色,在确定摄像头转至另一边时,他用力握住付晓茹的指头,三秒后,松开。

闹钟此时已经响过五遍。

说好不要再熬夜,早上9点起床,但付晓茹最后还是败给自己无穷尽的借口,毕竟从一段情伤里走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拉开窗帘,刺目的光照亮那张寡淡的脸,眯起眼的一刹那,委屈感又再度袭来。谈了三年的男朋友,已经到了婚嫁的阶段,结果就因为男生一次次的“我妈说”,让他们提前收场。付晓茹不想去南方,男友最后的分手理由是“我妈说你那里的空气质量不好”。她挂上电话,跟她的朋友们吐槽这个“妈宝男”的奇葩事迹,杯盏间一副独善其身的高傲姿态,让他们都以为自己在这段智商不对等的爱情里早已全身而退。

回到家后的付晓茹把遮光窗帘拉上,在黑暗里哭了整整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她丢掉看不顺眼的化妆品,窝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卧室里,把枯燥的综艺节目开了关,关了开,身边堆着的是喝空的啤酒瓶,以及同一家外卖的包装袋。因为不甘心所以心不死,从此再没有人住进她的日常,成全她的幼稚,帮她擦疲惫的高跟鞋。

手机铃声响起,杨漾强忍着情绪听客户的修改要求,挂上电话后,把手机甩去一边,用力挠了挠直挺的短发。他当着全公司的面骂了让他忍无可忍的领导后,果决地当了一个自由职业者,他有一个20万粉丝的公众号,出过几篇阅读量10万+的文章,大部分的收入来源都是找他合作的广告商。自媒体这一行最怕的就是不温不火,没有话语权腰就挺不直,合作的软文要做到价廉物美,还要在客户无数次命题作文后,悻悻地回一句“好的”。

好在这不是他唯一的生财之道,他有一手很厉害的厨艺,于是在邻里做菜的APP上开了家铺子叫“鲜生一味”,卖自己拿手的日系盖饭。

热点文写到一半,手机提示收到新的外卖订单,杨漾没打开,就胸有成竹地去厨房洗菜做饭,等外卖小哥到位,他把包装好的三文鱼波奇饭递给他,小哥抢在他前面说:“隔壁三单元1702。”

这半个月以来,有一位食客每天12点过后都会点这道饭,更有心的是,她总会及时给上一大段的好评,字里行间表达已经依赖上这道菜了。杨漾觉得这个食客一定是个对生活充满爱的知音。

宿醉的付晓茹又一次成功睡到下午,她在黑暗的房间里滑开手机,第一件事是点外卖——三文鱼波奇饭。把手机放回枕边,她一只胳膊压着双眼,放空着又浅浅睡了会儿。

没一会儿来电声把她吵醒。

电话那头的磁性男声问:“您好,是付小姐吗?”

“嗯……”她还没有完全清醒。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在家,APP上忘记关店了,能取消订单吗?”

“为什么要我取消订单,这是你的问题啊,你知道这碗饭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付晓茹说着说着哭了出来,“我不过只是想平平淡淡地吃一碗饭,我没有别的要求,你们男人如果没这个能力,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可能,我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大家不能用成人思维考虑问题。好啊,你走啊,你们都走,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和自由,想干吗干吗,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有了。”

“你别哭啊。我、我……你等我一会儿。”说着男人挂了电话。

回到饭局上的杨漾听着“客户爸爸”当面数落,对方不停在广告植入到底是硬一点还是软一点中找平衡,一篇稿子竟然来来回回改了十七版拖了半个月之久。

“对不起这合作我不接了。”杨漾的好脾气终于被点燃,起身拿着包走人,转身就把客户拉入黑名单,心想不就是一万块钱嘛,西北风又不是没喝过。

付晓茹在床上大哭一场后,脸颊上黏满了三天没洗的头发丝,听到门铃响,她以为是错觉,再听到清晰的敲门声,她才一脸不情愿地下床,穿着碎花睡衣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还拎着两袋外卖。

杨漾把三文鱼波奇饭拎起来:“做了两份,有幸一起吃吗?”

在最落魄时候的相遇,往往更容易滋生惺惺相惜,两个同在人生低谷的人,无论怎么走都是向上。见面十次之后,他们决定闪婚,不在乎对方过去的恋爱简历,也不考虑未来种种,但在定好婚礼后,他们在“面包”的问题上产生了困扰。按照付晓茹选的那一套婚礼流程,婚庆公司给他们的报价是二十万,两人的积蓄并在一起也就够结一半的婚,杨漾毕竟是个男人,又撂不下面子找双方父母借钱,就在两人互相给对方台阶下,是要“退而求最次”还是“门户开放”东挪西借时,他们看到了《爱有晴天》的嘉宾招募广告。

两人对上眼,灵光一闪,约定假装陌生人,三个月后搞定奖金,回来就结婚。

太阳渐渐偏西,海岛上游走的云被缝上一层金。

杨漾和付晓茹找到椰子,但返回途中没看到之前的标记,迷了路。杨漾只得爬上路边一棵粗树,到最高处远望辨别方位。怎料在喜欢的人面前爬上去容易,下来就露了怯,平衡能力极差的他看着扭捏的树枝,不知从何下脚。

这个时候胖子郝哥向他们走来,见到付晓茹立刻开启调情模式,说他找到了节目组藏好的帐篷,晚上可以跟他一起睡。付晓茹看着他不可一世的油腻嘴脸,饿了大半天的胃竟有了饱腹感。来者不善的郝哥倒是激发了杨漾的保护欲,他突然身手敏捷地从树上下来,完美落在两个人中间。

就在他们转角的林中小道上,魏来用工具刀把地里的葛根挖出来,把上面的土清了清就咬了半口,剩下半个递给黄橙子:“美容的。”

“不是吧,我吃了中毒怎么办。”黄橙子接过来做作地看了两眼。

“我都吃了,要死一起死啊。”魏来坏笑。

“成年人讲话是要负责任的哦。”黄橙子难掩已经叫得欢脱的肚子,她小口咬下一块,涩涩的酸味袭来,呛得立刻把野生葛根丢掉,止不住干呕。停顿片刻,突然两眼一闭栽倒在地上。

魏来收敛笑容,用脚尖碰了碰她的身子,见她没有反应,吓得跪在地上,颤抖着开始掰着指头数数,数到第十下的时候,黄橙子眯起眼,嘴角偷跑出一丝笑意。

玩笑并不好笑,其实这不是她的什么好感度测试,而是在她准备咬下那难吃的葛根时,看见路边的摄像头,她神经习惯性绷紧,知道自己的戏份来了。

在他们后方的杨漾付晓茹和郝哥闻声赶来,在太阳落山前,五人一起返回起点沙滩。黑夜降临,四周莫名多了一层诡异的气氛,领头羊杨漾再次失算,一行人迷失在下一个路口。暴脾气郝哥又开始骂骂咧咧,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灌木丛里突然发出沙沙的声响。

故事进行到这里特别适合冒出来一些岛上的奇禽异兽,或者是画着五彩浓妆的食人族部落。

“是我。”还好是展佳佳。

她带着所有人回到沙滩,另外两队男女已经在准备做晚饭了。在两个小时之前,展佳佳找到了一个帐篷和三个睡袋,还找好树枝枯木堆在沙滩边,等待更聪明的人生火。

借着月光,沙滩一下子亲切许多,郝哥自告奋勇地用树皮和树枝摩擦生火,付晓茹和黄橙子在旁边捏着卫生纸随时准备迎接火苗,十几分钟过去,满头大汗的郝哥仍不放弃,手指都已经磨破皮。他跟付晓茹说:“美女你放心,一会儿火就来了。”

杨漾实在看不过去,用手里的打火机直接点燃了树枝。

“你有打火机为什么不早说啊!”郝哥抹掉额上的汗。

“你不是要表现吗?”成功K.O一脸狼狈的郝哥,杨漾得意忘形。

当晚他们吃着现烤的小海鱼,就着鲜椰汁勉强充饥。火堆烧得正旺,众人开始夜聊。

“你们有互相看对眼的吗?”提出这个问题的当然是我们的郝哥了。

杨漾跟付晓茹首先躲开彼此碰触的眼神。

黄橙子向魏来扫了一眼,见他只顾着吃鱼。

展佳佳起身离开。

另外两队男女好像也没有来电。

最后只有郝哥自己结束这个话题:“我挺喜欢这位美女的。”

他指着付晓茹。

尴尬之时,无人机送来两天的饮用水和最新的任务卡,按照指示,当夜他们就要投票淘汰一位参与者。

投票结果公布,十个人里的假小子女生首先被淘汰,十分钟后,就有一艘快艇前来接她,一刻也不能留。

剩下几个人里,郝哥应该是公认的下一位宠儿。

投票过后,男生开始帮忙搭帐篷,杨漾假装被石头绊到,踉跄着塞了张字条到付晓茹的衣兜里,难为了搞得像特工交易的这对热恋情侣。

关于当晚睡觉的分配,我们的郝哥非常“绅士”地睡进了自己的帐篷,四个女生只好挤在展佳佳找的大帐篷里,另两个男生再睡一个小的,年轻气盛的杨漾和魏来驻守沙滩,睡睡袋。

入夜后的空气里似乎都带点海水的咸味,黄橙子偷偷用了两瓶第二天的饮用水卸妆洗脸,还从背包里取出面膜敷上,展佳佳翻了个身,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趁两人不注意的空当,付晓茹摊开杨漾的纸条。

“墙壁眼睛膝盖。”

付晓茹会心一笑,把纸条捏成团塞回兜里,尽管荒岛生活不是她乐意的选项,但至少有那个人的出现,她愿意为之咬牙冒险。梦里杨漾拎着两袋三文鱼波奇饭来到他们家,赶上最好的相遇,第二天的外卖上,他就贴着这张字条,她问过杨漾,这是什么暗语。他说你把它们翻译成英文看看。

不会说情话的写手不是好厨子。

沙滩上,杨漾被郝哥的呼噜声吵醒,他微微侧过头,见魏来瞪着大眼睛望着夜空。

“睡不着?”杨漾柔声问。

“蚊子有点多。”魏来回以客气的笑。

杨漾嗫嚅地“嗯”了一声,半晌后他又问:“你是怎么想到来参加这种节目啊?小小年纪,缺钱还是缺爱?”

“都不缺,”魏来讪笑道,“主要是时间多。”

时间对他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意义,这短短十九年里,他早已经历过两种极端人生。

魏来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家境优越,被父母练就十八般武艺,文能挥墨画画算奥数,武能跆拳道击剑跳国标,小学双优,中学霸占排名表第一的位子,他坐在老师安排的好学生黄金席位,自带背光,跟打架闹事插科打诨的同级生完全隔离。初三那年一场小小的模拟考试,不料名次下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拿上家里的一把雨伞,开始绕着学校的街道打转,他突然疯了。

他的灵魂像被关在一个狭小的黑屋子里,看得见整个世界,却不再能支配大脑,用力呼救也没用,只能任凭自己的皮囊犯下愚蠢的祸事。尖子生魏来成了笑话,墙倒众人推,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同学们是那么讨厌他,原来努力成为一个发光的好人,是一件错误的事。

关在黑屋里的他放弃抵抗,静默观察,偶尔绝望就默默掉泪,那个疯子的外壳变成一只不谙世事的蝴蝶,搅动起接下来的三年的巨大风浪。他的父母带他看过无数医生,吵过无数次架,终于在他成人那年,选择分道扬镳。

某天夜里,他被妈妈用粗绳子绑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觉得手被勒疼了,就用力转了转手腕,片刻间,他发现刚才的举动是自己的意志支配。

没人知道魏来是怎么清醒的,医生虽然说他痊愈了,但仍留下了后遗症,在焦虑害怕的时候,会扳手指数数。之后的他,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缺席了三年的高中教育他也不补了,甚至放弃了正常的人生,他要认认真真做一回棱角锋利的“坏人”。这几年,他当过吊儿郎当的古惑仔,摔过酒瓶打过架,所有情绪用脏话作为出口,对爱情马虎以对。人生失去目标,时间就变得富余,而他唯一的行为准则,就是这件事不管对错,只顾好玩。

他还记得有一任女友当着他的面砸烂手机,大骂:“你真是个贱人!”

“谁说这个世界,不是贱人笑到最后呢。”魏来说罢,笑得灿烂。

太阳东升,海岛褪去一身神秘,呈现一片旅游短片里才会出现的碧海蓝天。

众人从帐篷里出来,沙滩上留下了很多退潮后的水草和贝壳,以及一张新的任务卡。

他们今天的任务是要乘坐皮划艇漂流到孤岛另一头的集合点。

一行人按照岛屿地图来到任务卡所在的象牙湾,到了漂流地才发现是两人乘坐的自划小皮筏。这意味着又要分组,而此次分组后多余的男生,将会面临淘汰。

付晓茹给杨漾使了个眼色,换上救生衣,抢占先机坐进靠前的皮筏里,结果郝哥身手矫健地坐了上去,还胸有成竹地捋了捋油腻的头发道:“有哥在,别怕。”

魏来和黄橙子又自成一组,两个都戴眼镜的男女立刻抱团,展佳佳随后登上第三只皮筏,她回头看了眼一脸挫败的杨漾,声音淡漠问:“上来吗?”

杨漾呆愣地点点头,坐了上去。

个子相对较矮的男生落单淘汰,节目进行到现在,嘉宾剩余八人。

这里的水流比他们想象的湍急,杨漾坐在展佳佳身后,与她刻意保持距离,皮筏刚顺着水流划出没多远,不等杨漾反应,就被河水冲上了巨石,惯性使然差点把他甩出去。杨漾两只脚紧紧踏住护带,一边划桨一边安慰自己:“应该不会有危险的。”

展佳佳控制着桨,抛来一句:“不要那么乐观。”

杨漾乖乖地正襟危坐,向内伏下身体降低身高。没想到后半段路险流急,冲下一个高坡后,四支队伍距离逐渐拉大,直到付晓茹的皮筏消失在杨漾的视线里,他担虑地伸长脖子张望,忘了手里划桨的气力,到了一处漩涡时一支桨卡在旁边的礁石缝里,一紧张,船桨抓得紧,另一只手的缰绳下意识抓得更紧,结果直接把整个皮筏掀了起来,连累展佳佳一起栽进了水里。

巧合的发生不过是概率的结果罢了,就好像杨漾的救生衣没扣牢,掉进水里的时候小腿正巧被礁石滑破了一块厚皮,手脚使不上力,陷进漩涡跟着顺流而下。他有点失忆是怎么扑扇着水花努力自救的,等到意识稍微清醒时,感觉有人正从腋下拖着他的身子一点点往岸边挪,淡淡薰衣草香的发丝打在他脸上,眼神渐渐聚焦,看到距离自己只有几公分的展佳佳的脸。

杨漾不仅受了伤,GoPro连着背包也丢了,岛上的地图也在里面。不过展佳佳倒是没有怪他的意思,两三下把自己包里湿漉漉的烟撕开,晾到半干,用烟草包扎杨漾脚上的伤口。看着展佳佳动作利落,杨漾被她的气场震慑,不敢说一句话。

天光将暗未暗,没看到周边节目组的摄像头,求助无门,两人只好彼此搀扶着穿过湾边的丛林,到了一处开阔地,展佳佳提议马上入夜,不要再走了。

没了打火机,杨漾靠郝哥的套路成功生了火。他们砸下几个椰子,煮了半熟的藤壶充饥,展佳佳把自己仅剩的两瓶水递给杨漾一瓶。

他接过来,不敢看她,对着矿泉水说:“你一定不是正常人。”

展佳佳把外套垫在草堆上准备睡觉,场面尴尬了好一会儿,她才回应:“为什么?”

“因为很厉害,但又不讲话,所以很神秘。”

“不爱说话不代表神秘,只是懒得说。”展佳佳面无表情地侧躺下,远远看着他。

“其实我觉得,你没表面上看着那么冷,你是个很好奇的人。”杨漾嗫嚅着。

“为什么?”

“因为我不告诉你为什么的话你会一直问我为什么。”

“没幽默就别硬撑了。”

杨漾开始翻兜,嘟囔道:“啊,明明出门带着了的。”

她终于笑了。

在他们对角线两公里处的任务集合点,是一个架在草场中心的高脚屋。屋里有个卧室和家庭间,顶端只有一个橙色的灯泡照明,屋后有个小厨房,里面提供了炊事的炉具和食材。

睡觉前,除了杨漾和展佳佳外的六个人已经按任务卡规定,在自己的GoPro前记录了两天相处后的心情。

不能表现得太过担心杨漾的付晓茹心不在焉地说着场面话,郝哥自信地说感觉得到付晓茹其实也喜欢他,只是女生都比较装,不会说出来。黄橙子不住地抹眼泪,说节目比她想象得还要辛苦,但她会加油的哟。

魏来心高气傲地说除了黄橙子,其他三个女生都可以。

录制完毕,黄橙子琢磨了好一会儿刚刚的表现。钻进没有摄像机的小屋里,她终于松弛了神经,身心俱疲地呈大字形趴在床上。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从漂流的终点徒步过来,途中付晓茹想喝水,发现都被黄橙子洗脸卸妆用掉了,她成为众矢之的,而这一切刚好正中她下怀,她用余光找到大家的镜头,换了个站位泪眼婆娑跟他们道歉,魏来不耐烦这群人叽叽喳喳,帮她说了好话,走在最前。

黄橙子心里难掩得意,在快到高脚屋之前,她到魏来身边,对他说了声谢谢,魏来笑笑,俯在她耳侧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演得不累,我看都看累了。”

在魏来看来,她就是那种矫揉造作,全世界都该围着她转的姑娘。

黄橙子是她那群姐妹里最先实现财务自由的人,大二的时候就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模特,她的生活里,没有食堂教学楼寝室的三点一线,她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清楚那些看她的人要什么,代价就是跟自己身边的朋友渐渐活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她有超高的化妆技术,妆前妆后判若两人,直播风靡那会儿,她可以每天泡在直播上,刻意用奶声奶气的台湾腔说话,成为金币排行榜上最高的网红,她变成了表演型的人,喜欢出风头,镜头里自己不完美了,就在脸上动个手脚,还要随时随地秀那些大大小小的名牌,但离开那个长方形屏幕,她的家乱成猪窝,说话没那么讲究声调和文雅,卸了妆之后泛红的痘印黑眼圈,都在提醒她:如若这么走在路上,她就是那种最最平凡的女生。

妈妈从小就跟她说,女孩子嘛,不用那么拼,找个好男朋友好老公才是正经事。结果在黄橙子实践之前,家里的“好老公”首先辜负了她们,后来父母双方都组建了新的家庭,黄橙子成了最可怜的人。这几年,每年春节团聚的日子,她就送给自己一场旅行,好证明自己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妈妈偶尔会过问她,但中心思想都离不开钱,她说:“怕你乱花钱,妈给你存着。”

但凡妈妈过问,黄橙子就大气转账给她,一点儿怨言也没有,她深切明白一个道理,把解决办法依赖于性别的人,其实是因为能力差,她觉得要想不辜负年轻的皮囊,一切只能靠自己。

这个自媒体时代出名容易,只要有人关注,无论是赞美还是骂声,她都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几百张同一角度的自拍里选一张,花几个小时修图想文案,再刷着那些大同小异的评价,时常跟假脸姐妹们出没在KTV酒吧,制造各种热闹,都是为了掩盖另一个事实,那个事实叫孤独。

付晓茹一夜没睡,辗转反侧挂念着杨漾,天色放亮后才迷迷糊糊睡着。她被无人机的噪声吵醒时,是上午十点半。

无人机送来的一个大箱子里,装着动力绳、安全头盔、上升器、脚踏带、手杖等等工具。新的任务卡上说,这座小岛上有一个原始村落,住着一百多号人,找到穿五彩干草裙的中年妇女,领取下一张任务卡。

“你们是不是在玩我们啊?!”坐在地上的杨漾朝着无人机大吼一声,转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展佳佳摊开新的地图确定好方向,背上双肩包回过头问他:“自己可以走吗?”

“没问题!”杨漾站起来,刚迈开脚,小腿肚子传来一股钝重的痛,又一屁股坐回地上,两手向后撑着草地。

展佳佳把他拽起来,将他一只手环在自己肩上,扶着他的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说:“你争口气,我们一会儿可能要攀岩。”

“攀岩?!”

付晓茹仰头望着十几米高的岩壁,她回头问众人:“确定这是唯一的路了吗?”

“地图上是这么画的。”魏来说。

郝哥终于派上用场,他取出上升器,说在电视上看过这种玩意儿,潦草教了大家使用心得之后,几个人就有样学样地尝试攀爬,利用脚环靠脚部发力向后蹬,再沿着主绳把上升器往上推,看似简单的使用方法,却让几个人力不从心,甚至连理论知识完备的郝哥爬到半截也泄了气,他死撑着面子怪罪是这个上升器不好用。濒临崩溃的付晓茹手臂和大腿全然不听使唤,她死死抓着绳子,大声朝郝哥嚷道:“你能安静点吗?!”

让所有人惊讶的是,最先登顶的竟然是黄橙子。其实这样的鸠玛尔式上升器更多是考验手脚协调能力,靠蛮力往往很难达成。魏来最后几乎是靠臂力攀上去的,郝哥等着付晓茹,眼看还差三分之一的路段,付晓茹卸了力靠在绳子上停住了。郝哥本想帮她拽一下绳子,结果伴随着身体一个旋转,笨拙地将自己和她的主绳缠在一起,付晓茹体力不支,细瘦的胳膊青筋凸起,加上头天晚上没有睡好,一时间喘不过气,越想大口呼吸,意识越是朦胧。就那么几秒的时间,她眼前像蒙太奇一样闪过许多画面,失恋在家的阴影,跟她有绝对身高差的杨漾,还有为了骗婚礼钱参加这鬼打墙的生存节目,她抬起眼,正对着郝哥肥硕的屁股。

付晓茹心如死灰,用尽全身力气仰头大喊:“够了,我受够了,这是什么恋爱节目,我不录了!我不想干了!”

眼睛开了阀,付晓茹泪水不止,郝哥也神色倦怠地放弃了挣扎,最后靠其他四人合力把他们拉了上来。之后的一路,郝哥再没有讲话,付晓茹一个人生无可恋地走在最后面,她此刻特别想见到杨漾,告诉他,我们回家吧。

山坡下的村落,被四面的高山草甸环绕,阳光穿透云层倾泻而下,在植物缠绕的房顶上投下了晦暗的阴影,颇有些绿野仙踪的意味。付晓茹没心情欣赏,因为她远远看到村口小道上的杨漾和展佳佳。但让她大失所望的是,杨漾见到她并没有她期待中失而复得的紧张情绪,问他腿伤,他也只是说没什么大碍,不知道是自己多疑还是怎么,感觉他与展佳佳四目交接了好几次。

付晓茹突然有种被耍了的感觉,明明只是分开一下子,却错过许多,仿佛曾经的承诺只是一次比较郑重的呼吸,在空气里零星添了些唾沫星子而已。

杨漾此时无心恋爱,因为十分钟前他跟展佳佳已经粗略地在村里走过,这个所谓的原始村落里,根本没有居民。

更让他们不安的是,家家户户早已破败不堪,难闻的气味袭人鼻腔,像是很久没人住了,而且这里没有通电,加上又被群山环绕,周边高耸树木较多,月光也会打个折扣。这就意味着他们今晚要摸黑在这个“鬼村”住一夜。

当晚所有人都睡得很浅,木制的门框会忽来一阵嘎吱声,屋外更像是被放大了分贝的大千世界,树叶的飘动,蚊虫的叫嚣,还有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鬼怪的脚步声,让人肾上腺素激增,混杂成了悬疑电影的最高潮。

杨漾手里握着纸团,蹑手蹑脚地来到离大部队百米多外的村屋旁,付晓茹已经等待多时。她开门见山地说她要退出,让杨漾跟她一起走。杨漾当然不解,已然走到这一步。她抹掉不争气的眼泪,明明心里担心他的安危,却把矛头指向了展佳佳。

“你不要胡思乱想。”杨漾皱眉。

“我在乎你才会乱想啊,不然我想都不会想。”

“你们女人就爱拿这个当武器,如果连我们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那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在乎。”

“所以你觉得我跟那些女人一样,”付晓茹陡然大声,“展佳佳更好更特别是不是?”

“你已经有这样的设定了,我再多说一句,我俩只会吵得更厉害。”杨漾耸耸肩,不再接话。

“杨漾,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说罢付晓茹扬长而去。

付晓茹一语成谶,这里真成了“鬼地方”,他们来时的唯一上山小径被几块巨石拦住,一行人被困在这座废弃的村落里,一困就是三天,把红毛丹和葛根当主食,旁边的树林里有手臂般粗大的爬藤类植物,砍下一段后会有清水流出,饮用止渴。那三天犹如慢放般煎熬,所有人被打磨得士气全无,冷战中的付晓茹和杨漾保持距离,魏来因为太饿,其间犯过几次病,一个人躲在屋里来回从一数到一百。郝哥就在漫长的打盹中消磨时间,展佳佳倒是时不时绕着村子观察,队伍里唯一还坚持化妆的黄橙子把油腻腥臭的头发随意扎起,看着屋檐下的镜头再也没有一点表现欲望。

唯独那对眼镜男女为了奖金还在拼命硬撑。

第四天清晨,无人机带来新的生机,他们拆开任务卡与补给包,傻眼了。所谓的补给包里除了水,只有两个饭盒,一个打开是活蚯蚓,另一个是浸在水里的牛宝。有人尖叫着把饭盒丢了出去,郝哥直接蹲在路边干呕,经过几日折磨,他的啤酒肚都小了一圈。从此刻起,他们才幡然醒悟,所谓的恋爱交友都是幌子,荒野求生才是真的。

任务卡提示他们所处之地是旧村,新村在岛上的西南角,沿路线提示,可以走到另一条隐藏的山坡前。

好在不用攀岩,大伙儿拄着登山杖,终于上了山腰,把阴森的荒野绿村留在了身下。在众人满身泥泞、疲惫不堪时,他们看见一个木头砌起的平台,上面固定着一根缆绳,另一头直接插入前方茂盛的树丛里,在树桩的起点处,挂着金属护具。

看到这里的观众们,一定在屏幕前吃着瓜子,从猜测谁能在一起变成谁能活到最后。

有那么一刻,杨漾也想放弃了,但看到一脸愁绪的付晓茹,还是咬咬牙选择坚持。郝哥最先戴好护具,两只肉腿一蹬,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喊声,就快速滑进了丛林里,接下来是魏来和眼镜男女。黄橙子深呼一口气,她有点恐高,抓紧安全绳,眼睛一闭就跳了出去,由于忘记戴头盔,到终点的时候披头散发,头皮被树枝刮得生疼,摊开手全是勒红的印迹。

起点处的杨漾不敢往身下看,努力调节呼吸,好不容易平静一些,队伍最末的展佳佳突然愣住了,她说:“我的这副是坏的。”

她腰上的安全绳断了一截无法固定,正准备起跳的杨漾站定,偏着脑袋向后看,付晓茹看在眼里,她神情肃然,上前直接把杨漾推了出去。

穿戴完备的付晓茹回过头,冷冷地对展佳佳说:“你这么厉害,一定会有办法的吧。”

说完,她站在平台边,朝空中纵身一跃。

来这座海岛不过一周的时间,杨漾跟付晓茹分手了。

那天他们狠狠吵了一架。

杨漾说,他可以爱一个受过伤的人,愿意为她做一辈子的饭,但那个人,不能没有善良。

付晓茹说,这已经不是自己想要的了,她以为带她走出阴影的人是他,他却给了她更大的阴影。

每一对情侣的吵架,都有个必经的过程,从直抒胸臆开始,翻旧账为经过,结果是越来越幼稚。

“在确保展佳佳的安全之前,我不会退出的。”

“呵呵,张口闭口都是展佳佳。”

“你也有你的郝哥啊。”

“杨漾,你以为我不敢喜欢别人吗?”

“那我们就比比看,谁先拿到那一百万。”

“好啊!”付晓茹怒瞪着通红的眼,指着别处嚷道,“你可以滚了。”

杨漾咬紧腮帮子,真的走了。

女生的话术中有一句叫“薛定谔的滚”,当她说让你滚的时候,你永远都不知道她是想让你滚,还是让你过来坚定地留守在她身边。

付晓茹整理好情绪回到队伍,她刻意走在郝哥旁边,装腔作势地从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郝哥睨了她一眼,舔着干裂的嘴唇,捂着肚子无心搭理。坑坑洼洼的小径不好走,没几步路的工夫,郝哥就两眼发昏站不稳了,付晓茹眼疾手快地搀住他,佯装关心道:“郝哥,你没事吧。”

“能有啥事,哥哥我只是饿了,但也不吃你这一套。”郝哥饿归饿,但那满腔自信一点儿也不少,他挣开付晓茹的手道,“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其实也配不上我,就别假惺惺了。”

付晓茹当下恨不得拔刀同归于尽算了,但回头见杨漾笑意盈盈,心里盘算着生命诚可贵,还是先争口气赢了这场比赛,再作打算。

其实郝哥的自信不是空穴来风,全仰仗他这近四十年的传奇人生,从卖喷漆涂料毛毡玩偶到如今的排队美食大王,他总在事业最高潮选择归零玩别的,但如有神助,做什么都能驰骋在生意场上成为常胜将军。他说到了这个年纪,不再相信什么从不成功到成功,不成熟到成熟的曲线上升,他觉得上下折腾,蹦跶着走,才是人生。

所有围着他的人,都频繁献上言语蜜糖:郝哥你真的好厉害,郝哥你真的好帅,郝哥你就是成功男人的标准示例,郝哥谁嫁给你谁上辈子就是银河系本人……

郝哥出生在市政府大院,不清楚老爸真正的工作,只知道他被众星捧月,说的每句话都有人拿着小本子记录。跟他爸出门,邻居都会连带着表扬他几句——瞧你这帅儿子。耳濡目染之下,他觉得自己的帅跟其他人不同,自己的优秀也是独一无二的,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超然。

唯独感情上不太顺利,除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他其实没谈过几次恋爱,准确来说,跟郝哥在一起过的女人,要么是为自己审美观感到抱歉的少女,要么是认钱不认人的世故社会人。

围着郝哥的人总有理由帮他推托,是那些女人配不上你,是她们不懂什么叫极品男人。

活在谎言里的郝哥真的信了,他觉得自带发光体,走在哪里,都应该有女人对他投来仰慕的目光。

所以他来了。

天色暗下来,几个人已经不吃不喝地徒步了大半天。杨漾看着手里的地图,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身子骨最弱的黄橙子,画皮终于绷不住,忽然蹲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臂里,魏来也停下,俯身在她耳边问,又要开始表演了?黄橙子微微侧头,两行眼泪挂在脸上,狠狠盯着他,连一句回嘴的力气都没有,饿得差点直接生嚼蚯蚓了。

众人来到一条大路上,杨漾终于知道什么异样了,他看见旁边的树干上,留着自己第一天上岛时做的标记。

跟着标记往前没走几步路,就出了这片丛林,回到登船点的沙滩。杨漾把地图往地上一砸,骂了句脏话开始搓头发。这么多天过去,绕了个圈回到起点,众人被节目组玩了一通后溃不成军。黄橙子来到登船点,犹豫再三,还是放了宣告着退出的信号弹,黄色的火光在黛蓝色的天空画出一道弧线,等待良久,并没有她期待的船只或者直升机前来营救。

这节目根本就是个陷阱。

黄橙子捂着嘴哭了,众人陷入沉默,气氛跌至冰点。付晓茹看了眼离自己几米开外的杨漾,强忍着泪水,一屁股跌坐在沙滩上。

人说到底都是贪吧,一开始只想要一碗饭,现在想要刻满自己名字的一颗心,那个时候想要的,都不是现在想要的样子,死心原来只是一瞬间。夜晚风浪大,付晓茹又饿又冷,眼前布满一层清透的雾,感觉自己快死了,在情绪跌落谷底的时候,右侧方向的丛林里突然腾起一串白色的信号弹。

其实新村就在岛上的东南角,他们当时上岛只需向右一直走就到了。看到黄橙子的信号弹后,展佳佳接连放了三枚,在一个小时前,她已经把新村的情况摸透了。这里是岛上唯一有常住人口的地方,由于村民比较少,大多时间都很安静,他们的每栋房子都是独立建筑,村民们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风格来装饰自己的房子,在白天看来,一片饱和度浓重五颜六色,非常像地理杂志修片过度的艺术封面。

终于在岛上看到其他活人,众人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全身赤裸只用干草遮住重要部位的村民们准备了地道的晚餐,虽然没有什么硬货,大多是拌上各种咖喱大蒜椰子奶柠檬汁的海鱼和香蕉树茎髓,仍让饿了好几天的八人组大快朵颐。

付晓茹跟展佳佳劫后余生再见,气氛异常微妙,原本就塞满愧疚感的杨漾在听到展佳佳若无其事地说“我把饭盒里的牛宝和蚯蚓吃了充饥”之后,更是一刻不停地关心她。展佳佳溢满笑意,侧身在杨漾耳边说,其实我包里有巧克力。听罢,杨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知道付晓茹看在眼里。

付晓茹不甘示弱地夹了一块吞拿鱼给郝哥,吃得一脸油腻的郝哥瘪着嘴,把吞拿鱼甩在了桌上。

付晓茹强掩尴尬道:“郝哥你这是浪费食物啊。”

魏来把鱼夹起来塞进嘴里,对付晓茹眨了下眼:“给对了人就不会浪费了。”

黄橙子余光看向魏来,顺了顺眼前的碎发。

此时正在热聊的眼镜男女笑起来,看彼此的眼神都带着爱意。杨漾和付晓茹心想,完蛋,敢情这局势内忧外患啊。

这一系列动作让众人心里升起了围墙,算盘声噼里啪啦地响,一顿晚餐吃出了云谲波诡的后宫味道。

第二天一早,穿着五彩干草裙的女村民发布了新的任务,继续两两分组,杨漾自告奋勇跟展佳佳一组,付晓茹跟魏来一组,眼镜男女继续绑定,郝哥转移目标,看上了一脸胶原蛋白的黄橙子。

三张只有实物一部分的线索图,在岛上寻找完整实物,用拍立得拍下,在日落前返回新村,第一名的队伍可以住在族长的高脚屋,第二名住村民小屋,第三名住海边的帐篷,最末一名有可能被淘汰。

接下来是杨漾和付晓茹的猫狗大战。

第一张图,墨绿色底上有浅红色经络。

杨漾和付晓茹把目标锁定在植物上,于是两队在丛林间狭路相逢,眼尖的付晓茹首先找到一棵半米高的小树,目标锁定在上面稀疏的树叶上,她拍好照片,然后回头警惕地望了眼不远处的杨漾和展佳佳,她眼光一闪,把树上的叶子全部拔下来,藏进了灌木丛里。

自鸣得意的付晓茹不知道,这树叶有毒,接下来皮肤会痛痒整整三天。

第二张图,黄色的长条物。

杨漾疑惑,难道这印度尼西亚的岛上还有人参这么疗愈的物种。倒是魏来一眼就看出这是当初拔过的葛根,在地图上确认位置,就拉起付晓茹往小道上跑,杨漾不甘示弱,牵起展佳佳一路追击。

四人终于在山脚下找到一棵独苗,杨漾跟付晓茹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心里哨声一响,付晓茹先发制人冲在最前,紧随其后的杨漾碰巧摔了一跤,身子往前猛地一探不偏不倚地抓稳了葛根的枝丫。

这出戏还没完,此时一群野牛突然从山上冲下来,杨漾大脑的边缘系统发出冻结讯号,趴在原地呆愣三秒,直到野牛朝着自己跑来,他才护住脑袋把整张脸埋进土里,一阵铿锵的步子从两旁滑过之后,他灰头土脸地仰起头,不知是屎还是泥的东西溅了一脑袋,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第三张图,一撮白色毛发。

两队人马找了小矮马、野猴子,把老鼠都从洞里揪出来了,就是没发现那撮白毛,任务限定了地域范围,不能走太远。日落之后,他们落寞地回到新村,发现郝哥和黄橙子已经在吃饭了。

原来那撮白毛来自于发布任务的村民——后脑勺的一捋干草辫子。

郝哥牙齿上留着香料叶,龇牙咧嘴道:“我出发之前就看见了,这个必须要观察能力很强的男人才看得到。”

最后的结果,郝哥跟黄橙子睡在族长家里,付晓茹和魏来睡帐篷,眼镜男女只收集到树叶,面临淘汰。村民发布任务,他们要玩一个猜拳的淘汰游戏,只能出剪刀和石头,如果两人都出剪刀,则一起留下,如果一人剪刀,一人石头,则出石头的人可以留下,另一个人淘汰,如果两人都出石头,则一起淘汰。

他们俩互看一眼,很轻松地都出剪刀。

村民接着给出新的指示,这个淘汰游戏还没完,刚刚只是热身。

现在仍然是剪刀和石头,但是变成四十万阶段奖金,两人都出剪刀,平分奖金,并且安全留下,一人剪刀,一人石头,则出石头的人获得全部奖金,另一个人一分钱也拿不到且被淘汰。如果两人都出石头,则都空手回家。

在场的其他人都惊呆了。

眼镜男女二人脸上的微表情明显发生变化。眼镜女先发制人,她说:“亲爱的,无论你选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出剪刀。”

眼镜男微微点头。

最后的结果,眼镜男出了石头,留下了。

看着眼镜女被前来的直升机接走,其他人只剩唏嘘,原本想退出的黄橙子也动摇了,她有那么一瞬间幻想过,如果自己自愿放弃,坐在那个直升机上,其他人会怎么看她,是“这个姑娘真蠢啊”,还是“这姑娘跟这些可怜女人都一个样”。

眼睁睁看着两个互相来电的男女瞬间分崩离析,付晓茹心情沉重,跟着魏来一起拎着帐篷往海边走。

他们把帐篷搭好,全程没有互动,魏来生好火,把背包枕在后脑勺,躺在沙滩上看夜空。

付晓茹递给他一个罐头,谢谢他那天在餐桌上替她解围。

魏来换了个姿势,把腿跷得老高:“我没那么伟大,只是没得选啊,一个假惺惺的,一个年纪大的,还有一个被送走的傻瓜。”

“和另一个傻瓜。”付晓茹自嘲道。

“那你碰上我,至少还可以调教。”

付晓茹笑着坐在他身边,海风拂过脸颊,望着远方漆黑的海域,眼眸深邃。

丛林里有动静,他们向后望了望,魏来见付晓茹害怕,又燃起一个火堆。

杨漾捂着嘴缓缓蹲下身子,挪进右边更深的灌木丛里。

魏来坐起身,话匣子被开启,两人变得热络。魏来半开玩笑地说:“你最好别喜欢上我,因为我不是什么好人。”付晓茹也很直接,她说:“没心思搞姐弟恋,我只想要赢,我要拿到那一百万。”

“是吗?”魏来说着在付晓茹脸上留下浅浅一个吻,见她一脸惊愕地捂着脸,孩子气地笑笑,“那我陪你玩。”

灌木丛里发着绿光的杨漾忍不住学着野兽嗷嗷叫。

警觉的魏来随手捡起火堆里的一根粗枝朝他走来,杨漾措手不及地左右张望,像螃蟹踱步一样,横行躲进了几米外的一间“豪华”高脚屋。

漆黑的屋里有股难忍的酸臭味,杨漾等到火把的光亮离开后,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都浸湿了。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明明对方已经不是适合自己的人了,但又伴随着一点大男子主义的不甘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能得到。他跟自己打着架,正想挪开身,感觉脚踝碰到了什么粗糙的东西,踢了两脚,质地软软的,像是晒化了的轮胎。

杨漾蹲下身,饶有兴致地点起打火机,看到一只外型像是科莫多龙的巨大蜥蜴。

高脚屋传来杨漾惊天动地的一声叫唤。

在所有人的围观下,杨漾解释说自己在梦游,付晓茹当然不相信他的鬼话,心知肚明他这晚扮演的角色是破坏者一号。

接下来的几天,他俩互相扮演彼此的破坏者,找食材做饭的环节,杨漾在付晓茹的菜里放了魔鬼调料,呛得村民流着泪给了差评。男背女冲浪的环节,戳中杨漾的死穴——平衡力负分患者。付晓茹像只树袋熊一样趴在魏来鲜嫩的肉体上,指挥他调整冲浪板,从杨漾身边利落地滑过,然后杨漾利落地带着展佳佳滚进了海里。最坑的一次是男女双方做马杀鸡,杨漾在精油里加了红色染料,付晓茹把精油换成了树胶,后来魏来和付晓茹身上沾着血红色,展佳佳的手停在杨漾两胸前动不了,两组真是别开生面的香艳啊。

在最新的几次恋爱记录里,付晓茹对着GoPro毫不犹豫地说了魏来的名字,杨漾念了三遍展佳佳,两人战火升级,彻底割据。

节目进行到后半程,摄像机二十四小时不停机,仍然没见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出现。最后一次的七人互投淘汰环节,眼镜男获得三票被投出,他带着四十万不光彩的阶段基金,登上了接驳船。

至此,嘉宾剩余六人。

最新的任务发布,他们需要横渡一条瀑布的高空绳索离开新村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先不说这个项目的危险性,最关键的是两人一组要被带锁的绳子绑着手,双方脖子上各挂有一把钥匙,只有互相同意,才能解开手腕上的锁,而这也意味着但凡一人掉下去,就会连累另一个人。尽管村民给他们穿上了安全设施,但仍让众人叫苦连天。安全帽上的GoPro捕捉到了全程尖叫变形的黄橙子,闭眼咬紧腮帮子的付晓茹,还有爬到一半不敢挪身子的杨漾,他身体颤抖的频率已经让整条主绳都不停晃动,展佳佳在他身后给他打气,杨漾忘形地大吼着:“这个时候别给我灌鸡汤,这真的是我的死穴啊!”

展佳佳抓着绳子的手被勒得生疼,她其实也撑不住了,记得上次这样力竭的状况,是自己一个人在瑞士攀岩。

她22岁那年就结婚了,跟着男友在全世界溜达,玩遍了年轻人向往的华丽冒险,他们的行为很快吸引了更多的年轻人加入,辞掉工作背起行囊说走就走,在印度恒河目睹过烧尸,在极地冰川迷过路,误食过致幻的亚马孙森林野果,也徒步登顶过英国的斯科费尔峰。

但他们的婚姻只持续了两年,最后停在男方出轨了队里的一个回族姑娘。展佳佳回到中国,颓靡的失恋过程里,她告诉自己,之后的爱情道路,每失恋一次,就去学一门技艺,体验一个新的职业。

原本只是一个自我催眠的疗愈方法,却被这之后十几年的感情造就成一个什么都会的女超人。这个世界上的男人,真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她很快喜欢上别人,又能很快地不喜欢了,如同练就出一个爱情的开关,变成一个可控的能力。久而久之,似乎跟这个世界少了很多关联,很难有一个人能一路披荆斩棘,击溃她佯装的铠甲,偷偷住进她的心里。

年轻时喜欢一个人三分,表现十分,后来喜欢一个人,哪怕十分,也只表现三分。她其实没有多少安全感,但靠那些技艺与职业体验,也慢慢把自己变成一个好像不那么需要爱情的人了,那条不知是谁送的围巾,后来她还留着,只是因为暖和罢了。

眼前的景象突然像肥皂泡一样扩散,展佳佳气力也快耗尽了,她徒然大声:“杨漾,我不想掉下去!”

满头大汗的杨漾努力保持平衡,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

“我之前遇见的每个男人,都让我摔得很惨,我其实好希望这个世界还剩一个跟他们不一样的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你,但我希望是。”展佳佳说。

“嗯!”

杨漾掉下去的时候他紧紧抓稳了展佳佳。

像是玩了一次双人蹦极,等到腿上的安全绳平稳后,杨漾和展佳佳从河里爬上岸,湿漉漉的二人相视一笑,感觉又回到两个月前。

杨漾拧着短裤上的水,对刚刚的事还耿耿于怀:“我肯定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我其实挺成熟的,你要看看我其他方面。”

“你没机会了。”

“这不公平!”

“说这话就代表你还小。”展佳佳笑着走在前面。

杨漾也笑着摇摇头,他仰头看了看顶上其他人的动静,落寞地跟了上去。

眼看着杨漾和展佳佳搀扶着上了岸,付晓茹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回身直接挽住了魏来的手。惊魂未定爬过来的黄橙子斜眼瞥着他们,随后恶狠狠把视线抛到树上的一架摄像机上。

魏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撂下一句:“很气哦,忍吧,反正你也不敢说什么。”

黄橙子嘟起嘴,她盯着摄像头的眼神慢慢软下来,用力撑出一个微笑。

就是那天,他们遇上了上岛这两个多月以来最猛烈的暴风雨。

墨云翻滚着遮盖了半边天,如注的雨水从山后随着狂风漫过来,再加上几束几乎在眼前爆开的雷电,所有人魂惊胆战地四处乱窜。

从海滩边传来一阵船只碰撞的金属轰鸣声,突然整个岛断了电,视线所及的一切陷进黑暗里,树上的摄像机罢工,头上也再没有无人机的身影。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往回跑!

两队人马绑着手跑到瀑布前,发现来时的绳索早被雷电拦腰劈断了。他们又互相叫嚷着躲过被狂风吹倒的椰子树,绕开崩塌滑落的山石,踩过陷进半个脚的湿泥,在失去方向的一顿乱窜后,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山洞。

付晓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洞口的石头上,头上不时还飞出几只蝙蝠,她心有余悸地拨开如同水草般的头发,绳子另一头绑着的魏来,正在不住地摇晃脑袋,掰着手数数,不过这一次,他停不下来,当其他人束手无策时,黄橙子给了他一耳光,他才慢慢安静下来。

其实黄橙子也很绝望,这段经历早已超出了真人秀的范畴,再精心打磨的伪装,套在一个孤独的女孩儿身上,也有些不合身的臃肿感。她在魏来身边坐下,用手将湿发顺至脑后,露出饱满明亮的额头,魏来埋着头用余光看她,彼此默不作声。

眼前焦灼的情景平息后,他们发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除了黄橙子还背着包,其他人早已在刚刚的暴雨逃亡中丢盔卸甲。但黄橙子的包里,除了大半的化妆品,只有几瓶水和村民送的干果,一行人再次弹尽粮绝。

睡得迷糊中的魏来被吵闹声惊醒,起因是郝哥一人吃了半包干果,还把沾了口水的半块递给黄橙子,说哥吃过的都是好东西,付晓茹看不过去搭了搭腔,郝哥用一句“你就别打我的主意了”顶回去,随后二人争执起来。带着起床气的魏来直接送给郝哥一拳,蒙圈的郝哥也出拳回手,受绳子牵扯,四个人扭打在一团。

直到付晓茹嚷道:“你这个Loser差不多就行了,本来有些话说出来就伤自尊,你偏要我告诉你,好啊,你听好了,根本没人会喜欢你这种人。”

郝哥停下来,扯了扯已经变形的T恤,问道:“我是哪种人?”

“每个节目里,总要有奇葩和极品来调节气氛,很不巧,你就是。”这句话是黄橙子说的。

郝哥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她,视线再回到嘴角渗着血的魏来脸上,他在笑,就是那种小孩嘲笑一个愚蠢成年人的笑。

伴随着“砰”的一声,郝哥心里有根线断了,这根线带着他多年引以为傲的自尊,而那一头一直绑着摇摇欲坠的真相,20岁那年,他喜欢的女孩子爱上了隔壁单位的小帅哥,他只好用钱吸引更多漂亮的姑娘,以为真正能整容的,不是手术刀,而是金钱。30岁那年,他开始掉头发,笨拙地在淘宝上搜索假发,怎么戴怎么滑稽。40岁那年,他跟妻子离婚,医生告诉他,他的睾丸内精子存活率过低,宣判他没有生育能力,他终日买醉,变得大腹便便。

很多事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只是习惯催眠自己,唯一害怕的是叫醒他的人。

暴风雨过后,岛上一片狼藉,杨漾和展佳佳躲在一艘搁浅的破船上勉强过了一夜。他们吃着现抓的鱼,展佳佳从包里掏出两听啤酒。

“哇,你是专门为今晚准备的吧。”杨漾接过啤酒。

“参加恋爱节目,要学会未雨绸缪。”展佳佳倒也接他的话。

杨漾此时脑海里蹦出付晓茹的脸,旋即摇摇头带着玩笑的语气问她:“你觉得我们有可能吗?”

“你真的喜欢我?”展佳佳问。

不知怎么回答,杨漾猛灌了一口啤酒,被呛到:“怎么这酒那么苦啊?”

“因为你还有不甘啊。”

杨漾愣住。

第二天清晨,天地一片晴朗,空气中泛着新鲜的泥土味,洞口淹出了水坑,植物叶片上的水滴在上面溅起涟漪。山洞里,郝哥不见了,他偷偷用黄橙子脖子上的钥匙,解开了他们手腕上的绳子。

三人分食完剩下的干果,付晓茹提议出去探路,黄橙子坚持说要在山洞里等节目组救援。付晓茹问她,你还肯相信这节目组吗?不置可否的黄橙子看见洞口树上被风吹歪的摄影机,瞳孔突然放大,她几步冲出去,站定后,对着镜头比了个中指,用所能想到的脏话破口大骂。

原形毕露的黄橙子并没有让付晓茹有多意外,她走到洞口,右手被绳子向后扯了一把,回过身,魏来悻悻地指了指她脖子上的钥匙,选择留下。

很多事好像不用问缘由,已然盖棺定论,看来最终还是输给了杨漾,注定这几个月以来自己就是个笑话。生无可恋的付晓茹反而觉得一阵轻松,她选了条最顺眼缘的路,独自开始一场冒险。

魏来来到黄橙子身边,揶揄道:“那玩意儿又没有电,省省力气吧。”

黄橙子叉着腰,满脸不悦地看着魏来。

“但刚刚的你,挺酷的。”魏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其实黄橙子有个秘密,她自己都不知道,但老天爷知道。

中学的时候,她就是个死宅,每到寒暑假就把自己关在昏暗凌乱的房间里,玩装扮漂亮的跳舞游戏,学美妆杂志化妆,那个时候,她有一个望远镜,立式的那种,无聊就会用这个望眼镜观察外面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看见一个撑着伞的男孩,每天都会绕着学校一圈一圈地走。

太酷了。

当然后来,也没什么后来,他就只是青春期的一个观察对象而已,隔段时间就忘了。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黄橙子看到这个节目嘉宾照片的时候,总觉得魏来很眼熟,刚看完玄幻小说的她,以为他们上辈子可能相遇过吧。

展佳佳的地图晾干后勉强还能派上用场,他们决定继续朝任务布置的东北方向去,两人爬过一座小山,穿过几段道路不明晰的密林,杨漾最先看到一群野牛,正用屁股对着他们,呈半圆形列队,还是展佳佳告诉他,里面好像有人。

付晓茹半蹲着身子靠在山壁上,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杨漾在看清楚是付晓茹之后,立刻往前探了探身,却被手上的绳子牵制住。

“去救她吧。”展佳佳取下自己的钥匙。

之前感受过野牛的践踏,杨漾也不知道怎么制伏它们,只能甩着一件红白相间的背心,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牛看到红色都会兴奋,但他不知道牛其实都是色盲,它们兴奋的不是红色本身,而是动起来的那块布。

终于,他让那群野牛彻底high了,在它们蓄势待发前,他紧紧拉住付晓茹,没别的后路,只能靠跑。

两人抓紧彼此逃命,途中看见路边竟然停着一辆皮卡车,杨漾机敏地直接把付晓茹推进车里,然后自己钻进驾驶座,正要发动引擎,就听见一声枪响,他们抬起头,前方不知何时蹿出来一个终于穿着衣服的黑人村民。杨漾只有在中学军训的时候看过真枪,他瞬间吓傻了,眼看后方的野牛群马上追上来,他一脚油门下去,火速转着方向盘,从那个村民身边开过,差点就撞上他。

又是几声枪响,杨漾一手摸着自己胸口,感觉中弹了,在确认自己还能喘气儿的时候,已经把村民和牛群远远甩在了身后。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抬眼下意识看了看后视镜,那只在海边高脚屋出现的蜥蜴,此刻正蜷缩着巨大的身子,趴在后座上盯着他。

“别往后看。”杨漾冒着虚汗双手颤抖,车头明显左右晃起来。

“啊?”脸红心跳的付晓茹乖乖地转头,再回过头的时候,眼泪就下来了。

“别哭、哭啊,我在,”杨漾紧张得都磕巴了,“你看到前面的转角没有,我喊321,咱们一起跳车。”

“我现在就想下去。”

付晓茹话音未落,皮卡车中弹的前轮被路上一根破木桩子绊到,车身随之一颤,蜥蜴的脑袋直接从两人的坐垫中伸了过来,正巧夹在两人中间,蜥蜴吐出长长的舌头卖萌,杨漾灵魂出窍,把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重重向左打死。

皮卡车直接滚下了山坡,好在被山下的热带植拦阻做了个缓冲,掉在平地上的时候,除了车的侧门被撞破,杨漾和付晓茹都平安无事,只是无辜的蜥蜴帮二人挡住了冲破挡风玻璃的锋利树枝,肚子上被扎出了好多个血口。

杨漾把付晓茹从车里拽出来,两人绝望地抱在一起,蜥蜴呆呆地看了眼他们,转身爬走了,留下一路红色血痕。

真是个爬行战士啊。

不过如果蜥蜴本人会说话,那时它一定会感谢他们拯救它于水火,终于不用被那个原始村落的黑人豢养,拥抱属于它的大自然。

看着巨型蜥蜴爬走后,付晓茹突然张嘴大哭,她不想跟杨漾争个输赢,不想继续在这个鬼地方拍这个神经病鬼节目,也不想结婚了,她现在只想回家。

杨漾抱着她的手没松开,原本是想像哄小孩一样哄她的,结果因为后怕,也不争气地酸了鼻子。付晓茹见杨漾哭得比她还惨,瞬间母爱泛滥,收了眼泪开始安慰他,两个人就这么一来一往地哭了半个钟头,最后破涕而笑。

在那北五环同一栋的房子里,付晓茹边吃着杨漾给她做的三文鱼波奇饭,边在微博上写道: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有一句台词,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有那么多酒馆,他却走进了我的。这句话我突然想改改,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有那么多混吃等死的失恋女青年,他却给我做了饭。

那时的她心想,杨漾的出现就是来拯救她的吧,遇到他以后,之前的委屈都被踩在了脚底下,再看别的男生都会在心里默默比较一下,确定谁都不如他。

当时的杨漾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的他们,应该也会有新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要面临新的生存问题,为了找到水源,两人朝地势低的地方走,路上靠烤香蕉和椰子汁果腹,结果好不容易撑过了几天还落得腹泻的下场,就在身体和心理都虚脱到极限的时候,岛上终于恢复供电,他们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一架摄像机亮起了红灯。

两人像是见到黎明曙光般对着摄像机打招呼,告诉节目组他们的位置。

圆形的摄像头里映照着另外两个人的身影。

山洞口的魏来和黄橙子也正在招手。

又是半天过去,在确认等不到无人机后,魏来问她愿不愿意相信他,黄橙子若有所思地睨着他,魏来捡起黄橙子的绳子,套在她的手上,然后把手腕伸进另一头的锁扣里,牢牢扣动锁芯。黄橙子诧异,因为没有郝哥的钥匙,两人分不开了。

“所以问你愿不愿意……”魏来顿了顿,“怕不怕相信我。”

“在这儿已经要完蛋了,我还怕你这个坏蛋吗,去他妈的。”黄橙子把装满化妆品的背包用力摔进山洞里,决定跟魏来,还有她的未来拼一拼。

两人离开山洞,抛弃安全区,朝东北方向行进。来到海边的峭壁,前方没有路,但明显能看到峭壁对面的小径,他们看着悬崖边泡沫般的海浪愣神。退潮时,里面的礁石显露出来,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然后牵着彼此,一起翻越礁石。

黄橙子粗暴地把头发一扎,踩着礁石全程大叫,素面朝天的脸上每一道表情都挤出生动的细纹来,魏来嘲笑她的蠢样子,却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

越过海边峭壁,又是一段丛林探险,随着夕阳西下,日升月落,迎来豁然开朗的一处高地,让他们惊叹的是,眼前有一座深褐色的火山。

几日的跋涉后,付晓茹在火山脚下发现一个红色的邮筒,上面贴着一张任务卡。

“这里是全网恋爱交友观察秀《爱有晴天》,在你面前的是伊瓦库尔火山,从这座火山喷出的熔岩大多直起直落,因此其被称为‘世界上最容易亲近的火山’之一。在登山观看火山喷发之前,你需要给你喜欢的人写一封明信片,这封明信片也预示着你们在本节目最终的归属。”

付晓茹从邮筒边的木框里取出两张空白明信片,一张递给身旁的杨漾。

他们一人蹲在岩石边,一人趴在邮筒上,背对背写着心意。

付晓茹动笔很快,好像早有腹稿:有人说当你问出一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其实都有自己的答案,所以丢硬币的时候,如果丢出的结果让你心里有一阵遗憾,那就选另外一面。所以我就自私一点,关心关心自己,也试着问自己问题:我真的想结婚吗?我想的。但我真的非要那几十万结一个体面的婚吗?好像我其实是无所谓的。我真的爱吃三文鱼波奇饭吗?不爱吃,其实好腻,我其实是看厨子的照片长得帅才有了点餐的原始冲动。我真的爱那个厨子吗?真的很爱。那现在他在我旁边一米外的地方写自己的心事,我想让那张明信片上有我的名字吗?我真的好想。我骗不了自己,有他在天空都很宽,世界很好看,很多年前,那是我真的想去的地方,既然这样,结果如何我也不在乎了,因为我发现,我不想离开你,杨漾。

杨漾想起那晚暴风雨过境,跟展佳佳的酒后畅聊。

展佳佳轻松地说出了那句暗语——墙壁眼睛膝盖。她说付晓茹太大意,纸条都不毁尸灭迹,再对照着杨漾在地图上标注的字,一看就知道字的主人是谁。他们每一次眼神交流,擦身而过轻碰的手,还有彼此硝烟弥漫却更在乎对方的幼稚行径,她早就看在眼里。

展佳佳对杨漾说:“许多男女吵架,不是真想伤害对方,只是一种先下手为强的自我保护。可是你想过没有,或许你的保护在对方看来就是不作为,而你以为对方的无理取闹,也全是你想象中的人设。两个人在一块,就是要彼此拆解,弄掉那些精致,留下最后那个赤裸裸的东西,才能让对方安定。有一天,当你在恋爱中开始发现自身的不足,恭喜你,你正在迈入成人的世界。”

或许他真的还是个小孩,但在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有答案了。

杨漾思绪万千,写作对他来说该是得心应手,但迟迟不知道怎么下笔,最后涂改了几次,就留了一句话。

杨漾和付晓茹再次对上眼神时,竟像当初互相看对眼的时候一样,窜出一丝羞怯。他俩一前一后把明信片放进邮筒,明信片在漆黑的狭小空间里掉落,平稳降落在另外两张明信片上。

黄橙子没有躲躲藏藏,直截了当地把明信片给魏来看了,上面写着:你在扮演一个坏人,我在演好人,我俩累不累啊,但我觉得,我能治你,魏同学。

她仰着头努力撑出自信的笑脸等着魏来的回应,尽管她心里早已㞞到谷底,只是想做自己的意愿太强,只好放肆赌一把。

魏来给她了一个神秘的笑,然后把自己的明信片飞快地塞进邮筒里。

“你写的谁啊?”黄橙子急得抱住邮筒,杵在小小的开口处往里看。

“你猜。”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黄橙子又开始大吼大叫。

叫喊声慢慢变成火山沉闷的呜咽,伴随着夜色降临,火山喷发越来越频繁,每隔几分钟,绚丽的岩浆肆意冲破火山口,如烟花喷涌在空中,火山灰混着烟雾和蒸汽,有如流星雨般坠落,随后恢复平静,酝酿下一轮的暗涌。杨漾牵起付晓茹的手,两个人的面庞被映成浅橙色,眼波流转,不发一言,只有敬畏。

另一头的魏来和黄橙子画风就要欢脱许多,他俩一口一句脏话,在熔岩直奔天空的时候大叫,在烟柱凝固的时候大叫,在火山灰被吹得糊住双眼时大叫。满脸脏兮兮的黄橙子反应过来:“刚刚是不是该许愿啊!”

魏来捂着肚子,笑得比谁都开心。

其实那晚郝哥也在,只是他远远看着这上帝的烟火,除了感叹自己渺小至极,也再无其他情绪。

那场壮观的火山喷发后的第二天,他们终于听见无人机的声音。

按照指示,他们在伊瓦库尔火山的南面搭乘螃蟹船回到了当初上岛的登船点,也还是在那片沙滩上,他们再次见到展佳佳。

最近一次失恋,展佳佳学完了自由潜水一星的课程,来到这里当上了海岛管理员,通过每周的报告、相簿日记和视频接受媒体跟踪访问,向当地旅游局和全世界报告其探险历程。每天在水下有各种珍贵鱼群蜂拥而至等着她喂食,也曾肩负原始村落的调研保护或在高空完成航空邮递服务的重任,以及在几个月前,接受《爱有晴天》节目组的邀请,成为恋爱十人组的隐藏指引。

这是她的工作,但她仍然对杨漾有了好感,一次次暗中帮助他,在眼镜男淘汰的那次投票里,原本他跟眼镜男2比2持平,是她偷偷把郝哥投给他的票改到了眼镜男头上。

但她仍然选择退出,因为她明白,杨漾心里的位置不够了。

展佳佳取出四个人的明信片,一一对应后意外发现最终并没有人拿到那一百万的奖金。

付晓茹和黄橙子面面相觑。

原来魏来的明信片是空白的,他没写黄橙子的名字,是因为他觉得这样不酷,他不想玩了。节目结束后,他准备认真一次。

而杨漾涂了又改的明信片上只留了一句话:晴天没有你,便不是晴天。

到底还是搞文字的。

其实这还不是故事的最后结局。

后来发生的事更令人啼笑皆非,他们的节目因为点击量直线下滑,在直播到第二周的时候就被视频网站退订了,意味着节目临时腰斩,就连节目的官方微博也停更了,重点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制作方并没有通知所有嘉宾。

他们就真的在这座海岛上经历了几个月的荒岛求生。

那些摄像机记录下的素材,全变成尘封的数据,而这一行人经历的心和身的改变,也只有自己最清楚。

展佳佳在送众人登船后,她问杨漾能不能抱抱她。展佳佳被他拥在怀里,对他说了声谢谢,虽然杨漾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感谢自己,但仍回了句,不用谢。

回到陆地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郝哥,魏来焦虑的时候再也不敢数数了,因为黄橙子会扇他巴掌,在一个彻底放飞自我,直播卸妆,成为网上正义使者的疯女人面前,他觉得还是当一个文静的三好学生比较舒服。

人潮涌动的市民广场上,一对穿着礼服的新人站在人群中心,杨漾手里拎着个行动音箱,大声向所有人宣布,他们在今天结婚了,付晓茹羞赧地哭得花枝乱颤。后来在警察的追击里,他俩手牵手唱着歌轻车熟路地逃跑,旁边的行人刻意给他们让开一条路,有人泪目举着手机,有人鼓掌欢呼,有人觉得这肯定是两个神经病。

那三个月的经历仿佛就像一场梦,后来每个人想起来,印象都变得很模糊,网上找不到节目的视频,身边也没人讨论过这个节目,他们开始怀疑,真的参加过这个节目吗,而那座坐落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中间的岛屿,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个世界很大,每个人都需要跟别人建立情感联系才能生存下去,不要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其实我们都太需要爱了,那些嚷着不会再爱的人,真没有几个孤独终老的,所以不用假装自己很开心,试图让自己合群,或是佯装坚强,嘴硬说一个人能行,你没那么多观众。

你其实最希望的,是一直做自己,然后遇见一个懂你的人,但现实是做自己很难,懂你的人还没赶来。

各位单身男女们,欢迎来到恋爱交友观察秀,你们所在的位置,是柴米油盐的世界,你们将在这个世界共同生活百年,体验一场心动冒险。这个世界已经遍布了我们的摄像头,节目将由记忆系统全程直播。你可以选择退出,但其实你根本逃不了。哦,忘了介绍,这个节目的名字,叫,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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