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选者的出生

刘岂凡这一次是货真价实地让冯斯吃了一惊。在他印象里的刘岂凡,似乎一直还是记忆里数月前的那个模样,脸皮比纸还薄,未说话先脸红,胆子比兔子大得有限,几乎没有任何独立生存的能力。可是现在,他居然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座距离北京两千多公里的云南矿区小镇上,而且一个人去向丰华明的瘸腿老婆打听消息——尽管被用拐杖赶走了,也算得上是飞一般的进步啦。

“看你的样子,好像混得还挺不错嘛!”冯斯夸奖说。

“还好,不过比起以前总算是进步多了。”刘岂凡说。

此时两人站在一家所谓的“台式奶茶店”门外,一人端着一杯卫生状况十分可疑的饮料,冯斯打量了一下刘岂凡,发现刘大少的气质确实有了相当明显的变化。他的整个人好像比过去更有精神了,在冯斯面前说话也不再扭捏羞怯,甚至说话时能看着冯斯的眼睛。

“这段时间你都在哪儿、干了些什么?”冯斯问。

“我先回了一趟老家,找到过去的亲戚收拾整理了父母的遗物,”刘岂凡说,“没想到我舅舅那么多年来一直帮我保留着以前住的房子,就因为警方还没有找到我的尸体,他认为我有可能还活着。两年前,房子拆迁了,拿到一笔拆迁款,舅舅也替我存着的,这回一股脑全给我了。”

“所以你也算有钱了,你舅舅真不赖,”冯斯拍拍刘岂凡的肩膀,“后来呢?”

“我开始试着自己去寻找那个当初抓住我囚禁我的中年人,也就是你的祖父。”刘岂凡说。

“你自己去找?”冯斯感到不可思议,“你和陌生人说句话都会心动过速吧?”

“是啊,但总不能一辈子不和人说话啊,”刘岂凡说,“所以我就试着一点点练习啰。每次和人说话,开口后总会很紧张,我就激发蠹痕操纵时间停止,然后到附近转一圈走会儿路,等到头脑稍微冷静点再继续。”

冯斯被一口橙汁呛住了。他咳嗽了老半天才缓过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居然把你宝贵的蠹痕用来干这个,你真是个天才……不过看起来效果的确很好。现在要是再站在黎微面前,你不会像以前那样憋死了吧?”

刘岂凡叹了口气:“总会比以前好许多的,可是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她,再说,遇到了又能怎么样?她和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冯斯摆摆手:“算了,不提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个镇上来的?”

“说起来也很巧,我有一天无意中在街边看到了几个熟影,都是以前路晗衣的手下像,看他们集体行动的样子,可能是有任务。我一时好奇跟踪他们,发现其实他们也是在执行追踪任务,跟踪对象我见过,是一个以前我呆过的家族里的人。那个人很机警,兜了几个圈子之后甩掉了他们,但却甩不掉我。”

“你的蠹痕真是跟踪利器啊,”冯斯感叹说,“好像这世界上,就只有我的蠹痕没有任何作用。”

刘岂凡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继续说下去:“我跟着他,到了他的藏身之所,利用时间停止的技巧躲在那里,想要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是他是一个很警惕的人,家里没有存放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平时也没有什么同伙去和他联络,甚至于连电话都没有几个。我等了大半个月,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很是灰心,就在打算离开的时候,却发现他订了一张机票,准备出远门。”

“是飞到昆明,是吗?”冯斯问。

“是的,到昆明。”刘岂凡说,“我不太明白他这次出门的用意,正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他一起过去,他却在家里遭到了袭击。”

“遭到了袭击?”冯斯问,“什么人袭击了他?其他的守卫人还是黑暗者?”

“既不是守卫人也不是黑暗家族,”刘岂凡说,“那几个人根本没有使用蠹痕,而是……”

“是不是一种毒针?”冯斯打断了刘岂凡,“看起来很不起眼,却能极其迅速地让附脑完全失去效力,比守卫人惯用的‘酒’快许多倍。”

“没错,就是那种毒针!”刘岂凡很惊讶,“你也知道那种毒针?”

“亲眼见过,”冯斯点点头,“一会儿详细跟你说。后来怎么样?”

“我不断用时间停止转换自己的藏身之所,并没有被他们发现。他们用毒针击倒那个人之后,毫不留情地用刀割断了他的喉咙,然后很快离开。我倒是跟踪了他们一阵子,但想到那种毒针的威力,也不敢太过接近,最后只能看着他们坐车离开,但是,从他们几句只言片语的对话里,我听到了雾蟒山发电站的名字。再一查,这座发电站位于云南,我马上明白了这就是他那个死者云南之行的最终目的地,所以赶过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的决断力和行动力真是甩过去的你1024条街啊,不简单不简单!”冯斯拍拍刘岂凡的肩膀表示嘉许。

“我倒是听到过‘甩几条街’的用法,但是为什么刚好是1024呢?”刘岂凡不解。

冯斯咳嗽一声:“你毕竟还是个纯洁的好青年……走,跟我去见一个人,正好我也把我来这儿的经过和你说一说。”

正好是午饭时间。姜米似乎和宾馆的老板娘关系搞得挺好,这位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中午特意做了名叫“撇撒”的当地菜肴来招待他们,再配上用巨型马蜂泡的酒,虽然卖相有些惊悚,却是一番隆重待客的诚意。

“只有贵客才能吃得到撇撒!算是你沾了本大爷的光!”姜米十分得意。

“是,大爷您威风盖世。”冯斯随口回应着,把刘岂凡介绍给姜米。

“奇怪,你和我说话为什么不脸红?”姜米很奇怪,“而且你喝了马蜂酒连脸色都不变一下,也不像冯斯形容都的那么胆小啊?”

刘岂凡笑了笑:“人总是要慢慢改变的。至于马蜂酒什么的,其实我怕的是人而已,东西倒是无所谓。”

姜米瞪了冯斯一眼:“你瞧瞧你,就跟捧着敌敌畏似的,到底谁胆小啊?”

“你别激我,”冯斯嗤之以鼻,“作为校级灭蟑小能手,我早就过了靠虫子在女人面前逞能的年纪了。”

三人一边吃饭,冯斯一边把之前的经历向刘岂凡讲了一遍。刘岂凡听得眉头紧皱:“照这么说起来,魔王的手下已经蠢蠢欲动,而那群用毒针对抗魔王的人,好像已不打算继续隐藏了,而是要准备登场了。”

“这样就又多了一股势力,”冯斯说,“热闹非凡啊。而且一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我祖父的家族到底是什么立场、想要做些什么。你刚才是怎么被丰华明的媳妇儿赶出来的呢?”

“我在镇上打听到,有一个疑似你祖父的中年人曾经在水电站站长丰华明家里出现过,而且丰华明看起来对他很尊敬。”刘岂凡说,“但是他老婆坚决否认,我想要多问几句,就被她抄起拐杖赶走了。”

“正好省得我去碰一鼻子灰了,”冯斯说,“看来这个丰站长身上大有问题,可以试试监视他。”

接下来的几天里,冯斯和刘岂凡轮流监视着丰华明家,刘岂凡甚至还利用时间停止潜入他家里翻找了一番。

“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找到,”刘岂凡汇报说,“他家是真的不富裕,有点像以前我家的光景,也就是能维持温饱,有一些便宜的老家电,半件奢侈品都没有。”

“如果不是我们弄错了对象,那就是他实在太深藏不露了。”冯斯说。

而就在两人监视着的这几天,丰华明依然照常上班。这个头发花白、身躯佝偻的老人,几十年来基本每隔三四天就要下一次电站值一个二十四小时的班,风雨无阻。而在不下电站的日子里,他就在家里的卤菜店帮忙,晚上看看书看看电视,通常很早就睡觉,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更不必提离开矿区去外地,日子过得机械刻板,毫无涟漪。

“如果要我这么活上三十年,不如直接毙掉我算啦!”姜米评价说,“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

“所以说您老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冯斯说,“他还能每天晚上安坐在家里看看新闻联播抗日神剧,就已经比许多人都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以为我没听过‘何不食肉糜’么?”姜米白了冯斯一眼,“我是说,这个人的人生里好像没有任何目标和任何追求,或者说,没有任何能让他享受的乐趣。这和有钱没钱没关系。”

“没有任何享受的乐趣……”冯斯琢磨着这句话,“果然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这话说得有理。那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而一直忍受这样的生活呢?真的只是为了默默奉献么?”

“我不太懂你们经常提的什么奉献精神啦为人民服务啦什么的,但我觉得不大像。”姜米说。

“我以前过的日子,其实比这位丰站长还要枯燥。”刘岂凡忽然插口说,“他好歹还能在这个小镇的范围里转悠,我却只能呆在一间房子里。我也想出去,可是家族的人不许啊。”

“你的意思是说,其实丰华明是被迫留在这里的?”

“未必是被迫,也可以是出自自愿,但是,确实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有着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原因,可能是某种任务,某种使命,甚至于是信仰。”刘岂凡说。

“使命……信仰?”冯斯皱着眉头,“这倒是让我有点想起了双萍山的那些人。他们就是为了守护住老祖宗的秘密,几百年来安守贫困,拒绝各种与外界交流的机会。你说这个丰华明会不会也在守护着某种和老祖宗类似的秘密?可是这里是一个大矿区,每天在镇子上进进出出的人非常多,完全不像双萍山那么封闭啊。就算这里也有个老祖宗,会藏在哪儿呢?总不能塞在卤水锅里吧?”

“我倒是想到点儿什么。你想想看,丰华明是干什么的?”姜米说。

“他是水电站站长嘛……啊!”冯斯忽然反应过来,“水电站!你是说那座地下水电站!”

姜米点点头:“我这两天查过资料了,这里原本是没有修建水电站的条件的,后来是在一次无意间的地下勘探中,发现了一条水量巨大的地下河,国家这才拨款兴建了雾蟒山水电站。你觉得,地下河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东西?”

“有可能。也许就是因为修建了这座水电站,丰华明才不得不以站长的身份一直在那里守护着,不能离开。”冯斯说,“也许必须到水电站里去看看才能有答案了。”

姜米两眼放光:“深藏在地下的水电站!想想都觉得好刺激!”

“当心刺激出幽闭恐惧症!”冯斯哼哼着。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们并没有找到潜入水电站的办法。水电站的地址倒是距离小镇不太远,关键在于没法下去。从地面到地下,需要乘坐有轨电车穿过一条长长的巷道,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是不可能驾驶电车的。

“要不然……你试试冒充警察,随便抓个水电站的员工吓唬吓唬,逼他带我们下去?”姜米出主意说。

“大姐!”冯斯没好气地说,“冒充警察找人问问话也就罢了,还要恐吓胁迫,那可是犯了大罪。我还不想把大好青春葬送在监牢里去捡肥皂。”

三人一时间没了主意,只能暂时按兵不动。冯斯继续拿着曾炜的警官证招摇撞骗打探丁小齐过往的行踪,但并没有太多收获,见到过丁小齐的人倒是不少,但有谁敢去特别注意一个警察的行踪呢?问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些“我看到过他在街口那家饭店吃饭”之类无用的答案。

他甚至大着胆子询问祖父的行踪,所得信息就更少了。除了曾经在丰华明家现身之外,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过他的存在。冯斯有些沮丧,自然又免不了祥林嫂式的“我真没用”的自怨自艾,姜米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再这么愁眉苦脸死了娘一样的白痴样子,我就找个熨斗把你的额头熨平了,看你还敢皱眉头!”姜米威胁说。

“熨斗不管用,刨子可能还差不多……”冯斯叹了口气,“我自己其实早习惯了,就是委屈你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呆着,有点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什么?我觉得这地方挺好的。”姜米说,“旅馆老板娘都认我当干妹妹啦,还送我东西呢。”

冯斯瞥了一眼姜米手腕上亮晃晃的镯子:“你倒真是到哪儿都能自来熟。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之前我们一起去四川的时候,你也是那么说的,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对啊,游山玩水嘛!”姜米说,“小刘子不也说他一辈子都没怎么出门玩过嘛,正好一起去逛逛。”

“这里不是矿区么?”冯斯说,“除了矿山,还能有什么东西可看?”

“我已经找我干姐们打听过了,从这里往西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挺漂亮的河谷,我们可以去撑竹筏。”

冯斯作无奈状摇摇头:“好吧,你连地方都打听好了,我哪儿还敢拂逆上意呢?你等着,我去打听一下怎么坐车。”

“包车司机的名片我都拿到啦!”

“您老真是冲动派……”

一小时后,三人来到了这座河谷,这条河的确很美,而且还基本未经开发,保留着几分原生态的自然味道,河水蜿蜿蜒蜒,水色碧绿清澈,在两岸群山的环抱中流向远方。

姜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跳上竹筏泛舟高歌了,但三人找了一圈,却发现沿岸根本找不到提供竹筏的山民。

“你不会是搞错地方了吧?”冯斯问。

姜米搔搔头皮:“不会啊。我干姐们跟我说的肯定就是这儿,司机不也直接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了么?按她的说法,这里每天都有不少山民撑着竹筏候着,就是为了赚旅客的钱啊。怎么会连半个鬼影子也见不着?”

“我们回去问问司机吧。”刘岂凡说。

三人回到停车地点,都呆住了:司机和车都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他不会是个骗子、骗走了我们的车费就跑了吧?”姜米说。

冯斯的脸色有些阴沉:“不,可能没那么简单。沿岸出租竹筏的山民都不见了,司机也跑了,不大像是两个孤立的事件。我觉得,我们可能中了什么圈套。”

“恐怕真的是圈套,”刘岂凡伸手一指,“你们看。”

冯斯抬头看去,只见从河谷的入口处走来一群人,大约有十多二十人。虽然隔得远远的看不清这些人的相貌,但可以看见他们手上似乎都抄着家伙,砍刀、铁棍之类的,在阳光下反射出凶险莫测的光芒。

摩托车停了下来。文潇岚从车上下来,摘下头盔,对前座上的驾驶者说:“谢谢你送我回来。”

骑车的年轻女子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文潇岚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在范量宇的记忆迷宫里,见到了你姐姐。”

女子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开口:“不过是幻象。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好提的?”

“因为我觉得你还放不下这段过去,”文潇岚说,“你姐姐虽然是因为范量宇而死,却并不能怪罪到他身上。他们都只是家族、或者说守卫人世界中的棋子,所做的一切都无法自主。”

“你错了。”女子扭过头来,瞪视着文潇岚,“你以为我是因为姐姐的死才那么恨范量宇的吗?”

文潇岚反倒一怔:“不是吗?”

女子哼了一声:“小人之心。守卫人生存的目的,就是对抗魔王,即便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付出整个家族的存在都在所不惜。姐姐是为了创造出一个强大的战士才牺牲自己的,这是她的光荣和骄傲,我只遗憾我没有遗传到那样的附脑,不然我也会和姐姐一样,死而无怨。”

“可是,要是这样的话,你姐姐已经得偿所愿了,你又为什么那么恨范量宇?”文潇岚不解,“他现在难道不是守卫人世界里最强的那一个吗?他甚至可以单挑一个魔仆啊。”

“他空有力量,而没有心。”女子回答。

“没有心?”

“他从来就不是心甘情愿成为守卫人的。”女子说,“他只是为了遵守对我姐姐临死前的承诺,被迫接受了她的唤醒,被迫为家族服务。这么多年来,他把自己深藏在凶戾残暴的外表下,双手沾满鲜血,杀人如麻,都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洞和迷茫。他恨范家夺走了他喜欢的人,更甚于恨魔王。像这样没有真正坚强的内心的人,也就能欺软怕硬罢了,一旦遇到真正的强敌,他不会有死战到底的韧性。我宁可杀了他,重新寻找一名可靠的战士。”

文潇岚静静地听女子讲完,然后叹息了一声,虽然没有说话,目光中却隐含着怜悯。女子不觉有火:“你有屁就放!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杀我当然很容易,也许小指头都不必动一下。”文潇岚说,“但是就算杀了我,也掩盖不了你的错误。”

“错误?”女子冷笑一声,“什么错误?”

“大头绝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文潇岚慢慢地说,“他或许不是你理想中的那种信仰坚定心无旁骛的大英雄,但他是一个真正的人,他的内心也绝对比你想象的更坚强。别忘了,不管你们从魔王那里吸取到了多少力量,你们终归还是人。要击败魔王,需要的也是人,活生生的人。”

女子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反驳,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骑上摩托扬长而去。

文潇岚看着摩托车的影子逐渐消失,这才转身走上宿舍楼。尽管已经尽力轻手轻脚了,走进宿舍的时候,还是惊醒了一名室友。

“大姐头,又和哪儿的风流才子约会去了?”室友揉着迷糊的睡眼,“最近你可越来越有不良少女的风骨了。”

“别瞎说!赶紧多睡会儿,天还没亮呢!”文潇岚不客气地按住室友的头塞回被子里,匆匆洗漱后跳上床,却觉得室友的话其实还蛮有趣的。

“还真的越来越像不良少女了……”文潇岚嘟哝着沉入梦乡。

这一天上午没课,文潇岚睡到中午才醒,刚一醒来就连忙给关雪樱留言。关雪樱很快就回复她:“我在家,一切都好。”

文潇岚总算稍微放心了一些,到食堂吃了点东西,去往宁章闻家。关雪樱正在刷碗,看来是给宁章闻做了炸酱面。

等到她忙完,文潇岚把关雪樱拉进房间,直截了当地问她:“你昨晚去哪儿了?见到了什么人?”

关雪樱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给她:“对不起,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

文潇岚气不打一处来:“不能说?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为了找你,我和大头差点连命都没了?”

“很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是我还是不能说。”关雪樱说。

文潇岚摇了摇头:“算啦。没想到连你都有秘密要保守了。我走了。”

关雪樱拦住她,一脸焦急地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默默地让到一边,低垂着头,看上去楚楚可怜。

文潇岚几乎就要心软了,但想到范量宇至今还没有恢复正常的附脑,一股火气又冒上来了。她轻声说:“小樱,我们是好朋友,为了朋友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担惊受怕也好,打打杀杀也好,我都能承受。但是,我不希望你骗我,尤其是在现在这样一个紧要的关头,守卫人世界都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们更不能自己乱起来。”

关雪樱咬咬嘴唇,在手机上又打了一串字:“我没有骗你,如果要骗你的话,我可以撒谎。我只是真的不能说。”

文潇岚不再多说,快步走出房门,离开了宁家。走回宿舍的路上,她忽然一阵悲从中来,很想要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冯斯选择了远离他们,范量宇附脑受制、此刻几乎就是个废人,这两件事原本已经让她很不痛快了,一向乖巧听话从不惹是生非的关雪樱居然也有了不能和她分享的秘密。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文潇岚想,为什么每一件事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下午上课时,文潇岚仍然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想着关雪樱的事情。唯一的好消息是,一个自称范量宇手下的人给她发来短信,告诉她冯斯安然无恙,已经回家了。

果然是祸害万年在,不到该死的时候,文潇岚欣慰地想。

毕竟熬了一整个晚上,早上没睡够,她的脑袋还是略显沉重。好容易盼到下课,看看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文潇岚收拾好东西,离开教学楼,打算晚上不上自习了,好好补个觉再说。刚走出教学区大门没多远,忽然有人从身后拍她的肩膀。文潇岚回头一看,不觉微微有些吃惊。这个正在拍她肩膀的人,赫然是冯斯的前女友黎微。虽然两人在学校时几乎不认识,前几个月也只是匆匆见过一面,文潇岚对黎微的印象还是蛮深的,这是一个相当与众不同的姑娘。

“黎微,你怎么来这儿了?”文潇岚问。

“我有事情找你。”黎微说。

“找我?”文潇岚有些奇怪,“我能有什么事可以帮到你?”

“其实我本来是想要找冯斯的,但后来我想了想,那个人……最好暂时别让冯斯见到,说不定他会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想来想去,还是找你好了。”

文潇岚更加一头雾水。但她知道,黎微不是个随便开玩笑的人,不管她所说的“那个人”是谁,自己最好是去见一见。

“好吧,我跟你去。”文潇岚干脆地说。

她跟随着黎微走出校门,上了一辆出租车,开往火车站方向,最后停在了一家一望而知专门在火车站拉客骗外地人的小旅馆门口。两人上到旅馆二楼,走进一个小标间。

光线好暗,这是文潇岚的第一反应。她打量了一下,标间里的窗帘全都拉上了,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尽管是在温暖的四月里,也依然紧紧裹着被褥。除此之外,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中药味儿。

“这就是你想让我见的人?”文潇岚问,“这是谁啊?”

黎微还没有回答,床上的人已经听到了她的说话声。这个人有些艰难地翻过身来,轻声说:“小岚,你好啊,我们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这个声音好耳熟,似曾相识,文潇岚上前两步走到床边,借着窗缝透入的微弱光亮,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她不由惊呼起来:“池……池阿姨?”

这个躺在车站旅馆里、一脸苍白病容的女人,竟然是冯斯的母亲池莲。

文潇岚回忆着和池莲有关的往事。她虽然和冯斯是中学同学,但池莲早在冯斯上小学时就已经去世,所以只是小学时在很偶尔的场合碰过面打过招呼,冯斯自己也并不愿意多谈论逝去的母亲。但是文潇岚听其他人谈起过,池莲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好妻子、好母亲,当初冯斯的父亲冯琦州因为给人喝符水“治病”闹出了人命,然后如丧家之犬般匆匆逃亡,是池莲独自一人撑起了家庭,最后由于操劳过度,在一个暴雨之夜被卷进洪流,意外死亡。冯斯一直都怀念着她,并且为此深恨害死了池莲的冯琦州。

然而,时隔十年后,当冯斯已经是一名十九岁的大学生时,真相却残酷地浮出了水面。冯琦州和池莲都不是冯斯的亲生父母,都只是为了他的天选者身份才收养他的,而池莲的死根本就是假死——她一直都活着,并且通过幕后的谋划终于让冯斯一步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更是收养了冯斯的孪生兄弟、小道士慧心,把慧心也培养成一名高手,显得心机深沉至极。

至于这位慧心,由于附脑影响了生长激素的分泌,从小就形同侏儒,而且同为一胎所生,冯斯成为了天选者,他却默默无闻,这令他的心态颇为扭曲,一直仇恨冯斯并且渴望变得强大。几个月前的平安夜,慧心突然现身在宁章闻家里,已经移植了第二个附脑,力量变得异常强大,相貌体格也发生了巨大改变,不再是道士打扮,自称改名叫“池慧”。然而,不管他怎么变化,文潇岚隐隐有种感觉,他这种偏激自卑的性格,很有可能是池莲故意引导培养的。

总而言之,她对池莲的印象并不太好,尤其不喜欢池莲蒙骗了冯斯那么多年。但现在,出现在她眼前的池莲却是一个衰弱的病人,看起来病情颇为沉重。面对着一个生病的长辈,她也不愿意失了礼数。

“你应该只是在小学的时候见过我吧?”池莲说,“居然还能认出我来?”

“我在冯斯那里见过您的照片,”文潇岚说,“您的身体怎么了?找我到这里来有事吗?”

“其实是黎微自作主张把你带过来的,但这样也好,我猜想他心里始终不能原谅我,在我面前也许会失去理性的判断力。”池莲说,“如果通过你传话,或许他的反应会温和一些。”

“传什么话?”文潇岚问。

池莲正想说话,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黎微连忙替她倒了一杯水,喂她吞下几粒药丸。池莲喘息了一阵子,慢慢呼吸平复了,对文潇岚说:“冯斯从贵州山区带出来的那个叫关雪樱的女孩子,还在北京吧?”

文潇岚点点头:“对,还住在宁哥家里,怎么了?”

“我需要冯斯说服她,把她母亲从日本带来的秘密资料交出来,”池莲说,“否则的话,我的另一个儿子池慧可能就要没命了。”

“我们是不是该跑?”姜米问。

“跑不掉的,我们被夹击了。”冯斯说。他已经看得很分明,河谷的另一个方向也走来了数目差不多的一帮人,首尾夹击,两侧是难以攀援的高山,三人已经无路可逃。

“那就看他们说些什么吧,”姜米倒是不乏镇定,“起码看他们弄刀弄枪的样子,不大像是守卫人。”

三人站在原地,等待着这两队人汇合,把他们包围在中间。冯斯打量了一下,看出这些人基本都是本地人,一个个生得相貌凶悍,一看就不像好人。

唯一一个看起来略微和善一些的,是一个老人。他穿着黑色的中式长衫,手扶拐杖,一头银发,长长的白色胡须也打理得干净整洁,乍一看飘飘欲仙,有几分各大电视台养生节目中的骗子祖传老中医的高人范儿。

冯斯一眼就看出这个老人是这群人的首领,也只能向他发话:“这位老先生,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老人和蔼地笑了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这位小友,该问问题的似乎应该是我。你来到我的地盘,一路假冒警察,到底想要做什么?是不是章海龙派你们来的?”

活见鬼了,冯斯想,从哪儿冒出个叫章海龙的?他明白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连忙摇头:“你可能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章海龙,也不认识你。”

“是么?”老人依然笑眯眯地,“无妨,每一个想到这里来插一脚的人,都会这么说,这些鬼话我也听厌了。还是请三位小友跟我去一个能帮助你们说实话的地方吧。当然,看在我和章海龙那么多年的老交情份上,你们的命暂时留着。”

冯斯有点隐隐猜到这个仙风道骨的老头是干什么的了。从“我的地盘”“到这里来插一脚”等只言片语,他估计这是一群毒贩,而这个老头就是毒贩们的首领。眼下,这位星宿老仙式的毒枭多半是把他当成了竞争对手章海龙派来的奸细,所以纠集人手打算收拾他们。

“真是对不起,姜米同学,”冯斯说,“本来打算陪你好好玩上一天,没想到惹出这么一群凶神。”

“没关系,虽然没能撑到竹筏,这里的风景总算很漂亮,也算不虚此行。”姜米说。

“理解万岁。”冯斯点点头,随即对刘岂凡说,“大少,动手!”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刘岂凡的蠹痕迅速发动,把身边这三十余人全部笼罩在其中,蠹痕范围内的时间流逝接近于停止。这个时候,假如有人站在蠹痕范围之外观看,就会发现在一片光晕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像木头人一样不再动弹了,除了刘岂凡和冯斯这两个人。虽然暂时还不明白原理,但冯斯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对刘岂凡的蠹痕免疫的人,另外两个已知的例外是冯斯的前女友黎微和他的哥哥池慧。

毒贩们静立在原地,在时间的桎梏下全然不能动弹。冯斯从一名毒贩的手里抢过一根木棒,挨个往毒贩们的后脑勺猛敲过去。片刻之后,刘岂凡收回了蠹痕,姜米眼前一花,只见冯斯和刘岂凡都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而毒贩们则全都晕倒在地,一个个头破血流。

“我算是亲眼见识了蠹痕是怎么用来打架的了,”姜米叹了口气,“真是超越常人的想象。”

“我不过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冯斯咧嘴一笑,“全靠刘大少法力无边。”

“不过,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刘岂凡问,“现在我们已经和这帮家伙结怨了,继续留在镇子上只怕会继续惹麻烦。但是,还没找打听到你祖父的下落呢。”

“没别的办法了,我们又不能像双头怪他们那样杀人灭口——妈的,还是做守卫人好——只能试试去找丰华明,看有没有可能吓唬他一下,逼他说出真相。”冯斯说。

“不必了,我已经来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冯斯悚然转头,发现河中心站着一个人,正是他想要找的水电站站长丰华明。不可思议的是,丰华明竟然是站立在几米深的河水的水面上,恍如没有重量。

丰华明一步一步地走到岸边,每迈出一步,脚底都只是和河面轻微接触,同踩在地面上几无分别。姜米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冯斯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害怕。

“丰站长,你好,”冯斯说,“既然你能跟踪到这里来,我们的身份和来意,你都该清楚了吧?”

丰华明点点头:“你是天选者,来到这里是想要寻找你的祖父。”

“没错,你既然在我面前丝毫也不隐瞒,估计你也已经打好算盘了。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呢?”冯斯问。

“我原来是打算杀了你的,”丰华明说,“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确切地说,不是我改变主意,而是你祖父向我下达了命令。”

“什么命令?”冯斯问,“是带我去见他吗?”

丰华明摇摇头:“你们祖孙的相见,依然还不是时候,但是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告诉你一些家族的历史了。所以,他要我把你带到水电站里面去。”

“还真猜对了,水电站里果然藏着些什么。”冯斯说,“那就麻烦你带路吧。”

“今天不行,水电站里还有其他员工,需要重新安排一下,”丰华明说,“明天一早,到我家的卤菜店来找我。”

“但是……”冯斯有些为难地指了指地上昏迷着的毒贩们。

丰华明笑了笑:“怕他们找麻烦?那你们赶快回旅店,带着行李到我家住吧。他们从来不敢招惹我。”

在说到“他们从来不敢招惹我”的时候,丰华明的眉宇间隐约现出一丝傲气,那一刹那间的傲气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一个真正的守卫人。但半秒钟后,傲气隐去,他又重新回复到一个饱受生活磨砺的老工人的气质。

丰华明的家十分窄小,只有两间卧室。冯斯等三人占据了丰华明儿子的小房间,他只能去睡到客厅里。

“你们注意到了吗?丰华明的老婆孩子对我们的到来一点也不吃惊,也没有朝我们多看半眼,说明他家里经常来奇怪的客人。”冯斯说。

“喂,你这句话说得好像我们都很奇怪似的!”姜米瞪了他一眼。

“我觉得他很不容易,”刘岂凡说,“在这样的地方一呆就是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啊。而且他明明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留在大城市,也许会成为路晗衣梁野那样的风云人物,但他却把自己的半生都消磨在了这里。”

“这大概就是他们经常提到的信仰吧。”冯斯说,“我过去总是喜欢嘲笑这样的信仰,但当曾炜死了之后,我觉得我过去的态度可能太犬儒了一点。有些事情,除了信仰之外,用别的东西解释不通。”

“那你呢?你有信仰吗?”姜米冷不丁地问。

冯斯被问得一愣:“我?我……我还真不知道。按说我是天选者,消灭魔王是我的最大使命,我应该以此作为信仰才对。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年的时间都过去了,我还是觉得我和守卫人世界格格不入。我勉强地做着他们想要我做的事情,既没有使命感,也没有成就感。”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情愿对抗魔王啰?”姜米说。

“也不能这么说,”冯斯搔搔头皮,“起码我想要保护我的朋友们,也希望曾炜的死和我爸的死能够有价值,所以需要干什么事情的时候还是有拼命的动力的。我的意思只是说,这些可能都只能算是私人理由,但要我站在更高的层面上去看,我连魔王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对它产生那种你死我活的仇恨感和对抗的冲动。如果要我像丰华明那样,明明有足够的能力享受更好的生活,却要一辈子呆在这样的地方钻地下值班、回地面卖卤菜,那我真的熬不下来。”

“你倒是挺诚实的,算是发掘出了你的新优点吧。”姜米敲敲冯斯的脑袋。她转过头看了看刘岂凡:“小刘子呢?你有什么想法?”

“其实我也不明白魔王是个什么东西,但我和冯斯一样,都有着自己的私人理由。”刘岂凡说,“如果守卫人和魔王的战争是没有办法调和的话,那我希望这场战争可以尽快结束。因为不管魔王究竟有多邪恶,我至少可以肯定,守卫人自己未必正义到哪里,这是一群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择手段的人。我不希望再出现更多的刘岂凡。”

话题到了这里忽然变得很沉重。冯斯叹息一声:“睡觉吧。明天要去钻地洞了,估计会很难受。”

姜米得到女性的优待,睡在唯一的单人床上。刘岂凡乖乖地躺在靠门边的地铺上,很快睡着了。冯斯也趴在靠里的地铺上,正打算入睡,忽然觉得头顶有些痒痒,一抬头,发现是姜米从床上伸出手臂,正在用指甲扒拉他的头顶。

“睡不着?”冯斯低声问。

“其实也很困啦,但是有句话一定要和你说。”姜米说。

“什么话?”

“我不怪你了。”姜米说。

“不怪我?你什么事怪我了?”冯斯莫名其妙,接着反应过来,“啊,你还是在说我抹去你记忆那回事。”

姜米轻轻一笑:“是啊。刚才我们谈到丰华明的生活,让我想到了很多。一直以来,我只是从你嘴里听说守卫人的生活,但等到亲眼见到丰华明,亲眼见到他的老婆孩子,亲眼看到这间破房子和那些比你还蠢的卤猪头……我才真切地体会到,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生存,真的不容易。”

“谢谢你的夸奖。”冯斯闷声闷气地说。

“这个世界里不光有生死和杀戮,还有无声无息的隐忍,无穷无尽的折磨,甚至比死还可怕。”姜米说,“所以,我能够体会到,你做出抉择时的痛苦。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永远无法两全,你不过是选择了你认为可以保护我的方式。”

“谢谢,你能理解就好。”冯斯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姜米的手,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黑暗中,两人似乎都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谁也没说出来。

天亮了。

丰华明的妻子和儿子早早起床,在为几个陌生来客做好了早饭后,又去忙忙碌碌地烧开卤水、准备当天的卤菜原料。姜米想要去帮忙,被丰华明阻止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丰华明说,“你们吃完饭先等一会儿,我去借车。”

他出门而去,不就之后回来了,招呼三人一同出发。三人跟着他来到街上,发现他借来的所谓“车”,是三辆自行车。

又破下限了,冯斯想,如果我的生活是一部小说,那个狗日的作者绝逼和我有深沉大恨。他回想着过去乘坐过的那些破烂金杯、二十八手奥拓、响着“世上只有妈妈好”音乐的路面清洁车,只觉得自己的脑门上刻着一个大写的“惨”字。传说中的迈巴赫在哪里?传说中的布加迪威龙在哪里?

三人骑在车上,跟随着丰华明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摇摇晃晃骑行,一小时后到达了水电站。水电站的地面部分就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和煤矿的矿坑差不多,一道长长的铁轨从洞外延伸到洞内,洞口两侧挂着的老干部体对联倒是擦得铮亮,估计是近期为了迎检查之类的事重新打理过了。

众人放下自行车,丰华明沿着铁轨走向远处,没过一会儿开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小电车回来了。电车四四方方,看起来就像一辆城市郊区常见的拉客用残疾人助力车,引发了姜米极大的兴趣。

“不许摆出你那副‘我来自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什么第三世界新鲜玩意儿都没见过’的丑恶嘴脸!”冯斯一声棒喝。

姜米噘着嘴很不服气。但等到坐进去车子开动之后,她就显得没那么开心了。不只是她,冯斯也感觉很难受。这条通往地下的巷道狭长幽深,沿途只有昏暗的矿灯照明,电车在铁轨上颠簸震颤,发出刺耳的噪音。冯斯有一种错觉,好像是自己正坐在魔鬼的马车上,被运往地狱深处。

大半个小时后,电车终于停了下来,姜米面色苍白地从车上跳下,扶着巷道的洞壁干呕了一会儿,才算缓过劲来。

“罗曼蒂克的想象总是经不住现实摧残的。”冯斯替她拍着背,然后递了一瓶水给她。姜米喝了两口水,脸色略微恢复了一点红润:“我服了,光是这么一条路就够人受的了。”

“走吧,前面还要步行一段路。”丰华明淡淡地说道。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难走,只是要穿越一段溶洞地貌,两旁的景色居然还算不错,至少比先前黑漆漆的巷道更能让人心情愉悦。不过走了没多远,冯斯的耳朵里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噪音。那声音听来像是机械运转的声响,同时又混合着一些水声。越往前走,噪音越大,渐渐已经到了能让人的耳朵感觉不舒服的地步了。

“到了。”丰华明伸手向前一指。只见前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溶洞,只是经过了人工休憩,里面透出灯光。冯斯还记得报道里讲过,水电站的主体就是依托地下的天然洞穴改建的。

踏着石阶走进电站,可以看到这个洞穴天然带一个大拐弯,电站也由这个拐弯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机房,另一部分是生活区。发电机组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旦走进水电站的范围内,就连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很难听清楚,必须要扯着嗓子喊才行。

而且由于机械运转发电带来的热量,这个小小的地下世界十分闷热,有如蒸笼一般,进没多久,几个人都是一身的大汗。丰华明说:“平时这里是不会安排女职工来值班的,所以工作时间大家都是打赤膊。”

冯斯不怀好意地瞅了姜米一眼,姜米嘻嘻一笑,对冯斯龌龊的念头满不在乎。她凑到冯斯耳边,用近乎喊叫一样的声音说:“这次我是真服了。这种地方普通人呆三十分钟只怕都要受不了,丰大叔居然可以三十年里每隔几天就来一次,一次一个整天,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我现在觉得耳朵眼儿里填满了麻雀,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冯斯也喊叫着说。

倒是刘岂凡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显得难受不适应,似乎是多年的软禁生活让他对于各种恶劣环境都有着独特的忍耐力。

三人跟随着丰华明来到生活区。那里无非也就是几张床,一张饭桌和几个板凳,再远端是厨房和厕所。冯斯看见床头摆着一台带屏幕的山寨影碟机,桌上有几副扑克、象棋之类,大概就是值班期间的娱乐了。

“丰站长,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是因为这里藏着什么东西么?”冯斯问。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丰华明回答,“其实我并不赞成带你们来这里,但是你祖父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而我从来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检查一下机房的仪表,完事就带你们过去。”

“仪表出问题了吗?”冯斯问。

“例行检查。”丰华明简短地说。

丰华明离开后,姜米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真是个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人。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工作。”

“可能也只有这种性子的人,才能忍耐这样的寂寞。”刘岂凡说。

冯斯在生活区里走了几圈,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象棋棋子看了两眼,姜米已经迅速窜到了他跟前:“来!杀一盘!”

“你还会下象棋?”冯斯有些吃惊。

“当然,我妈妈教我的,以前我还得过我们那里华人社区象棋比赛的第三名呢!”姜米得意地说。

“那你可是高手,我肯定下得过你。”冯斯嘴上说着,毕竟不愿意违拗姜米,还是在棋盘上摆好了棋子。他的象棋水平完全是业余中的业余,也不多想,上手就是当头炮。

姜米对应地跳了马。冯斯正在琢磨下一步该动什么,忽然发现棋子似乎在微微颤动。他定睛一看,果然,并不是眼花了,棋子真的在颤动,甚至都有些移位了。

不对啊,冯斯想,这里的噪音虽然大,也还没有大到可以让棋子震动的地步,除非是……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岂凡已经说话了:“不大对劲!这里好像在震动!”

“我也感觉到了,会不会是地震?”姜米问。

“没那么巧我们一来就地震,”冯斯说,“可能是‘那个世界’的麻烦。”

“难道是丰大叔在捣鬼?”姜米问。

冯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地面突然间发生了真正如地震般的剧烈震颤。水电站里的电力系统似乎出现了故障,灯火全部熄灭,四围倾刻间漆黑一片。冯斯只来得及一把抓住姜米的手,却没有抓到刘岂凡。剧烈的震动中,山壁也开始垮塌,冯斯感到了一块小石子落到头顶。他来不及多想,把姜米抱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她的头脸。

脚下再也站不稳了,两人一起滚倒在地上,冯斯拼命搂住姜米,却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值得欣慰的是,即便是面临如此突如其来的险境,姜米还是比较镇定,并没有尖叫喊怕。

不愧是我喜欢的大心脏小妞,冯斯想。

紧跟着,他就听到了水声。汹涌的地下河的流水声。

听完池莲的话,文潇岚愣了一会儿,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在心里琢磨了半分钟,这才大致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曾经的小道士慧心、如今的英俊青年池慧,正在遭受死亡的威胁,掌握着他生死的敌人要求池莲用一样东西来换回池慧的命。而这样东西,竟然掌握在关雪樱的手中。

“首先,是什么人抓走了慧心、啊不,池慧呢?”文潇岚问。

“是冯琦州的父亲,可以算是冯斯的祖父。”池莲说,“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冯斯,不过现在可以先告诉你:我曾经是他的手下,后来为了冯斯才背叛了他。”

“好复杂的关系……”文潇岚摇摇头,“我倒是知道,小樱的妈妈很可能来自日本,但具体是怎么回事,小樱自己也并不知清楚啊。这段时间前前后后已经有好几波人找过小樱,却都没能问出什么来,因为小樱的确是真的不知道。”

“即便不知道,毕竟她母亲生前也和她一起生活过,总有蛛丝马迹可以寻找。关雪樱是唯一可能找到的突破口了,绝对没有机会置身事外。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她也是,冯斯和慧儿也是。”池莲说。

“这个我倒是听大头……听范量宇说过了,说她可能牵涉到某个神秘的组织,”文潇岚说,“按照范量宇的说法,这个组织自己并不使用附脑,却拥有能摧毁附脑的人类科技,是魔王、守卫人和黑暗家族之外的第四股势力。”

“是的,就是这第四股势力,”池莲说,“过去他们藏在暗处无人知晓,最近却开始公开活动,显然有所图谋。再加上世界各地的魔仆也开始猖獗,更加让人怀疑他们的动机。”

“没错,范量宇他们就刚刚和这帮人接触过了。”文潇岚说,“虽然池慧对冯斯很不友好,但我相信冯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杀死,这一点我很了解他,所以,我可以帮你传话。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想知道你们家族的过往,尤其是你们和冯斯之间发生的那些事。”

池莲轻叹一声:“那些事情,迟早也是要说出来的,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只能说明白我自己的事情,因为关于冯斯的祖父,连我都不能说出太多,因为他实在是一个太神秘的人。”

“首先,你肯定想知道冯斯的祖父的名字,但是他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正式的名字。”池莲说,“家族也并非以姓氏和血缘为中心集结起来的,家族里收罗了各种各样的人才,全都是他亲手带进来的,其中有些有附脑,有些只是完全的普通凡人,但标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并且我们分了若干个聚居地,彼此之间并不都认识,比如我和冯琦州以前就从来没听说过对方。我们所有人,无分男女老少,都管他叫‘父亲’。他倒是自己说过他姓冯,但谁也不知道真伪。”

“我明白了,难怪不得他写给冯叔叔的信上称呼冯叔叔为’我的儿子’,其实是家族里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儿女。照这么说,这个家族很年轻了?”文潇岚说。

“不,已经很古老了,至少有几百年历史,甚至有可能更长。”池莲说。

“那你又说家族所有人都是他挑选的,在他之前的成员呢?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文潇岚不明白。

池莲叹了口气:“确实有点绕,不过一点也不矛盾:家族已经有千百年历史,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父亲亲手挑选的。你明白了吗?”

文潇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煞白:“你是说冯斯的祖父,他……他……他已经……”

“是的,那就是我们的父亲,”池莲缓缓地点点头,“永远不老,永远不死。”

“那不就是个千年老妖怪嘛……”文潇岚满脸惊诧,“守卫人世界真是一次次突破我的想象极限啊。”

“确切地说,连我都说不清楚我们到底应该算是守卫人还是黑暗家族。”池莲说,“我们一直独来独往,既不和守卫人家族联络,也不和黑暗家族合作。父亲所做的事也不依常规,难以捉摸,有时候袭击守卫人,有时候又会铲除妖兽魔仆。我一直都不明白家族的宗旨到底是什么,父亲又到底想要达到怎样的最终目的。”

“活了上千年,都没有人知道她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倒也真是隐藏得很深了。”姜米说。

“至于我,也算是家族中的一个异类,”池莲继续说,“从被父亲收养开始,我就一直被他藏在一处秘密的地点,从来不带我去家族聚居地。可能是因为我的附脑能力特殊,他不愿意我的存在被别人知晓。”

“你有什么样的能力啊?”文潇岚好奇地问。

“我的附脑并不能激发出蠹痕,却有着一种超常的感知能力,可以在好几公里的范围内侦测到他人附脑的存在,即便对方并没有使用蠹痕,我也能感知到。”池莲说,“而最为重要的在于,除了感知存在之外,我还能具体分析这种力量,从而知道附脑的效用和蠹痕的强度。”

“简直像是漫画书里的战斗力探测器!”文潇岚叹为观止,“我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你藏起来了——你可以帮他找到天选者啊!”

“聪明的姑娘!”池莲称赞说,“在那个时代,的确所有家族都在期盼着天选者的出现,因为最近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妖兽的复苏速度加剧了,甚至还有极少量魔仆现身,这说明魔王的觉醒可能也不远了。这种情况下,拥有天选者会让守卫人多几分底气。”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夜里,父亲忽然来到我的藏身之所找我,他显得情绪有些激动,这一点很不寻常,因为他的自控能力很强,一般不会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那天晚上,他告诉我,已经有不少家族侦测到天选者已经在孕育中,都想要抢先一步找到天选者,所以他把这个重担交给了我。那时候由于能确定的地理范围太过模糊,即便是我,也只能碰运气一样地在好几个地方来回奔波。到了最后,我终于在一座东北小城感知到了一个极其特殊的附脑的存在,我猜测,那极有可能就是所有人都在找的天选者。”

“我追随着附脑的气息,找到了一栋破旧的民居,发现天选者的母亲即将临盆,但她的人却被一伙人挟持着,没有人身自由。那一伙人有的没有附脑,即便有附脑力量也很弱小,应该是某个不知名的守卫人小家族。但是我的附脑并没有战斗能力,比他们还不如,也就没有办法和他们动手。我去街上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想要赶紧通知父亲,但父亲却不知为了什么没有在家里。没有办法,我只好悄悄跟踪,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们可能是担心天选者的秘密泄露出去,没有去正规医院,而是把天选者的生母带到了一家私人小诊所。好在他那伙人提前准备好了分娩所需要的各种器械和药物,那个名叫翟建国的医生手也挺稳的,整个接生过程还算顺利,没有出现什么波折。我在墙外偷听着,几乎快要被冻成冰块。”

“翟建国去了卫生间,我听到那伙人在谈论着刚刚诞生的天选者,才知道生下来的竟然是双胞胎。他们也很是困惑,不知道究竟两兄弟都是天选者呢,还是只有其中一个是、哪一个才是。但我却已经通过我的特殊能力感知到,其中一个只具备普通的附脑,未来充其量也就是成为一名寻常的战士;另一个却非同小可,附脑拥有着前所未有的惊人能量,虽然还被某种力量桎梏着暂时无法发挥,一旦觉醒就可能震惊世界。错不了,这个孩子一定就是未来的天选者。”

“我正在苦思有什么办法可以从那一群大汉手里抢走天选者,意外发生了。我突然感到那个被我确认为天选者的婴儿——也就是冯斯——的附脑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一股恐怖的力量骤然间爆发出来。虽然我躲在门外无法看见,却能感觉到,屋子里多出来了一股力量,完完全全是凭空出现的力量,带有明白无误的杀戮气息。然后屋里就传来了连声的惨叫和肢体被撕裂的声响,还混杂着某种怪兽一样的嚎叫。那声音凄惨可怖,就像来自地狱一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等了好久,声音才消失,我能感觉到那群男人全都死了,一个不剩,倒是翟建国从卫生间跳窗逃出去,捡了一条命。而这时候,那只杀人怪兽的气息也突然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事后我只能推测,这是一只妖兽,是冯斯的附脑创造出来的。附脑刚一出生就感受到了绑架者巨大的敌意,于是激发出了无中生有的创造蠹痕,创造出一只妖兽来保护自己,直到把敌人全部杀光为止。”

“我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妖兽的气息完全消失,这才从绕到卫生间外面,从翟建国打开的那扇窗户翻进去。刚一看到里面的情景,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那里实在是太可怕了,所有绑架者都被活生生撕成了碎块,整间诊所里血肉横飞,地上的鲜血流成了一条河。但是两个孩子都还活着,安然无恙,并且孩子的母亲也没有受伤,只是惊吓过度陷入昏迷,可见那只冯斯所创造出的妖兽虽然凶暴,却能分辨敌我。”

“我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毕竟眼前有一大两小三个活人,我不可能有能力把他们全都带走。而这里是凶案现场,不宜久留,必须赶紧做决断。我最后决定,只能不管大人,把两个孩子带走就行了。可是,刚刚把孩子裹好抱起来,门口突然传来撬锁的声音。我连忙朝着窗户逃去,但我本来力气就不大,情急之下手一滑,把冯斯摔在了地上。”

“当时开门的那个人也听到了卫生间传来响动,追了过来,我没有办法,只能抛下冯斯,抱着剩下的孩子翻窗逃走了,那就是池慧,而开门进来的那个人,就是冯斯的爸爸,冯琦州。他抱走了冯斯,还救走了两个孩子的生母。”

听完这一段回忆,文潇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即便只是听池莲的叙述,她也可以想象那个夜晚是何等的惊心动魄。而一番阴差阳错的变故后,冯斯终于被冯琦州带走,池慧却成为了池莲的养子。

“所以后来,你就把池慧寄养在了道观里?”文潇岚问。

池莲点点头:“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因为我还必须要循着冯斯附脑的气息去跟踪他们。”

“那么冯斯的生母呢?”文潇岚又问。

“小诊所里毕竟医疗条件不佳,她分娩的时候就已经严重感染,再加上东北的冬天天寒地冻,被冯琦州救出去之后,她还是没能活下来。”池莲回答。

“可怜的冯斯,他没有办法再见到自己的生母了,”文潇岚神色黯然,“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奇怪了,按道理,你应该找到冯琦州的藏身之处,把这个地址告诉你父亲,由他去干掉冯琦州抢回天选者,你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可为什么最后你反而和冯琦州在一起共同养育冯斯了呢?而且,冯琦州不也明明是那个人的儿子吗?你们俩怎么会同时背叛父亲呢?”

池莲凄然一笑:“你知道冯斯的生母究竟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她是冯琦州过去的恋人。”

文潇岚“啊”了一声:“冯叔叔过去的恋人?”

“在冯斯出生前几年,她失踪了,父亲告诉冯琦州她在执行家族任务的时候死掉了。冯琦州信以为真,但直到某一次去暗杀一个黑道中人,才无意间发现她根本没有死,而是被父亲强行嫁给了一个附脑特异的守卫人,目的是希望她能生下一个结合两家优势的强大的战士。然而就连父亲都没有料到,她所生下的,竟然是整个守卫人世界都在翘首期盼的天选者。”

文潇岚一脸的愤怒:“为了生下一个强大的战士?这个老家伙是疯子吗?那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生育机器,不是种猪!”

“这些话对父亲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池莲叹了口气,“对于一个在世间游荡了几百年、几千年的灵魂来说,凡人短短几十年的生命有什么可宝贵的?凡人的生死又能有多大的意义?”

“所以我讨厌魔王世界,”文潇岚恨恨地说,“一个个的都太不正常了。那你是怎么和冯叔叔接触的呢?”

“我先安置好了池慧之后,追随着冯斯的附脑一路跟踪过去,很快追上了冯琦州,正好被我偷窥到了冯琦州埋葬冯斯生母时的场面。我的附脑有极强的感应能力,所以让我的听觉也十分灵敏,我可以躲得远远的也听到冯琦州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在一处荒山上挖了一座坟,把死去的女人埋了进去,然后跪在坟前哭诉了许久,我这才从他的讲述中听明白,原来他也是父亲的手下。”

“冯琦州追溯了许久他和那个女人的感情,最后对着她的坟墓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孩子,绝不让他落入祖父或者其他魔王世界中人的手里。而我站在一旁听着,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觉得这个人很有男人味儿。”

文潇岚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池阿姨,你不会从那时候起就……爱上了冯叔叔了吧?”

池莲微微一笑:“我倒是很想回答你‘是的’,但是人生并没有言情连续剧那么浪漫。我远远谈不上爱上他,不过是一时心软,不想把他交给父亲,因为我很清楚父亲的心肠有多硬,他对待叛徒是绝对不会容情的。如果冯琦州落到他手里,就死定了,而天选者会有怎么样的未来也难以预期。所以我犹豫了很久,没有向父亲禀报。但是我没想到,我会那么快就惹祸上身。”

“是不是父亲发现了你的背叛?”文潇岚问。

“是啊,他很快就发现了是我故意瞒报,导致冯琦州带着天选者逃脱。”池莲说,“于是他马上派人追杀我。幸好我有感应附脑的能力,前后两次逃脱了追上网,却也因此对父亲心灰意冷。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天选者落入这样的人手里,说不定会给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起码从他对自己的族人都那么残酷无情来看,这个人的心里,恐怕并没有太多人性。而从他的身上去推想其他守卫人家族,多半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所以……你决定要帮助冯叔叔?”文潇岚说。

“是的,他是我唯一知道的一个对冯斯不怀有任何功利心的人,也只有把冯斯交给他抚养,我才能放心。但他毕竟是个大男人,而且干的是杀手的营生,这辈子摸刀摸枪远多过摸锅碗瓢盆,我想,只有我才能帮他了。于是我跟到了那座城市,找到机会和他认识了,那时候他正一个人为了照料婴儿的事情而焦头烂额,得到我的帮助简直是求之不得,我们顺理成章就在一起了。”

“那么,你究竟爱冯叔叔吗?”文潇岚觉得向一个长辈问这样的问题有些难于启齿,但又按捺不住好奇。

池莲沉默了一阵子,轻声回答:“在一起过日子而已,无所谓什么爱情不爱情的。而且,我猜,他未必没有隐约猜到我的身份目的,只是大家互相不说破而已。毕竟,我和他生活的中心都是冯斯,只要能照顾好这个中心,其他的,也就不必考虑太多了。”

也就是说,这夫妻俩其实是只有家人之情,而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情了,文潇岚想。这就是守卫人的世界啊,一旦卷入其中,就总是不得不舍弃掉许多珍贵的食事物。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子想到了范量宇,心里陡然一痛。

“那……后来您为什么会故意假死呢?”文潇岚问。

“那并不是我的选择,而是被迫为之,因为父亲终于还是找到了我,在冯斯八岁那一年。”池莲说,“我当时以为一切都完了,但万万没想到,父亲竟然放过了冯斯。”

“放过了?为什么啊?”文潇岚十分意外。

池莲苦笑一声:“我也不明白他的用意——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他告诉我,如果我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他就放过冯琦州和冯斯,任由他们继续留在那座城市里,而暂时不必卷入魔王世界。我虽然明知道他这么做背后一定有着更深沉的目的,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拖一天算一天。我按照父亲的指示,安排了那一次的茶楼看风水,然后悄悄在冯琦州招摇撞骗用的符纸上下了毒。”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冯琦州去了外地,我把他的行踪泄露给他过去的仇家,这样他就得全力应付追杀,无暇他顾。我独自带着冯斯,可以每天晚上研究他的附脑。我原本对附脑的敏感度就远比常人要高,再加上曾经亲历过冯斯创造出妖兽来杀人的场景,猜到了冯斯的蠹痕的效用,至少是初步的效用。看起来,这个效用正是父亲所期盼的,他很是满意,立即指点我按照他所教的方法,在冯斯的潜意识里放入一把锁,切断了冯斯和魔王之间的直接联系。”

“可我还是不大明白,为什么你要离开呢?如果父亲决定暂时让冯斯保留他普通人的生活,有你在身边不是更好么?”文潇岚说。

“因为父亲觉得,应该用苦难来塑造冯斯的性格了,他决定要培养出一个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天选者,一个脱离家族掌控的、独立前行的天选者。”池莲说。

“看上去他至少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功,”文潇岚点点头,“冯斯确实怎么看都不像范量宇梁野他们的同类,却做到了过去的天选者从未做到的事情。”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父亲希望我去培养池慧,他说,池慧虽然不是天选者,毕竟和天选者血脉相连,不能白白放弃这枚棋子。”

“也就是说,之前发生的那么多事情,甚至包括天选者的成长轨迹,其实都是冯斯的祖父在暗中谋划的,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啊。”文潇岚感叹说,“比起那些摆在明面上的几大家族几大高手,他恐怕还要厉害得多。”

“事实上各大家族都留意到了他的存在,但他对自己的行踪藏的很细,家族成员也轻易不露面活动,想要调查他也无从查起。”池莲说。

“那这次他抓走池慧又是为了什么呢?那群神秘的普通人真的那么重要吗?”

池莲摇摇头:“那种使用人类科技摧毁附脑的手段确实独特,用来偷袭也一定会有不错的效果,但一旦引起了守卫人的重视,就未必好用了。守卫人毕竟拥有远远超过常人的反应和速度,许多人子弹都能躲开,只要不被药剂沾身就可以了。所以我也不懂为什么父亲对他们如此看重,总而言之,现在我只能求你帮帮忙了。”

文潇岚想了想:“如果是在过去,我肯定不会帮你,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你其实也很不容易,至少冯斯是因为你的保护才没有落入父亲的手里。可是,我也绝对不能把小樱推向险境,这种事是不能做一对一的交换的。”

“我明白,我也绝不是要你牺牲自己的朋友,”池莲说,“我只是希望你把整件事告诉冯斯,然后由他来想办法。我不会强迫你们一定要让关雪樱交出东西来,只是……希望他能看在哥哥的性命的份上,能尽力试试。”

“这个我倒是可以答应你,我给冯斯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让他自己决定吧。我想,当他知道他的母亲虽然欺骗了他,但至少不是个坏人,心里应该也会欣慰吧。”文潇岚说着,掏出了手机。但她还没有来得及拨号,窗外忽然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阿莲,你还真是狡猾呢,竟然敢假冒我的名头来骗人家小姑娘。不愧是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喜欢动脑子。”窗外的人说着,发出一连串阴险的笑声。

文潇岚吃惊地望着池莲:“你在骗我?这个人是谁?难道是……”

池莲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没有丝毫血色,极度的恐惧出现在她的双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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