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天桥儿

剧组里大家都知道李铮和简小楼是认识的,上部戏在一个剧组待过, 还都有纽约大学电影学院的学习经历。

李铮待人温和, 没有高知和少爷架子, 简小楼虽不太主动和人搭话, 但对同事们也都客客气气。

但他俩表现得如此陌生, 加上个别人听说过一点宁晓妍和李铮的“竹马”传闻,也没人不识趣地非要问个究竟。

剧组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因为这部影片要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老北京的故事,原著小说中的对白就完全是京片子,为了翻拍电影的整体风格更加统一,也要求全体演员们都要用北京话来进行表演。

原则上尽量不使用配音——非原声出演,不能送选电影节演员奖项。

李隐璞虽然没有从影,在时代变革中下海做了李铮奶奶口中“投机倒把的奸商”,但还是有着电影世家子弟的自觉, 商业成功和冲奖资质一样都不能少。

已经确定出演的其他数位演员们,在语言方面的问题都不太大, 有的是本来就很会说京片子, 有的是台词比较少,多加练习也好过关。

只有简小楼。

他是男主角,台词很多,他自己也没有过接触京腔的生活环境, 就面临着比较大的困难。

搬进四合院以后, 剧组请了语言老师专门教他,还要走出院子去,在周边走街串巷体验胡同风情, 老北京胡同里常年生活的居民自有一种气质独特的“飒”,这个靠硬生生去演,很难演得出那种神韵,需要多听多看多体验,让自己尽可能地与周边邻居、与这个环境融合起来。

这些东西对简小楼来说,都不简单。

他不像剧组其他人,对这种文化或多或少有一定了解,他是以前根本没有接触过,这对他是个全新的世界,陌生的文化体系。

可是就如李铮对他的期许一样,他在表演这件事上,不会令人失望。

搬进院子一周后,他就已经能有模有样地和同事邻居们用京腔问好,平翘舌分得明明白白,只要别跟他说长句子,就不会露馅,他使用儿化音还不够灵活,有些京味特殊用语的轻重音要落在哪儿,暂时还没能搞得很清楚。

午饭时,院子里摆上几个大号保温桶,众人自己拿着快餐杯去盛饭,天气不冷,好几位都直接就在院子里边吃边聊,就像四合院常见的生活情景。

这样的时刻,李铮总是不在的,他总是盛了饭就回自己房间去。别人只以为他是不习惯,比较讲究。

他是怕自己在,简小楼就要躲回房里。他希望简小楼和别人多接触,多聊天,多笑,开开心心地待在这个小集体里。

今天又是如此,他回到房里,随便吃了点饭,就点了根烟,隔着窗听外面的交谈。

“小简真厉害。”有同事说,“这才几天,都听不出来你是个外国人了。”

简小楼道:“我不是外国人儿,我是中国人儿。”

李铮在房间里露出笑来。

同事们也一阵笑,有纠正简小楼的,告诉他这里的儿化音没必要。

简小楼道:“得嘞,我记住了,谢谢老几位。”

李铮笑得拿不稳烟,差点烫到自己,手忙脚乱掸了烟灰。

教简小楼的语言老师道:“小简舌头灵得很,这什么儿化音,平舌翘舌,一纠正马上就会了,还没教过这么省事儿的学生。”

“我以前学过一点……”简小楼又重新说了一遍,“一点儿,er。”

李铮心说,是,是学过一点儿。

去年春,他们刚刚开始热恋,只要回到家,简小楼就粘着他,他走到哪里,简小楼就跟到哪里。

他接寻常电话,会发现简小楼偷偷拿起分机听他讲电话,他关着书房门写剧本,简小楼推着一条门缝偷偷看他,就连他去洗手间小解,简小楼都要在门外等着。

他:???

一边疑惑一边又很受用就是了,这种一直被爱慕眼光追随着的感觉。

他趁简小楼开冰箱拿零食,飞速上楼,简小楼一扭头发现了,果然也飞速追上来。

在楼梯转角,简小楼被等在那里的李铮一把抱住,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马上笑了,说:“你在逗我玩吗?你怎么这么可爱?”

李铮道:“你才可爱,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简小楼否认说:“我才没有跟着你,我不能上楼吗?”

李铮道:“没有跟着我吗?”

他拦腰抱起简小楼,把人放在楼梯扶手上,作势要松手,就让简小楼这么顺着滑下去,他有时候下楼会直接这样滑一下,简小楼说过看他滑很酷,可自己不敢。

简小楼马上抱住他承认道:“有,有有有,你别放开我,我害怕。”

李铮把他抱下来,道:“跟着我做什么?这么粘人。”

简小楼道:“我想知道我看不到你的时间,你都在做什么,以前就很想知道,没人看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会变成另一个人。”

李铮好笑道:“你以为我是超人吗?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

“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超人,我才没有那么傻。”简小楼解释说,“是因为你太完美了,我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总是这么完美。”

李铮:“……”

简小楼踮起脚尖来亲了亲他,仰着脸,很崇拜地说:“很奇怪,太奇怪了,你好像真的就是这么完美,比以前更完美了。”

李铮心说,这人一定是个什么妖精变的吧,怎么能说出来这样蛊惑迷人的话。

“但是我听到你在电话里对你妈妈说,”简小楼笑起来,夸张地学他说话,“每天上班好烦啊,加班也好累啊,人为什么要工作?真想回家做米虫。”

李铮:“……”

简小楼道:“你还让我好好学习,认真准备考试,将来好好工作,结果你自己就想回家做米虫,你真是……天儿桥的把式,光说不练。”

这歇后语,是春节时唐人街花灯会,有猜谜游戏,贴了这个一句,被他学会了,早想用用,终于用上了。

李铮被他逗得直笑,说:“不是天儿桥,是天桥儿。”

简小楼学着说:“天儿桥儿……天桥er……桥e……我不会。”

李铮要乐疯了,道:“我猜是你舌头有毛病,张嘴让我瞧瞧。”

他捏着简小楼的下巴,装模作样朝简小楼嘴巴里看,齿如洁白编贝,舌尖粉得让他止不住心脏乱跳。

“你舌头有点短。”李铮胡说八道,说,“是不是潮州人舌头都短?”

简小楼激烈反对:“才不是,我爸能舔到自己的鼻子。”

李铮道:“你不能吗?”

简小楼道:“我不能,我鼻子太高了。”

李铮道:“你试试,我看下。”

简小楼不愿意,说:“难看死了。”

李铮道:“你偷听我打电话,还偷听我上洗手间,我只想看这个你都不行?你是不是太小气了?以后我想看别的你也不给看吗?”

到这里,简小楼哪还听不出他是在调情,脸和耳朵都有点红,犹豫了下,伸出舌头来试着朝上舔了舔,是真的舔不到,他鼻子长得很好,鼻梁笔挺,鼻尖高耸。

他觉得这么做很难看,试了下就马上要缩回来,被李铮掐着下巴,吻了上来,未及缩回去的舌尖也被李铮含着轻咬。

李铮把他压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他整个人被吻得发抖,又怕真摔下去,两手不由自主地圈住李铮的脖子。

间隙里,李铮放开他,轻声道:“天桥儿。”

他双眼迷茫,有点缺氧的微喘,问:“嗯?”

李铮又吻他,笑着说:“说对才能放过你。”

他只好说了一遍:“天桥……er。”

李铮道:“不对。”

简小楼:“……”

李铮吻他的力度越发激烈,他后背抵在扶手上,被硌得不舒服,但其他观感又太舒服,他矛盾地轻推了下李铮,停下,再推推,又停下,最后放弃了,纵溺在这缠绵的亲吻里。

“天桥儿。”但李铮又来教他。

他急着接吻,不高兴地学了一遍,儿化音念得生硬。

李铮道:“怎么还不会?要什么时候说对了,什么时候才能停。”

简小楼蹭他,猫一样,气声说:“这怎么行?”

李铮道:“要我多给你几次机会?”

简小楼说:“不是几次,是我永远不想说对。”

这个小坏蛋,那天后来还是学会了儿化音,他说得很好,非常好。

在四合院里住满半个月时,下了今年第一场毛毛春雨,而后这个春天就淅淅沥沥,雨水绵绵不绝。

这天早上,李铮起得比往常早了半小时,抽着烟到院子角落的厕所去。

在厕所狭窄的出入口遇到了简小楼。

简小楼端着一个痰盂,嘴里念念有词。

两人走了个对脸,同时一愣。

李铮意识到,也许简小楼平时都是特意很早起床,为了避开这种尴尬的遇见。

“怎么……”他很久没有和简小楼说过话,喉咙干得要命,烟味也涩得呛人,说,“没打伞?”

简小楼:“……”

李铮只好笑一下,侧身让他先走。

他从李铮面前经过,李铮道:“是 ‘痰盂儿’。”

简小楼没停顿,应了声:“嗯。”便径直离开了。

这只是个破冰的开始。

李铮很后悔有这个开始,他控制不住想马上就有第二次,想和简小楼说句话,想再听简小楼对他说句话。

但他知道这不对,不能,不可以。

他知道自己没放下,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

到了那天,简小楼被带泥的雨水弄脏了裤子,一个人端着盆子在院中公用水池前手洗。

他没有生活助理,刚搬来那天分明是有一个的,第二天就走了,大概是发现别人都没有,不想搞特殊,怕人以为他摆谱。

但他哪里会洗衣服?从小在家里不做家务,在纽约的家里各种电器倒是齐全,他连烘干机都不会用,上一个《秦始皇》剧组,酒店也提供洗衣服务。

李铮隔着窗看他在那里洗得愁眉苦脸,脸盆里的泡多到足够洗十几件衣服,到底是放了多少洗衣粉?

他洗完了,把裤子搭在晾衣绳上,晾衣绳被压得塌下去,朝下滴的水比夏天的暴雨还大。他根本就没拧。

等一起聊天的编剧们散了,说要集体出去遛弯,其实就是想去喝点。

李铮说懒得动,别人都走了。

过了会儿,他看院子里没了人,才叼着烟出来,把那还沾着洗衣粉泡的裤子摘下来,重新用清水摆了几次,再晾上去。

转身要回去,简小楼在自己的门口看他。

“我看你没洗干净,”李铮尽量镇定地说,“顺手的事。”

简小楼用京腔道:“我谢谢您。”

李铮:“……”

简小楼又回自己房间去了,还把门关上,门上玻璃窗贴着旧年的挂历画,恰是一张四月,盛开的杏花。

李铮站在原处,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上前去,没敲门,站在门外,仔细看了那张泛黄的杏花。

他看了很久,始终没有出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一个春天的傍晚,普普通通的傍晚。

在这个一九九八年的春日,微雨的傍晚。

李铮安静地凝望着一枝旧挂历上的杏花,第不知多少次在心中默念,放下吧,不要再打扰他,也不要再折磨自己。

但杏花下那扇他以为早已关闭的门,却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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