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请多指教
暗恋是一场漫长的失恋。
这个身体力行的觉悟从我们喜欢上第一个人开始,就密密麻麻烙在所有痴男怨女身上,尽管都懂“不强求”的婆妈道理,但“爱而不得”仍然是完美人生最遗憾的一根刺。
关夕霏的人生里,那根刺是老贾给的,不偏不倚正中靶心。从她第一天进公司见到老贾,到此时此刻老贾的婚礼,这根刺都不曾动摇过。
没有意外,新娘不是她。
不过憋屈的是,她成了伴娘。
同样都是娘,一个是睡在爱慕的男人枕边的,一个是帮情敌拎公主裙的裙摆的。
关夕霏全程努着嘴保持一个怪异的微笑,看着新人伴着教堂唱诗班的歌声哭哭啼啼地完成仪式,再屁颠颠地陪他们到草坪上张罗婚宴。终于在新人父母发表卖儿卖女感言的间隙,得空灌了两杯酒,味道清洌,不算辣口。
轮到老贾上台,他牵着媳妇儿,脸颊上漾起一抹红晕,开始背那几句准备好的蠢萌告白。关夕霏神情倦怠地靠在椅背上,机械地仰头吞酒,脑袋里听到自己含混的声音。
“你的拉链忘拉了。”关夕霏盯着门口新同事的裆部,送上最接地气的开场白,“浅蓝色,挺小清新啊。”
于是新同事躲了她一周,直到周总结会上,关夕霏才看到他的名字,贾成安,很不客气地是个90后,年龄拉开俩代沟。后来两人在茶水间碰上,关夕霏狡黠地一笑,说他名字看起来太老成,非要占便宜叫他老贾。
老贾在外人面前是个脱线小孩,在关夕霏面前就乖了,端茶倒水言听计从,即便她随口说了一句穿西装的男人好看,老贾就会好认真地每天穿不合身的西装上班。缘分使然,关夕霏没道理地喜欢上他了。生活里的她话密且质量高,掉进爱情里就变得沉默寡言,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开了心开了妄想,就是不敢开口。
他们的公司在三环内的一处独栋别墅,一到三层都是公共活动区,一圈独立的咨询室包裹着茶水间按摩间和游戏房,只有四层是办公区,他们的老板说,公司要有生活气儿,就跟他们做的事一样,生活永远是恋爱的一部分,对,生活一派紫气东来,才可以专心为搞对象服务。关夕霏的职业是恋爱调教师,专治各种直男直女癌,教你如何成为一段感情里十拿九稳的常胜将军。简单来说就是把你退回出厂设置,连同外在气质和内在性格打乱重组,配置成对方想要的样子。在她这里的客户,有那种纯情少女为了老外的绿卡转型成欧美“御姐”的,也有“杀马特”网瘾少年为了中文系女友开始吟诗作对的,甚至还有年过半百的中年男,成功撩到小他30岁的姑娘,顺带造了个娃。
不过这个职业主观又现实,见人下菜,能暖一人是一人,掀了皮毛还是素鸡一个。两个人没有吸引力,不在一个磁场哪怕翻山越岭也只能远观。关夕霏一直都懂这个道理,否则怎么暗撩了那么久的小鲜肉始终都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反而拜倒在一个普通N次方的行政小妹裙下。
“夕霏姐,能给我女朋友……哦不,老婆做伴娘吗?她很喜欢你。”老贾瞪着眼认真地问。关夕霏狠狠剜了他一眼,回道:“一、把姐字去掉,多余。二、老婆两个字不用给我画重点,我不瞎。三、她很喜欢我,呵呵,那关我什么事。”
当然,以上都是她的腹稿,在对方真诚地说完邀请,她就痛快答应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练就再强的武功心法,哪怕对方只是眨了下眼,也会被一招毙命。这个男生早已把关夕霏憋出内伤,她看着老贾,暗下决心,就再喜欢你几天,看着你Happy Ending,我就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老贾的脸逐渐放大,他的五官罢工式地聚拢,形成一个大大的囧字。而后关夕霏听见身下的尖叫,发现自己正骑在新娘脖子上,双手把她的头发扯成一团。酒精再度占据上风,她最后只记得抱住老贾,狠狠咬了他的耳朵,含混地告诉他:“我只通知你这一次,你要记着,可能我今后都没有勇气对别人说了,我才是你的新娘……”话没说完,一杯红酒直接泼在她脸上,伴着一丝寒战,彻底断了片儿。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抱着垃圾桶,在自家公寓楼下睡了一夜。关夕霏拨弄着发丝站起身,脑壳生疼,眼皮一直灼灼地跳。整理好狼狈的礼服,脱掉只剩一只的高跟鞋,光脚进了公寓大门,佯装镇定地跟门卫道了声早安。
电梯里她觉得胳膊酸,抬起来看到小臂上有一道咬痕,最后视线落在手指上,上面圈着一枚戒指,“我去……”她哀叹着。
关夕霏大闹老贾婚礼成了同事间八卦话题的榜首,关夕霏为此借口生病休了一周的假。其间老贾打来电话,她为了掩饰那颗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不要命地冲冷水澡,光着身子坐在窗台,就为了能适时地来一个喷嚏,赶紧挂掉。她幼稚地以为闯祸之后,变成弱势的那方就能得到同情,但其实犯了错的人,根本谈不上被同情,只能等待被原谅。再次上班那天,她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周遭再有异色眼光,就立刻辞职。
结果老贾的媳妇儿比她早一步,行政的位子上已经换了个新人。实习生都懂事,权当没事发生,倒是一直见不得关夕霏业绩比她好的波点女,穿着她标志的波点系裙装,煞有介事地关心:“霏,还好吧?”
“能有什么不好,”关夕霏抿着红唇,说,“女人化个妆就又是一条好汉。”
一整天没见到老贾,关夕霏趁着晚上无人的空当把那枚戒指放回了老贾的抽屉。笑话该结束了,不属于自己的,连带一声对不起,早日归还。还完戒指,关夕霏顿时觉得无比轻松,像刚从一场失恋里走出来,打算吃顿好的买几套衣服犒赏自己。
刚坐上驾驶位,就被突如其来的射灯给晃瞎了眼,她一手遮住光,努力虚起眼,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只见男人嚷了一声“下车”,就朝她飘了过来,没错,是飘的。关夕霏蒙圈,旋即发动车,一脚油门踩到底逃离现场。
从后视镜才看清楚,男人踩的是一架平衡车。好死不死赶上大路堵车。“哪放出来的疯子!”关夕霏面色沉郁道,狠狠向左转了方向盘。穿过逼仄的小巷子,关夕霏来到一家便利店前,以为安全了,没想到男人突然出现在车头,她慌不择路,直接撞上了便利店的自动门,玻璃碎了一地。
关夕霏惊魂未定地从车里钻出来,举起自己的铆钉包试图防卫。只见男人掏出一把活动扳手,三两下就拔了两颗钉子。再扯下高跟鞋,男人手握鞋跟,咔嚓一声就给折断了。最后只能靠手,一个巴掌下去,胳膊还没用上力,就拦截在空中。两人一转头,对上便利店老板阴沉的脸。
于是关夕霏的前半夜等着警察收拾残局,后半夜被便利店老板“拘留”强行消费。她落魄地卸下防备,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邋遢米色工服,身上挂着手持射灯,包里一堆螺丝起子仪器的神经病,鼻子一酸竟然有点想掉泪。结果男人先发制人,号啕大哭,还拼命往嘴里塞关东煮。
男人说他叫张伟,已经在关夕霏公司等了她一周。他有一个在一起七年的初恋女友,就在跟她求婚的当天,她撂下一条信息,跟一个瑞士人跑了,而这一切都要拜关夕霏所赐。因为是她这个恋爱调教师教她如何面对内心,勇敢说爱,让圆滑的性格长出刺,把一只纯情小白兔变成满脸玻尿酸,一口一个honey的妖艳贱货。
“不是我让她变了,而是那姑娘本就是这么一个人,你们俩就不合适,你就算什么都不做搁那里杵着,她也嫌你碍着空气。”吃关东煮也吃成仓鼠的关夕霏含混地说。
“那她喜欢我的时候还总说需要我。”张伟还在挣扎。
“是她需要你的时候,才喜欢你。”
“我不管,我来找你,就是要让她永远需要我,你既然这么能耐,也调教一下我,让我追回她!”
关夕霏冷淡道:“我求你了,我没让警察来抓你已经够仁慈了,咱俩,千万别发生交集。”
张伟操起扳手往桌上一摔,狡黠地笑了笑,说:“女人无情,扳手无眼。”
关夕霏往后缩起脖子,努努嘴:“我很贵的。”
“我有钱!包月!”
“你先把我赔人玻璃的钱还我,还有我车子的保养费,精神损失费……”
“砰”的一声,张伟掏出了另一个扳手,更大的。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运气好的几个,名字会成为最短的咒语,深深种在我们记忆里。关夕霏的小学同桌,三姑妈家隔壁的儿子,奥数竞赛班最臭屁的男生,远在河北保定的老舅,还有公司的快递小哥,都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惊艳了关夕霏的岁月,因为他们,都叫张伟。
从又碰到张伟的那天起,关夕霏开始怀疑上天在她的命运里放了一台“张伟制造机”,就是动画《头脑特工队》里,不断生产男芭比的机器。从前的一批张伟倒下,新的张伟又会来。
此张伟是剧场的灯光师,从小看剧院演出就对演员头顶的追光好奇,人走到哪儿,一束光就追到哪儿。毕业后混过大舞台,也去过剧组,但受不住里面的风气,最后还是回到了小剧场。灯光照不到演员,照的是人心,他如是说。
他和关夕霏的第一次调教课就安排在了剧场,控制台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堆零食,这些都是张伟的徒弟准备的,张伟叫他沙袋,人如其名,一个操着一口东北话的人形沙袋。张伟大的本事没教过他,常用一句“想学灯光,先把电学好”应付,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以至于沙袋傻乎乎触电好几次,都弄不懂这玩意儿有什么学问。沙袋有个喜欢很多年的女明星,立过誓一定要娶她,但常被张伟埋汰,呛他们没可能。
关夕霏把张伟情敌的资料摊在桌上,揶揄道:“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你这直接输在起跑线,先不论种族质量,人在瑞士开滑雪场的,业余爱好收藏古董,多金又有情怀,你拿什么跟人比?”
张伟急忙辩解:“我能把一切都给我女朋友,他能吗?”
关夕霏反问:“那你知道你女朋友到底要什么吗?”
“要……要物质满足啊,要爱她,要安全感。”
“那是你以为的。是这个世界有多危险,还是你想当然觉得我们女人活该脆弱,找个男人就为了有个固定银行、每问一句‘你爱我吗’就会收到一句标准回答的Siri,和24小时的保镖?”
“难道不是吗?”见关夕霏皱起眉,张伟吸了吸鼻子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没用?你想要挽回一个人,首先就要知道分手的原因。”
“原因就是她出轨了。”
“这是结果。”
“我能给的都给了,她还想怎么样?!”
“对方不要的你一味地给,跟什么都没给是一样的。她根本记不住,”关夕霏随手拿起桌上的瓜子和花生,正色道,“女生想要瓜子的时候,你给了她瓜子而不是花生,那么你只是看清了第一重的她;你能一眼看出她什么时候想吃瓜子了,那你就进步了;最深的那重,是你要知道她为什么想吃瓜子,而不是一直傻乎乎地给她。你能给一切,但是她只要皮毛。离开需求谈供给都是耍流氓。”
“那你们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啊。”
“喏,这个跟考试一样,你明知道这张卷子就是你老师出的,可是你不会找老师问答案,只会猜,他这次会出什么题。”关夕霏讪讪地说。
“无趣。”
“那就不要爱啊。换一个直截了当的去爱。”
张伟一时语塞,皱了皱眉,拉住关夕霏的衣角朗朗地说:“教我,老师。”
第二天关夕霏就给张伟报了瑜伽班,教他的第一招,首先是心态,人在追求某样东西时,往往都伴着心急焦虑,更何况是追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更要保持从容。于是张伟每天练习深呼吸和打坐,直到想起女友和老外接吻拥抱,也能沉住气,告诉自己他不是想跟女友和好,而是重新在一起。第二,关夕霏让张伟刷遍女友所有的自媒体,从微博状态到豆瓣看过的电影清单,事无巨细,目的是为了让女友的形象重组,因为往往两个在爱情里的人,以为只要有爱就好了,很难看清真实的彼此。
“第三,恢复联络,先从朋友圈点赞开始,刻意投其所好,但不用每条都怒刷存在感。你自己也要发朋友圈,但一定不要矫情,多发点积极生活,展示你自身魅力的东西。大部分女生都喜欢找存在感,她看到你没有她竟然过得那么好,越不爽越会假装大度给你点赞。破冰之后,你再主动聊天。最关键的来了,千万不要动不动烦她,每天一定要形成固定的聊天时间,让她习惯那个时间段有你,你突然有天不找她了,她一定会不习惯的。”关夕霏咬着饮料吸管说。
“你慢点……”张伟的手机适时关机,备忘录记到一半,“没电了,把你的手机借我!”
手机直接被抢了过去,关夕霏说:“你干吗?”
“用你的微信发给我。”
张伟火速敲完字,关夕霏收回手机,正准备继续给他讲课,提示收到一条新的微信。点开来是老贾发给她的,他说:“我也想跟你聊聊。”
“张伟!”关夕霏咬牙切齿的一声叫唤吓得张伟的柠檬茶都空了半杯。
张伟刚刚发的微信是“要每天固定时间聊天,让你习惯有我”,但是他发给了老贾。
“谁知道他会跟我用一样的头像啊!”张伟委屈地盯着暴走的关夕霏,“而且你改的备注是‘坏蛋’,难道除了我,你还有别的蛋吗?”
关夕霏无言以对,在妄图关掉手机逃避之前,老贾发来新的消息:“我要跟她离婚了。”
一整天的会议关夕霏都心不在焉,趁着中午游戏房没人,一个人躲在屋里玩PS4。老贾端着她最爱的奶茶进来,清了清嗓子,轻声掩上了门。
关夕霏忘了那天他们聊了多久,想起来好像是他们认识后聊得最深的一次。当一个小男生的话题不限于兴趣爱好诗词歌赋,而是撕开了真心给你看,那么恭喜你,你要么走到了他的心里,要么只是把你当可以把玩的陌生人。他们之前的闹剧注定无法假装陌生。唯有就像老贾说的:“不如我们试试吧。”
关夕霏反问自己,你相信吗,老贾说他其实一早就喜欢你了,应该是从第一次见面,露出浅蓝色底裤开始。有些话没有说出口,是以为你只把他当弟弟,以为你的那些明撩暗撩不过是职业病罢了。跟那个行政小妹只是荷尔蒙作祟的意外纯情,互相顺眼,脑袋一热在适婚年纪就扯了证。在老贾看来,行政小妹更像是现实,恬静平凡,你关夕霏年纪比别人大,最多也算是耐看,但就靠着这一身孤勇,成了老贾心里美好的幻想。
那场婚礼让老贾看到了关夕霏的真心,也让真正的自己自由了。
关夕霏敛去了所有表情,冷笑一声,说:“我们应该是一个星座的,工作的时候很狂,爱人的时候很傻。”
老贾仍然用那双闪着光的眼睛看着她说:“所以我不想再傻下去了。或许是缘分,让我做了选择,但这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
关夕霏如鲠在喉,手里的手柄掉落。电视画面里,盗车逃逸的主人公一直停在路中心,警笛声越来越近,直到被警察抓住,画面渐灰,系统提示,任务失败。
这究竟是失败,还是触底反弹。
关夕霏也不知道。
这天一大早,关夕霏按约定来到张伟家,门铃刚响了一声,门就开了,张伟如沐春风地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给关夕霏秀他刚发的朋友圈,重点是一个叫Cookie的人给他点了赞。他重复八百遍此人就是她女朋友,还煞有介事地强调:“你知道吗,她点赞的那颗心,不是给我发的文字或者图片,而是给我的。”
关夕霏径直绕过他进屋,丢下一句:“是啊,给你的是同情心,五毛一打,随机生成,遍地泛滥。”
张伟家里的装修现代明快,简单的两居室还算干净,至少肉眼所及之处没有袜子内裤横飞,倒是张伟这一身黑白横条纹T恤和黑白竖条纹家居裤十分辣眼睛,关夕霏按着脑袋说:“你别乱动,我看你头晕。”
张伟就地而坐,乖乖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准备上课。
关夕霏曾经有个观点,挽回爱情,其实一定程度上也是挽回自己,因为大多数人在爱情里容易走向两个极端,一种是以为抠鼻屎撕脚皮打嗝放屁用力做自己,对方也会爱;另一种就是完全没有自己可言,为了爱丢梦想丢时间丢自尊。前者的结果是自己沉浸在爱情美好的乌托邦里,对方老早就去外面的世界喂马劈柴了,而后者,大概永远都找不到那个爱情的乌托邦了。
所以“让自己更好”其实是爱里的重点。
“想让一个女人爱你多一点很容易,身体和嘴巴实诚就好了,但爱你久一点,靠的是吸引力,吸引力没了,别谈相处,连对话都像是温水,不冷不热。你们刚谈恋爱那会儿,靠激情和多巴胺维持感觉,现在她会爱上另一个男人,那就是你没了吸引力,从今天起,学会制造吸引力。”关夕霏边说边把张伟柜子里所有不入法眼的衣服都打包封箱,尤其是他那一堆同款不同色的工服,“首先不能允许自己丑。”
接下来关夕霏带他刷遍了潮流买手店,帮张伟选了几套专配平衡车耍帅的穿搭,给他那些随时傍身的灯光工具换了个大牌双肩包,重燃了青春荷尔蒙。关夕霏为了激发他潜在的才艺基因,还带他上了油画体验课、魔术体验课,甚至去了烘焙体验课。在张伟第五次打翻调色盘弄脏同班小孩头发,揭秘魔术表演被老师赶出来,以及差点炸了别人烤箱之后,关夕霏无比确定,他选择做灯光师真的非常正确,照亮他人,黑了自己。
“能不能让我做点正常男人会做的事?”张伟急了。
“那些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然你来找我干吗?”关夕霏反问。
“我就不明白,我这长相怎么就没吸引力了。”张伟猛塞了一口烤扇贝,结果咬到舌头,痛得龇牙咧嘴的。
这家大排档叫单身食堂,张伟和前女友Cookie的常年据点,老板朱哥也算是他们爱情之路的见证人。
“皮囊不保值,人跟人的竞争就得看点里面的东西。”关夕霏晃着吃剩一半的羊肉串,说,“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你真的是个很无趣的人,脾气暴躁,固执,没性格,关键是没自信。”
“我有性格有自信起来,你就不坐在这儿了。”张伟抢过她的羊肉串,把签子折断,一脸猥琐地咬住。
“你看,还幼稚。”
后来这顿饭本可以在他俩有一句没一句的斗嘴中结束,奈何张伟这小子非要替天行道。他们身后坐着两男一女,女的全程举着手机直播,俩男的就乐呵呵地盯着她,女人操着蹩脚台湾腔“宝宝、宝宝”地叫个没完,吐槽朱哥的手艺不好,还说到处都是苍蝇。
我们暴脾气的张伟当然没忍住,把手上吃的一摔,朝那女人晃悠过去,没好气地哼笑一声,说:“小妹妹,吃青菜说辣,吃大虾说油,喝个矿泉水都嫌呛,苍蝇不叮你叮谁啊。”
按剧本惯用情节,接下来要么张伟被打个半死,要么俩男的跪地求饶,关夕霏已经气沉丹田做好了喊“你们不要打了,住手!”的准备,甚至就差先在手机上敲好110了。
结果刚等那俩男的踹开凳子,张伟就顺势躲在了关夕霏身后。
关夕霏生无可恋,起了个准备战斗的范儿,却被那女生上前一把抓住头发,扯到手机面前,嚷嚷着给大家看“多管闲事的阿姨”。阿姨二字狠戳关夕霏痛点,反手就是一拽,于是两人扭成一团,直到听见身后几声叫唤才停下手。只见张伟抱着俩男生,见着肉就咬,最后一人捂着手臂,一人捂着脖子痛得跪在地上,转而张伟又一个飞扑抓住女生手腕,正准备下口,女生哇的一声就哭了。
此时她的直播页面上,鲜花飞机游艇礼物不断。
有人飘屏:咬功66666。
仨年轻人落荒而逃,事后朱哥给关夕霏和张伟免了单,还送了他们几瓶酒,关夕霏见酒后怕,只敢喝一小杯,张伟倒是痛快,直接吹了两瓶。关夕霏嘲笑他,这咬人的功夫再多练练,说不定也是种吸引力,没人在家的时候把你放在门口,特别有安全感。
他们互相碰杯的时候,忍不住都笑出了声,两人此刻丑到一块儿去了。
跟关夕霏分别后,张伟回到家,看见沙袋抱着行李箱坐在门口。一进家门,沙袋就开始脱衣服,滔滔不绝地讲他给女神买了件很贵的裙子,准备下个月生日送给她,所以半年的房租都花进去了,只能来投靠师傅。累到变形的张伟此刻当然听不进他这些窝囊事,倒是沙袋最后自己把话题带偏了,因为注意到张伟肿着嘴巴,衣衫还不整。
“师傅,你跟谁亲嘴儿了?!”沙袋好惊诧的口气。
张伟闭着眼快睡过去:“俩男的。”
“哦。”沙袋默默地穿上衣服。
张伟躺到床上,举着手机在微信输入框里来来回回删改了好多遍,最后索性什么也不说,鼓起勇气分享了一首歌给Cookie。半分钟之后,微信提示声响了。
关夕霏被老贾的微信吵醒,亮起的手机屏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上面说,明天给我十分钟就好。
一整天关夕霏都在忐忑中度过,她害怕如今“自由”的老贾不按套路出牌,哪怕她手里明明握好了炸弹。只要说,我不愿意,或许这场闹剧就收场了,但她心底却又病态地期待着什么,那些少女心思急于找到归属。
下班后,关夕霏经过茶水间,老贾突然从里面打开门,把她拉了进去。关夕霏靠在门背上,老贾保持着绅士的距离痴痴愣愣地看着她,一时气氛尴尬。
关夕霏先开口:“只有8分钟了。”
“你是……讨厌我了吗?”老贾问。
“没有!”关夕霏很果断。
“那你要不要考虑,上次那个问题。”
“老贾,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我不想伤害你们。”关夕霏越想越自责。
“可是已经这样了,是你突然闯到我身边,我也想过不能对不起任何人,或者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完成那场婚礼。但这真的太难了,我没法骗自己,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啊,你可以说我自私吧。”
关夕霏看着眼前这个英俊挺拔的年轻男人,有片刻游离了,心底有个声音响起,她说:“道理我都懂,请别拆穿我,我就犟一会儿,真的就一会儿。”
老贾的脸渐渐凑近,近到似乎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然后是鼻息,关夕霏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嘲笑自己,你真贱,但她真的就准备好,这个属于她的亲吻了。
茶水间的门突然打开,两人迅速弹开,今日女主角登场——一脸诧异的行政小妹。三个人就此沉默,气氛跌至冰点。关夕霏实在受不了,嗫嚅一声,鞠了个躬,落荒而逃。
除了那次断片儿的婚宴,她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场面。
她车也没开,逃离别墅就一直在漆黑的林荫路上跑,像有花粉作祟,她觉得有点鼻酸,莫名地想哭,羞愧伴着不甘心,别有一番滋味。
跑了不知道有多久,觉得累了才停下来,她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喘气。心里的乌云越积越重,适时被一束强光给驱散了,不远处的张伟正保持着招牌笑容晃着他的射灯。
他买来两瓶酒,一瓶牛奶,坐到关夕霏身边,把牛奶递给她:“记得你上次说不喝酒。”
关夕霏接过来,抱膝坐着:“你怎么在这儿?”
“剧场收工路过啊。”
关夕霏支着下巴颏儿呆呆地点头。
“不开心?我情商高,绝对不会问你为什么。”
“你情商高这个时候就别说话!”
张伟用指尖在唇间轻轻一滑,做了个关上嘴巴的手势。
隔了好一会儿,关夕霏柔声问:“你追回Cookie,是不甘心,还是真的爱?”
张伟紧闭着唇连连摇头,关夕霏翻着白眼把他嘴上的“拉链”拉开。
他认真地说:“爱啊!是爱。”
见关夕霏又沉默,张伟举起右手:“换我问一个问题,你这个职业这么厉害,是不是无论喜欢谁都能搞到手啊,哪怕……完全不可能,比如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你的那种。”
“你要不要试试?”关夕霏问。
张伟机灵地护住胸,猛地摇头。
关夕霏冷笑:“教别人容易,教自己难,这职业看得多了,会变得很现实,但凡苗头不对,就收回了所有热情。”
“太务实也不好,你这心啊,硬得跟石头一样。”
“张伟,我再教你一课,这个世界上大部分女人,都是外表看起来很硬,内心很脆弱的,坚强也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她们都很愿意,在喜欢的人面前软弱下来。所以不要觉得女生为什么爱让你猜,爱问你相同的问题,因为就是想依赖你,让你从心底在乎她。她问你,你得去感受,想要什么样的幸福,就付出什么样的努力。”
所有道理,都可以不带感情脱口而出,背过的之乎者也再多,也敌不过用兵一时。这注定是一个有点沉重的晚上,两人吹着风,坐在路边一直聊到深夜。有好几次,关夕霏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陈腔滥调几乎成了惯性使然。看透了很多事,一切就失去了意义,理解了所有人,自己就变得普通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张伟都没怎么和关夕霏碰面,一来是着急实践他所学的理论,二来是为年底剧场的大戏准备。其间的某个夜里,张伟因为太累睡着了,以至于忘记分享歌给Cookie,她发来信息问,为什么昨天没有歌?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一会儿,女生主动提出,见面聊吧。
张伟穿上关夕霏陪他买的破洞牛仔衣,搭配黑色运动裤,还让沙袋帮他抓了个头,喷了香水,像要把自己进贡一样,端正地坐在素食餐吧里,以至于Cookie差点从他身边绕过,还是他轻唤了一声,Cookie才一脸惊讶地落了座。
“这两天够折腾吧,我给你点了姜茶,加了红糖。”张伟很得体。
Cookie显然有点惊讶。
“这么多年,掐指一算就知道了。”
Cookie低头一笑,开篇仍然免不了“最近好吗”这样的寒暄,张伟很聪明,把关夕霏教他的理论实践得恰到好处,只字不提过去,直到Cookie说最近去了瑞士,张伟的神经才绷紧。他掩饰情绪,不问重点,就问那边风景好不好,当地人热不热情。倒是Cookie一直话中有话,总是提到“他带我……”“他说……”,似乎刻意想让张伟问那个“他”。
“他说也可以请你来玩啊。”Cookie继续发起攻势。
“我不爱旅游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张伟强忍。
“他说要让我去瑞士。”漂亮的全垒打。
“你不是去过了……”张伟停顿,“‘让’你去?什么意思?”
Cookie忽闪着她贴满睫毛的眼睛,说:“就是……让我住过去。”
“你们……?”
“他对我真的很好。”
“比我好?”张伟瑟缩地问。
“你只说你想说的,做你想做的,也不管我要什么。”
张伟急了,辛苦佯装的形象开始出现裂缝:“你要什么你说啊,哦不,你现在可以不用说,我可以感应你想要的,我已经变了,不是你以前认识的张伟了。”
“我们已经结束了,唯一还留着一点好感,你不要抹杀掉。”Cookie很决绝。
“好好好,你别说这种话,”张伟把素食沙拉挪到Cookie面前,“我已经吃了一周的这个了,我能体会到你当初为什么爱吃素食,真的对身体好。然后我也买好了下午的电影票,是你喜欢的爱情新片,我以前看这种片子一定会睡着的,但是我这段时间补了好多,只睡着了一次,还哭了一次,哭的那部叫什么来着,《时空恋旅人》。”
Cookie见到这样的张伟有些害怕:“你变得好陌生。”
“那我们就重新认识啊!”张伟握住Cookie的手说,“对你好不算什么,只对你好,才是真的。”
Cookie用力抽出手:“爱情不是电影,退回个几年,就能重新认识,现实怎么重新认识?你知道你张伟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太天真了,所有的一切都理想化,好像所有事情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似的,但生活不是靠你在舞台后面照照光那两下子就能解决的。我要非常肯定,能看得到未来的日子,不要总是听你一张嘴,看你一只手拍拍胸脯就好了。我跟你提分手在前,喜欢上Dannie在后,我不欠你的。”
“你怎么不欠我,你欠我一句我愿意,欠我一场婚礼,欠我一整个未来呢!”
“呵呵,你明知道我们没可能了,还当着我朋友们的面向我求婚,你看看清楚自己,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
“关夕霏你认识吧,”张伟已经失控,“你是去她那里做的恋爱调教吧,就为了嫁给那个瑞士人,好拿那里的绿卡,过你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你也没那么高尚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脏。”
Cookie端起桌上的红糖姜茶,朝张伟脸上泼过去,走之前,撂下一句:“恋爱调教的前提,就是你要追的人,不能讨厌你。”
张伟怒不可遏地大闹关夕霏公司的时候,她正在咨询室跟客户聊天。把客户轰走后,张伟把门反锁,对着关夕霏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关夕霏当然错愕,完全接不下话,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张伟说她骗了他,说这些恋爱经验全都是放屁,说她们这些女人全是佯装善良,说完放声痛哭,最后哭累了瘫倒在关夕霏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抽泣着说:“我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我爸一直以为我有自闭症,所以可能现在大了,就变成了话痨,虽然我……嘴巴管不住,平时吊儿郎当的,但是……酷都是装的……爱,也没那么容易说出口,说了,就是要认真的。”
张伟像是个独幕剧演员,把台词一股脑说完之后,就起身离开了。第二天关夕霏收到张伟转来的一笔学费,再给他发消息时,已经不是好友了。张伟这个人真的就像是一个常见的百家姓,粗鲁地来她的世界占据一小撮时光,然后不给任何通知,倏地一下消失了。
再见到他,是在两个月后。关夕霏路过张伟的剧场时,看到最新出炉的舞台剧海报,她依稀记得张伟提过为这场年度大戏准备许久,犹豫再三,还是买了票,前排靠右的位置。
她一落座就试图找张伟的身影,剧场不大,但乌泱泱全是人头,没看见张伟,倒是见着了沙袋,沙袋也一眼见到她,大老远地晃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朝她挥手。
观众座无虚席,演员自然卖力,关夕霏注视着舞台上变换的光,以前她体会不到,但现在想想忽明忽灭,是因为身后有人,灯光也一下子变得有温度起来。
舞台剧进入到第二幕时,整个剧场突然陷入一片黑暗,观众席议论声四起,起初关夕霏以为是剧情安排,直到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吼了声备用电源在哪儿,才知道是真的停电了。
台下观众素质还算高,没有恐慌离席,只是嘈杂声一片。看不清路,关夕霏打开手机电筒,猫腰钻出了观众席。
来到控制台,张伟正火急火燎地跟工作人员呛声。接到的通知是,整个片区停电半小时,没有备用电源,甚至连舞台监督都不知道跑去哪了。关夕霏眼看着观众席越来越躁动,这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此刻职业病上身的她让沙袋召集所有演员,只要能唱能跳,能搞定乐器的,候场准备听她指令。说着抓过张伟的手持射灯,牵着他来到台前,然后独自一人跑到台上,费力打开射灯,朝天花板用力晃了晃。观众的喧闹声渐弱,她清了清嗓子,朝观众席大声说:“确实停电了,不好意思啊,接到最新消息,电工师傅还在吃最后一口涮羊肉,赶过来还要一会儿。”
观众席发出朗朗笑声。
关夕霏三两步跳下舞台,把射灯交给张伟,对他说:“接下来,看你的咯。”
张伟悬着的心此刻才放下,他招呼工作人员拿出手机,配合他的节奏在舞台上用手机电筒打光,演员们轮番上来表演吉他弹唱、人声伴奏、民族舞,瞬间变成了刘老根大舞台。
半个小时后,剧场重回光明,演员状态上线继续演出。演出结束,全场掌声不断,导演带着主创们登台致谢,还特意拱张伟上台,说他拯救了这场演出。从没站上舞台接受掌声的张伟畏畏缩缩地站在台中央,一只手止不住地搓着工服衣角,话都说不清楚,只是不停地道歉。伴随着观众的欢呼声,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坐在观众席上的关夕霏。
关夕霏会心一笑。
忽晴忽雨的江湖,我负责儿女情长,英雄让给你当。
夜已深,剧场外只有一盏路灯亮着,关夕霏和张伟并肩坐着,两人脸上笼着柔光,温柔美好。关夕霏说:“你刚刚干吗一直道歉啊,人应该为自己做错了的事道歉,不是自己做错的,不能随便认错,也不能随便替别人认错。”
“那如果是跟你认错呢?”
关夕霏微笑道:“这个我接受。”
“谢谢啊。”张伟突然正色道。
“干吗?”
“所有事,你懂的。”
关夕霏似懂非懂道:“所有事……都还好吗?”
“她出国那天给我发了个信息,那个老外跟她求婚了,她说,谢谢我成全了她。”张伟撇嘴道,“讽刺吗,你觉得?”
关夕霏努努嘴道:“你没骂回去?”
“人都给你说谢谢了,难道还骂回去啊,小时候思想品德老师白教了吗?”张伟冷淡地笑笑,“我就心平气和地给她发了条信息,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风雪,望珍重。”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文化了。”
“抄的,”张伟吐了口气道,“发完我就轻松了,感觉一下子明白了许多。”
“怎么说?”
“说服一个人是最傻的事,我做了这么多事,不都是试图在说服她,说服自己吗?爱啊,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别给自己添堵了。”
关夕霏大笑起来:“这种大道理跟你的脸严重不搭。”
“那我该怎样,我这脸就只配傻追前女友吗?”张伟自嘲道。
“那还是可以照照光的,油多。”
“去……话说你也有喜欢的人了吧?”
“你话题转得太硬。”关夕霏撇过头。
“得了,上次我就看出来了,女人不就为了那几个破事儿不开心。”
关夕霏无言以对。
“沉默就是答案。”张伟微微挑了下眉。
“我也不知道,他比我小很多。而且你相信吗,当初我还大闹他的婚礼,很狗血的是,我是伴娘。”
“够狠,那他这敢情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啊。那你现在对他是什么心情?”
“以前是喜欢的,现在……不知道我们还合不合适,我看到的或许只是他的一部分。其实我们并没有多么熟,万一他又发现另一个女人是真爱呢,万一他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么单纯呢,万一……”
“会说那么多‘万一’,你跟我也还是一类人啊,我看你们这职业,其实就是个幌子,因为自己爱不上恨不得,就假装好像很了解我们似的。”
“也许吧……都是自以为懂。”
“你知道吗,做我们这一行,顶上打下来的光不一定是追人,很多时候是电脑灯控制的,所以演员要事先照着排练的节奏追着光圈走,所以是人在追光。爱情这东西,都是身不由己,没有专家,没有经验,只能追着它走。”
两人一人一句地互相开导,后来是张伟觉得这样的对话太娘,要做点野蛮人类该做的事,于是教关夕霏玩起平衡车。
关夕霏踩在平衡车上,完全找不到支点,也不管张伟教她重心向哪边,全凭蛮力。离开张伟的保护区,刚找到了点感觉,关夕霏就得意忘形,左脚稍微用力,玩起了转弯,结果转过头,脚下失去平衡,身子就径直朝路边栽了过去。
好在被张伟用手臂撑住,拦腰直接给她来了个公主抱,平衡车委屈地撞到路边。张伟看着怀里这个女人,骨骼纤细,眉眼精致,有着这个年纪最迷人的魅力,不自觉手心浸出汗,气氛略微怪异,张伟回过神赶紧放她下来。
关夕霏粉白的脸也透出红晕,她避开张伟的目光道:“好冷,早点回家吧。”
那夜特别漫长,关夕霏辗转反侧睡得不踏实,在第三次惊醒后,满身大汗,可能是地暖太强,彻底睡不着了。天光将亮未亮,她觉得胃里空,便早早起床给自己做早餐。今天要去见老贾,在一家刚开业的VR体验馆,老贾知道她喜欢打游戏,早早就订好了票。关夕霏还记得两个月前在公司的尴尬场面,不过后来老贾找过她几次,信誓旦旦说会处理好他们之间的事,倒冲淡了忐忑。关夕霏总还留存一点侥幸,奖券只露出“谢谢”,没有刮出“惠顾”两个字,她就真的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全无幸运二字可言。
老贾早早就到了体验馆,拎着一袋子东西像是小学生春游似的,怕她渴,准备好了水,一瓶纯净水,一瓶带气儿的。怕她饿,他专程从日本直邮回来了她最爱的香蕉蛋糕。两人玩儿同一个丧尸游戏,分为A、B角,关夕霏戴着厚重的VR头盔,老是转不开身子,只见老贾在那个虚拟世界里跟开了挂一样奋勇杀敌,关夕霏来不及反应,老贾疾步转身一箭射死了张着血盆大口的丧尸,man到爆表。有那么一瞬间,关夕霏内心的红灯熄灭了,她终于体会到被保护是种什么感觉,她似乎立刻就想解甲归田,不要什么女强人设定,也不需要那些敝帚自珍的自尊心,只想依靠他,有他在一切都好了。美梦还没做完,思绪先被脚下的红色高跟鞋打断了,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的运动量,鞋跟与鞋身扑哧分了家,小腿失去支点,踉跄地跌了下去,不负责任的少女幻想到此结束。
第二天刚到公司,关夕霏就发现桌上有一个巨大的礼盒,她迎着同事的眼光打开,是一双白色亮皮面的高跟鞋,翻到鞋底,红底儿的,同事无不发出惊叹。她愣了愣神,余光朝老贾的办公桌看了眼,老贾送她一个饱含深意的笑。
“你们小年轻有几个钱就臭屁。红色的鞋换一双红底鞋,我赚了。”关夕霏挑着眉发了条信息给老贾。
“要这么算,你栽我手里,是你赔了。”
挺别扭,挺不像浅蓝小内裤会说的话,但是挺幽默,挺会撩,挺喜欢的。关夕霏暗自想。
好像一切,朝一个意料之外但又符合情理的情节发展了。
张伟打死也不会料到,关夕霏竟然出现在自己清晨的梦里。梦境像是加了一层美颜滤镜,关夕霏穿着一件男款白衬衣,露着两条纤细的长腿,站在窗前吹头发,张伟的视界就像个摄像镜头,对着她定焦拍摄,撩人之处再自动变焦,画面越来越近。
此时沙袋的敲门声把他吵醒,醒来后,他略微有点遗憾,但转念想想又有点惊悚。沙袋更惊悚,脸上淌着汗,急匆匆地把自己的电话堵在张伟耳边。
看过那么多剧场,照亮过那么多演员,张伟一直有个半大不小的梦想,能去国外的剧场镀金,揽回一身经历,或许是对这个职业最完美的交代。剧场停电那次,伦敦New Diorama剧院的艺术总监David刚好坐在台下,他曾经在中国住过八年,中文非常流利,也深深挚爱中国文化,这次来是准备邀请当晚那场话剧的主创团队去伦敦演出,还特地点名了张伟。看到作为灯光师的张伟完美救场,David撂下结论:“没有你就没有那次精彩的演出。”
给张伟饯行那天,关夕霏被灌醉了,起初张伟还在酒里给她加一点冰红茶,后来喝高了,就直接给她纯的。沙袋和张伟的几个同事坚挺了上半场,最后只剩他和关夕霏两人还在来回说着胡话,边说边喊渴,把酒当水喝。
“你明儿几点飞机?”关夕霏理智余额不足。
张伟看看自己光秃秃的手腕道:“早呢,8点。”
“……晚上?”
“当然是早上!国际航班没坐过吗……”
“哦……”
“等一周后我再回来,哥、哥们儿我就是镀过金的了,今后射灯得换个贵的。”
“你最好别回来了。”
“那你别哭啊。”
关夕霏刚想顶回去,手机响了,一看是最近难缠的客户,不敢不接,用力眨了下眼,保持清醒跟对方问好。电话里一个沙哑的中年男说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女神告白,现在女神就在外面,希望教他几招。关夕霏臊眉耷眼地闭上眼努力拼凑着句子,让大叔听好,她说一句学一句。
“我没有那么喜欢你的时候,我不会开口……既然喜欢了,我就准备好,彻底闯进你的人生。嗯……”缓缓睁开眼,正好对上张伟的眼神,关夕霏结巴了一下,旋即又细声说道,“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世上那么多漂亮的话……说给自己听就好了……我只说一句,我要的很简单,正好你也不复杂,如果一个人等得久了,要不要试着两个人生活?”
说完这番话,关夕霏紧闭着嘴看着张伟。嘈杂的包房瞬间安静了,安静到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电话那头大叔正焦急地喊着慢点,记不住。张伟的视界里,关夕霏的脸蒙上一层雾,他泛着红晕的脸上漾起一阵傻笑,陡然大声:“别抿嘴,看着怪心动的。”
关夕霏立刻把嘴张开,又觉得羞涩,再闭上,索性用手捂住了嘴。
“你喝醉了。”两人异口同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借着酒劲慢慢发生变化,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惺惺相惜。
此刻电话那头的大叔心在滴血。
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一瞬间的事,可能某天他穿着一件你喜欢的衬衫,或者她卸了妆,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或者只是在第三次偶遇之后,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点头。
张伟第二天是被沙袋扛上飞机的,到了伦敦就开始不停拍照片给关夕霏。嘚瑟地抱着他的招牌射灯在各个地标跳跃,在剧院各个角度自拍,跟剧院投资人合影,以及拍下一大袋买给她的礼物。
其间老贾来找关夕霏,她连忙锁屏,老贾问她看什么呢,她笑答,没什么。老贾趁同事们不注意,在上衣口袋里假模假式地掏东西,伸出手,做了个“比心”的手势。关夕霏偷笑道:“别拿你们小朋友的东西套路我。”
“快接收回去。”
“无聊。”
“快点,你抓一把就好了。”
关夕霏无奈地刚想伸手抓,老贾突然收回手,然后朝旁边努努嘴,示意有同事过来了。关夕霏笑着朝他摆摆手作罢,等老贾三两下蹦跶走后,她敛去笑容,重新滑开手机,心口突然闷闷的,莫名有些低气压。
张伟演出当天,关夕霏算着时差第一时间就给他发了“加油”的表情包,但一整天张伟都没有回复。第二天深夜发来消息,他说行程有变,要多待几天。
这之后关夕霏每天的日常就是不自觉地看看手机,但张伟没再联系过她,她也由着脾气不肯主动。
直到天涯一条热帖打破平静,一个以第一人称写的真实故事,女主有一个很爱她的老公,却被同公司的大龄未婚女三番五次地撩拨,潜心计划破坏他们的婚礼,抢走自己的男人,甚至连他们公司的名字都只字未改地写了上去,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那行政小妹发的。老板知道这事之初还帮着关夕霏说话,这种小人作为不会成气候,结果到了晚上,帖子就被做成长图传到了微博,狗血程度惊艳了一大拨吃瓜群众,随手转发正能量,热度瞬间爆炸。
第二天再来公司的时候,关夕霏的工位被泼满了红漆,电脑上贴满了不堪入目的大字。同事们议论纷纷,她不动声色道:“我这可以报警的吧?”
波点女终于有机可乘,端着咖啡晃悠进来:“夕霏,你能不能把这个事解决了,这么闹下去不是办法啊,我们还敢来上班吗?”
“我什么都没做你让我解决什么?”
“当初可是你去闹人家婚礼的。”波点女的下属站出来帮腔,“现在整个公司被你害惨了。”
“现在这个局面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我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关夕霏愤愤道。
“不是因为你造成的,那还因为谁?人家新娘都说了是你去勾搭贾成安的。”
老贾的名字被解锁,关夕霏欲言又止,她微微侧身,努力去寻找老贾的身影,她指望老贾这个时候能站出来说些什么。当她终于跟老贾四目相对时,本以为这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会是她的救命稻草,结果老贾却慌张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到底还是个孩子。
“做错事要认啊,”波点女起了范儿,“自己做这行的,喜欢不敢说,跑到人婚礼上去闹,这不是笑话嘛。还选个比自己年纪小那么多的……”
“所以拿红底鞋炫耀呗。”下属帮腔。
波点女拍了拍下属,转而继续对她揶揄道:“霏啊,我们也没恶意,也管不着你喜欢谁,其实说到底,主要是为了公司考虑。咱这行本来就是创意产业,特别经不住网上的诋毁。我是你啊,就别往前闯了,差不多刹住车,换个地儿走走了。”
其他同事们也不说话,连一向宠她的老板也无可奈何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沉默也是温柔一刀。
“人都挺齐啊。”张伟的声音出现在人群后面。
见到张伟的那一刻,关夕霏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如同红海遇到摩西手杖般,同事向两边退开,张伟径直走到关夕霏身边道:“来晚了。”
他背上关夕霏的包,牵住她的手,正色道:“办公室我会请阿姨来打扫好,肯定比你们家都干净,至于剩下的那档子事儿,也请各位别往心里去,你们喜欢一个人脑袋犯浑的时候也干过不少荒唐事吧,看过了笑笑就好。不过我还真不太喜欢你们这些搞公司的人,看着人多势众的,出了岔子就散成满天星了,没点人情味儿。哦抱歉,还没跟各位介绍,鄙人姓张,单名一个伟,名字随便人也挺随便的,不怕的话可以给你随便看看。如果没什么事,我女朋友我就先带走了啊。”
波点女和她的下属被堵得哑了嗓,没再敢讲话。
张伟牵着关夕霏一步步下了楼,没人看见,她终于忍不住掉了泪,怕她这股气儿泄掉,张伟轻轻使了使手劲,关夕霏配合得用力抽泣一下,一把抹掉眼泪,昂起头,努力克制自己不许哭。
刚到门口,老贾叫住他们,一个人狼狈地跑了过来。
“就是这个人吗?”张伟上下打量他,“是挺嫩的,成年了吧?”
“我能单独跟你谈谈吗?”老贾满脸忧愁地望着关夕霏。
关夕霏让张伟先去一边,听老贾还能说什么。
“对不……”
“我不想听对不起。”关夕霏打断他。
“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能处理好的。”老贾投降。
“我曾经一直在想,世界上如果有一种手术让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就好了。到最后发现,你却不是我喜欢的样子。”
“你可以改造我啊。”
“不重要了。其实我很讨厌我的工作,每天都在试图让人们去说服另一个人。我们给别人说了那么多道理,自己却没一条适用。有人跟我说过,说服一个人是最傻的事情。我以前一直不懂,爱情里,我们其实是最笨的。”
老贾突然哭了,这个年纪的男孩,终于承认自己还没长大。
“我真的很喜欢你……”老贾哭着说,“我怎么感觉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喜欢这种冲动。你还年轻,试错机会多,没拥有什么呢,谈什么失去。姐姐你还惹不起,长个几年再说吧。”
“你要走了吗?”老贾抹掉泪。
关夕霏点点头,周身轻松,转过身,对过去的玩笑一鞠躬,然后勇敢说再见。
推开门,有雪花灌进来,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她把下巴缩进围巾里,头发上已经沾满了雪花,张伟把自己的毛线帽给她戴上。两个人面对面挨着,彼此呼吸的热气漾在脸上,气氛暧昧。关夕霏抽了抽嘴唇道:“谢谢啊。”
“上次你在剧场帮我一次,还上了。”张伟搓搓手,放进口袋。
关夕霏踩着积雪,恍然道:“这几天你死哪儿去了?”
“哎呀,我这不是套路你吗,让对方习惯一个时间段有你,等有天你不在了,对方肯定会不习惯的,感觉少了些什么。”
“不说算了。”关夕霏大步向前。
“剧场停电那次,那个艺术总监的票是Cookie给的,她背后帮我引荐很多次了。我也没想过谢她,只是不想欠她的,就答应伦敦那边多演几场,我要证明灯光师的能力。”张伟摩挲着肩膀绕到她前面,讪笑道,“看来我没那么差,还是值得关心的哟。”
“什么话,很多人在乎你好不好。”关夕霏急了。
“我家人常年放养我,除了沙袋那小子,又没几个朋友,还有谁啊?”
他故意的,关夕霏不搭理他这茬。
“刚刚也不知道是谁在我面前掉眼泪。”张伟嬉皮笑脸道。
关夕霏睥睨着他狠狠呼了团白气。
“我这大雪天的,刚回来就帮你解围,还莫名其妙多个女朋友,就这态度啊。”
“切,话说不了两句,还学人偶像剧乱认家属,可委屈死我了。”
“你这人就是前后矛盾,又在乎,又嫌弃,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关夕霏狠狠掐了一下张伟的脸,“你最好别再给我玩消失。”
张伟抓住关夕霏的手,两人互看着彼此,眼神融在细密的雪花里。有些话不用再继续说明了,心领神会,点到即止。
一语成谶,雪停那天,张伟再次消失。关夕霏冲到张伟他们家的时候,沙袋正在一台不知从哪弄来的跑步机上跑步,可能是运动太猛,整个脸都红扑扑的。关夕霏没空管他的毛病,质问张伟在哪,结果得到了一个她完全想不到的答案。沙袋说,其实师傅第一次演出之后哈,那个剧场总监就直接聘用他去那边工作哈,说师傅终于实现梦想了哈,可能梦想还是比你更有吸引力哈。
沙袋气喘吁吁地“哈”了好几次后,被关夕霏从跑步机上拽下来,痛扁了一顿。
张伟真的就再次消失在关夕霏的世界里,不过是出国工作,又不是去了NASA,也只有张伟这种神经病才能做出这种断掉联系的事。朋友圈不再更新,消息发过去,对方也再无回应。那个夜晚仿佛是一场迷幻的梦,两个人并肩在雪地里走着,温度降至零下,心跳却在加速。关夕霏甚至都不知道,除了没删的聊天记录,以及来回通话的次数,还有什么可以证明曾经与这个人产生过关联。那些在过往生命里占据过一小段时光却又不再有瓜葛的“张伟”们,真的只是变成了一个名字。
帖子的闹剧三两天就被网络遗忘了,老贾的行政小妹也没有再嚣张过,关夕霏再次出现在公司准备辞职,尽管波点女还是挂着那一副干瘪的假惺惺,但仍不影响她的告别,去他妈的,谁叫这世界总是贱人笑到最后。走之前,她还是决定跟老贾说声再见。
老贾见到她有点手足无措,摆弄起桌上的东西。
“你不用紧张。”关夕霏神情自若道。
老贾欲言又止,随后柔声道:“祝你幸福。”
“你也是。”关夕霏朝他笑了笑。
“他应该是个很适合你的人。”
“噢……”关夕霏停顿,“……是的。”
“你总说我还小,我承认,但感情不分年纪的。不过我该悬崖勒马了,有人还在等我,有些事,完成比完美更重要。”
“其实要谢谢你,谢谢那些酒,把我心里的小怪兽放出来了,”关夕霏说,“我还挺喜欢这个小怪兽的。”
老贾微笑不语。
关夕霏正琢磨着,视线被他桌角的一棵小树装饰吸引,树枝上挂着一条银链,底下串着的戒指正闪着光。
回忆被拉回了几个月前,大闹老贾婚礼宿醉后的她,指尖圈的就是这枚戒指。
“哦,这东西放我这好几个月了,也不知道是谁的。”老贾见她看着戒指出神,解释道。
关夕霏一道晴天霹雳:“这不是你的?!我……我第二天醒来发现在自己手上,我以为是我从你们那儿抢的,想说还给你……”
老贾摇头道:“你那天闹完就一个人跑出去了。单颗美钻,这是求婚戒指吧。”
关夕霏一只手按住额头,眼角余光落在小臂上,当初那个莫名的牙印好像渐渐浮现出来。脑里像蒙太奇一样,迅速被几个零散的画面交叠,那晚在朱哥的大排档,张伟靠咬功教训了几个年轻人。第一次见到张伟,他包着满嘴的关东煮,哭着说连求婚都失败了。最清晰的画面,是自己穿着淡粉色伴娘裙在雾霾笼罩的街头奔跑,头发凌乱,脸上的妆容已经被眼泪浸花。借着酒精壮胆,她来到人群中心,有个穿着工服的男人正单脚跪地向女方求婚。天色已晚,从她这个角度来看,只觉得女生眼熟,眼熟到能无比笃定,那个女生肯定不爱他。于是她直接跑上前去抢过那个男人的戒指,大吼道:“别白费力气了,咱们都别白费力气了!”
过程中小臂被那个男人狠咬了一口,但关夕霏感觉不到痛,她只想把这枚戒指抢走,心底的另一个自己,憎恨所有情侣,好期待拥有一枚戒指,期待喜欢的男人能单膝下跪,期待那些带着感情的告白词。她真的,太寂寞了。
关夕霏冲出人群,钻进停在路边的空车,大声命令师傅油门踩到底。
那个男人就在车后拼命追,直到消失在雾气里,她正过身子,脑袋突突跳得疼。她像个打完胜仗凯旋的女战士,带着满身酒气,把戒指套在中指上,然后沉沉地弯下腰,把头埋进裙子里,看不出是在哭,还是真的累了。
思绪回到现实,关夕霏来到公司楼下,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拨通张伟的电话,仍然是熟悉的忙音。
坐上车,她把那枚戒指戴上,电台调到舒缓的轻音乐,刚想走,发现自己现在的车位,就是当初第一次遇见张伟的位置。接下来,应该有一束刺眼的强光才对。
别幼稚了。
她开到主路上,突然用力掉头,车子又开回了当初那条逼仄的巷弄,最后停在那家便利店前。
老板换上了自动门,走进去的时候,会有清脆的“叮咚”一声响,她克制住胸腔强烈的起伏,在货架间失神地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到前台,问老板买了份关东煮。
老板全程冷面没有说话,好像不记得她了。
关夕霏坐在桌前,木讷地一口口咬着鱼丸,不知不觉包了满满一嘴。故事开始的时候,明明是两个人坐在一起,快结束了,只剩一个人想着一个人。
“你那个男朋友呢?”老板突然出现,递了张纸巾给她。
“他……不是……”关夕霏鼓着嘴很难说下去。
“喏,还不承认,你们所有小年轻的故事,都是这样发生的,两个人有缘,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然哪有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词——‘相遇’,多美好啊,某一时刻的某一地点,两个人相互同时看见对方。这是老天爷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成全的奇迹啊。”
“那他还是走了,”关夕霏声音有些发涩,撇起嘴对着面前的关东煮一通数落,“看看你多不是男人,搞这些幼稚的玩意儿,以为我有多想找你吗,真讨厌啊,爱跟谁玩跟谁玩儿去!”
老板就静静看着她,像是知道她会说什么做什么似的。
关夕霏终于绷不住,觉得胃里恶心,咧着嘴,眼眶落下几滴泪。
哭得太丑了,是因为真的好难过啊。
恋爱到底是什么?李宗盛给过的答案,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是情人们的精神鸦片。咬文嚼字地想,恋爱中的人不会在乎“我”和“你”,而是眼耳口鼻心里只有“我们”。或者再美好一点,是你很爱他,恰巧他也爱你,至此一如既往,矢志不渝,老来有个人可以一起回忆半生。
拥有之前,仿佛有一万种解答。拥有之后,各种美好与苦涩,只有自己最清楚。
那晚的关夕霏非常明白,她应该是失去张伟了。她必须为所有还在单身的女性表个态,不是不想爱,是宁缺毋滥。不是不害怕孤单,是已经习惯。不是不羡慕街上的情侣,而是一直在等。等了那么多年,嘴硬说自己过得挺好,但心里遗憾的是,时光清浅,始终一个人。
辞职后的一周,关夕霏早睡早起,她决定先不急着找工作,而是叫人送来鲜花,去健身房请了私教,戒掉咖啡学着喝茶。
电视里正在播最新的综艺节目,当红女艺人做“一日情侣”活动,给宅男粉丝们送福利,关夕霏看见沙袋出现,举着买好的礼服裙说要送给她。画面又好笑又想哭,而且沙袋好像真的瘦了,特别帅。
想起沙袋前两天给了张他们剧场新的戏票,时间就是今晚。等到关夕霏赶到时,观众已经满座,她绕过人群,坐在第二排的中央。
话剧临近结束,场灯明灭间,工作人员推上来一扇粉色的门。一束追光滑下,门打开了,里面竟然是LED屏幕,一条欧洲的街道,还有行人朝着门外打招呼。
关夕霏觉得很可爱,偷偷举起手机拍了段小视频,发了条朋友圈:任意门,带我走。还在踅摸着信号的空当,自己的照片突然出现在任意门里,吓得关夕霏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接着张伟出现了,他正站在伦敦的地铁站标示前,朝着门里说:“有没有很想我?”
场下的观众都很讶异,只有关夕霏捂住嘴,眼眶被熏红。
张伟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有段话我憋了很久,但我觉得有必要正式地说一次。”
“我没有那么喜欢你的时候,我不会开口,既然喜欢了,我就准备好,彻底闯进你的人生。我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世上那么多漂亮的话,说给自己听就好了。我只说一句,我要的很简单,正好你也不复杂,如果一个人等得久了,要不要试着两个人生活?”张伟停顿片刻,微微扬起头道,“一字不差吧,关夕霏。”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关夕霏似乎感觉到观众的目光在身边来回扫射,她往后缩了缩身子,用手机挡住哭花的脸。
这时台上任意门突然关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关夕霏也死死盯着,直到那扇门重新打开,露出门后的一片空旷。
此刻她很想骂脏话,暴躁地滑开手机,她看见朋友圈提示有一条回复,点开来,张伟按了赞。
关夕霏的手开始抖,她快速点开张伟的对话框,发了一堆表情过去。
“老师你之前教的方法有问题啊,”张伟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吓得关夕霏一哆嗦,撇过头,迎上了那张梦里的脸,张伟和颜悦色道,“我给喜欢的人按了赞,怎么她会先给我发来信息呢?”
关夕霏吸吸鼻子,咬着腮帮子盯着他,眼泪滑落的瞬间,不顾周遭的眼光,紧紧抱住了他,喃喃道:“那就说明,她也喜欢你很久了。”
时间拨回一天前,张伟终于按约定完成了New Diorama剧院的演出。
艺术总监David问张伟:“你说上次回中国是想确定一件事,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张伟说:“无比确定。”
David点头道:“那我们可以签录用合同了。”
张伟退后一步:“谢谢David先生,抱歉我无法胜任您给予的职位,我无比确定,我得回国。”
David很惊讶:“你要考虑清楚,这是我们第一次跟中国的灯光师合作,也是你的第一次,这个机会不是谁都可以得到的,这跟谈恋爱一样,初恋很重要。”
张伟笃定地说道:“很多事不是第一次最重要,而是最好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