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记忆的旅人
这年头,世界如同秀场,男的秀忠贞,女的秀满足,大部分人发微博朋友圈是为了能让受众直接好感增值。有人发了一张书桌照,花瓶笔纸摆放讲究,看着是个注重生活品质的姑娘,放下手机,旁边是已经堆了一个星期的外卖盒。有人发了一张下厨的照片,刻意拗出结实的手臂线条,暗示是为了给女友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放下锅铲,身后是已经叫好的外卖和空落落的家。
所有人都给你看他想让你看到的,而你喜欢的他,也只是你幻想的他。
所以当符晓跟他的现任女友严美丽在一起超过半年,多巴胺分泌归于正常之后,他渐渐认清了这个事实。当初那个对他言听计从、不追奢侈品、兴趣是油画花艺的女友,不过只是个很好的“卖家秀”。现实的她,性格乖张,自理能力为负数,油画花艺只是三分钟热度,买包才是第二大喜好,第一是花符晓的钱买包。
这次意大利之行,他心里有个预期,送她一场旅行,当是爱情结业,回来就分手。米兰、佛罗伦萨、罗马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教堂和博物馆,但他们兴趣缺缺,严美丽第一时间徜徉在名包的世界里,而符晓在大卫雕像、艺术画廊象征性地打卡后就流连在一家古董玩具店里,准备收走一个巨型机械木马。
符晓是玩具买手,高级一点的称谓是玩具收藏师,这些普通人眼里的小孩子玩意儿,竟被他做成了一门职业,家里堆满潮玩、艺术玩具和绝版乐高。他曾经在香港买过一个奈良美智的Sleepless night sleeping摆件,目前市场价值几十万,这也让他通过玩具收藏买卖得以经济独立,从失败者的行列里全身而退。
后半段的旅行,符晓全程抱着木马,以及帮美丽拖行李箱,一路不卑不亢,充分履行保姆职责,听着美丽如机关枪般的“晓,我的袜子放哪里去了?”“晓,看到我的口红了吗?”“晓,我饿了。”“晓,我觉得这包写着我的名字。”“晓……”他在心里倒计时。回程那天,路过楼下的水果摊,他想最后再对她好一次,问她喜欢吃什么水果,她答,切好的水果。
公主病当气质,没思想以为是可爱,符晓当下掏出手机,直接买了两班不同的飞机,把美丽送去了静心之地尼泊尔。
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织毛衣,建立的时候一针一线,拆掉的时候只要轻轻一拉。符晓从没感受到这般轻松,耳根子终于清静,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他在飞机上猛灌了几杯葡萄酒,不顾邻座老外的眼光,用力笑出了声。
分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所有的积蓄换了间更大的房子,因为他家里的玩具堆不下了。他做了整面墙的展示柜,摆满从世界各地搜罗的宝贝,意大利带回的那匹木马,放在柜门前镇宅。
由于玩具买手这个职业属性过于低调,钱花了很多,却不能炫耀,所谓厉害也只是闷在骨子里,连一个惜英雄的对象都没有。几番挣扎后,符晓决定当房东,把房子挂上了短租网站,用次卧迎接未来的知音。
结果前三位客人都不理想,一个逃避情伤的皮衣男,每天待在房间里,正眼瞧都没瞧过符晓的玩具。一个从比利时来的大叔,在符晓非常自豪地跟他介绍了自己的玩具之后,他回应一声“wow”,就出门玩去了。最后一个阿姨竟然不顾约定,强行带着一只泰迪入住,那小狗逮啥骑啥,为了保护玩具的尊严,符晓成了人肉桩子开始人狗大战。
在符晓考虑要不要撤掉房源的时候,系统提示有客人下了一个月的订单,租客介绍自己是个混血女孩,喜欢环球旅行,新奇事物,性格开朗。
符晓二话不说就点了通过,几个关键词都深得他心,主要是“混血”,以及“女孩”。
门铃响过两次后,睡过头的符晓匆忙套上一件白T恤开了门。门外的长发女孩抬起头,说不上哪里混哪里,总之挺漂亮。她手里抓着一本厚厚的橙色笔记本,见到符晓就大方上前给了个拥抱。
这倒让符晓莫名羞怯起来,有点手足无措,条件反射把她推开。女孩把手插回兜里,介绍自己叫Ada,然后像女主人一样径直走进屋,把行李箱随意一丢,就开始欣赏符晓的家。看到满墙玩具的时候,符晓终于盼来了期待已久的一声惊呼。Ada晃着一个破了裙子的芭比娃娃,问符晓坏了的玩具为什么不丢,他说,你手里拿着的这个是1959年的第一代芭比,她是个古董。
Ada赶紧谨慎地放回原位,她说环球旅行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不少,符晓的爱好可以入选她心中怪人排行榜的前五名。她不吝啬地表达对这些玩具的惊叹,让符晓有那么一刹那感觉终于找到了知音。不过除此之外,她带着烤串味儿的口音,堪比严美丽那不可一世的做派,加上过分的自来熟,以上种种,让符晓有种来者不善的念头。
更奇怪的是,Ada第一次来这座城市,除了第一天下楼买了些生活用品,之后都跟符晓待在家里,符晓没多问,想着国外待过的人都不按常理出牌。不过Ada有个举动倒是不停撩拨着他的好奇心,就是她会间歇性地突然愣在原地,然后撩起袖子,偷偷看一下左手臂,再转身回到自己屋里,而且一定会锁上门。
她在门上挂了个木牌,写着:Ada’s Room。
符晓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你为什么来中国啊?”
Ada笑笑,说:“秘密。”
“你不会是什么国际间谍吧?”
Ada配合地做了个“嘘”的手势,口红印在手指上,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第三天入夜,符晓在客厅跟他妈视频通话,晓妈一直有重度意外妄想症(他乱起的),身上但凡有点小病痛就去网上搜癌症的临床表现,而且每天一定浓妆艳抹,因为不知道会不会半路遇见符晓的未来后爸。小时候符晓会梦游,她担心他翻窗子跳出去,就在他的床和窗户之间设置了各种路障,于是三更半夜的能听见屋里一阵排山倒海的乒乒乓乓……
晓妈担心儿子玩物丧志娶不到老婆,就在他跟严美丽交往当天,她就算好了二人八字和结婚日期,连孙子小名都起好了,叫“好好”,寓意两女两子,就生四个,不能再多了。她抬着眼角的鱼尾纹语重心长地对符晓说:“妈老了,你们俩定下来,我也就踏实了,否则只能在天上保佑你了。”
催婚不成功,算她输。
晓妈在视频里顶着一脸油腻的笑意,问美丽在不在,要知道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美丽。符晓推托说她跟朋友吃饭去了,正想关视频,外卖小哥突然敲门,Ada拿着钱包从屋里飘出来。
晓妈在电话那头惊呼:“背后是谁啊!”
符晓赶紧把手机转向一边:“妈,你别吓我,那是衣服架子。”
“你家衣服架子带腿儿的啊……”
符晓眼疾手快地关掉视频,抚额叹息。
Ada刚走到鞋柜旁,再次定住,片刻后看向手臂,转身冲回房间,钱包里银行卡硬币钞票稀稀拉拉地跟着掉了一地。
蒙圈的符晓赶紧给小哥开了门,拎着外卖在Ada门口试探性地问了问,见屋里没动静,便把外卖放在地上,转身把一地零碎捡起来。
直到看到Ada的身份证和名片,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她本人,中文名叫李大萌,但户口所在地写的分明是中国某地区。两张名片上的名字和职业都不一样,一张是Lily,翻译,精通八国语言,一张是李可爱,中文导游,划算仅此一家。
符晓吓得不轻,本想报警,又认㞞地怕陷害好人,只得抱着一个棒球棍当防卫工具在客厅睡了一夜。隔天一早醒来,Ada已经在旁边吃早餐了,她把一块鸡胸三明治递给他,还给他泡了杯柠檬水,叮嘱道:“早晨起来先喝水,再吃东西。”
他抱着球棍不撒手,接过三明治远远睨了眼,迟迟不敢下肚,下一秒,Ada开始用水果刀削苹果,锃亮的刀尖有些刺眼,符晓脑里闪过无数警匪片的情节,他终于克制不住,把三明治一扔,举着棒球棍跳到几米开外,大声质问道:“你就是一自家同胞,混哪门子血啊,还有,又是导游又是翻译,你环着球招摇撞骗吧,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Ada的身份败露,压根没想过反抗,气定神闲道:“这年头谁不需要点包装啊。导游和翻译也是为了赚钱,经济基础决定旅行目的地,以及是穷游还是别游了。”
“当、当真?”
“你看着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符晓握着棒球棍朝她逼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Ada清透的眼神开始失焦,瞳孔明显地放大而后缩小,等到眼神重新聚焦的时候,眸子上印出的是符晓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只见Ada叫了一声,反手就是一耳光,迅速抢过符晓手里的棒球棍,朝他腿上狠狠一砸。
Ada叫的那一声是——你谁啊?!
她得了一种短期记忆丧失的病。三年前因为一次脑部手术造成海马体受损,无法获得短期记忆。打开冰箱门会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刚吃过午饭又会再一次打开外卖软件,她翻来覆去地看着同一本杂志,说已经讲过好几次的笑话,交不到新的朋友,因为每一次见面,都像是初识。
如同七秒记忆的金鱼,过目即忘,需要训练很多遍,才能勉强转化为长时记忆,她记得三年前的所有事,也强迫自己记住了自己是个手术失败的病人。在这之后,她把所有行事历记在了橙色的笔记本上,但凡转瞬忘记,至少还能捡回半点像个正常人的尊严。
Ada把袖子撩起来,手臂上是一行刺青,非常实诚地刻着中文大字:看橙色本子。她一个人躲回屋子里,把本子上的内容又复习一遍,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对符晓态度大变,又是揉脸,又是给他腿上的瘀青上药。
符晓长叹一口气,奇葩妈不够,又添一枚新丁,然而,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符晓有一个化妆师朋友乔麦,此人就是个传奇。那会儿乔麦给一个台湾模特化妆,符晓提供了当天的拍摄玩具。化妆过程中,台湾模特对乔麦的妆面各种挑剔,啧啧着嘴让他把法令纹遮掉,乔麦解释说鼻唇沟遮不掉,可以靠后期,于是模特呛声抱怨,我台湾的化妆师都可以的呢,你是做什么的?!乔麦听完当场把模特的妆给卸了,收拾完东西直接走人,按他的说法,钱我不要了,妆当然要还给我。
一旁的符晓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乔麦在广场公寓开了家造型工作室,符晓去剪过几次头发,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符晓是标准宅男,自认丧失社会属性,生活日常是吃饭睡觉找乔麦。难得出门就是去他店里蹭咖啡,顺带谈谈男人心事。这段时间,Ada成为他们话题的风暴中心,家里住着个随时会失忆的神经病,切着水果突然举着刀大呼小叫,洗澡洗一半从浴室里冲出来,霸占着电视花三天时间看完一部电影。为此,他每天都要跟她保持安全距离,否则不确定能否活着开瓶香槟庆贺她check out。
几天后是当地最大的玩具展,符晓受展览方邀请,展出自己的绝版乐高,为了吸引客流,他还熬了几个晚上,自己动手用散装零件拼出一个成人大小的动物城狐狸尼克,果不其然成为当天最热,大小朋友们托着下巴围观拍照。正得意的时候,Ada背着一个牛仔包大驾光临,她拍着手惊呼——这只松鼠好可爱啊——对着尼克一顿狂拍。完了还非要跟符晓合影,符晓一头黑线地配合,只见她一手抱住符晓的腰,再反手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给他们拍照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按下快门,闪光灯不合时宜地一闪,Ada揉了揉眼,再一回神,尖叫着推开符晓。
符晓抱着他的尼克乐高同步栽倒在地,一声巨响,积木零件四散。
这一长串流畅镜头,不给一点剪辑空间,画面惊悚,情节百爪挠心,给了符晓身体和心灵炙热的一记重拳。
符晓成了第二天媒体上的晨间笑话,他顶着俩黑眼圈把Ada的行李扔在门口,勒令她即刻退房走人,前几天的房费也不收了。Ada楚楚可怜地抱着沙发把手,一口一个可怜可怜病人,假哭道:“失忆就像是柜子的钥匙丢了,文件还在柜子里但是拿不出来。我也想暴力拆柜,可是找不到工具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符晓决绝道,“抛开你这病不说,看看你满嘴谎话,说来旅游又从不出门,那到底为什么要来啊?!”
Ada对来由三缄其口。
“是让我叫警察带你出去,还是你自己潇潇洒洒离开,选吧。”
Ada寻思片刻,收敛了表演,起身带好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出租车上,她觉得胸口堵得慌,翻看自己的橙色本子,哭得梨花带雨,结果下车一时恍惚,竟把本子落在了车上,用了两年的手机也夹在里面。
她刚到机场大厅,周遭忽然遁入黑暗,旋即断线重连,等到看清眼前来往的旅客后,三大哲学经典问题从脑中飘过,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她习惯性地撩起袖子,看见手臂上的刺青,开始翻箱找那个橙色本子,再三确认本子不在身边后,巨大的不安全感朝自己袭来,仿佛机场随时会把她吞掉。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此刻让她更绝望的是,她忘记了自己来这座城市的目的。
符晓请家政公司做了个彻底的开荒清洁,打算休养身心一阵再出租自己的房子。他哼着歌洗完澡,给自己又海淘了两个限量款高达,开了瓶几千块的红酒独饮压惊,大快朵颐之后准备找乔麦做个造型,开始没有女人烦的新生活。
踏进乔麦店里,远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顶着熟悉的后脑勺,在镜子里用他熟悉的油腻笑容打招呼。
“妈,你怎么来了?”符晓万念俱灰。
晓妈此行是来见儿媳妇的,符晓过去的女朋友,她就见过一个。高中那会儿,符晓带着个练田径的女生回家,向晓妈跪地保证,谈恋爱不影响高考,要跟她永远在一起。结果还以为永远有多远,不过是高考后的一个暑假。在这以后,符晓跟晓妈承诺,今后带回家的人,就是要娶的人。于是接下来晓妈把家里来回捯饬了快八年,也不见儿子带一个能给他幸福的人回来。符晓沉迷于玩具买卖之后,懂他的人更少了,所以严美丽的出现,成为晓妈心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快被自己的焦虑逼疯了。
符晓借口家里太乱给晓妈安排了酒店,过几天再去家里看,他煞有介事地强调,他跟美丽是分房间睡的,晓妈一阵不怀好意地笑,心想:“跟我面前装清纯,不知道你妈不爱吃素吗。”
把晓妈伺候到位后,符晓开车回家,一路打着腹稿杜撰各种骗她的理由,他心不在焉地停好车,从电梯间出来,走廊顶灯亮起,Ada坐在家门口地上,吓得符晓一声惨叫。
走投无路的Ada看见抄在便签纸上的地址,找到了符晓的家。她扑闪着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因为她失忆了,记录的本子也丢了,所以想确认之前是不是住在这里。
符晓急中生智,他脑袋一热突然上前抱住Ada说:“找你半天,你跑去哪儿了?”
Ada被抱得有些不自在。
“我是你男朋友,符晓。”他撒了个不大不小又后患无穷的谎,“这就是你的家。”
符晓细数着Ada之前的生活经历,在他的故事版本里,他和Ada是在意大利相识的,在一起小半年,其间克服了因为Ada短期记忆丧失而造成的各种问题,因此两人越发信任彼此。他们最近一次旅行又去了意大利,最后一次大的支出是这间房子。还有一点,Ada特别支持他的玩具事业,而且比他还要懂得保护这些宝贝,所以从来不敢靠近它们半步。
符晓一边说,Ada在一个新的橙色本子上记录。
见Ada下笔有些犹豫,符晓开始添油加醋:“你看我是不是有种特别的感觉?”
“嗯……有种愧疚感。”她用笔尖挠挠头。
符晓为狐狸尼克默哀一秒钟。
晚上睡觉前,洗完澡的符晓走进自己房间,只见Ada穿着睡衣呈大字形躺在床上,非礼勿视,他急忙假装绅士说因为害怕她半夜失忆被一个陌生人吓坏,这半年来其实两人都是分开睡的。他让Ada留在主卧,自己抱着枕头去了隔壁房间。
入夜后,Ada敲响符晓的房门。符晓半掩着门睡眼惺忪地问她怎么了,她嗫嚅着说:“是不是我以前对你不好,感觉你对我有点失望。我知道我有很多问题,不只是记忆上的,可能我这个人不够聪明,好心办坏事,但我真的很努力了,想要跟正常人一样,我有什么问题你一定要告诉我,但是,不能不要我……”
这一段掏心掏肺的告白让符晓一下子失去了立场,显然他现在才是抱有愧疚感的人。他只能给自己找一个妥帖的台阶,告诉自己只要晓妈一离开,就把本子偷走,消除她这段记忆。
符晓从屋里出来,把她抱在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想多了,傻瓜。”
想想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刚跟严美丽谈恋爱的时候,她努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懂事得体、清秀高雅的人。她看到符晓皱眉,会问他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这样才可以放肆赢得他的绝对宠溺,换来疼惜的那句——你想多了,傻瓜。拿着这块免死金牌,放心做个爱情里的傻子,想多了,那就少想一点吧。
重回记忆的Ada,并没有变成严美丽那样的人。
那股热络劲儿是真的,傻里傻气也是真的,只是一时间忘记太多东西,少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硬撑的自信。但也让晓妈见到她后,好感度激增,拉着她的手就一直没松开过。
晓妈只有第一眼见到Ada的时候问过符晓,美丽怎么跟照片儿上长得不太一样,符晓搪塞道:“现在的女人一天变一个妆容,都是日抛脸。”
而Ada这边,符晓也早已打了预防针。说他妈喜欢给人起名字,所以叫她“美丽”的时候一定要应着,以及他妈说话喜欢带修辞手法,所以她说啥,不用考虑是否会发生,点头就好。
于是接下来就出现这样的对话。
“美丽呀。”
“在!”
“你看我这儿子永远长不大,媳妇儿也娶不到,我这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不如你就拯救他于水火吧。”
Ada点头。
晓妈开心极了,捧着她的脸爱不释手,一番感叹之后,Ada顿了顿,问她:“阿姨你谁啊?”
在误伤来临之前,符晓眼疾手快地把晓妈拉去一边,郑重跟她说了“严美丽”的真实情况。晓妈一时沉默不语,独自去门外抽烟。半个钟头过去,符晓见外面没动静,打开门,晓妈已经不知去向。
Ada看完本子补回部分记忆后,晓妈拎着她的大箱子来势汹汹地回到家,她拍着符晓的肩膀,说:“你都没放弃,我有什么好放弃的,接下来的日子,我陪你一起照顾美丽。”记忆没了人还在,她觉得这是她跟儿子的共同考验,哪怕每天少画俩小时的妆,后半辈子勾搭不上一个靠谱男人,她也认了。
任凭符晓如何劝,晓妈心意已定,她二话不说直接在次卧宣告主权,Ada倒也勤快,兴冲冲地帮忙整理行李。
“阿姨,我来帮你。”
“这称呼我听着别扭,得抓紧时间变咯。”
符晓:“……”
当晚有两件事让符晓彻底崩溃:第一件事,吃饭的时候,看见晓妈的玉镯子挂在了Ada手上。镯子是当年晓妈离婚时,符晓用三个月的工资给她买的,他抱着晓妈说:“那个男人让戒指失去了意义,这个镯子,就是我存在的意义。”第二件事,今晚他要跟Ada一起睡,事到如今已然罪孽深重,现在感觉要奔着万劫不复去了。最难的是还要掌握一个度,不能太客气,让无辜的Ada多想,又不能太亲密,不然就占了她便宜。于是在睡觉前偷偷灌了两杯咖啡,想着保持清醒不间断地聊天,在她睡着之后再睡,这样比较君子。
结果Ada精力无穷,硬生生聊到了凌晨4点。听着身旁Ada的呼吸声变得匀速和缓,符晓向床边挪了挪身子,正想睡的时候,被“新的”Ada一脚踢到地上,后面就全然没了困意。
在这之后,他打好地铺,每晚跟他心爱的玩具一起睡。
后来第一个知道这事的是乔麦,符晓连做了好几晚被Ada追杀的噩梦,醒来甚是内疚,只能找个最靠谱的兄弟解忧。乔麦没有过多埋怨他,反而见到Ada后,开始一本正经地瞎编,说因为符晓很优秀,她跟符晓在一起就变得特别贤惠,每天都要自己做饭以及收拾屋子,那大理石地板来回吸尘吸个三遍还不够,不但支持符晓的爱好,而且还经常买限量款送他。最关键的是,特别爱折腾头发,三天两头都来找他,用那种最贵的护理,他拦都拦不住。
Ada在本子上记到一半,撂下笔冲乔麦喊:“我失忆归失忆,但我不傻。”
“你看,就是这气焰,不爱相信人,没少让符晓难堪。”乔麦晃着手里的化妆刷,给符晓使眼色。
符晓轻咳了两声,解嘲道:“问题最大的是我,谁跟我在一起,都忍不住让我难堪。”
从乔麦店里出来,他们在商场闲逛,路过电影院时,Ada被展板上的新片吸引,符晓问她想不想看,她摇摇头,害怕自己半路发作影响别人。符晓的愧疚感袭来,二话不说买上电影票和爆米花。电影放映的全程Ada都很紧张,她把本子抱在胸前,一只手抓着符晓的胳膊。终于完整看完一场电影,一切安好,符晓没敢挪动身子,片子放完时已经有些麻了,他揉着胳膊想,其实她不犯病的时候,也是个值得一辈子心甘情愿的姑娘。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家,刚一进门符晓就傻眼了,他的北欧风书架上,挂着一个无处安放的巨大中国结,花了重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皮质沙发正被粗布碎花床单罩着,那个从意大利抬回来的木马上,竟然放了几盆大蒜,哦不,水仙花。厨房里烟雾缭绕,晓妈像在里面像修炼一样,符晓刚想进去,就被呛到败退,晓妈大义凛然地关上门,几个卡通粘钩防不胜防地出现在门背后。
再小清新的家,也容不下一个审美独特的妈妈。
热情的晓妈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色香味俱无,在被西红柿炒蛋辣到之后,符晓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真的太难吃了,这么多年仍然甩不掉她黑暗料理之王的美誉。
晓妈被符晓的举动弄得有点泄气,回厨房洗了洗碗,出来看见自己布置的家被回归原样,大抵也是明白了儿子的心意,便早早回房睡了。符晓也跟自己闹别扭,躲在玩具墙前摆弄公仔,他责怪自己,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生活搅成这般模样。
Ada吸溜着方便面,坐到他身边。
符晓回头问她:“没吃饱对不对?”
“东西不好吃是真的,人是对的就行,”她含混着说,“我真挺羡慕你跟你妈的相处模式的,能在最熟的人面前暴露缺点。”
“说的好像谁家孩子跟父母不熟似的,你爸妈呢?”
“他们都自己去玩啊,不管我。”Ada带着玩笑的口吻说回符晓,“你们两个都是小朋友,吵吵闹闹的,其实在乎得要命。”
符晓来到次卧前,贴着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屋里的晓妈听到符晓的脚步声,也在偷听,两个人隔着一道门就看谁先妥协。最后还是符晓敲门,说:“我知道你肯定没睡,厨房里有方便面,饿了可以吃。还有啊,水仙放在客厅,好歹能晒晒太阳。”
晓妈手舞足蹈地在屋里转圈,然后假正经地回了声:“哦。”
第二天一早,Ada准备好了三人早餐,客厅已经用吸尘器吸过三遍,桌子下的死角还趴着清理过,这盛世如乔麦所愿。符晓有点于心不忍,但Ada说她这样比较安心,说着又吸了一遍地毯。后来的生活其实很简单,符晓和晓妈开始习惯这位特殊的旅人,所有日常不过记了忘,忘了记,慢慢跟上了她的频率。
因为家里一时间出现两个女人,符晓的经济压力上来,狠心卖了两件收藏,其中的欧版火影忍者模型是跟一个买家同城交易的。让符晓和Ada意外的是,买家是个12岁的小孩子。他阔气地用手机转完账,抱着模型就上了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
事后符晓趴在港口的围栏边,看着不远处的贸易船只和飞鸟,像是跟一个多年的好友告别,练习释怀。符晓并不需要谁能理解他,只要每天看到玩具们觉得很有意义就好,生活的本质就是跟美好的东西在一起,所以承载的无论是金钱名利,一段至死不渝的爱情,还是一堆看似没有生命的塑料,又有什么区别。
后来Ada瞒着符晓,偷偷去找过那个男孩,想把模型买回来。男孩当然拒绝了她很多次,还童言无忌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但Ada每次不厌其烦找他的时候,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Ada告诉他一个秘密,说她有超能力,可以自由控制大脑,只选择自己想记住的东西。男孩的少年心被她降伏,终于愿意跟她聊天,男孩的人设其实很简单,从小家境殷实,但爸妈常年不回家,跟留守儿童无异,玩具很多,但心里孤独。
卸下防线的男孩跟Ada交换条件,想要回模型可以,前提是陪他玩。
Ada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没了记忆,时间只能在她皮肤表面留下来过的痕迹。如果不看那个本子,她可以瞬间回到三年前,回到那个刚动完手术,对明天充满害怕的人。
忙碌了大半个月的Ada回到家,怀里抱着用泡沫纸封好的模型,痴痴地对符晓笑。
几个小时前,男孩把模型送给了她,他说:“姐姐,我知道你都是骗我的,你是个很好的演员,但你也是我第一个朋友,请不要忘了我。”
Ada在她的本子上写道:最近认识一个新朋友,是个12岁的男孩,那个男孩,跟他很像,孤独的少年,都想要陪伴吧。
转眼这本新的本子上,因为多了“爱情”的出现又平添很多琐事,以至于她每次再记忆花的时间越来越长。而符晓好像被自己的设定说服了,当初还会像钟摆一样,逡巡于告诉Ada真相以及混一天是一天之间,而现在好像有了放弃的念头,放弃回到原点,因为他发现自己对Ada有了好感。那种好感是建立在愧疚上的。
符晓生日那天,乔麦按老规矩给他订了常去的餐厅。符晓不爱热闹是出了名的,又没什么朋友,今年加上晓妈、Ada,也就四个人。几年前的生日,乔麦还会把包厢精心布置一番,提前给符晓做个造型,让他拍照发个朋友圈,证明自己还活着,后来觉得朽木不可雕,伪装给谁看,索性也就走走流程吹个蜡烛罢了。餐厅老板已经按他习惯的口味上好菜,乔麦和晓妈投缘,聊得热络,符晓和Ada就全程听他俩搭档讲相声。吹蜡烛之前,老板进来说有人找,然后严美丽就从门后面出现了。
严美丽真的在尼泊尔待了三个月,差点都皈依了,但终究没躲得过情爱纷扰。她听人说,分手了想对方一次,就记一个单词。结果没走出阴影,反而成了词汇大师,一个人在加德满都畅通无阻。
她想再尝试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跟符晓分开后,她深夜机械地滑着手机,偌大的双人床怎么滚都是凉的。她或许以为符晓就爱这样的她,所以才在他面前永远蛮狠娇嗔,以为这样笨拙的方式就是在宣告自己永远离不开他,以为喜欢一个人,就会心甘情愿,有人笑有人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严美丽的出现,直接造成新的故事戛然而止,提前结尾。Ada跑出餐厅,符晓紧跟着冲出来,她哭着伸出手掌,示意符晓别再靠近。入夜的海边冷风阵阵,Ada当着符晓的面,把手里记录好的一半本子撕掉,连着对他的全部记忆扔进了海里。
她抹掉眼泪,颤着手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不要相信一个叫符晓的男人说的任何话。
“我这些年到底是谁,我怎么会来这个破地方,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你根本不喜欢我,却强行改变我的记忆,为什么要来害我,把我的记忆还给我!”Ada哭得撕心裂肺。
符晓心疼,犹豫着想伸手去碰触她,却被她抓住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他摸着手上深深的牙印痛得跳脚。
“我要忘了你!”说罢Ada转身坐上路边的出租车逃之夭夭。
符晓也没追,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店里,收拾尴尬的残局。严美丽已经哭花了妆,一向机灵的乔麦也束手无策,唯独晓妈见符晓回来,默默坐到他身边,带着一点自责的语气安慰他:“是不是妈妈给你的压力太大了。”
“跟你没关系,全怪我太自私。”
“你不喜欢那个姑娘,就不该去做伤害她的事啊。”
“妈,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不是要我承认我有多么普通有多么可恶,而是在这个过程中,有时我以为是错觉,可是这个错觉持续了好长时间,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严美丽听完哭得更伤心了。
到家的符晓第一时间冲到卧室里,见Ada的行李还在,便转身跑出去找她,开车在整座城市绕行,一次次拨通她无人接听的号码。此时的Ada,可能已经忘记了他,在城市某个角落清醒,然后遇见善良的好人。
时间划过12点,符晓抱膝坐在地板上,看着玩具墙顶上的火影忍者模型,像经历了一场梦境。这个生日感受非凡,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不成熟。
接下来的几天,乔麦都陪着符晓轧马路,试图在某个转角能看见Ada,哪怕只是远远地确认她安全就好。此刻的Ada,正躲在城市西边的一家便利店里,她捂着脑袋,闭上眼全是符晓的样子,疑虑为什么那种断电的感觉还不重现。
直到某天清晨,符晓接到警察局电话,说有朋友因为护照丢失滞留了。
Ada的最近通信录上,只有符晓的名字。
警察叔叔问:“你们谁是符晓啊?”
“我是!”乔麦站出来,伸手拦住旁边傻眼的符晓。
Ada想起本子上那句警告,警惕地质问乔麦:“我手机里为什么有你的联系方式?”
“你手机里怎么有我的电话,问你自己啊?!”乔麦气焰更甚。
“行李给你,护照在里面。”一旁的符晓看不过去,赶紧上前把行李箱和背包还给Ada。
“你又是谁?”
“我是你的民宿房东,你订了我的房子,”符晓帮她还原了最初的故事线条,李大萌,中国人,冒充混血,不知什么原因租到了他的房子,这几年一直在世界各地当中文导游,兼做翻译。
符晓把房子的订单给她看,Ada大惊:“三个月前?我租了这么久?”
“他是看跟你有缘,所以才收留你。”乔麦补充道。
“没让你说话!”Ada对他很不客气。
“总之护照你拿到了,你不用怕我,可以回家了。”符晓失落道。
Ada突然一把抱住他,回归了初次见面的欢活,念叨着:“怕你干什么,你是好人啊,没关系,既然我什么都忘了,那就在这里多玩两天再走。”
Ada当即定了后天的班机,抓着符晓的胳膊说要请他吃饭。替罪羔羊乔麦被Ada来回几次眼神杀后,迈着小碎步功成身退。
吃饭时,Ada问起这个城市哪里值得去,符晓只能说得出几家玩具店,比起Ada,他反而更像是这座城市的流浪者。两人翻起手机查看旅行攻略,符晓提醒道:“你不能去人太多的地方。”
Ada托着腮帮子正色道:“敢不敢赌一把?”
“啊?”
他们买了个拍立得,从人群密集的星海广场一路拍到海边,又跟几对情侣比赛抓娃娃,最后满载而归。经过一个地下酒吧前,Ada把一袋子娃娃送给门口卖烤串儿的大爷,转身指着酒吧的霓虹招牌朝符晓莞尔一笑。
那晚是符晓人生中第一次蹦迪。
Ada也才发现自己那么会跳,在舞池中央分分钟成为焦点,胆战心惊的符晓在一旁原地蹦跶,害怕她会不会突然发作,视线从没离开过。
一通热闹过后,已经凌晨三点。
两个人玩到虚脱,互相搀着在空旷的天桥上走,Ada忍不住笑,她说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符晓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又害怕碰到手,心里填满愧疚与遗憾。
走到一半,亢奋的Ada突然撑起身子,坐在桥梁边上,还拉他一起坐上来。
两人转身朝外,脚下悬空,几辆夜行的车飞速滑过,远方是点点还未熄灭的灯火,符晓从未这样大胆过,但此时心里却有种安稳的热。
正想抬笔记录的Ada卡壳了,问他:“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别知道了,我这人很无聊的,免得你今后回去在网站上给我打差评。”
“也是,反正要走了,但我总感觉认识你,从今天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有这种熟悉感了。还有你不要跟那个符晓在一块儿了,我本子上记过,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我才能成为符晓的朋友啊。”符晓一语双关,心酸地笑笑。
Ada用拍立得给他拍了张照,在相纸上写着“有缘先生”,然后夹在本子上,在旁边批注:我的房东,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两人回到家,Ada说她好像对这里有印象,像个女主人一样在屋里转悠。她准确地找到次卧的方位,看见符晓的玩具墙,再次发出惊叹,仍拿着那个坏了的芭比娃娃问,为什么不丢啊?符晓此刻突然很想哭,他说,玩具跟人一样都有生命周期,坏了也别丢,更别忘了,因为多多少少都陪过一阵子。
在Ada回来前一天,晓妈登上了回老家的班机,她把屋里自己存在过的痕迹都抹了去,唯独留着那几盆水仙,因为已经生出了花苞,她给符晓留下的便签上写道:妈这一辈子都在提心吊胆里度过了,因为太贪,什么都想要,所以到处给别人压力。或许是时候让你自由了,别担心我,爱你想爱的人吧,只要你不惦记着从中得到什么,也就不会害怕失去什么。
Ada洗完澡出来,见符晓在客厅里看电影,擦着未干的头发在他身边坐下。
其间严美丽打来几次电话,都被符晓挂掉了,严美丽成为他人生目前为此的重灾区,他没有办法安抚,因为过不了自己这关。
“跟女朋友吵架啦?”Ada问。
“前女友。”符晓不想提她,摆摆手道,“还在纠缠。”
“自私的人看到的是纠缠,以为人家是在阻止你幸福,但宽容的人看到的是舍不得。”Ada说,“其实很多女孩儿很笨的,不甘心的时候,招数只有这些,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那我该怎么做?”
Ada握住他手里的电话,贴到他耳边道:“接啊,说清楚,好聚好散,说不清楚,再彻底拉黑,别拿钝刀子磨,痛快点,她总会慢慢走出来的。”
电话接通后,严美丽并没有无理取闹,她知道这年头谈恋爱都是你情我愿,人人平等,不存在谁耽误谁的时间,她只是想彻底死了心,认认真真地说句再见。
那晚他跟严美丽聊了很久,符晓对她说:“我们为什么不适合,是因为我受不住你,而你也不会为我着想。美丽,其实你不用改,真的,这就是你,你什么都不缺,缺的是那个人。”
是啊,生活已经拼命要赢了,谁都不愿意在爱情里也比个高下,毕竟从南到北,一个人走过太多四季,就是想遇见一个彼此成全的人。
挂上电话,Ada已经在身边睡着了,符晓给她盖上毯子,正想起身,她突然扭了扭身子,两条腿把他夹住,符晓颓丧地想不是应该倒在她怀里,这样的画面才好看吗。
他动弹不得,后半夜硬生生在沙发上坐着睡了过去,结果第二天还是被Ada打醒的。
早饭后,Ada翻了翻本子,说要带他去见个朋友。
别墅的大门打开,符晓目瞪口呆,Ada所谓的朋友,就是当初买他模型的男孩。
Ada晃晃手里的本子对符晓说:“不知道为什么,本子只剩下一半,第一页就写的这个小孩儿,但这上面说,这个小孩,跟‘他’很像,‘他’是谁……”
男孩一口一个“姐姐”地扒在Ada身上不下来,符晓还愣在Ada上一句话里,听到他们叫他,才回神跟了上去。
男孩偷偷跟Ada耳语道:“你男朋友吃醋了。”
“他不是我男朋友。”Ada解释。
“上次就是你们一起卖玩具给我的啊。”
Ada向符晓抛来求证的眼神,他冷不丁一个寒战,赶紧点点头,担心小朋友说错话。
“哦,姐姐你忘记了。”男孩配合着偷笑,把他们带去自己的房间。
硕大的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让符晓没想到的是,那些只活在新闻图片里的限量潮玩竟然悉数出现在一个12岁的男孩房间里,他盯着玻璃柜中央那个巨大的金色擎天柱,望洋兴叹,有钱真好啊。
除了摆件,男孩还有很多科技玩具,符晓一秒切换成幼儿模式,抱着那些玩具不撒手。他们在这里待了大半天,临走时,男孩送给符晓一个礼物——一架可以充电的遥控纸飞机。
赠予英雄般的惺惺相惜。
回去的路上,经过星海湾浴场,符晓提议带她坐游艇,两人上了船,占据甲板最好的位置看日落。
退潮时的海面汹涌,甲板上站不太稳,Ada一手紧紧抱着本子,一手扶着栏杆,脸上挂着笑,用她带着烤串味儿的口音一刻不停地闲聊。
符晓有那么几次走神,他甚至想过走投无路的办法,比如把她的本子直接抢过来丢到海里,然后等她失忆的时候,再以她男朋友的身份出现,篡改她的人生。
“你在想什么?”Ada打断他。
“哦……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好像是上午10点。”
“去哪儿?”
“东京,最近樱花季,游客多,可以赚点钱。”
“我一直挺好奇,你这毛病怎么可能当得了导游呢?”
“重复讲同样的话,重复坑人,这不是很适合我吗?”说着又开始大笑。
符晓情绪起伏起来,半晌之后,他说:“其实你不用一直这么亢奋的。”
Ada被一下击中了软肋,收敛了笑容,转过身靠在栏杆上,与符晓四目相对:“自从我的记忆能力变成这样之后,总想证明自己跟正常人一样,想要被看见,又害怕被了解。我当初会做那个手术,是因为出了车祸,在纽约一号公路上。我那时刚拿到驾照,跟我爸吵着非要自己开,结果跟来向的车撞上了,玻璃直接插到我脑袋里,但我比后座上的爸妈幸运,至少还有口气儿可以做手术。生活总是跟你对着来,想忘记的偏偏留在长时记忆里,想记得的却不给我这个机会,所以我是被强迫着独立的,这样就可以不依赖于任何人……所以,挺好的……至少还能把什么都写在本子上。”Ada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本子,眼泪也跟着掉了出来,她迅速抹掉眼泪,“哎呀,有些人刚认识,但好像认识很久似的,什么都想跟他说。”
“我很乐意听。”符晓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
Ada讪笑道:“别用这种同情的表情看我,虽然我知道,本子一丢,就又一无所有了。”
“你还有我啊。”符晓脱口而出。
海风吹过,Ada捋了捋挡在眼前的碎发,一时有些慌乱。
符晓赶紧伸出手缓和尴尬:“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不认识你。”Ada保持着笑意,“有缘先生。”
第二天一早,符晓把Ada送上车,这一次,他们没有多讲什么,甚至连个道别的拥抱或握手也没有,两人像约好似的逃离对方的视线。Ada摇下一半窗户,跟他说了声谢谢,符晓在车子开动之前,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Ada偷偷回头看了眼符晓,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车子往前开了几十米,一架红色的遥控纸飞机飞在窗外。
她立刻会意,摇下窗户,伸手把纸飞机抓了进来。
摊开纸飞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Dear Ada,我讨厌离别,更讨厌后悔,所以直到你离开才敢说真话,其实我才是符晓。我没有立场为自己辩解,因为我真的不是好人,所以不必记得我。你总在寻找安全感,但其实安全感不是要获得什么,而是内心深处,有被需要的感觉。你这样的女孩不是每个人都遇得到,如果有人需要你,是他的运气。我妈说,人这一辈子,不惦记着得到,也就不会害怕失去,我希望你幸福,所以哪怕看着我喜欢的人离开,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从这个记忆开始计时的起点,就没那么公平,符晓对于Ada来说,只是个认识两天的陌生人,而Ada对他来说,是在三个月里,参与她两次人生的“最喜欢”。
手机APP上显示纸飞机已经超出遥控范围,符晓回到家,从抽屉里把Ada画的“Ada’s Room”牌子挂回了卧室门上,晓妈的水仙花开得正好,他拨通晓妈的电话,刚叫了声“妈”,就鼻子泛酸,哭得像个孩子。
时间拨回两个多月前,Ada推倒符晓的乐高,被符晓勒令赶出家门,她心情跌至谷底,还把橙色本子落在了出租车上。
那个本子先是被一个送机的乘客捡到,顺走了夹在里面的手机,把本子扔在了路边的石阶上。路过的大学生捡起来翻了两页,留在了学校食堂,食堂的清洁阿姨把它当作失物交给了办公室老师,后来又被前来领失物的学生一起带走了。
学生在咖啡店里看完本子,留在店里,老板觉得本子好看,就竖着放进了墙上的书堆。
这是一家人来人往的机场咖啡店。
某天,有个长发女生取出那本橙色的日记,翻开了Ada的回忆。
本子的主人在中间几页贴了几张照片,写了这么一段故事。
在佛罗伦萨的博物馆艺术画廊当导游的时候,遇见了他。
他好像根本不爱逛博物馆,看完大卫雕像就在玩手机,但又不得不被导游耗着,看他那焦急的样子,好想过去帮帮他。
第二次遇见他,是在罗马,远远就看见他一个人拖着个木马在圣天使桥上走,明明腾不出手,还把兜里的零钱塞给路边的表演者,结果木马没抓住,砸在地上,他竟然在对那匹马说sorry。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第三次遇见他,是在短租网站上,可能是缘分使然,我不知道怎么点到他的房源的,当看到房东头像的时候,我决定好下一站要去哪里了。
我已经想好,开门之后要给他个拥抱,如果他也对我一见钟情,我一定会告诉他,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已经爱上你了,但只是刚刚才见面,你说我怎么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