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新芽的季节(5)

前往学校庭院的路上,我们碰上正要回来的第三组。

「我们还以为决赛对手一定是第三组。」

我向抱著推球员的弘搭话。

「原本是我们占上风的。」弘相当懊恼。「如果没发生那个意外……」

弘把马蹄形的推球员递到我们面前,摩擦地面的部分伤痕累累,但更糟的是侧面剥落一大块。

「怎么回事?」

「我们的推球员发生意外,狠狠撞上对方的防守员。」弘怜惜地抚著推球员受损的部分。「当时球往反方向滚,我们花一分钟才拉回路线。」

「结果是一分三十六秒对一分四十一秒,第二组获胜。很惨对不对?」

班上个头最大的美铃搭在弘肩膀上叹气。

「对方撞过来的,是他们不对吧?」

「没办法,毕竟是意外啊。」

弘虽然这么说,但口吻中藏著相反的意思。

「你们小心点。」弘和我们告别前说。「没人知道决赛会发生什么事。」

不可否认的是,赛前听见第三组这么说,多少造成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们因此在意起那些和竞技本身无关的枝微末节。因此,当看到第二组先攻派出的推球员时,我们哑口无言。

「那……是装了车轮吗?」觉难以置信地低语。「我们也考虑过车轮,但轮轴强度不够就放弃了。奇怪,比赛不是不能用黏土之外的材料吗?」

瞬眯起眼睛注视前方。

「不对,仔细瞧,那不是轮轴,是球。」

第二组推球员的身体下方有个大凹槽并嵌进一颗球,不过从旁边只看得到一半,难免误认成固定在身上的车轮。

「这就像坐在球上一样,撞一下就脱落了吧?」觉泼了冷水。「都这么干了,乾脆嵌深一点就不会脱落啦。」

「不行,球轮嵌得太深会卷进砂石,下场惨不忍睹。不过,这样推球员就没办法马上推动球吧。」瞬也提出质疑。

「卷进太多砂石动弹不得时,说不定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用滑的?也可能是要趁球轮还能动的时候冲破我们的防线。」真理亚冷静分析。

然而比赛一开始,我们的疑问一扫而空。

「两个人联手……!」

我不禁脱口喊出。

第二组两大王牌良与明的视线明显集中在推球员上。想必是由良控制推球员来推球,明则负责控制球轮不致脱落,同时撞开砂石和杂草,防止卷进异物。不过,两人份的咒力同时在这么窄的范围内交错使用,实在相当危险,而且光一个推球员就让两人控制是种浪费,不过确实制造出很好的效果。

球轮与地面摩擦较少,咒力顺利透过推球员推动球体,所以第二组的球速不输第一轮第五组的横冲直撞,还能够稳定控制方向。

我方的防守员拚命追上对方,但对方推球员灵活地左闪右躲,三两下就闪过。觉控制的推球员打算转头防守,守控制的防守员却反应迟钝,不小心撞上觉而摔出场外。

「失算了。」我叹口气,对瞬说道。

「真的,那种推球员很了不起。现在只能靠早季的点子。」

我们不再操纵防守员,呆站著观战。第二组的人一看这情景,相信胜券在握,意气风发地推球前进,却突然停下来。很明显他们愣住了。

「怎么搞的?没有球洞啊?」

第二组的学向我们大喊。

「有啊。」瞬语带嘲讽。

「有?在哪?」

「没必要告诉对手吧?」觉揶揄。

「喂,暂停!这不对啦!」学嘟嘴大喊。

「不行,别管他们说什么,千万别暂停。」

真理亚狠狠地对计时的第四组同学说。

「开什么玩笑!没有球洞怎么继续比赛?」

「就说有啊。」瞬看著气得起身大喊的学,态度依然镇静。

「找吧。用你们的时间来找。」

觉嘻皮笑脸地说,他这副样子连同组的我都看不下去,对手一定更难忍受。

「明明就没球洞,打算浪费我们的时间吗?」

「说有就是有,如果真的没有,就是我们犯规认输,如何?」

瞬淡然回应。学闭上嘴,眼神充满猜疑。这段唇枪舌战的过程很长,耗费将近两分钟。

「……藏起来了,是吧?」

第二组总算发现这件事,瞪大双眼检视球场,还是找不到球洞。

「这根本犯规!」学对我们紧咬不放。

「没规定不能把球洞藏起来吧?」

「明明就有!对球场动手脚就是犯规!」

「不好意思,我们完全没在球场上动手脚,要给你们提示吗?」

我担心得意忘形的觉说溜嘴,赶紧打断他:

「破哏就等最后。现在不是你们的时间吗?不快点找,时间就到喽。」

学赶紧回头找球洞,花了一分钟才找到。这也没办法,盖在球洞上的圆盘表面伪装得与球场沙地一模一样,还像躲在海底的魟鱼一般上下摇晃,让沙子盖住圆盘边缘,因此根本看不见圆盘的轮廓。(虽然觉得意洋洋,但由于规定不可以对球场加工,这招真的是游走在犯规边缘)

第二组花了一段时间试图以攻击员搬走球洞上的圆盘,但徒劳无功。最后他们总算想到踏实的手段,将大理石球推到圆盘上方。临时用黏土补强的圆盘无法承受十公斤以上的重量,不到两秒就一分为二,球直接掉入洞中。

「哎,果然一下就破了。」

「不过算达成使命。对方超过三分钟,我们赢定了!」

觉还是保持乐观的心情,但我们当下也被乐观的气氛所影响,认为第二组的防守员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可能挡住我们三分钟。

接下来攻守交换。推球员登场时,我们依然信心十足。

但第二组派出十多名防守员进行波段攻击,情势变得有些危险。对方每名组员都负责操作两名以上的防守员,完全不担心毁损,疯狂冲撞我方攻击员。由于对方数量众多,没办法完全抵挡得住,几名漏网之鱼就从侧面撞球。

对手十分难缠,但瞬冷静推球。毕竟有三分钟的底线,没必要心急。球快五十秒才进到球场中段,球洞就在眼前。对方防守员数量很多,但每一名都不重,不足以有效阻挡球,胜利就快到手。

此时,球突然停下来,彷佛被什么物品卡住。瞬的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试图对推球员施力让球继续前进,但意外在下一秒发生。

一名防守员飞快从斜前方冲来,掠过球边,撞上推球员。伴随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陶器碎片迸散而出。

我们倒抽一口气,全身一僵。撞上来的防守员弹飞到场外,但我方推球员左臂也断了。比赛尙未停止,我们与第二组都停手,只有一人除外。

一名防守员从斜后方靠近,推动我们的球,大理石球慢慢滚出场外。

谁干的?我茫然地环视第二组组员,发现学露出邪恶的笑容,我吓得转开目光,宛如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喂,干什么啦!」觉怒吼。

「怎么……怎么会……」事出突然,我哑口无言。

「对不起,这是意外。」学说得一派轻松。

「意外?这不算藉口吧?」真理亚高声质疑。

「好!停止计时!」

太阳王现身介入的时机极为巧妙,他应该全程在某处观察我们的比赛。

「非常遗憾,由于偶发意外,决赛就以平手收场。」

「怎么这样,不是对方违规吗?」瞬罕见地用强硬的口吻抗议。

「不,刚才是偶发意外。我宣布第一组与第二组同为冠军,可以吧?」

老师都这么说了,学生也无言以对。

全班疯狂热中的滚球竞技赛,就在出乎意料的状况中谢幕了。

「真不敢相信,他们一定是故意撞上来的。」真理亚满腹怒火。

「就跟比赛前第三组对我们说的一样。」

「没错,一定不是意外。」守附和。

「这都他们算准的啦。」觉兴致缺缺,「擦过球边、撞上推球员的手臂,这都算好的,瞬也这么想吧?」

瞬始终交抱著双臂,不发一语。

「怎样啦?连瞬都相信那是意外?」

瞬摇摇头,「没有……我反而比较在意之前的事。」

「什么之前?」

「我们的推球员突然停下来,好像撞到墙壁什么的。」

「咦?」

「真的假的?」

「真的。感觉非常奇怪,地面上又没什么大起伏。」

我们沉默不语。瞬的感觉比谁都灵敏,也不会胡说八道。

这么一来,也许是谁用咒力档住我们的推球员。直接在球上施加咒力是犯规,对他人施加咒力的目标物出手干涉更是严重──这明显违反伦理规定。万一两股咒力强碰即可能产生彩虹般的干涉现象,甚至扭曲空间,这是很危险的局面。

也就是说,在第二组的组员中,有人能够面不改色践踏一切规则。光想到这里我们便无比惶恐,彷佛脚下大地分崩离析。我们默默踏上归途,想必大家都很害怕。那时,我们尙不清楚心墙的另一端,藏著什么样的「恐怖」。

一些青春期的孩子碰到小烦恼就像遇上世界末日般严重,但灰暗的情绪不会常驻在这些活泼青春的心灵中,烦恼的内容过一阵子就忘得精光。然而讽刺的是,「遗忘」虽然是心灵的防卫机制,但也会导致严重的问题被当成不足挂齿的小事从记忆中抹去。

滚球竞技结束后,下一个让人引颈期盼的就是全人班最大的例行活动──夏季野营。活动名称听起来很有趣,其实充满刺激,孩子们独力划独木舟溯利根川而上,搭帐篷露营七天。老师会调整日期来避免各组撞期,但其他计画全交由学生处理,这是通过仪式以来第一次离开八丁标,内心的紧张与兴奋简直不输登陆其他行星。

期待与惶恐两种情绪交织成焦虑,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不断膨胀。我们天天坐立难安,每次见到面就狂热讨论大量来路不明的传闻、无凭无据的猜测及心中的计画。尽管没有具体结论,但大家分享资讯,互相交流,多少能减轻惶恐。

因此,就算滚球竞技赛的结果留下负面的余味,也没在心中滞留太久,更没发现长期缺席的天野丽子名牌倏然消失无踪,也毫不关心另一名学生片山学曾几何时从班上消失。

这证明了我们的思考全受到精巧的诱导和管理。

「早季,用力划啦。」

后方的觉已经抱怨三十次左右。

「我有用力划啊。是你没配合好吧?」

我也回答三十次左右一样的话。原则上,双人独木舟由男女两人一前一后搭乘,若双方划船的步调搭不上就会抵销彼此的力量,怎么划都无法前进。签运使然,我与觉是天底下最烂的搭档。

「哎,为什么另一组就差这么多呢?」

真理亚与守的独木舟航行得一帆风顺。我们出发前一天仅上过约两小时的教学课程,但他们看起来像多年搭档;守难得这么游刃有余,他划船期间还有心力用咒力在河面造出喷泉,折射出绚丽的彩虹来讨好真理亚。

「你看,守是不是都乖乖配合真理亚?前面的人看不到后面,你要好好配合我啊。」

「因为真理亚在前面划,他们两人才搭得起来啦。早季只会看风景,根本没划吧?」

觉鸡蛋里挑骨头,碎碎念不停。

我们航行在宽阔的河面上,夏初微风清爽宜人。我暂时放下桨,脱去草帽,微风撩起发丝,我解开胸前披肩,想风乾汗湿的T恤。橡胶救生衣相当碍事,但没人知道独木舟何时翻覆,因此绝不能脱下。

放眼望去河岸尽是芦苇,不知何处传出大苇莺的吱啾啼声。

下一秒,我惊觉独木舟乘风破浪,一路上前所未有的顺畅,我以为觉痛改前非拚命划船,但完全不是这样。回头一看,趴在独木舟上的觉擦著脸,另一手贴在水面上享受速度带来的畅快。

「你在干什么?」

我用严肃的语气说,觉稍稍抬起头。

「河水好舒服哦。水花又不像海一样咸咸的。」

他完全答非所问。

「是觉自己说尽量别靠咒力,看看单靠桨可以撑到哪里,不是这样吗?你放弃了?」

「笨哦,顺流而下就算了,靠手划怎么可能逆流而上?」觉打了一个呵欠。

「所以只要用咒力抵销河水流速,其他还是……」

「既然要干这种麻烦事,不如一开始就用咒力比较轻松吧?反正回去也要用手划。」

觉完全切换成懒散模式,和他争论是浪费时间,我重新欣赏风景。但仔细一看,意气相投的真理亚和守搭档,以及单独划船的瞬都明显使出比抵抗水流还强的咒力,看来人的天性就是偷懒。

沿著河岸前进的瞬突然举手挥舞,桨指著芦苇丛。另外两艘独木舟像有生命般转换方向,靠向瞬的独木舟。

「看,大苇莺的巢。」

瞬指向一个小鸟巢。它的位置高度与我们身高相当,我将独木舟移到巢边,转身站起窥探里头。独木舟剧烈摇晃起来,觉连忙使力保持平衡。

「真的。可是这个……」

直径七、八公分的杯状鸟巢搭在三支粗壮的芦苇柱上,地基稳固到令人赞叹。巢里存有五颗小鸟蛋,像鹌鹑蛋一样长著棕色斑点。

「这真是大苇莺的巢吗?不是芒筑巢做的?」

老实说,无论当时或今日,我都分不出两者的差别。

芒筑巢正如其名,会在芒草原上筑巢,但绝大多数都在河边以芦苇筑巢。

「那是真的哦。」觉坐在独木舟上,「芒筑巢须一次做很多巢,里面也没养雏鸟,做工很随便。而且这个巢的位置,从天上很难发现吧?芒筑巢的位置通常都很显眼啦。」

「看巢的边缘就能分辨。」瞬补充。「如果是大苇莺的巢,成鸟会停在巢边,巢缘比较平坦。但芒筑巢组好巢后就放著,边缘还是尖尖的。另外大苇莺的巢通常夹杂成鸟的羽毛,芒筑巢就不用说了,身上一根羽毛都没有。」

男生小时候就喜欢偷芒筑巢的假蛋,深知这是很棒的玩具和整人工具;至于女生从不会对这种臭气薰天的东西产生兴趣。

我们将大苇莺巢的地点记在笔记本上,加上简单插图,继续沿著河岸前进,寻找鸟巢。夏季野营不仅是试胆活动,也是学业的一环,各组要选择露营过程中值得研究的课题并在回来后发表;我们第一组选的主题是「利根川流域生态」,仅管范围很模糊,但也是经过漫长讨论而敲定下来,契机是觉说的鬼故事(我就认了这点也没关系)。

「气球狗?」我爆笑出声。「怎么可能有这种怪生物。」

「还真的有。」

觉认真地加重语气。他总微微露出冷笑,搭配反覆不断的牵强话词,听众一开始还能一笑置之,渐渐便会半信半疑。只是这次的故事讲得太过头了。

「而且最近还有人看到气球狗。」

「谁看到的?」真理亚问。

「我不知道名字。」

「看,又来了。毎次都说有人作证,有人目击,但问你到底是谁,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话我听起来都像在对觉赶尽杀绝,但他没生气,反而继续说书。他这股热情究竟从哪里来,非要逼人听他说不可?

「打听一下就问得到他的名字。那人说他去筑波山的时候,在山麓一带看到气球狗。」

「筑波山?跑去筑波山干什么?」

真理亚又上钩了,她立刻把目击者的问题搁著不管。

「好像是教育委员会的工作,要到山上调查什么,不过详情不能告诉小孩。他探索筑波山山麓时,发现气球狗从一个大洞穴里慢慢爬出来。」

该从哪里戳破觉吹起来的牛皮?我这么想的时候,守发问了。

「气球狗长什么样子?」

「大小跟普通的狗一样,全身黑色,身体肥胖,但头只有狗的一半,而且位置离地面很近。」

「那真的是狗吗?」守又发问。

「谁知道?应该不是吧。」

「听起来不危险。」真理亚说。

「嗯。不过如果敌人惹它生气,他的身体会像气球一样变大。敌人被吓跑还好,如果敌人没跑,气球狗膨胀超过极限……」

「就会爆炸吧?这故事会不会太蠢了?」

没想到觉早就想好说词来应付我的吐槽。

「问题就在这里。」

「咦?」

「这故事是不是非常没头没脑,天马行空?如果编故事骗人,不是应该编个更真实的吗?」

虽然脑海浮现很多反驳方法,但我哑口无言。如果这逻辑说得通,不就代表愈夸张的故事愈可信吗?不过,觉误以为自己将我一军。

「听说气球狗是山神的使者,不过我觉得是普通生物。世上很多动物会膨胀身体来吓跑敌人吧?气球狗应该是比较极端的例子。它爆炸后,敌人不死也奄奄一息。」

觉得意地为自己打圆场,可是默默聆听的瞬突然插上一句。

「那不可能。」

「为什么?」觉马上垮下脸。

「如果气球狗持续威胁,不就比敌人还早死?这样气球狗应该会马上绝种。」

简单又无懈可击的反驳。觉交叉起双臂,假装在思考生物学上的繁枝末节,但我认为他无话可说。他挣扎半晌,竟然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对了,那人说他看到气球狗后,还看到恶魔蓑白。」

我差点从椅上摔下来。

「对什么对啊?哎,气球狗的事情怎么办?」

「那人一看到气球狗膨胀就偷偷溜走了,气球狗也没爆炸。不过,爆炸这件事可能是空穴来风。」觉就像一只壁虎,切断自己话语捏造出来的尾巴。「那人在筑波山的登山路上又碰到恶魔蓑白。」

觉无视我们对他的侧目,径行说下去。

「恶魔蓑白,就是叫做拟蓑白的生物吧?」守问。

「嗯。乍看跟蓑白没两样,但仔细看就知道不一样。」

「那为什么是恶魔?」

听到真理亚的问题,觉皱起眉头。

「因为看到恶魔蓑白的人都活不久啊。」

这种回答实在太牵强了。

「那你说那人在筑波山看到恶魔蓑白,怎么还没死?他应该还活著吧?」

觉被我穷追猛打却丝毫不显慌张,继续鬼扯:

「或许就快死了。」

如果在这时打断觉,最后这个话题就会如往常般随意收场,瞬却提出意外的建议。

「夏季野营的课题就选这个,如何?」

「恶魔蓑白吗?」我吓一跳。

「这也可以算进来,还有气球狗和其他不明生物。机会难得,我想确认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

「挺有趣的,不是吗?」真理亚和其他人也跃跃欲试。

「等一下,你们明白吗?如果碰到恶魔蓑白,我们可能活不了多久。」

觉果然担心谎言被拆穿,试图阻止大家。

「不可能会死的。」真理亚嗤之以鼻。

「可是要怎么抓它们?我忘了说,咒力对恶魔蓑白没用啊。」

「什么意思?」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想知道觉怎么收自己闯下的烂摊子。

「呃……我其实也不清楚咒力没用是什么样的情况啦。」

「说清楚啊。」

「……」

最后觉受到众人无情的言语炮火攻击,举起白旗投降,夏季野营的课题便决定要寻找不明生物。

不过仔细想想,这种珍禽异兽不可能三两下就找出来,因此我们对太阳王提出的研究主题范围非常广泛,即是前述的「利根川流域生态」。我们一方面担心大人因为某些顾虑而打回票,另一方面则盘算如果找不到目标物就用普通蓑白、芒筑巢的观察结果来充数。

总之,回到夏季野营的话题。

发现大苇莺巢不到十分钟,我就轻喊一声。

「你们看那里,有巢,好大哦!」

瞬担心地皱起眉。

「好像是黄小鹭。」

「没错,那个大小应该是黄小鹭。」

觉也同意。两人难得意见相同,这种状况可信度就很高。

「不过这巢的位置也未免太随便了。」

三艘独木舟同时靠向巢边。巢的位置比大苇莺低很多,近乎贴在河面,视力够好的人也许从对岸就瞧得见。

瞬从独木舟上直起身子窥探巢内。

「五颗蛋。」

我让独木舟跟上去,我们船头相碰,差点要碰到瞬衣服下露出的肩头,不禁令我心跳稍微加速。为了掩饰紧张,我赶紧询问巢与蛋的情况。黄小鹭是鹭鸶中最小的一种,不过还是比和麻雀体型差不多的大苇莺大一倍多,鸟巢甚至大两倍,蛋的外观像缩小版的鸡蛋,表面带浅蓝。

瞬从巢中拿出一颗蛋仔细端详,接著惊讶地开口。

「哇──吓我一跳,我就猜会不会是这样。」

「什么?」

「早季拿拿看。」

瞬修长的手指把蛋放到我手心,蛋很冰凉,摸起来像陶瓷。

「这颗蛋怎么了?」

「你分不出来?」

瞬又从巢里拿出一颗蛋拋给觉。他竟然对鸟蛋这么粗暴,吓我一跳。

「等一下,这搞不好马上就要生小鸟了,这样太可怜了。」

「嗯。」瞬露出微笑,「这是假蛋啦。你看。」

瞬再从鸟巢取出一颗蛋放在岸边的岩石上,接著忽然用桨柄把蛋压碎。蛋壳碎裂成片,但从裂缝中飞溅的不是蛋白与蛋黄,是散发恶臭的黑色粪块。更奇妙的是,还有一大堆像小鹿角般的尖刺迸散,像惊奇箱里的惊吓人偶。

「这是什么?」

「这是『恶魔手掌』,你听过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捏起一段奇妙的尖刺,简直像纸一样薄。

「边缘很利,小心点。」

『恶魔手掌』的中心盘著叶脉般的纹路,整体具弹性,边缘也和瞬说的一样如同剃刀般锋利,而且长满倒钩的尖刺。

「平时这玩意就在蛋壳内侧,蛋一破就会跳出来。」

「跳出来做什么?」

原本在我身后的觉回答了这个问题。

「青蛇、念珠蛇以为这是普通鸟蛋吃下肚,蛋壳就会在胃里裂开,然后『恶魔手掌』会弹出来刺伤它们。就算想吐出来也会被钩刺勾住,愈挣扎愈导致胃里的柔软黏膜被割破,染上粪便里的毒素。」

真过分。

念珠蛇是一种将蛋当成食物的突变蛇,它会攻击鸟巢呑食鸟蛋。它通常会一口气呑下很多蛋才在体内弄破蛋壳吃掉和消化,因此乍看像一串念珠,得到「念珠蛇」这个名字。念珠蛇如果呑下这么多恐怖的假蛋,后果惨不忍睹。

原来在这些蛋中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我拿出笔记飞快速写著破掉的假蛋。

「松风乡中很多模仿大苇莺的假蛋,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黄小鹭版本的。」

觉拿起假蛋正对著阳光欣赏,不禁赞叹起来:

「生下这么大的假蛋,它的体型应该不小。」

「没有,它的体型应该跟普通的芒筑巢差不多。」瞬说。

「你怎么知道?」

觉转头问他,瞬没回答而望向前方。

我们顺著他的视线看去,大吃一惊。

一张小脸倏然从茂密芦苇丛中探出来,和鹭鸶一模一样的细小嘴喙叼著几枝枯草,脸上的眼睛没有眼皮,布满鳞片,眼尾还有一条长长黑线。这种生物明显不是鸟类。

芒筑巢缓缓抬起头,卷住粗大的芦苇,滑动细长的身躯。芒筑巢的身体通常是土黄色或深棕色,这条蛇却是鲜艳的黄绿色,整体只有嘴喙与鸟类无异,其他部分与祖先缟蛇相去无几。

观察这条黄绿蛇的去向,我们发现前方还有新搭的巢。蛇咬著枯草插入巢边,灵巧地搭起巢。黄小鹭是将芦苇茎折弯搭巢,而蛇做的假巢构造比较接近大苇莺,但骗得过其他生物就够了。

「生假蛋的应该也是它,芒筑巢的天性就是在行经路径上依序筑巢。」

我回头看著觉,他从刚才找到的巢里偷走三颗假蛋塞进背包。巢里剩一颗蛋。

「你拿那个做什么?」后方独木舟上的真理亚问。

「如果找不到气球狗或恶魔蓑白,就拿这个当夏季野营作业。类似黄小鹭的假蛋很少见啊。」

「可是你把蛋偷走,芒筑巢不就伤脑筋了?」

「假蛋应该一颗就够了。杜鹃它们不会觉得这是空巢啦。」

觉的歪理似乎讲得通,但若是如此,芒筑巢最初生一颗假蛋不就好了?因此就算觉提出这种解释,而我也知道这种形状古怪的蛇天性狡猾,还是认为他做得有些过头。

芒筑巢的计谋,是巧妙利用鸟的托卵习性。

所谓托卵,就是将蛋产在其他鸟的鸟巢,由其他鸟来养育,省去自己搭巢孵蛋的功夫。待在其他巢中的蛋很快孵化成雏鸟,并将原本在巢中的蛋踢出巢外;虽说为了生存,但真的很残忍。听说栖息于非洲大陆的向蜜鴷还会用喙上的尖刺刺杀宿主的雏鸟。

根据我的爱书《新生日本列岛博物志》记载,千年前只有几种杜鹃科的鸟出现托卵行为,但如今几十种鸟都会这么做。有些是随机应变型的托卵鸟,它们平时乖乖筑巢养鸟,找到条件不错的巢才会托卵,有些鸟还会给同类托卵。鸟类的世界真没天理。

芒筑巢仿造鸟巢,生下大小形状都类似真蛋的假蛋来欺骗其他鸟类,之后定期巡视自己搭的巢就可以等到新鲜的真蛋。

我在自然课上看过芒筑巢的骨骼标本,脊椎骨下方的突起显现出它的下颚比其他蛇发达,宛如长著臼齿的下颚方便弄碎蛋壳。吃下蛋后,它不会排出蛋壳,而是以脊椎骨磨碎来消化吸收,当成制作假蛋的原料。由于体内囤积许多钙质,芒筑巢的蛋和鸟蛋一样具备坚硬外壳,刚孵化的幼蛇也可用硬喙破壳而出。

不过青蛇与锦蛇会抢蛋,于是在假蛋中暗藏「恶魔手掌」好排除竞争对手。我亲眼见过这种场面才得知此事,想必是我上课都在睡觉吧。

我不是要放马后炮,不过当时总觉得这不对劲,光靠课本告诉我们的「突变」与「物竞天择」,真能让生物对天敌演化出如此的「恶意」吗?

当我们重新回到利根川时,这个暧昧不明的问题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第一天的独木舟行程结束,我们在天还亮著时上岸,沙地隐约可见上一组扎营的痕迹。

首先得扎营。我们在沙上挖洞之后搭起竹架、盖上帆布,接著绑好皮绳,这段过程看似简单,但做起来意外费力。经过一番苦战,效果最好的做法是一人用咒力让竹架与帆布飘在半空,另一人徒手组装竹架固定绑绳。大家按照这种方式分工合作。

接下来准备晚餐。每艘独木舟可载重三百公斤,我们带了不少食物。

接下来,大家从河岸收集枯枝与木柴,用咒力生火,铁锅里是经咒力过滤的河水、生米、随便切的蔬菜、肉和乾豆皮,刚好是一锅大杂烩。尽管仅用盐巴与味噌随性调味,但运动整天,十分饥饿,大家胃口大开,两三下就清空锅子。

不知不觉间,日暮西沉。我们用完晚餐后围著火堆聊天。

那天的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劳动整天的身体筋疲力尽,精神却十分抖擞,营火烧出的烟让我稍稍湿了眼眶。这是人生第一次离开八丁标的大冒险,我们比往常兴奋。当天色由青转靛时,大家的脸都染上营火的绯红。

老实说,我想不起当时前半段聊了什么。我一字不漏地记住白天对话,但最愉快的夜晚却想不起来,实在不可思议。不过无论聊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因为我当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营火对面的男孩身上。

「……早季也没看过吧?」

觉突然把话题拋给我,我不知所措。到底是没看过什么?总之先敷衍一下。

「嗯……有没有呢……」

「咦?你看过?」

没辙了,我只好摇头。

「是吧。就说你没看过。」

觉的口气斩钉截铁,我想出声反驳,但连要反驳什么都不清楚,只好作罢。

「我跟你们说……」

不知道为什么,觉很亢奋。

「我跟瞬两人前阵子第一次看到了,对吧?」

火堆对面的瞬点点头。我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最近变得这么好。

「很不简单,戒备森严。」

「对啊,至少不像和贵园一样碰巧就看得到。」瞬用他特有的悠然嗓音回应,脸上带著笑意。「就算开了门,正面还有挡墙,根本看不见全人班的中庭什么模样。老师要开关门时也特别谨慎。」

他们进到全人班的中庭?这种胆量吓到我。全人班的中庭在口字型建筑的中央,类似和贵园的中庭。虽然没明令禁止学生进入,但附近连一扇可以看到中庭的窗户都不存在,什么都看不见,因此没人想靠近。

「我偷看太阳王开过两次门,内侧门闩位置记得一清二楚。」

我无法想像千年后的门锁是什么样子,以前人类用有刻痕的铁片插入锁孔中开锁,锁头构造非常复杂,如时钟般精细;但我们这个时代没几个地方需要上锁,形式非常单纯。

门的周围设置著呈辐射状的十二道小门闩,门外看不见门闩,携带门闩配置图或正确回忆起门闩位置的人才可以用咒力开门。

「……所以我把风,瞬开门,一走进中庭就马上关门。我们屏住呼吸,绕过挡墙。」

觉停下来,环视火堆周围,确认他故事营造的效果如何。

「里面有什么?」真理亚问。

「你觉得有什么?」觉微微扬起嘴角。

「你该不会要说跟和贵园中庭一样,有坟墓吧?」

听我一说,不知道来龙去脉的守瞪大眼睛。

「咦?和贵园的中庭有坟墓?」

觉板起脸:「没有啦,我也是听说而已。」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里面有什么?」

「……跟我在和贵园看到的东西差不多啊。」瞬回答。「中庭有些草木,其他就是没用的空地。不过深处有一排五间的小砖屋,装著厚重的木门。」

「你们开过门吗?」

听完真理亚的问题,觉立刻回答:

「我们走到砖屋旁边,但马上就回头了。」

「为什么?」

「因为闻到很讨厌的味道,不想久留。」

爱吹牛吓人的觉含糊其辞,反而强化了恐怖效果。

「什么讨厌的味道?」

「就很刺鼻的……氨水味。」

「那些砖屋可能是厕所?」

觉完全不想理会我的取笑。

「不只这样,我不是很确定,但好像听到声音。」

瞬此话一出,众人鸦雀无声。

「怎、怎样的声音?」我很怕知道答案,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个仔细。

「不太清楚,好像是动物的呻吟。」

这两人一定是串通好要吓唬大家。我心底这么想,但背脊依然有些发凉。

但我们之后继续谈天说地。隔天还要早起,聊完其实该早早入睡,但大家想多品尝冒险的余韵。守难得主动提议来独木舟夜游,真理亚立刻双手赞成。

我们靠著星光航行在河面,我最初抱著一些不情愿的心情,因为伸手不见五指,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恐惧。但我更不想一人留下来,因此参加了抽签。我们用抽签决定两艘独木舟各搭两人,剩下一人照顾营火,因为营火熄了就无法在漆黑的河面上寻找营地。

前面忘记说,我们为每艘独木舟都取了名字。我与觉搭樱鳟Ⅱ号,真理亚与守是白鲢Ⅳ号,瞬划的是乌鳢Ⅶ号。我们在筷子前端插上两种树果做成签,按照抽签的结果,我与瞬搭白鲢Ⅳ号,真理亚与守搭樱鳟Ⅱ号,觉留下来照顾营火。

「刚刚有人作弊!」觉不服气地抗议。

他一直相信吊车尾的人运气才会好,总是守株待兔,最后一个抽。

「你们看,从上面往罐子里看,连罐底都一清二楚。」

「也要有人这样看啊,可是都没有哦。」

负责做签的真理亚泼觉一盆冷水。其实根本没必往里头瞧,仔细观察就知道是哪一种签,毕竟筷子插上树果后的直立方式不同。

觉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在火堆边,我们将拖上岸的独木舟推下水。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瞬说。

「为什么?」

「老师教过吧?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什么都看不见。」

瞬先搭上白鲢Ⅳ号并伸手拉我,我心跳加快,登时忘记航行在漆黑河面的恐惧。

独木舟缓缓驶向黑暗世界。

在视线不佳的地方立刻使用咒力难免不安,我们一开始用桨划船。习惯黑暗后,眼前还是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见河面倒映满空星斗。河道宛如无止境的小路,两支桨翻搅的水声令人心旷神怡。

「好像在作梦。」我恍惚地低喃。「不知道前进速度多快。」

「手放到水里就知道了。」

瞬在我身后说。停下桨的我轻触漆黑的水面,水流迅速划过指尖。前面远处传来笑声,是真理亚。不知是夜里万籁俱寂,或回音在水面荡漾,笑声听起来远比白天清脆。

此时瞬也停了手,桨收回舟上。

「怎么了?」

「划水就会有水波……」

我回头望见瞬凝视著河川,更远处的觉还顾著营火。我们顺流而下,没多久就将营地拋在脑后。

「嗯……河水就是会起波浪,静不下来。」瞬默念起真言。「注意,我要消除水波了。」

顺流的白鲢Ⅳ号周围荡开一圈圈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圈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厉害……」

河水宛如急遽凝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白鲢Ⅳ号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烁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微风捎来远方的微弱叫喊,是觉。我回头一看已见不到营火,我们离得太远。

「差不多要回去了?」瞬问道,我默默摇头。

我想多留一会,我想和瞬一起留在这完美的世界。

独木舟摆荡在星空中央。我看著前方轻轻向后伸手。不久,瞬的手贴上来,修长的手指握住我。我希望时间冻结,永远和瞬待在一起。

时光不知流逝多久,觉急切断续的叫喊终于将我唤回现实。

他应该很慌张,因为怎么唤都唤不回人。

「回去吧。」

瞬这么说,我点点头。一直放著觉不管太可怜了。

白鲢Ⅳ号的船头转回上游。

瞬用咒力推移独木舟的瞬间,河面星光碎裂成千千百百的光点隐没水波。我迎面享受速度的畅快,但一阵让我晕眩的惶恐猛然袭上心头。

现在前进的速度究竟多快?

水流与岸边景色逐步消散在模糊的夜色中,看也看不清。

如果人的五感如此暧昧不清,那与神力极为类似的咒力,对人类来说不就像浮木般飘忽不定?

接著,我又进一步想到──

如果我们的感官被封锁起来,还可以行使咒力吗?

这时我才想到──

为什么町内的居民,没任何一人失明或失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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