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新芽的季节(6)

《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提到许多历史学家、生物学家、语言学家绞尽脑汁在探讨「蓑白」一名的起源,相当耐人寻味。目前最有力的说法来自古代人民身披「蓑代衣」的模样。但我找不到任何书籍说明「蓑代衣」的外观,因此无从想像。

除了「蓑代衣」外还有几个有力说法,例如用「蓑」加上白色身体而命名「蓑白」;民间信仰认为蓑白是死者灵魂栖宿之处,故称「灵代」;还有平时陆生却会回海中产卵的习性,故称「海社」等。关于海社还有追加说明,蓑白会在海藻或珊瑚上产卵,卵群类似红色或黄色花瓣,宛如海底龙宫的摆饰。

过去还有一派说法,蓑白碰上外敌时会扬起尾巴,类似古代城堡天守阁顶端的鮍雕像,因此由「美浓城」演变为蓑白。但经日后研究,安置著鮍雕像的名古屋城并非坐落在美浓,而在邻国尾张,因此这派学说登时失势。(注:「灵代」、「海社」、「美浓城」的日文发音与「蓑白」相同。)

民间尙有无数说法,像「白」与「四郎」同音,而蓑白体长达到一公尺以上,故称「三幅四郎」(幅是和服布料的单位,三幅约一百八十公分);又说在蓑白身上蠕动的无数触手如同蛇身,故称「巳四郎」等等,众说纷纭。(注:「三幅四郎」、「巳四郎」的日文发音与「蓑白」相同。)

在古代的传说中,四郎是一名青年的名字,他受到白蛇诅咒而化成蓑白,但除此之外几乎找不到其他细节上的文字描述,因此难辨真伪。

我认为每种说法都有真实性。至少远比书中谈及的蟾蜍由来更浅显易懂(书中表示,该物在筑波山中四处爬行,且「以气吸引小虫食之」,故称蟾蜍)。谁会相信「蟾蜍具有咒力」的偏门说法?

蓑白之谜还有一桩。那就是,即使查遍古文献也没见到蓑白的记录。虽说千年以前发行的书籍大多遭禁阅,但书中完全见不到「蓑白」之名太过奇妙。这也许代表,蓑白是在短短数百年间诞生。但按照演化常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期间产生新物种。

其实不仅是蓑白,千年前的生态与现在之间有巨大断层。旧有物种一夕灭绝不稀奇,但包括蓑白在内,数百种新生物竟然彷佛从天而降般纷纷出现。针对这点,近年某个新假设逐渐成为主流学说。包括蓑白在内的大量生物,是受到人类不经意的影响而大幅加速进化。

这种讨论似乎太艰涩了,就点到为止,先说明最近发现的蓑白直系祖先,那是栖息在房总海岸等地的蓑海牛。蓑海牛是体长仅三公分左右的生物,让人很难相信它后来进化成如此庞大的蓑白;但观察蓑海牛蓑状的腮,不得不承认这和蓑白有几分相似。如果蓑海牛是蓑白的祖先,「蓑」一字就是共通点,这可能意味著同样使用汉字「蓑」的「蓑代衣」和「蓑白」的两种说法为真,但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为何提到蓑白?因为我们在夏季野营途中碰到拟蓑白,要理解它就须对拟蓑白的模仿对象「蓑白」有正确认知。如果千年前世上没有蓑白,千年后就可能绝种。因此就算前面提过数次蓑白,这里还是要重新解释。

蓑白整体外观像毛毛虫或马陆,长数十公分至一公尺。头部长有两支分叉的触手,呈Y字型,触手前端有一对小触角。蓑白细小的眼睛埋在皮肤内侧,因此视力应该有限,仅能分辨明暗;侧腹如毛毛虫与马陆一般长出成排短小步行肢(从这点看来,蓑白并非海牛等腹足类动物),速度相当快,而且许多小脚同时行动的模样宛如行军。背侧长满白、红、橙、蓝等五彩缤纷的触手与棘突,乍看像是披上蓑衣。它的触手呈半透明,或是前端发出明亮的萤光。

蓑白是杂食动物,苔、地衣、真菌、昆虫、蜈蚣、蜘蛛、土壤内的小动物、植物种子等都是它的主食。蓑白可以安全摄取毒物并将毒素装入囊泡存在体内,具备净化土壤的功能;尤其蓑白全身在饱食苔藓后会转成鲜绿色,这点又相当类似海葵为主食的蓑海牛。

当蓑白碰上外敌时,会竖起触手与棘刺进行威吓,外貌看起来宛如无数的蛇在蠕动,若生物无惧这项恐吓而继续接近,便会受到剧毒刺胞的攻击;但在此我要特别强调,蓑白绝不会用刺胞攻击人类。

蓑白科另有鬼蓑白(体长两公尺以上,全身长满银色硬毛的稀有品种)、赤蓑白(全身呈半透明红色)、青蓑白(触手前端泛蓝)、七彩蓑白(长有如蝴蝶鳞粉般的细毛,呈现金龟虫一般的美丽光泽)等亚种。

由于蓑白体型庞大又有剧毒,非常难吃,因此几乎不存在天敌。不过潜伏在沙滩上的虎蛱蟹会捕食蓑白,蓑白每年会回海中产卵一次,通常会在这时遇袭。

保险起见,顺便说明虎蛱蟹的特色。

虎蛱蟹是凶猛的肉食蟹,学界普遍认为它的祖先是海生的梭子蟹。菱形的蟹壳两侧尖凸,具黄绿色与沙色的两种保护色,蟹壳宽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公分。蟹钳巨大,钳齿尖锐,额上有三支尖刺,蟹壳正面则是锯齿状。虎蛱蟹可巧妙藉划水用的后脚在沙地上旋转藏身,猎物接近时,可从沙中跳出两公尺以上攻击。虎蛱蟹多见于波崎海岸,但也会远行至草原、森林、山腰等地。它们不挑食,蛇、蜥蜴、青蛙到小型哺乳类、海鸟,甚至搁浅的鱿鱼、领航鲸都照吃不误。此外,它的蟹壳如金属般厚实强韧,尖牙利爪皆无法穿透,虎蛱蟹彼此碰头会自相残杀,但不会危害人类。学者目前已知,蓑白受虎蛱蟹攻撃,夹住部分身体而无法逃脱时,会发生绝无仅有的趣味现象。

和贵园毕业前一年的初夏,我目击过这幕场景。

「早季!你看那边!」真理亚轻声喊道。

「怎么了?」

小山头上有一个树丛满布的的秘密基地,可俯瞰沙滩。天气晴朗的下午,我们会待在这里杀时间。

「蓑白被虎蛱蟹抓住了……」

我挺起身探出树丛。海风吹得鼻子搔痒,岸边空无一人。我朝真理亚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距离海水二、三十公尺的沙滩上,一只蓑白正要步向黄泉。它奋力蠕动身躯想爬到海里,全身却动弹不得,像在沙滩上生根。

我仔细观察,惊觉蓑白身上几条步行肢被黑褐色的蟹钳夹住。

「得去帮它才行!」

我刚要起身,却被真理亚拉住手臂拖了回来。

「笨蛋,你要做什么啊?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明明就没有人啊。」

「谁知道何时有人来?男生偶尔会到附近的海岸钓鱼。」

光著身子在沙滩上狂奔确实行不通,我们赶紧穿上衣服穿过树丛,滑下斜坡冲出海岸,带保护色的虎蛱蟹像怪物一样从沙中现身。虎蛱蟹用双钳夹住蓑白的步行肢与棘突,看来正在思考如何料理这道好菜。

我吓得停住脚步。虎蛱蟹只是螃蟹,但它的力气足以猎杀成年黑熊,就算不攻击人类,对没有咒力的孩子来说还是难以应付。

我从未像这刻一样希望有男性待在身边。神啊,我不贪心,不必是瞬,至少让觉到这里来……

「怎么办?要不要拿沙扔它,吓吓它?」

我当下慌了手脚,但真理亚镇定分析状况。

「等等,没事的。蓑白好像在和对方协商了。」

拚死挣扎的蓑白正用无数触手安抚虎蛱蟹的蟹钳,而虎蛱蟹如雕像般静止不动,静静吐著白沫。

这时,蓑白的背上突然竖起三只巨大触手向虎蛱蟹招手,接下来这些触手猛然从根部断裂掉在沙滩。断裂的触手像蜥蜴尾巴般在沙滩上不停扭动。但虎蛱蟹还是用两只蟹钳夹著蓑白,若无其事地吐著泡沫。

蓑白挣扎一阵又竖起两只触手,抽搐般在虎蛱蟹前左右晃动,又自动断裂掉落。五只触手在沙滩上蠕动著,虎蛱蟹还是不为所动,蓑白终于停下来。

经过三十秒左右,蓑白出现新动作。这次不再保持友善,而是充满敌意。蓑白挥舞起长触手,上头的剧毒刺胞狠狠撞击虎蛱蟹的蟹壳。两、三下后,蓑白竖起一只棘突,接著变硬,从根部断裂的棘突撞上虎蛱蟹的蟹钳后掉在沙滩。虎蛱蟹这才松开夹住蓑白的蟹钳。蓑白登时使力挣脱,手忙脚乱地扭动著身躯径自逃进海里。虎蛱蟹连蓑白的背影都不屑一顾,两只蟹钳夹起还在蠕动的六条触手,自在地用起餐。

「协商成立了。」

真理亚笑著说,但她不太喜欢生物,笑得有些勉强。我想她对蓑白的生死并没多大兴趣,纯粹为了我才跟过来。

「可是蓑白好可怜,断了六只触手。」

「换回一条命挺划算吧?要是谈不拢,整只都会被吃掉呢。」

蓑白被虎蛱蟹抓住后自知无法逃离,切断背上几只蠕动的触手;虎蛱蟹为了吃触手就会松开蟹钳,蓑白即可趁机逃脱。这是绝无仅有的有趣现象。蓑白会与虎蛱蟹协商切断几只触手,最后的切断数量,取决于蓑白残留多少体力及虎蛱蟹的饥饿程度。

一旦协商破裂,蓑白会挥舞剧毒刺胞拚命反击,虽然虎峡蟹的力道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但万一被蓑白刺胞刺进蟹壳空隙并注入大量毒液,还是可能丧命。

双方并非高智慧生物,但每次都会如此折冲来找出合理选择,这段过程让人实在惊奇。虎蛱蟹认为蓑白是稳定的食物来源,不必杀死蓑白就能获得触手,放它一条活路还算合理。

再回到夏季野营的话题。

第二天早上我们煮起米饭,吃了比昨天晚餐更丰盛的早餐,剩饭则做成午餐饭团。接著我们收起帐篷,把固定帐篷架的洞与火堆恢复得与大自然的原样并无二致,再将行李堆进独木舟,整装好出发。

我们在微微起雾的河面上使用咒力边用桨划水。左侧岸边不停传出鸟鸣,啼声尾音比麻雀要长,应该是草鵐。天空一早就乌云密布,让人心情有些黯淡,不过空气清爽,深吸一口,睡意立刻消失不见。

河面明显比昨天更宽。右岸溶在雾中,看不清楚。

我想起在和贵园上地理课的时候,学过霞浦与利根川的演变史。

两千年前,霞浦是名为香取海的巨大海湾,与目前利根川河口的海面相连;利根川的流域比现在更往西靠,注入东京湾。

德川家康这号人物为了整治多次泛滥的利根川,增加耕地,下令将利根川东移,花费数百年将利根川河口迁至犬吠埼;香取海因为泥沙淤积,面积缩小,转为淡水湖霞浦(我对发起国家大业的德川家康十分感兴趣,可惜翻遍地理与历史课本就只有这里提及他的名字)。

最近一千年,利根川与霞浦再度改变。首先许多流入东京湾的河川,转与利根川汇流。理由不消说,东京这块受诅咒的不毛之地不需要河水滋润了。当利根川水量增加,再度泛滥时,就用运河连接霞浦进行疏通;因此目前的霞浦面积扩大,可比当初的香取海,至少已超越琵琶湖,成为日本最大的湖泊。

此外,利根川下游在我们住的神栖66町附近细分成交通用的几十条运河及水道;我们溯利根川而上,第一次进入真正的河流时,实在感动莫名。

「喂,速度再快一点啦。」

三艘独木舟并排时,觉建议。

「为什么?你不调查这一带的芦苇丛?」我问。

「跳过跳过。反正这里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生物。」

「可是按照露营计画表,再过一小段就要扎营了,不是吗?」守担忧地插嘴。

「说这什么话,你忘了这次露营真正的目的吗?是寻找恶魔蓑白跟气球狗吧?少啰嗦,我们快点冲进霞浦再登陆吧!」

「唔……太阳王不是说不能进霞浦内地吗?而且登陆未免太赶了……」

平时大胆的真理亚,这次多少犹豫起来。

「没问题啦,快快上岸,随便看看,马上回来就好。」

觉用桨拍打水面,说得一派轻松。

「瞬,你怎么说?」

我向单独沉思的瞬徵询意见,答案却出乎意料。

「被发现确实不太妙,但我也挺想瞧瞧。毕竟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再来这里。」

瞬的意见顿时扭转局面,觉提出的鬼点子掌控一切。我们航行到今晚扎营的地点,挖好营钉洞,刻意制造出营火灰烬后埋掉。

「这样一来,下一组看到场地,就会以为我们在这里住过一晚啦。」

觉一脸得意,但如果做的是正当差事,他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再次回到湖面的独木舟用超乎常理的速度疾驶。小燕鸥翱翔天空,大胆地和我们竞速,仅仅来得及跟上樱鳟Ⅱ号几秒。惨败的鸟儿掉头飞开,不知去向。

我伸了大懒腰,坐在船头享受强风,为了避免草帽被风吹走而取下来,发丝却被风吹得往后飞扬;绑在胸前的披肩毛巾随风剧烈摆动。

三百六十度的四周尽是一片水景,却不让人厌烦。阳光悄悄从云间探头,恣意散射在澄澈乾净水面,反射出炫目的光景。飞驰著的独木舟溅起水花,阳光在上头染出小巧的彩虹。我出神地欣赏风景,过了半晌才发现视野中有异处,顿时眼冒金星,景物只剩五颜六色的残影,缓缓划过眼前。回头一看,觉认真地凝视湖面。

推动漂浮在水面上的船只须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以念力缩短水面与船只的距离,等船只产生一定的速度后就开始想像水面出现排斥力,将船只往前推,同时还得保持船底滑行。

无论哪个动作都需要极为专注的精神力,时间一长就相当疲劳。而且水波会使船只上下摇晃,光是盯著水面就要晕船。觉看我回头,会错意而松一口气。

「我撑很久了,该换你了吧?」

我慢慢摇头。「我没办法。」

「没办法?为什么没办法?」觉看起来很不爽。

「眼睛怪怪的,应该是强光看太久了。」

我描述症状,觉听了无奈,却只能接受。

「没办法,那我来推进独木舟啦。」

向觉道谢后,我想起背包中放著一副红色墨镜,便拿出来戴上。那是爸爸要我带的墨镜,玻璃师傅聚精会神制造出精纯的玻璃,再混入一层细薄而平均的红褐色染料,阻挡刺眼蓝光。一开始戴上就不至于伤眼睛,我真粗心。

戴上墨镜后,霞浦景色宛如夕阳西沉,但目眩的情况好上许多。

我们一旦视力出现些许不妥就被严格禁止使用咒力。听说像镝木肆星那种水准的高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能自由运用咒力。但我们这样初学者如果不看清楚目标,正确掌握状态,就会发生料想不到的错误。

我们花一小时越过霞浦,抵达最深处时,芦苇丛中响起巨大水声,接著一道黑影掠过水中,随即消失。那道黑影是宽菱形状,大概是虎蛱蟹。我们在陆地上见过虎蛱蟹,但从未想过它游得这么快,不禁咋舌。

芦苇丛间一条翠绿水流钻过苍郁森林注入霞浦。根据事前调查,这应该是樱川。筑波山就近在眼前,但再逆流往上一段,便发现山头被两岸茂密的树木挡住,不见踪影。途中河川分为两路,我们犹豫一会,选择左边较宽的支流。继续前进一公里多后,茂密的树影逐渐变得开阔。我们从筑波山西面溯樱川前进。

继续航行应该会离筑波山更远,我们决定先登陆。

「太棒了,终于到这么远的地方。」

第一个登陆的瞬十分开心,我、真理亚、守依序下船,觉走在最后。他一直单独一人集中精神操控船只,现在一脸疲倦。下船后在树丛中吐了一会,我心中愧疚不已。

虽然在这么远的地方应该不会被大人发现,但以防万一,我们先将独木舟藏在芦苇间。保险起见,我们将船锚深深打入淤泥,避免被水流卷走。

「接下来呢?快中午喽。」守肚子饿了,一脸期待地环视众人。

「背点轻便的行李上山看看,在视野宽阔的地方吃便当也不错啊。」

觉觉得晕头转向,瞬扛起带头的责任。若觉说要出发,我会抱怨起来,但瞬说什么我都会听。我们背上背包登山。

走在没有开辟小径的山上比想像中更累。领队用咒力切除藤蔓杂草,但不到五分钟就喊累,换下一个人上来顶替。更糟的是,蚊蚋等吸血昆虫接连来袭,八丁标附近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恼人的昆虫,在这里却杀也杀不完,须不断用咒力铲除,大家都疲惫不堪,我又戴著墨镜,看不清楚小虫的位置,简直筋疲力尽。

当眼前出现诡异的废墟时,所有人不禁停下脚步。

「这什么啊?」

真理亚的语气带著一股嫌恶。但会感到害怕是理所当然,坐落在面前的尖顶建筑十分巨大,如同我们的公民中心,但爬满藤蔓与青苔,整座建筑宛如安静缓慢地融化成森林的一部分。

「……应该是筑波山神社?」

觉拿出旧地图比对。他的精神还没恢复到平时,但和筋疲力竭的我们不一样,他反而比刚上陆的时候好多了。

「神社?」

我反问时差点踩到脚下一只蟾蜍,差点尖叫出声。这座山上随处可见各种丑恶的生物。

「这座神社好像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就算是在千年之前也是老神社了。」瞬补充。

「在这里吃便当好吗?」

守开口问。每个人确实都很饿,即使在这里吃午餐也无所谓。

但我要开口反对的剎那,左手边传来低声的闷叫,又有人差点踏到蟾蜍?我转头却见觉怔著不动,而赶紧靠近的瞬也全身僵硬。仔细一看,除了我以外的四人都像成了木头,没人回应我。究竟怎么回事?我歇斯底里起来,转头看向他们视线的方向,不禁放声尖叫。

那是前所未见的奇怪生物。

我脑中浮现「恶魔蓑白」、「拟蓑白」等称呼。然而,乍看确实很像蓑白,却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它约五、六十公分长,浑身如橡皮糖般不断伸缩,表皮膨胀又收缩,没固定形状。而且背上长满类似海胆刺的半透明尖刺,闪著七彩光芒,远比蓑白或萤火虫更明亮。千变万化的光线交织闪烁,在空中描绘出游涡波纹,即使我戴著墨镜也因为这幅美景而痲痹了思绪。

拟蓑白拖著七彩残影缓缓滑入神社大殿下方。

我被自己的尖叫唤回了现实,连忙对瞬与觉大喊。

「快啊,觉、瞬,把它抓住。它要逃了。」

但两人毫无反应,傻傻目送拟蓑白离开。

我当时试图发动咒力,却迟疑一下。我提过,多数人同时对相同目标发动咒力非常危险;只要有人的视线先聚焦在目标上,其他人无论如何都该回避。觉与瞬凝视著拟蓑白,正常来说早该使出咒力,但两人冻结一般僵住不动。

虽然好像经过很久,实际上只有几秒钟。拟蓑白轻松地溜进神社大殿下方,消失在藤蔓与杂草中。可是四人依然动也不动,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做比较好,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甚至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什么事。我想摇摇他们肩膀,但没来由地害怕一碰到就会害他们倒地断气,最后依然动弹不得。

没想到第一个摆脱定身咒的是守。

「……肚子饿了。」

他嘀咕一声,环视四周。

「呃……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接下来真理亚、觉与瞬也动了,他们跌坐在地。觉的脸色很难看,瞬低头用力揉眼睛。

「我们会死吗?」真理亚讲的话太惊悚了,其他人纷纷惊醒过来。

「故事应该是假的,别想太多。」觉连忙低语。他特别加上「应该」二字,可能想强调说谎的不是他。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动弹不得?」

「我也是。哎,觉,为什么?」真理亚忧心地环著肩膀。

「谁知道啊?看到那些闪光,脑袋就一片空白,没办法集中精神。」

「啊!」我惊叫一声,「这是不是跟我们在清净寺注视护摩坛火堆时的感觉一样……」

「原来如此。」瞬总算起身,点点头说道:「果然没错,刚才是催眠术。」

「那是什么?」

「好久好久以前操纵人心的技术。若是施加暗示,可以让人睡著或者说出心底话,对指示言听计从。」

不知道瞬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

「我们之中只有早季最不受影响,还大喊要抓它,这是因为太呆的关系吗?」

觉的猜测真让人气结。

「不是,是因为我戴著墨镜……」本来想说最呆的是守,但现在不是迁怒的时候,我硬生生止住话。

「催眠术在闪动红光或蓝光时效果最好。红色墨镜大概将光线的效果减半了。借我看看。」

瞬又说出不知道从何来的知识,接过我手上的墨镜,他戴了一下又拿起来正对著天空。

「如果早季独自对那样东西发动咒力,追捕起来应该很吃力。它看起来喜欢往狭窄的地方跑。」

「说得也是。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真理亚难得怯懦起来。

「我们先回独木舟那边再吃便当吧?」

守的提议不知是出自怯懦还是勇敢。

我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没问题!抓得到!」

四人半信半疑,但听完我的说明都燃起成功的希望。坦白讲,扮演让大家重拾希望的角色还不错。

那时,我们还不明白捕捉拟蓑白究竟会对未来产生何种影响。

「好,很好,这是大丰收哦。」

经过短暂休息,恢复精神的觉满意地说。

「说不定这些还挺好吃的。」守吃完便当,显得精神饱满。

「看到这幅景象还吃得下饭的人实在是前所未见。」瞬目瞪口呆,我也是。

眼前有三只虎蛱蟹飘浮在两公尺高的空中,它们放弃挣扎,口吐白沫。三只蟹壳都混著深绿、浅绿与棕色,花样各不同,最大那只壳上的图案挺像地图;中等的那只有著树根般的细纹;最小那只的斑点像青苔。

觉用咒力让地图虎蛱蟹在空中转了一圈,观察侧腹;但虎蛱蟹忽然凶性大发,见到隔壁的细纹虎蛱蟹便猛踢游水用的后腿,彷佛在半空中游泳,用力伸出蟹钳攻击对方。

「哇,搞什么啊。」

觉吓得差点要逃跑,但还是挤出笑容掩饰失态。

我们用坚固的木通藤绑住三只虎蛱蟹:即使使用咒力,同时要让虎蛱蟹可以自由活动又无法逃脱藤蔓,依然不简单。手巧的真理亚想到用两个绳圈套住虎蛱蟹蟹壳两端的突起,再往中央捆绑固定;但虎蛱蟹比想像中狡猾,藤蔓松垂到蟹钳可及之处便立刻出钳剪断。我们煞费苦心,找了几十公分长的竹子打通成竹筒,套在虎蛱蟹背后的藤蔓上,避免藤蔓垂降挨剪。

虽然捕捉虎蛱蟹比想像中辛苦,但成果令人满意。三条藤蔓套著三只虎蛱蟹,宛如远古渔夫以鹈鹕捕鱼的桥段。我们小心不让三只蟹碰头,开始搜寻拟蓑白。

原以为虎蛱蟹被藤蔓绑住,操控起来多少会比较轻松,但完全出乎意料。很遗憾,虎蛱蟹将攻击范围内的所有生物都抓来吃,贪梦的模样教人生气。

我们担心虎蛱蟹吃饱后懒得捜山,一见它们抓到猎物就用咒力放生,但被锐利蟹钳腰斩的青蛇与蟾蜍在地上挣扎的模样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最后只好放任虎蛱蟹捕食。

如果这场令人反胃的搜捕到最后一无所获,大家必定恨透我这个提案人。但在放出虎峡蟹的一小时后,真理亚负责牵著的最小号虎蛱蟹中了大奖。

「它好像又抓到东西了。」

真理亚不耐烦地往神社大殿的走廊底下瞧,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的表清。

「这次好像有点大……」

我们屏息不动,大家都不想看虎蛱蟹捕食晡乳类的场面。

「拉出来看看吧。」觉说著就转过头。

「帮我啦。」

「你自己就行了吧?用咒力拉藤蔓就好了。」

「很恶心啊。」

真理亚投来哀求的眼神。我不得不谎称自己的蟹抓到东西,回绝知心好友的求助。不久前目睹觉的蟹将猎物大卸八块,余味真的很糟。

「那我来。」跳出来扮演白马王子的竟然是守。

两人使力将虎蛱蟹拉出走廊,三人躲得老远,如果抓到的是被开肠剖肚的兔子等可爱动物,想必感觉很差。

「啊……啊!哎,是不是抓到了?」

第一个发现猎物真身的是瞬。大家一同望向虎蛱蟹抓到的东西。

「是拟蓑白!」

真理亚大喊。我当时应该眼明手快地戴上墨镜。

藤蔓另一端,虎蛱蟹的钳子牢牢夹著猎物。没错,就是逃掉的那只拟蓑白。仅管它被虎蛱蟹猛力夹住,身体却没被切断,拚命挣扎著要逃脱。它忽然注意到我们的视线,半透明突起的前端闪耀出七彩光芒。

「瞬!觉!抓住它!」

我喊出口时惊觉状况又和刚刚一样。其他四人呆站不动,中了拟蓑白的催眠术。只好由我动手了。幸好这次身边有厉害的帮手──智慧低到完全不受催眠影响,一抓到猎物死不肯放开,还会吐白沫的凶残螃蟹。这次我不仅戴上墨镜,还刻意转开视线,不看光波,所以丝毫不觉头晕脑胀。我眯著双眼使出咒力,一个接著一个扭转并拔除发光的突起。

「请停止破坏行为。」

倏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轻柔的女声,吓我一跳。

「是谁?你在哪里?」

「您正在破坏的是图书馆用具,属于公共财产,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声音来自眼前的拟蓑白。

「那是因为你对我们催眠啊!」

「光学眩惑是终端机的自我防卫手段,由法令488722-5项授权执行。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你先停止催眠,我就不会继续拔发光刺。」

「再次警告,请立刻停止破坏行为。」

拟蓑白的死脑筋让我火大,我不住放话:

「我也警告你!如果你不停下来,我也不会住手!你希望我把这些发光刺全拔光吗?」

没想到拟蓑白真的停止发光,这么单纯的恐吓居然奏效。

「大家没事吧?」我望向其他四人,大家脸上一片茫然。「马上解开所有人的催眠!不然我就拔秃你!」

听到我的怒喝,拟蓑白慌张地回答:

「光学眩惑的影响会随时间衰退,根据国立精神医学研究所医学报告第49463165号的内容所示,毫无后遗症。」

「快解开催眠!马上!要不然我……」

不必多说,拟蓑白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不禁摀耳蹲低,四人像大梦初醒般动起来。我慢慢回头望著拟蓑白,一大堆疑问剎时涌出喉咙,舌头差点没打结。

「你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是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

「图书馆?」

「若您询问机种型号,是Panasonic自走型档案库‧自主进化式SE-778Hλ。」

后面的说明教人哑口无言,即使是怪物,这种自我介绍也太出人意表。这就像走在大街上,一个人迎面走来就说「你好,我是活动中心」还是学校一类的东西。

「你是说,你就是图书馆?」我改以慎重的语气问。

「是的。」

我端详拟蓑白的身体,当它停止不规则的扭动与刺眼的发光时,确实带著人工制造感。

「那你的书呢?」

「纸张媒体的印刷介面皆氧化腐朽,或在战争与破坏行为中遭到烧毁,目前并未发现其存在。」

「我不太懂,总之你没有书就对了?那你就是空的图书馆?」

「所有资讯皆保存于档案库,使用容量890 Peta Byte的全像图记忆装置。」

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如果你故意用些听不懂的字句打迷糊仗,我还是要把这些像触手的东西全拔光。」

我真的不是平时就喜欢这样吓唬人。

「全部书籍内容皆保存于我体内的记忆装置,可随时叫出。」

拟蓑白即问即答,虽然意思还是不清楚,但比刚才好些。

「全部书籍是什么意思?」

觉总算可以开口,他立刻插嘴,但口齿仍不甚清楚。

「西元二一二九年为止,以日文出版的所有书籍,共三千八百二十四万两千五百零六册,以英文与其他语言所出版的参考图书,共六十七万一千六百三十册。」

我俩面面相觑。连茅轮乡中号称神栖66町最大的图书馆,平时也公开不到三千本的藏书,就算将地底大书库的所有书籍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万本。这小不咙咚的玩意体内竟然藏了将近图书馆四千倍的书本,觉听到如此恐怖的故事想必会吓坏。

「可随时叫出,意思是随时都读得到?」

「正是如此。」

「那如果我发问,你就可以从那些……又小又多的书本里找到正确答案?」

我半信半疑地问。

「是的。平均捜寻时间为六十奈秒。」

拟蓑白──或说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的口气十分得意。我不清楚六十奈秒什么意思,难道跟六十秒差不多?

「那……那我就问喽!」

我兴奋起来,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几乎得不到答案,如今脑海中迸出上百个疑问。

「为什么附近这么多蟾蜍啊?」

但觉以分毫之差问了世上最无聊的问题。

「为什么你这图书馆会长成这模样?」这是真理亚问的。

瞬好像想问什么,但催眠术让他头昏脑胀,听不清楚他的问题。

「我……我想问的是……」

我总算整理出最想问的问题。

「恶鬼真的存在吗?还有业魔呢?」

此话一出,我们便屏气凝神等待答案。但过六十秒、两分钟、三分钟,拟蓑白什么也不说。

「喂,答案呢?」觉无法忍受地逼问。

「必须注册使用者,方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害我们空等这么久,拟蓑白的语气却一点也不愧疚。

「为什么一开始不讲?」觉的语气稍微凶恶起来。

「怎么登记使用者?」

拟蓑白没把觉当一回事,回应真理亚的发问。

「注册使用者需满十八岁以上,证明姓名、住址、年龄,并提出以下资讯。驾照、健保卡(注明地址)、护照(需影印出生年月日与现居地址)、学生证(注明地址与出生年月日)、身分证(发行三个月以内)、公家证照及等同效力之证件。以上均需在使用期限之内。」

「十八岁以上?可是我们……」

「另外,请注意以下文件不可使用。员工证、学生证(缺少地址或出生年月日)、车辆月票、名片……」

拟蓑白列举的文件应该是老早前具有证明效力的纸张。我们在历史课学过,人类曾经活在将重心放在纸张上的奇妙年代,应该就是指那些东西。

「如果都没有这些东西,要怎么办?」我问。

「若未完成使用者注册,无法使用发问、捜寻服务。」拟蓑白的声线依旧高雅柔美。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把你大卸八块,直接看里面的书。」

「破坏行为将受到刑法惩罚。」

「怎么办?先把触手拔光,再切成两半?」

我和觉说,口气像在商量怎么做菜。

「切两半之前先把那层像皮一样的皮剥了,这应该不错。」

觉查觉我的企图之后露出奸笑。

「……文件手续已省略,现在开始注册使用者!」

拟蓑白的女性声线听来比刚才更舒服一些。

「注册方法如下。请使用者各自念出本人姓名,发音请力求清楚正确。」

我们按照指示,依序站到拟蓑白前念出姓名。

「瞳孔、声纹认证,及脑核磁共振影像认证完成。使用者注册成功,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等五位,自今日起三年内,可使用发问、捜寻服务。」

「那我问你,为什么这附近蟾蜍……」

觉又要问愚蠢至极的问题,瞬立刻举起右手阻止他。

「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但我想先听听早季的问题有什么答案……世界上真的有恶鬼吗?还有,业魔呢?」

这次拟蓑白思考的时间不到一秒。

「资料库中符合恶鬼一词的结果,共六十七万一千四百四十一项,可分为两大巨集。(1)零星分布于古代传说中的幻想对象,与恶魔、妖怪、食尸鬼等同属一类,但实际上并不存在。(2)前史文明末期所出现之精神病患,患有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别名『鸡舍狐狸症候群』。目前仍未确认该类病患之存在,但过往确实存在,将来再次发生的可能性极高。」

我们面面相觑。虽然不完全清楚拟蓑白说什么,但直觉明白大人绝不会教给我们这些知识,我们也不该学。

「业魔同样出现于前史文明崩溃前夕,是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重症病患的俗称。目前业魔与恶鬼皆无存活病例,但仍存在再次发生之风险。」

「那是……」

瞬正要问出口,却迟疑了。

我看著他铁青的脸色,深有同感。潜意识里的声音警告我,最好别再问。

然而,人类有史以来最难动摇的本性,就是忍不住打开禁忌的潘朵拉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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