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收藏家的交易

“我考虑了你对鉴定……”

梅东元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行小字,犹豫片刻,动动手指将它们删掉。不可冒险,他关上电子邮件的窗口,下意识地用突出的指关节敲打着红木书桌。明摆着可疑的事,万一搞砸了,毁掉的将不仅仅是浮沉半生积累下来的名声。但时间已然不多,仍然憋不出更好的主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打退堂鼓就等于功亏一篑,梅东元陷入困顿。他起身推开书房的窗户,想让凉爽的晚风带给自己灵光一闪。

时至初秋,万物凋敝的惨淡光景还没有随着阵阵秋风如约而至。一场断断续续从中午一直下到黄昏的小雨滋润着忙碌的城市。夕阳西下,四合院厚重的围墙把街道上的喧嚣拦在了外面。天棚,鱼缸,古树,回廊,将时间拉到了另一个世界。清凉的雨丝洒在果实累累的葡萄架上,在黄绿相间的宽厚叶片和纠缠往复的藤蔓间留下晶莹的足迹,沿着饱满的绛紫色浆果流淌下来,汇聚成一颗颗剔透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路上。

梅东元看着院子里渐浓的秋意,伸手理了理头顶上被秋风吹乱的花白头发。雨带来的潮湿寒意很快穿透了略显单薄的亚麻裤褂,他感到后腰又开始隐隐地作痛。这是多年前一次不慎受伤留下的毛病,至今遇到寒潮、雨雪天气还会时不时地发作。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抓起桌上的翡翠把玩件揉捏了几下,又用它在后腰上缓缓地摩挲了几圈。翡翠的英文名称是Jadeite,在中世纪时,人们认为这种硬玉可以治腰痛和肾痛。梅东元并不相信这些,只是单纯地觉得把玩件圆润的轮廓滚过痛处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惬意。他伸手关上窗,踱步到皮沙发旁披上一件夹克衫,扭头看着珍宝阁上林林总总的翡翠收藏品。

在翡翠收藏的圈子里,梅东元称得上赫赫有名。最近十来年,伴随着收藏热的持续升温,他活跃在电视台的鉴定节目中,成了妇孺皆知的专家。演讲和鉴定的邀约不断地向他涌来,出版社也竞相示好。翡翠收藏带给梅东元声名远扬的满足感和滚滚而来的财富——比如他身处的这座都市繁华地段闹中取静的四合院。虽然时常有些不愉快的声音冒出来,但无异于沧海一粟,很快便被赞许和崇拜的滔滔潮水淹没了。

只是,有些事没有解决,总是令人神伤。梅东元揉一揉把玩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天已经擦黑,纵横交错的雨丝好像在天地之间织成了一张忽明忽暗的巨网,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似乎要网住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的一切,让他感到一阵无缘无故的压抑。可能是年纪大了吧,赶上秋雨绵绵的静夜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个时候,应该喝上一杯热茶才好。梅东元拿起手边的内线电话,想打给住在东厢房的助手蓝筱。

一阵脚步和愉快的谈话声从游廊的方向传来。梅东元放下电话。门开了,蓝筱把客人介绍给他。“老师,这就是出版社的陈森先生。”

“梅老师您好,我们昨天通过电话。”陈森上前一步,热情地伸出右手。他三十三四岁的样子,中等身材,一副玳瑁框眼镜和紧贴着头皮梳成偏分的头发让原本俊朗的脸显得有些呆板。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七分袖立领衬衫,搭配黑色西裤和半新的皮质公文包,仿佛在尽力地诠释“读书人”的含义。

梅东元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握住陈森伸过来的手,微笑着为自己未能远迎道歉。之前一直沉浸在心事中,他早已把这次会面忘得一干二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却忽然间让梅东元有了一些触动。对方手心的温热传递过来的真诚让他印象深刻,同时他注意到这个小伙子修长灵活的手指,开始相信自己刚才的第一印象。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您。”一番繁文缛节的寒暄后,双方在沙发上落座。陈森略显紧张地挺直腰杆,双手按在膝头的公文包上。

“难为你下着雨跑过来。我们喝杯热茶吧。”梅东元希望用自己的轻松感染客人,“正好我一个朋友上个月从云南带回来一些很不错的普洱茶。”他向蓝筱点点头,示意她去泡茶。

“这么晚了喝茶合适吗?”蓝筱轻声地提示。

“我没关系的。”陈森连忙说,生怕坏了梅东元的好心情。

“那你看着办吧。”梅东元对蓝筱说,“要不……泡点菊花茶,就拿向君前几天送来的胎菊好了。”

“嗯,好的。”蓝筱朝客人笑了笑,转身走出西耳房,轻轻地关上房门。

陈森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他打开公文包,拿出平板电脑,脸上挂起拘谨的微笑。“梅老师,电话里我已经和您谈了我们初步的选题和构思。”他用手指划着屏幕,“这次想做的这本书,主题是翡翠的鉴赏和赌石……”

“你先不要急。”梅东元摆摆手,打断了陈森机械的介绍,“年轻人,你了解翡翠吗?”他双手交叉搭在身前。“你想写一本和翡翠有关的书,如果只是东拼西凑地抄抄书、复制一些材料,就没什么意思了。”

“怎么说呢……”陈森咧咧嘴,对梅东元的提问并不意外,“您是专家,我不敢胡乱夸口。但是对于翡翠鉴定和鉴赏,我自以为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样啊……”梅东元做出似信非信的表情。他沉吟片刻,站起身走到珍宝格前,从一侧缓步走到另一侧,手指划过红木雕花的架子,摸了摸一个山子摆件,又看了看旁边的一对花插。“茶还没泡好。”他转向跟过来的陈森,“咱们先不谈书的事,权当乐和乐和如何。”说罢,他伸手从红木架子上小心地取下一件浮雕翡翠摆件,放在茶几上。

梅东元的这个举动令陈森措手不及。看得出他来之前做过功课,只是面对梅东元突如其来、明显含有一丝挑衅意味的邀约,他显出些许的忧虑,似乎在担心什么,必须要权衡利弊。梅东元默不作声地坐下,眼含笑意地等着他的决定。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陈森盯着眼前的雕件,沉默片刻,见梅东元坚持,自然不能轻易拒绝。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俯身轻轻捧起玉雕,凑近了借着灯光从各种角度仔细地观察一番后,把它放回茶几上,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玉石鉴赏专用的强光手电筒。

雕件的题材是传统的梅兰竹菊。古人云,琴棋书画养心,梅兰竹菊寄情。四君子常被用来隐喻人的高贵品格,淡泊名利,不做媚世之俗态。陈森把手电筒的灯头贴近玉雕,具有穿透力的黄色的光斑照亮了白绿相间的细节,沿着雕刻的弧线慢慢地移动。一片悦目的水亮在随着光斑移动,沉稳的白、浓艳的绿,从玉料深处散发出温和的光泽。梅东元不动声色地看着陈森熟练的动作,微微地点了点头。

片刻,陈森直起腰,咔哒一声关上手电筒,脸上浮现出胸有成竹的表情。“这是白地青种的翡翠,地子很干净,绿色发色很正。它的档次嘛……属于中档偏上。背面有几处小的绺裂,因为藏得好,不会对价值有影响。”

陈森出于礼貌没有指出雕件的“种水”——翡翠的质地——不算太好。“种水”对于翡翠的意义,就像基因对人的意义一样重要。翡翠的质地好坏由结构和透明度两者决定。前者为“种”,后者为“水”,两者密不可分。

旧时的玉器匠人读书都不多,所以对于翡翠的“种水”只是有个意见基本一致的大致划分,并没有统一的科学标准。一辈又一辈口口相传的命名大多是拟物或者象形,比如通体透明没有杂质的是玻璃种;透明或者半透明但略显浑浊,像冰或者冰糖一样的叫冰种;半透不透,如熟糯米般细润的是糯种;淡紫色的便借了花的名字曰紫罗兰;颜色偏灰不透明,用肉眼能看到玉石里有明显颗粒的统称豆种。

因为分类没有一定之规,分类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标准,翡翠的质地种类本身又十分庞杂,很难一言以蔽之,于是“种水”的鉴别与区分是相当困难的,能否准确判断,全靠鉴赏者的眼力和经验。

白地青,顾名思义,是在细腻的白色地子上分布着一团团的绿色,白绿界限分明,相互衬托,显得白色更纯,绿色更艳。梅东元拿给陈森的摆件就是这一类中的上品,虽然完全不透明,没有水灵通透的质感,但胜在色彩生动。

“嗯,不错,有点意思。”梅东元做出赞赏的姿态,将摆件放回架子上。他仰头看着珍宝阁灵机一动,“陈先生确实在行。那么你能看出我这书房里,哪件收藏最值钱吗?”

“应该就是我刚刚看过的那个梅兰竹菊摆件吧。”陈森脱口而出,“其他的我看都是几乎可以乱真的仿品而已。”

“果真好眼力。”梅东元竖起大拇指。

“这也不难理解。”陈森说,“进门的时候我注意到,虽然内院的大门和几个屋门都装了防盗门,但这里并没有安装其他的安保设备,比如摄像头、报警器。这样一来,把价值连城的翡翠放在书房里可就不安全了。”他扭头注意到梅东元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地笑,赶紧做出谦虚的样子。“我其实也不懂太多,梅老师不要介意。”

“后生可畏啊。”梅东元眯起眼睛,“你真的让我意外。嗯,我相信没有看错你。”

“老师过奖了。”陈森又抓起平板电脑,“关于写书……”

“我说的并不是写书。”梅东元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处,“那并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对吧,雷涛。”

在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里,当主人公突然听到震惊的消息,第一个动作除了睁大眼睛便是伴随惊呼松手打碎手里的杯盘碗盏。在现实中,人的反应刚好相反,比如此时此刻的雷涛,只是紧紧咬着嘴唇,死死攥住手中的平板,似乎要把它捏碎一般。他感到一阵凉意从指间传到全身,不知道是因为衣衫单薄,还是因为瞬间的激素水平紊乱。

雷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缓缓地把平板放在一边。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完全偏离了他之前反复设计和演练的剧本,雷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梅东元开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他坐直了身体,“我听你哥哥提起过你很多次。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他叹了口气,表情适时地暗淡下来,“唉,没想到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弹指一挥间啊。”梅东元面色沉重地看着雷涛,“你们兄弟俩长得太相像,所以你刚一进门时我恍惚了一下,差点喊出声来。但是我马上意识到你不是雷凡——你当然不可能是他——然后想起他有个弟弟,看年纪也差不多。”

“原来我早就穿帮了啊。”雷涛懊恼地摇头,心中的紧张挥之不去。

开门声打断了他们。蓝筱端着托盘走进书房。“老师您又在强人所难了吧?”她察觉到了屋子里微妙的气氛,对雷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陈先生,老师一说起翡翠就没完没了,还总是喜欢出题考人家,您别介意。”

“不要小看人。”梅东元话里有话,“这小伙子可是个行家。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骨头很快就要被拍死在沙滩上咯!”雷涛只得生硬地笑笑,希望能敷衍过去。

“来,喝茶。”梅东元热情地拿起茶壶,给雷涛倒水。雷涛心绪烦乱接过茶杯,这才注意到蓝筱端进来的是一套翡翠茶具。茶壶周身雪白,在壶嘴部分的几点翠色被琢成浮雕的灵芝式如意,寓意“长寿如意”。竹节形的壶耳配上竹叶似的壶盖,隐喻“节节高升”。滚烫的茶汤倒在细腻洁白的茶碗中,泛着金色的光泽。

这种壶具并非罕见的题材,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据《本草纲目》中记载,玉石具有“除胃中热和烦闷、止渴止喘、润心肺、助声喉、滋毛发、养五脏、柔筋强骨、安魂魄、利血脉、明耳目”等功效。于是坊间有长期使用玉茶壶,可疏通经络、安和脏腑、延缓衰老的传说。

尽管如此,这是雷涛第一见到真的有人拿价值十几万的翡翠壶来泡茶。大多数人买来翡翠壶都是作为摆设,不仅仅是因为翡翠壶价格昂贵,还因为玉质上沾染了茶汤的污渍很难清洗。看来梅东元当真如传闻所说,喜欢高调示人。

“偶尔奢侈一下也不要紧嘛。”梅东元看出了雷涛的心思,将一只盛满茶汤的翡翠茶碗递给他,“这几天遇到点烦心事,搞得身上懒懒的不舒服,也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才让蓝筱把这套茶具拿出来。正好,你赶上了。”

“你们慢慢聊,我去整理电视台发过来的策划文案。”蓝筱欠身致意,转身抱着托盘走出书房。房间里再一次只剩下梅东元和雷涛两个人。袅袅热气从茶壶嘴和茶碗中飘起来,变换着莫测的形状,带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所以,你来找我是……”梅东元拖长了音调,给人明知故问的感觉。

“实在抱歉,梅老师。”雷涛决心把话说开。他摘下早已让鼻梁不堪重负的平光眼镜,把它扔进手提包里,伸手解开紧扣的衣领,又用细长的手指抓了抓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拘谨的眼神变得明亮起来。刚才盘踞在他身上的、刻意为之的书生气消失了,整个人瞬间显得轻松而开朗。

“嗯,是的,这样看起来就更像了。”梅东元摆弄着手中的把玩件,“早就听说你善于伪装成各种身份,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昨天在电话里,你滔滔不绝地对我讲出书的事情。我和出版社不是第一次接触,但没有听出一丝破绽,不然也不可能约你来家里见面了。”

“我早就想来见您。”雷涛欠身靠向梅东元,“可是总觉得直接报上家门,您不会见我。如果没有通报就闯进来……”他看看四下,“您知道,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我觉得那样不合适。所以思来想去,只好用这种办法,打算先见到您,再找机会道明实情。没想到……”他用自嘲地语气说,“看起来我是想得太多了,机关算尽却忘了您曾经对我哥哥非常熟悉。我这张脸怕是很难掩饰过去。”

“你的确是想太多了。”梅东元的语气非常平和,“想见我,随时都可以。你知道,我和雷凡算是忘年交。他帮过我一次大忙。所以,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不会把你拒之门外。”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雷涛,好像在鉴定一件稀世的藏品。“哎呀,说句玩笑话吧,你这么藏头露尾地跑来,会让我觉得是不是该担心家里的某些物件。”

“这回是您想多了。”雷涛赶紧解释,“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梅东元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激动,“都说了是开玩笑的。我在几年前听说你已经退出江湖,打算定居国外。这次是回来休假还是……”

“我并没有定居国外。”雷涛说,“有过这个想法,终究故土难离,虽然我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了,但不少朋友都在这边。再说,有些事情让我没有办法安心。”

“啊,那件事情……”梅东元会意地微微点头,“已经过了这些年,还是一个谜啊。”

“看来您也不相信警方给出的结论。”

“怎么说呢……”梅东元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认识雷凡时间不长,但总觉得以他的身手,是不可能失足坠崖的。”他停顿了几秒钟,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他的死不是意外,警方不可能没发现一丁点的痕迹。所谓世事难料,大部分事情都不太可能和我们的想象一致。活到我这把年纪,见过很多是非,慢慢地就会明白什么叫岂能尽如人意。所以对于雷凡的事情,虽说我感到震惊,却没有实打实的理由怀疑警方的结论。”

“我无法相信他会在大白天失足掉下悬崖。”雷涛说,“当时我在国外,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搞错了。我甚至想过,掉下悬崖的不是我哥哥,直到从去认尸的远房亲戚那里得到证实……”

“人嘛,在感情上总是不愿意接受亲人意外离开的现实。”

“不,梅老师,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雷涛解释道,“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办法调查这件事。”

“哦?你发现了什么?”梅东元竖起耳朵倾听。

“说起来非常奇怪。”雷涛皱眉,“以我的经验,不管什么样的案子,官方和民间都会有一些传闻,不论真假,总能从中窥探到一点什么。”

“大多数情况下,民间的传闻远比官方的要多、要杂。”梅东元提醒他,“坊间流言之中,有一些有那么一丁点事实依据,大部分都是胡说八道,不足信啊。”

“我明白这个道理。”雷涛说,“可是我哥哥的案子,坊间居然问不出一点消息。所有人被问起都是一个反应——直截了当地说不知道,这太奇怪了,完全不合常理。以至于我一度怀疑……”

“是不是有人下了封口令。”梅东元想了想,“不错,这不寻常。不过……下封口令不是那么容易吧。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你哥哥真的得罪了这样的人物,你不会完全不知道。”

“我也觉得说不通。”雷涛点头,“且不说我哥哥应该不认识这样的狠角色,就算认识,我想他也肯定不会贸然去得罪他。我们算不上好人,但也不愿意和黑道多有瓜葛,免得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会不会和他接受的某个委托有关?”梅东元猜测。

“据我所知,那段时间他并没有接受委托。”雷涛摇头,“在他出事前几周,我和他通过电话。他告诉我他闲了很久觉得自己快发霉了。”他手指笃笃地敲着沙发扶手,抛出杀手锏,“梅老师,我听说我哥哥当年为了避开警方的通缉,曾经来向你寻求帮助。”

“你是听什么人说的?”梅东元靠在沙发上,面色凝重。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雷涛避开重点,“我哥哥去找过他,管他借了几件衣服。不过他不能肯定我哥哥是否确实来找过您。也不知道您是否给他提供了帮助。所以……我今天才冒昧地前来向您求证。”

“这个嘛……”梅东元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要我怎么说呢?”他避开雷涛的目光,望向头顶的吊灯。房间里安静下来。

雷涛感到一阵焦虑,好像有一只老鼠在心里钻来钻去似的难受。他想知道答案,一个已经困扰了他五年的答案。也许梅东元并不了解太多的内幕,但他知道雷凡最后几天的行踪,或许可以解答一个雷涛一直想不通的谜团——面对警方铺开的天罗地网,雷凡为什么不在城里蛰伏,而是独自跑去郊外的山里?

一开始雷涛以为哥哥是想找个偏僻的地方隐藏起来,可是警方并没有发现雷凡的行李,一个人不带任何补给到荒郊野外隐蔽是说不过去的。于是雷涛想到,雷凡可能是约了什么人见面。但这都是猜测,得不到半点的证实。雷涛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在茫然没有头绪的时候,他总是会控制不住自己信马由缰的思绪。

时间在沉默中消逝,梅东元依旧是一副陷入冥想无法自拔的状态,偶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模糊的叹息。雷涛不愿意去催促他,只是紧盯着他脸上茫然的表情中细微的变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如果我哥哥来找过您,请您如实告诉我。”雷涛用恳切的语气说,“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梅东元微颦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一些。雷涛知道自己的表白打消了他的部分顾虑。梅东元是家喻户晓的收藏家、鉴赏家,如果被人知道他和声名狼藉的盗贼有过交往,不堪的闲话一夜之间就会飞遍大街小巷。

人言可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今有了发达的信息传播网络的推波助澜,悠悠之口会变得更加难以应付。多少名人只是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件衣服引来成千上万的谩骂,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和讥讽财富与名誉背后的阴暗是一场可以点燃无数现实中的失意者激情的心理游戏。像梅东元这样两者都占着的名流更要事事小心,处处在意。

“你能体谅就好。”梅东元慢吞吞地伸开双腿,“好吧……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的深思有了结果,“雷凡在出事前三天一直住在我这里。”

“这里?”雷涛没办法掩饰自己的吃惊。他没想到雷凡曾经在梅东元家里躲藏,更想不到梅东元会坦然地说出来。

“是的,这里,那段时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梅东元平静地说,“几乎没人知道他和我关系不错,警方自然不会找到这里来。我把西厢房收拾了一下,让他先住着。”

“然后呢?”雷涛急切地问。

“没什么然后了。”梅东元说,“雷凡来的时候就表示只是情势所迫的权宜之计,他不会久留。几天后,我出去找一个朋友喝茶,傍晚回来发现他不在,也没任何留言,以为他找到了门路,安全离开了。谁承想第二天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他坠崖身亡的消息。”梅东元眯起眼睛,陷入回忆。“看到消息,我第一个反应是震惊,第二个反应是害怕。万一警察发现我让他躲在家里,找上门来怎么办?”

“他们来过吗?”

“当然没有,不然我怕是也躲不过一劫。”梅东元舒了一口,“这几年,我根本就不敢去想这件事,更不敢对人提及。你究竟是……”

“我哥哥那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雷涛把话题拉回自己的轨道,“他有没有对您说过什么?”

“不,他没说过什么。”梅东元想了想,“我也没问过他。真的,我觉得我知道得越少越好,这一点算是我和雷凡的共识吧。”

“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或者试图联系他?”雷涛听了梅东元的描述,开始相信自己的猜测。雷凡匆匆离开,可能是和什么人有约。

会是什么人呢?雷涛难以想象。雷凡选择在梅东元家藏身,最主要的原因是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明的暗的,他已经把曾经和雷凡相熟的人查了几遍,没发现任何问题。梅东元是最后的希望了。可是,如果不是熟人,什么人有这样的本领,可以找到警方都找不到的人?想起封口令的揣度,雷涛更加觉得事情蹊跷并且非同寻常。

“我觉得你想歪了。”梅东元看出了雷涛的心思,“没人来找过雷涛。你想想看,他那么谨慎的人,在那种时候,不可能把自己的藏身之处随便告诉别人。至于联络,我觉得也不可能。以防万一,他早把手机扔了,所以……”他突然停住了,眉毛紧紧地压在眼眶上,目光中闪烁着疑惑。几秒钟后,梅东元兀自摇头,呓语般地嘟囔着,“不……应该不会……不……肯定不是……嗯,想歪了……可是……”

“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雷涛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奇怪。”梅东元没头没脑地说。他用手指梳理着头顶稀薄的头发,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把思路也梳理清楚。“如果不是你提起,我可能真的就给忘干净了。”他抬起下巴,生涩地说,“唉,没办法,年纪大了,脑子转得慢了。”

“确实有人联系过我哥哥?”雷涛追问。

“也不能这么说。”梅东元回忆道,“我记得那是雷凡不辞而别的前一天,大约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又跷起二郎腿,“我不会做饭,雷凡比我还不靠谱。那段时间蓝筱她父亲住院做手术,她得去伺候。雷凡不方便出门。我们就只能靠外卖解决一日三餐。”

“蓝小姐当时已经是您的助理了?”

“哦,你放心,她不知道雷凡的事。”梅东元赶忙说,“蓝筱是我老同学的孩子,学的珠宝鉴定。她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正好我缺一个助理,于是叫她来帮忙。雷凡来的那段时间,她住在自己家里,不然我也不放心让你哥哥留下。”

“我哥哥离开前一天发生了什么?”雷涛再次强调主题。

“那天我叫了外卖。”梅东元说,“服务员来送餐的时候,除了餐盒,还带来一个信封。据他说是信封插在大门的门缝里,所以就顺手带进来了。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梅东元努力回忆,“信封里没有信,只有几张照片。我觉得一头雾水,就把信封拿给雷凡看。我们俩都想不明白这是谁送来的信,是送给谁的,是什么意思。最后得出结论,肯定是送错地方了。”

被问到照片上拍的是什么。梅东元困惑地告诉雷涛那只是几张风景照,其中一张上面可以看到燕京八景之一,西山晴雪的石碑,所以照片应该是在香山上拍的。

听到香山两个字,雷涛感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雷凡的尸体便是在香山的一处山崖下面被发现的。毫无疑问,送照片的人是在用这种方式约他见面。问题是,对方并没有报上姓名,雷凡为什么会欣然赴约,他不怕这是一个陷阱吗?雷涛想到会不会是照片上有什么梅东元没有看出来,雷凡却能看懂的信息。他问梅东元是否还留着那些照片。

“我想我应该没有扔掉它们。”梅东元的言辞闪烁,“嗯……不过也没有怎么在意,随手放在什么地方了。”他特意放缓了语速,“在我的印象中,前不久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像看到过那个信封,但记不清了。”

“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找一找?”雷涛恳切地问。

梅东元露出为难的神情,“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早就不记得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家里这么多间屋子,那么多东西,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小信封?”他一个劲地摇头,“再说,就算找到信封又能证明什么呢?不过是几张普通到家的风景照片。”

“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雷涛双手合十恳求道,“但请您务必帮我找一找吧。”

“哎呀,这可难倒我了。”梅东元露出不悦的表情,“你想,这事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一定要解释照片是怎么来的,是什么人想要,为什么想要,与其费心编瞎话倒不如瞒着算了。这样一来,我就得自己找时间去翻箱倒柜。我今年五十七岁了,腰不太好,你让我一个老头子怎么办?”

“可是……”

“雷涛,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虽然有理由怀疑,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能推翻雷凡是意外身亡的结论。”梅东元语重心长地说,“凡事不要过于执着。那样对你没什么好处。”

“很多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雷涛摇头,“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他抬起头,“梅老师,如果您愿意帮我找到照片,不论您提什么样的条件我都会答应。”

梅东元一时语塞。他心绪复杂地站起来,走到红木书桌边,随手拿起笔记本电脑旁边摊开的书籍,放回背后的书架上。他一直半低着头,神情若有所思。房间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玄妙。

“梅老师……”雷涛也站了起来。

梅东元站在书桌后,双手环抱在腰间,深沉地看着雷涛。“我很喜欢你的性格。”他的眼角流露出些许笑意,“不过雷涛,我必须提醒你,那些照片可能并不值得你这样的承诺。”

“不管值得不值得,我还是希望试一试。”

“你这么说,我真是不好拒绝了。”梅东元摊开双手,“不过我需要几天的时间。”

“我没有催您的意思。”雷涛用感激的口吻说,“作为感谢,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如果老师您现在想不到要我做什么也不要紧。”雷涛拿出最大的真诚,“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兑现。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事,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尽力替您去做。”

“说起来,也不需要等到日后。”梅东元向前跨了一小步,“我最近有些烦心事,只不过……我不确定你是否可以办得到。”

这一瞬间,雷涛恍然大悟。他刚刚想不透梅东元为什么会主动告诉他雷凡曾经在这里落脚,此刻看来,梅东元是早有打算,等的就是他的“表示感谢”。姜是老的辣,古人诚不我欺。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梅东元便识破了他的身份。在不动声色地交流、赏玉的时候,梅东元便已经想到了他的来意。照片的事并非记忆的突然迸发,梅东元很久之前就在怀疑那些照片和雷凡的死有些关系,但也只是怀疑,他并没有去追查,一来是单凭几张照片实在无从下手;二来是考虑到雷凡和自己的身份,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至理名言的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直到雷涛出现,梅东元意识到把照片交给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管雷涛能否查出背后的真相,至少梅东元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可是,就这么交出照片,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因为照片是送到他府上的,不论送照片的是什么人,一定知道他和雷凡的关系。一旦雷涛拿到照片,如果查不出什么也就罢了,真的查出了端倪,梅东元就很难不被牵扯进去。既然要冒风险,提出一些条件并不算过分。可是他毕竟是长者,就这样公然地提出交换条件未免有失身份。所以,梅东元采用了迂回战术,让雷涛自己提出来,这样,主动权就在他的手中。想到这一层,雷涛暗暗觉得佩服梅东元的心思缜密,又不得不担心这位内心的复杂和外表的单纯相差甚远的老先生是否可靠。只是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没有更多的选择。

“您需要我做什么?”雷涛问得爽快。

梅东元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串钥匙。“你跟我来吧。”他引雷涛离开走出挂着“晴水斋”字样篆书匾额的书房,沿着屋外的回廊来到西厢房。雨已经停了,风变得轻柔。雷涛注意到对面东厢房的灯亮着,屋里却看不到人影。

梅东元打开西厢房的房门,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灯光照亮了干净整洁的套间。堂屋和一侧的内室布置成客房的样子,有一套沙发,一张床,几个柜子,家具配合房子做成仿古的样式但细看都是现代工业化的产品,和刚才书房内昂贵的古香古色相去甚远。另一侧的内室装了和周边布置不太协调的防盗门。梅东元找出钥匙打开门,雷涛看见房间里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储物箱,原来这间屋子被当成库房使用。

梅东元走进库房深处,拉开一个很旧的立柜的柜门,保险柜露了出来。雷涛识趣地退到外间,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听见里面传来电子锁的嘀嘀声。很快,搬运声响起,梅东元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手提箱走出来,把它们轻置于茶几上。

雷涛注意到每个手提箱可以从两侧打开,内部应该是有两层。果然,梅东元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块长约六寸,宽约四寸,大约一指厚的雕花翡翠牌。玉牌大小一致,四角都磨成圆角并且雕饰了如意花纹。这时,梅东元已经打开了第二个箱子的一侧的扣锁,拿出第三块玉牌。他把三块玉牌并排放在茶几上,示意雷涛上眼。

雷涛没有拿手电,只能借着差强人意的灯光俯身观察。这三块玉牌肯定是出自同一块玉料,是典型的福禄寿——同一块翡翠上有紫色、红色和绿色三种颜色。玉牌主体是浅粉紫色的紫罗兰,也就是常说的春色翡翠,几条宽窄不一的浅绿翠色自然地贯穿其间,几处亮丽的红翡点缀被巧雕成松枝和花朵的造型。

玉牌的质地细腻但不很均匀,透明度一般,这是紫罗兰翡翠的特点。大多数情况下,紫罗兰不会有太好的质地。做玉石买卖的人常说“十春九糯”,意思就是紫罗兰翡翠极少有能达到玻璃种或冰种的原料,顶多是半透明的糯种。粉紫色已经是紫罗兰中质地最细的一类,茄紫色次之,蓝紫色的会更粗一些。为了弥补这一缺点,紫罗兰翡翠常常被用来做摆件或者小的挂件。

这是一组翡翠屏风无疑,只不过看尺寸并没有实用功能,只是用红木或者其他名贵木材做成框架,拼在一起摆放在条案上供客人观赏。奇怪,雷涛心中纳罕,屏风很少见到单数,多是四扇、八扇、十二扇。

再看屏风的图案,正面的主题是写意笔法描摹出的各式人物和风景。每一块上的人物数量不同,有的在亭间把酒,有的在松下弹奏,有的像是在对弈……看起来是每块玉牌对应不同的典故,或者四块连起来是一个类似“夜宴图”的完整故事。

因为玉牌尺寸和材质的关系,作者没有细致地刻画每个人的样貌、表情和衣着,都是寥寥几笔但有几分韵味。人物周围的山石、植物和建筑的雕刻手法显得更为老练,细节处处理得更加自然,可以判断这套屏风的作者比较擅长花鸟静物,在人物的处理上略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或者是选题的关系,人物很多而且姿态各具特点,想要一一表现出来并不容易。

因为不及细看,雷涛无法辨别出这些场景的出处。屏风背面本来是一幅完整的山水风景,因为少了一部分,所以山峦和水流看起来像是被裁掉了一块。雷涛从背面的组合看出这里缺少的是本应排在第二块位置的玉牌。

“这组屏风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设计的。”梅东元告诉雷涛,“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去缅甸赌石,他带回一块紫罗兰玉料,雕成了四扇屏。当时很多人想买这套屏风,他一直没有出手,打算自己留着。”

“可是您这里只有三块……”

“天有不测风云啊。”梅东元长叹一声,“九年前,我朋友家中突然失火。他不幸遇难,家里的房子毁了,他收藏的那些物件毁了大半。事后,他的家人为了生计把剩下的一大批藏品都卖了。事发时我在外地,听到消息的时候为时已晚。”他把玉牌收回到箱子里。“这几年,我四处搜罗,总算买回了三块屏风,剩下的一块就成了我的心结。”

“您想让我设法找到最后一块玉牌?”雷涛觉得很棘手。他是个技艺高超的盗贼,擅长溜门撬锁却不是私家侦探。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块玉牌实在不是他能做到的。

“其实我已经知道玉牌的下落。”梅东元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本慈善义展的宣传册。“前几天学生介绍我去看这个展览,我意外发现玉牌是其中一个展品。”他把小册子递给雷涛,“我找了主办方希望联系玉牌的主人,花钱把它买回来。”

“对方不肯卖吗?”

“玉牌是匿名委托人通过一个珠宝行送去展览的。”梅东元说,“我费了很大力气,还是没查到它的现任主人是谁。珠宝行只说委托人注重隐私。他们之间有协议,不方便向我透露。”

“这可奇怪了。”雷涛的好奇心开始蠢蠢欲动。

“展览后天就结束了,再找不到那个委托人,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这块玉牌。”梅东元手按在皮箱上,“我越想越着急,这几天一直吃不下,睡不好。”

“您是想让我去……”雷涛明白了梅东元的用意,做了个探囊取物的动作。

“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为难。”梅东元大方地表示,“即使你拒绝,我还是会帮你去找照片的。”

“您给我一点时间考虑。”雷涛犹豫不决。两年前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决定彻底离开这个职业。虽然一向自诩雅贼,但他心里清楚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早晚要出事。如今远离是非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目前的生活状态,梅东元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并不让他意外,却着实令他左右为难。

“嗯,你考虑一下吧。”梅东元说,“不过展览只持续到后天中午。”

“我明白。”雷涛点头,“我明天中午前会给您答复。”他站起来提出告辞。梅东元要送他出去,被雷涛客气地挡住了。“我自己出去就行了,您留步吧。”

“啊,那我等你的消息。”梅东元迟疑了片刻,把一直攥在手中的三色翡翠把玩件递给雷涛,“这个就算是见面礼吧。”

雷涛赶紧推让,梅东元却执意要他收下。雷涛觉得这么争执下去没有意思,便恭敬不如从命,接过了把玩件,收进口袋里。

回书房取了公文包,和梅东元道别,雷涛沿着回廊走向大门,走到垂花门边,隐约有人声从倒座房的方向传来。他停下脚步,从墙上的镂空砖雕偷偷向外望去。

借着灯光,他看见两个人影站在大门附近,其中一个正是蓝筱。正在对着她急切地说着什么的,是一个身材不高、肩膀很宽的男人。从雷涛的位置可以看见蓝筱的表情中透着不耐烦。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所以听不清楚。蓝筱说了一句什么抬腿要走,被男人拉住了胳膊。两个人交换了位置,雷涛看清了男人的脸。他四十出头的样子,方脸膛,两条浓重的八字眉使脸上的表情显得滑稽。雷涛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这么走出去一定会和这两个人打照面。雷涛不知道他们在争执什么,觉得这样见面未免尴尬。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拿出手机调出了来电铃声。电子舞曲的声音在静夜中分外清晰。雷涛理了理头发,找出平光眼镜架在鼻梁上,不紧不慢地走出垂花门。蓝筱微笑着迎上来,她的同伴却不见了身影。估计是钻到倒座房里去了,雷涛心想,果然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看蓝筱小巧的身材,文静的样子,又觉得她不像是会惹事的人。

“陈先生不多坐一会儿了?”蓝筱替他打开大门。

“很晚了,怕打扰老师休息,改天再来叨扰。”雷涛和蓝筱说了几句客套话,谢过她的热情招待,离开了四合院。

走出幽静小巷来到车声嘈杂的街道,好像穿过了时间隧道一般。看着街上霓虹闪烁和头顶暗淡的月亮,雷涛像解脱了枷锁似的伸展了一下四肢。今天晚上的收获比预期得多,但是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想到梅东元的委托,雷涛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一阵茫然和无奈翻涌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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