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地下室

恐怖的遗书

“什么?里面有什么?”一郎与二郎异口同声问道。

“骸骨,五十年前被活埋的男人的骸骨。那家伙没说谎。”父亲玉村喘着粗气回答道。

然而,区区一副骸骨居然把父亲吓成这样,这可不寻常。于是,一郎和二郎兄弟鼓起勇气走向墙壁,用手指头去抠砖头的缝隙,合力往外板。

砖墙随即轰然崩落,露出后面的一处深坑。这墙洞前方的红砖原本就是新堆砌的,好像打算随时拆卸,不用费什么力气就拆除了。

坑洞里的骸骨披着破烂的和服,整体保持得较为完整,维持着临终前受难的站姿,尸身已然风干了。

光是骨头,怎么支撑起整具骸骨?是因为倚靠在泥土上?还是复仇鬼奥村源造事后将骨头重新拼接起来的?无论如何,形容枯槁的骸骨,披着破烂的和服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垂死挣扎的姿势,恐怖得叫人直打哆嗦。

手指深陷土中、双腿以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扭曲的身体、紧咬而龇露的牙齿、看不见底的窟窿般的双眼,眼前是狂乱跳着濒死之舞的疯子。

两兄弟也和父亲一样,“哇”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同时别开脸。而一介弱女子的妙子,目睹父兄惊惧的模样,还不曾见到实际状况便颤抖不已,缩起身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虽说他们毫不知情,但一想到这是被自己的上一辈活埋的男子,不论善太郎还是一郎、二郎,心里都禁不住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矛盾情绪。

那场景该有多可怕啊,又该是怎样的惨绝人寰啊!砖墙封闭了地底的黑暗,隔开了人间和地狱,另一端是永生见不到天日的坟墓,里面的男子贪婪地大口大口吸进愈显稀薄的空气,双手忙碌地扒着厚墙泥土,苦苦挣扎直到断气的那一刻。

善太郎不由自主地跌跪在地上,面向墙洞,嘴里喃喃念起佛来,为了安慰枉死的冤魂,也为了消除亡父的恶行,他无意间瞥见了四散在地的红砖上有刻痕,细看之下,那刻痕像是文字。

啊,莫非这就是适才奥村源造提到的刻在红砖上的遗书?思及此,玉村不住哆嗦,但越是惧怕,越觉得非亲眼见见不可。于是他俯身捡起四散的断砖,拼凑着,绞尽脑汁地辨读上面鬼画符般的文字(大概是用藏在怀里的小刀或什么利器之类的,摸黑刻下的)。而上头的字句,读过的人无不毛骨悚然。(阿操就是幸右卫门的爱妾,她和源次郎通奸。)正文如下:

阿操,阿操,阿操。

我想再见你一面。

但我出不去,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啊啊,好痛苦,喘不过气来。

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阿操,阿操,阿操。

我要死了。我快死了。阿操,为我报仇。

活埋我的是玉村幸右卫门。为我报仇。

让那家伙、让那家伙的子子孙孙,都尝到和我一样的痛苦。

若他一家繁荣昌盛,我死不瞑目。我死不瞑目。

不能呼吸,好痛苦,胸口就要裂开了。

阿操,阿操,阿操。

红砖上的刻痕当然不是这么有序的。上头的字或大或小,或纵或斜或横,断断续续地刻出临死前的痛苦,而玉村靠着微弱的火光,绞尽了脑汁才总算辨读出来。

“这下清楚你父亲在私底下对我父亲动用了多么残酷的刑罚了吧?”

鬼魅的声音响起。原来铁门上有个窥视孔,源造的说话声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恶魔!是你父亲不义在先。玷污别人妻妾,理应遭此报应,你找我们报仇并不合情理。你根本是丧心病狂,根本疯了!开门,放我们出去!”

血气方刚的二郎按捺不住,疯狂地敲打着铁门吼道。

“哇哈哈哈……不义?玷污别人的妻妾?你并不知道内情,别乱插嘴。偷人的可是你们的祖父,我都调查清楚了,他用钱横刀夺爱,硬生生抢了别人的爱人。他横刀夺爱在先,反倒打一耙指责另一方不义,甚至把另一方逼上绝路。证据就是,情郎下落不明后,阿操也患上不知名的怪病而日渐消瘦,不是吗?由于阿操无法承受继续当小妾的痛苦,幸右卫门索性把她赶出家门。

“其实,当时阿操已经怀孕了,幸右卫门清楚那根本就是情夫源次郎的孩子。这是事实。

“阿操举目无亲,只能在鄙陋的大杂院里生产,没多久就病死了。刚出生的婴儿成了孤儿,在许多人家的收留下辗转流离,直到长大成人。

“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亲戚,孤苦伶仃的幼儿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恐怕你们无法想象。上不了学,填不饱肚子,从早到晚像牛马一样干活,动不动就受到惨无人道的惩罚。那不是别人,就是背负着悲惨命运的我。

“我诅咒世界,尤其诅咒让我们母子沦落到这般境地的幸右卫门。偌大的世间,我竟形单影只,不觉寂寞万分。为寻找下落不明的父亲,我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总算找到这处地下室,见到了父亲惨不忍睹的骸骨,这是十七岁那年的事。我读着红砖上的遗书,这才知道幸右卫门是我们的仇人,他不只害得我和母亲到如此悲苦的境地,还生生地把我生父源次郎活埋了。我对着父亲的骸骨发誓,一定要复仇。尽管当时幸右卫门已经下了地狱,但血海深仇却不能就此消散。父亲死了,还有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我日日夜夜想着要向玉村一家复仇,一个也不放过。不仅要让你们尝尝我父亲经历过的煎熬,还要杀绝玉村家的后代。我将毕生的心血投入复仇大计中。既潜心研读犯罪学书籍,也埋头研究毒药,同时练习射击术、拜魔术师为师,学习杂技。之后,我不停锻炼身体、增进智慧,为攒够复仇所需的金钱,尝遍种种辛酸。

“经过了将近四十年来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我掌握了被世人称为魔术师的本领,也攒下了万贯家财。于是,我着手推动复仇大业。我相信计划一定能毫无疏漏地按我的节奏顺利进行。

“没想到,复仇大计即将展开之际,出现了意料外的障碍——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那家伙从国外回来,并在‘蜘蛛男’事件中小试牛刀,锋芒毕露。遇上本领高强的对手,我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奋战到底,由于他的阻挠,导致我的计划频频出错。不管是杀害妙子的时候,还是杀害一郎的时候,他总在紧要关头现身。为攻其不备,我甚至不得不违背初衷,袭击玉村家以外的人。

“不,不单是计划受阻。如今我已自身难保,不能再拖拖拉拉的了。于是,我决定让一切尽早落幕。其实,原本我应该把你的孩子一个个杀害,让活着的亲属饱尝恐惧与伤痛,然后再将被痛苦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父亲诱到地下室,无奈我已没有时间按部就班。如此一来的确乐趣骤减,却也无可奈何。今晚终于要上演最后一幕了。

“我的话说完了。接下来我要在这道门外砌一道墙,这可是你们的上一辈教我的,就像当年你们的父亲、祖父教给我的,砌上砖头,将你们活埋。

“好好享受临死前的挣扎,细细体会我父亲经历的痛苦吧。”

恶魔的演讲一结束,便啪的一声关上窥孔的盖子,砌墙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此刻,众人总算明白了恶魔复仇的动机,他过去四十年的艰辛也赤裸裸地摊开在玉村一家眼前。只是,恶魔并未提过一句自己的婚姻、妻子的死以及留下来的独生女文代。只不过,在那危急的关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的地下室里的四个人,无暇怀疑至此。其实,只要稍一细想就很可疑。无论为了完成复仇大计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作为父亲,怎么忍心引导自己可爱的独生女走上犯罪道路?他的心思常人实在无法理解。难道他不爱自己的女儿,还是另有惊人的隐情?行事滴水不漏的恶魔、关于文代、甚至到他的婚姻,这中间是否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企图呢?

燃烧的骸骨

四人不停地诅咒源造,声嘶力竭,但复仇鬼不理会他们的谩骂,一言不发地砌着红砖墙。没多久,连砌墙的声响都停下来了,由此可见,唯一的出口已经被一道密实的砖墙封死了。

虽说狭窄,地下室却至少也有六张榻榻米大,应该不会像奥村源次郎一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窒息而亡。但也不能过于乐观,四面都砌上了厚实的砖块,密室里氧气用尽也是迟早的事。不,或许在窒息前,他们面临的第一个考验是饥饿。总之,不能束手等死。

地下室里找不到能破坏砖墙的利器,想逃出去,通道只有一条,就是源次郎冤死的那个墙洞。不过,为了挖出一条通道,就得移动那具骇人的遗骨。他们深恐惊扰了冤魂,更让父子四人惊惧的是死者临终前的毒咒。想到这些,他们实在没有勇气再往前挪一步。

借着微弱的火光,四个人面面相觑。他们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地下室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他们越是沉默,被活埋的恐惧越是随着地底森冷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往上蹿。

“哎呀,不成了,打火机的油快耗光了!”一郎惊慌的话音刚落,火光已细如萤火。

“要是连些许亮光都没有,更难以忍受啊。”二郎呻吟道。

“呜呜,怎么办?我害怕。”妙子忍不住趴在父亲的膝头。

然而,他们如何留住火光?看着微弱的火焰孤独地挣扎了两三下,便灭了。四周重又归入黑暗中。

黑暗、寒冷,还有只在墓地中才有的死寂,父子四人只能尽量紧紧靠在一起,尽量不落下一个人,但仍想不出好办法,只能任沉默延续着。

“谁带着火柴?一根也好。看不到你们的脸,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善太郎终于无法忍受了。

父亲一提醒,一郎与二郎开始翻所有的口袋。

“啊,有了。可是只有三根。”二郎很沮丧。

“有吗?快擦亮一根,驱走黑暗。”

“嚓”的一声后,地下室一角仿佛升起一轮太阳。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连火柴的微光都觉得异常刺眼。

仿佛这是最后一眼,四个人看着彼此。

岂料火柴尚未燃尽,居然发生极离奇的事。

“哥哥,瞧,那是不是在动?喏,对不对?”

妙子吃惊地低声喃喃自语,大伙儿纷纷望向壁洞。显然那不是火光跳跃造成的错觉,穿着和服的源次郎骸骨确实在动。

“呀,向这边走来了!哇……”妙子的尖声惊叫,吓得男人们一下子跳了起来。

骸骨还是保持着临终前痛苦挣扎的姿势走出壁洞 [1] ,那脚不着地的似行走、似飘浮的移动姿势,四个人都看在眼里了。难道这是五十年前的执念,给没有生命的骷髅注入新的能量?

众人震慑于异常的景象,手忙脚乱地往后退。突然间,二郎的手一松,手上正燃烧的火柴“啪”地掉到地上。

与此同时,“啵”的一声,整个地下室明亮如白昼。

散落在地的底片被引着了 [2] 。虽是小型胶卷,但刚播放过的那十几盘底片堆起来看着像一座小山,瞬间被引燃了,在燃烧过程中,火越烧越旺,看着可谓惊心动魄。

狭小的地下室里充斥着呛人的滚滚烟雾,火舌在堆成螺旋形的胶卷上奔窜,像无数条在地上痛苦翻滚的红蛇。

那是掉入火山口,或是落入矿石熔炉正中央时才能见到的光景。烈焰的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充斥在空气中的恶臭让人无法呼吸,这简直就是一个灼热的炼狱,人类在此根本无法呼吸。

“啊,爸爸……怎么了?您还好吗?”二郎大声咳嗽着,显得非常害怕,断断续续地喊道。

就在极度的不适中,一郎和妙子像在梦境中看到了父亲可怕的垂死之态。

善太郎倚着红砖墙,全身扭曲,双手在空气中乱抓着,额头上暴露的青筋翻滚如蚯蚓,仿佛窒息了一般,却又硬撑着提着一口气。更可怕的是,他的姿势与源次郎骸骨痛苦挣扎的模样如出一辙。

至于骸骨,“走”出洞穴后,宛若善太郎的影子,姿势分毫不差,依偎在玉村旁边的墙上。

“呀!”妙子放声尖叫。一郎与二郎口齿不清地嚷着什么,扑向父亲痛苦的身躯,似乎想奋力隔开作怪的死灵魂。

父子三人跌成一团,倒卧在地下室的角落里。倒下的那一刻,无数的黑球朝眼前飞来,他们迷失了方向。

一回神,他们察觉胶卷山已经燃烧殆尽,浓烟也渐渐散去,只有烧向桌椅的火焰依旧猛烈。

一郎与二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近桌椅抓起便往下砸,且不停用脚踩踏,尝试着把火扑灭,想尽快让呛鼻的烟雾消散。

两人都以为火已经被扑灭了,于是回到原位,疲倦地坐下。但不知何故还能看得见隐隐的微光,看得见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正觉着奇怪的两个人同时往光源望去,原来火苗早一步蹿到披在源次郎骸骨的破烂和服上了,微光如鬼火般明明灭灭的,但确实在燃烧。

幸而和服潮湿,火势没能迅速蔓延开来。幽蓝的火焰攀爬在衣角与袖口上,像有意识的灵魂。

一闪一闪的火焰从下往上映出骸骨的形姿,由于明暗对比,骷髅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凹陷空洞的双眼像盛满怒意,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把人吃了似的。

所幸妙子一直昏迷倒卧在地,尽管未曾亲眼目睹这恐怖的地狱之景,但其他三个人尽管不想看,也无法把胶着在骸骨身上的视线移开。他们吓得几乎快晕过去了,呆呆地瞪大双眸。

突然,二郎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句:

“混账,混账!”

话声刚落,他突然发狂了似的扑向骸骨。越是害怕,心下越是有一种必须把这副鬼气森然的骸骨撞翻的冲动。

二郎像一个孩子般哭泣着,又向这个强大的对手迈近了一步,他疯了似的胡乱挥舞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燃烧着的骸骨,以及肉眼看不见的死魂灵。

深夜女访客

笔锋一转,当旗本大宅下的地狱之门开启时,我们的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在日前租下的御茶水“开化公寓” [3] 里犯愁。

明智个性开朗,尽管生性乐观,可一旦碰上调查不顺遂的情况也难免忧郁地陷入消沉的情绪中。

他承租的是面对大马路二楼三房的公寓,里面分别是客厅、书房及卧室。此刻,他把自己的身体深深埋进书房的安乐椅里,抽着他最喜爱的“费加洛” [4] 珍奇纸卷烟,不停地向烟灰缸里磕着烟灰。

约七年前,作者曾在《D坂杀人事件》中向读者介绍书生时代的明智,当时他租赁的是香烟铺的二楼,那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地板上被书堆满了,他就生活在书山里。而他爱书的癖好依旧,如今“开化公寓”的书房里,摆满了他出国期间寄放在朋友家的藏书,靠着四面墙壁立着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国内外种类庞杂的书籍。不,不只是书架,桌子、安乐椅的扶手、台灯的底座,甚至是地毯上,不同类的书籍或打开或扣过来,一副刚搬完家来不及收拾似的,散落四处。

这些倒还好,桌上的时钟已指向十一点了,明智却还不就寝。他究竟在烦恼什么?没有别的,正在思考玩了个大魔术袭击玉村宝石王一家的恶魔。

从大森海岸的独栋洋房救回妙子后,已过去一个月了。在此期间,他并没有放松调查。然而,莫测高深的恶贼却从此杳无音信,寻不到他的踪迹。

明智先从海边的独栋别墅开始,再到表演魔术的小剧场,甚至没放过遗漏海岸一带的汽船,细细排查了所有的线索。岂料恶魔行事小心,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要知道,恶魔可是精心筹备长达四十年之久,无论多小的行动,都是按部就班实施的。势必也权衡过所有的情况,设想过每一步行动可能招致的后果以及应对之道。明智名侦探这次恐怕是遇上劲敌了,对手的心思如此缜密,当然很难轻易获胜。

想到魔术师,明智的脑中总不自觉地浮现出两名女子的身影——玉村妙子与恶贼的女儿文代。明智与妙子结识于S湖畔的饭店,而这次也可以说是因妙子而涉入案件。不过,两人的交往中,妙子比较主动。她以魅惑的眼神、甜美的嗓音、美妙的话语俘虏明智。来龙去脉说起来太琐碎,故不一一细述。但事件发生后,明智得到几次与妙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匪夷所思的是,认识越深,明智心里对妙子的情愫便越是淡去。如今,他反倒十分庆幸不曾和妙子发展出超越友谊的关系。

的确非常不引人注目,但妙子身上确实有一种若有似无的,与她的气质不符的秉性。当然,最关键的是恶魔的女儿文代。她那吸引人的容貌、纯洁的心灵以及烈焰般的纯情,实在与恶人的父亲有云泥之别。就像那天晚上明智向玉村二郎袒露的一样,他爱上了恶魔的女儿。至于文代对明智的倾慕,自品川海上的汽船事件以来,更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是一种怎样奇特的因缘际会啊!名侦探竟疯狂地爱上了敌人的女儿。而文代甚至背叛了父亲,向明智示好,乃至陷入痛苦不堪的两难中。

“呵呵呵……你这个大傻瓜,她可是杀人魔鬼的女儿。这是实现不了的恋情,你还是尽快把此番痴心妄想扔到天涯海角吧。”

明智在费加洛的白色烟雾中苦涩地呢喃。

此时,仿佛出于某种巧合,隔壁客厅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明智压根儿想不到半夜十一点还会有客人来,纳闷着起身开了门。

走廊里孤零零地站着一位身着洋装的年轻女子,她外套的皮领子遮住了面孔。

“请问,您没敲错门吧?我是明智……”望着意外上门的访客,明智有些不知所措。

“没错。”女子的声音透过外套的皮领子传了出来。

“那么,你拜访我是为了什么事?”

女子略一踌躇,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就让我先进去吧,我的真面目不能被闲杂人看见。”

女子有些心神不宁,要是妓女,明智倒也不会特别吃惊。他预感到这可能和什么犯罪案件有关,于是就把女子让进了屋。关上门后,再请女子坐在靠近暖气的椅子上。

“三更半夜打扰您,实在失礼。但确实是因为出了大事。”

女子边表示歉意边脱掉了大外套。

“啊,你不是文代小姐吗?”一看到女子的真面目,明智惊讶地叫出声来。就在几分钟前还惦记着这个人,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

“是我,我下了大决心才来的这里。那,您就赶紧准备出发吧,这是关系到玉村家生死的大事,去逮捕我的父亲,惩罚我父亲那个大恶人!”

文代啜泣个不停。女儿求人逮捕自己的父亲,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事情。

原来,文代被关在隅田川河口的那艘怪船上。就在先前关押明智的那个房间,房间隔壁住着恶魔的手下,文代从他们的谈话中了解到小石川旗本大宅的阴谋,费尽了心思从汽船上逃了出来,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奔到明智的住处。明智搬到“开化公寓”的事情已经被恶魔获悉,自然也就传到文代的耳朵里了。

只不过前些天的大搜捕中这艘船逃过一劫。恶魔吩咐手下给整艘船喷了漆,让船看起来就像一艘货船,再到外海不停地转悠,而且停泊时间不会超过半天以上。

“我是傍晚五点左右听说这事情的,费了些心思骗父亲的一个手下给我开门逃了出来,可是已经这个时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但我想最可怕的后果可能还没有发生,所以我抱着一线希望来这里拜托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即便是亲生父亲干的,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四个人白白丢了性命。”

“最可怕的后果?”

明智刚起了个话头,文代急不可耐地回答道:

“要想从那地下室逃出来,只有挖开安置骸骨壁洞的土壁,可是父亲早想到那一点,就设下一个可怕的圈套。他在壁洞正上方的位置挖了一个大水坑。只要他们往外挖,土壁早晚会崩塌,塌陷之后水坑里的水就会尽数灌进地下室,里面的人都会被淹死的。不好,那四个人说不定已经淹在水里了。快走,快走!”

听到这里,明智迅速起身几步跑到书房,拿起电话就拨到波越警部家里。

把犯罪调查视为生命的波越警部,习惯将制服和电话摆在枕旁,故而省去烦人的转接,直接就能听到他熟悉的嗓音。

明智简洁明了地说明了状况,也把小石川的旗本大宅详细地址告诉了波越警部,约好在那边会合后便挂上电话。警部立刻打电话请小石川警署派人支援,挂上电话后再亲率数名警员飞车赶到现场。

明智随即拨打了另一通电话,叫了附近的出租车,这才回到客厅来。

“我们的行动计划你刚才也听见了,你不妨在此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不,没关系。我对那栋大宅的格局很熟,我来带路。”

文代皱着眉头,下了决心。情非得已之下,必须亲自带人逮捕生父,这是多么令人可悲可叹的女儿心,遭逢的又是多么残酷的命运啊。

当天深夜,两辆汽车分别从御茶水和丸之内出发,一辆坐着明智和文代,另一辆坐着波越警部及四名部下,赶往小石川的高台。

“来得及吗?我紧张得心口跳个不停……”

就和文代忧心如焚一样,另一辆车里的波越警部也握紧汗湿的拳头:

“这次绝不能再让恶魔逃走!”

地下瀑布

地下室里,二郎飞扑向源次郎的骸骨,把它踩踏得粉碎。而延烧到骸骨衣物上的火焰也随之熄灭了,地下室再次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接着约过了三十分钟后,室内的毒烟才缓缓消散,众人半疯狂的情绪也才渐渐平复下来。

在这期间,玉村父子四人倒卧在黑暗中,不知是生还是死。

不久,善太郎恢复了神志,率先开口:

“喂,一郎、二郎,还有妙子,振作一点,我们无论如何都得从这鬼地方逃出去。我思虑良久,觉得想顺利脱逃只有一个办法,从先前放置骸骨的壁洞往上挖,挖到地面上应该就能脱身了。离地面应该不会太远,只要齐心合力,一定会出去的。”

“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以用没烧尽的椅腿。”一郎应道,二郎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他们又燃起珍贵的第二根火柴,除了妙子以外,三个男人纷纷拿起椅腿排开站在洞口。

接下来的半小时内,三个人在黑暗中不停地挖。尽管地下室里相当冷,大伙儿却汗流浃背的。于是,进展速度比想象中的快。

“只差最后一步了,上方的土好像变得松软了,我想离地面已经不远了。”

三个人越发起劲,正在此时,顶部滴下几颗水珠,

正觉得奇怪,水珠已经变成水流,倾注而下。众人错愕地往后退,水流瞬间成了挟带着泥浆的湍流,哗哗地灌进地下室里。三个人只能逃到距离洞穴最远的角落,根据听到的声音判断水势。没想到水声不仅没停下,似乎越发响亮了。

滔滔流水灌进地下室里,很快漫过脚踝,转眼间上到膝头,积水速度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二郎,火柴,火柴!”

听到父亲的命令,二郎马上点燃最后一根火柴,照亮室内。

洞穴中的瀑布以惊人的态势落下,地下室瞬间变成一座泳池。

“咦,妙子呢?”

猛一回神,妹妹已不见踪影,是被水淹没了吗?二郎移动火柴环视四周,可悲的是,木棍都燃尽了还没看到妙子的人影。水从膝盖不断往上涌,很快便来到腰部,没时间继续寻找妙子了。

照这情况,不断倾泻进来的水很快就会从腹部涌到胸口,再从胸口上到脖子附近,最后吞没全身。这间密室没有排水口,三个人恐怕难以逃脱溺毙的命运。

不过,这么多水究竟从何而来?

“啊,我懂了,我们中计啦。他在洞壁正上方挖了座池塘,一旦地下室里的人试图凿穿土壁脱逃,就会挖到池底下方,水也一定会淹进来。”

玉村父子犹如落入圈套的沟鼠,掉进了挖好的水机关。

“可恶,这恶棍真阴狠!我们越是焦急,反而死得越快!”

无奈再怎么愤怒,水都是退不下去的。眼看着水已到腰部,湍流却依旧以排山倒海之势不停灌入,仿佛永远都会不停下似的。

地上与地下

明智与文代到达旗本大宅时,辖区警署派来的刑警已早一步闯入,搜查了每个房间。

明智抢先进了屋里,想来波越已经预先交代过了,所以警员并未制止他,反而一副欢迎的态度。

“空无一人,连只老鼠也没有。”指挥搜查的便衣刑警报告。

“监禁玉村父子四人的地下室也搜查过了吗?”明智问道。

“找不到您说的地下室,更看不出哪儿是疑似地下室的入口。”刑警困惑地回答。

“嗯,既然如此,有人可带路,机缘巧合,恶魔的女儿向我告发了这件事……文代小姐,地下室在哪里?”

明智一喊,站在面对庭院缘廊上的文代便跑了进来。

“事态不妙,若不抓紧或许就来不及了!我观察过院子里的池塘,水位正不断下降。玉村先生一家人果然想挖开土壁逃脱,正中了圈套!”

她苍白着脸匆促说完,拔腿奔向客厅旁的一个大房间,众人立刻跟上。

“这个橱柜里有地下室的入口。”

文代边解释边打开柜门,情急之下望向里头,却接着“啊”的惊叫一声,退了回来。

这怪物竟如此猖狂。他察觉到警方要来,于是就独自埋伏在地下室入口。

壁橱的盖板掀开两三寸左右,下方露出一只人手,活像高扬的蛇头,手持夺命的勃朗宁 [5] 枪口正瞄准橱柜前的明智一行人。

怪物这拼死的抵抗,令明智和刑警也一阵胆寒,怔立原地。

与此同时,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中,玉村父子三个人互相紧握对方的手,看着水位不断上升,束手无策。

妙子大概已经溺水了吧,任父子三人喊破了喉咙都没有回应。即便要找,四下又是深不见底的恶水,既不知她在何处,也无法彻底寻找。

水位以惊人的速度往上升,从腹部到腰部,再从腰部到胸口,一不小心,脚就会被打着旋涡的水流卷住。

很快,水就从胸部上升到颈部,整个人顿时漂浮了起来,再也站不住了。时值严冬,冰冷刺骨的水犹如利刀,肌肉彻底冻僵了。

“爸,您要不要紧?”

兄弟担忧老迈的父亲,两个人从两旁抱住了父亲壮硕的身躯,不时出声鼓励,善太郎不知是否绝望至极,竟悲哀地低吟起佛号来。

而在橱柜前,一名机敏的刑警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粗竹竿,并在前端绑上大小适中的石子,他打算避开子弹后,再用竹竿打落恶魔手中的枪。

接着,众人退离射程范围,屏息留意形势的发展。刑警先把竹竿举起来,高举到橱柜上方的天花板,瞄准后朝怪物的手狠狠敲下,随即传来咚的一声巨响。

尽管文代别过脸、捂住耳朵,仍吓得“啊”地尖叫出声。一想到受伤的是父亲,她简直难以承受这种痛苦。

恶贼的手吃痛一松,手枪顿时脱落飞出橱柜外。

众人一声吆喝扑向前,不料竟爆出一阵哄笑。

“混账,被摆了一道!”拿着竹竿当武器的刑警极不甘心,龇牙咧嘴地大骂一声。

那只假手用木棒和棉芯巧妙伪装而成,而枪也只是玩具枪。藏在阴暗的橱柜里,根本辨不清真伪。

“简直荒唐,我们竟为这个木头人浪费了二十分钟!”

而这也是恶魔的目的。万一救兵赶到,只要能在入口稍作阻挠,即使短暂只有一时半刻的拖延,对地下室里泡在水里的玉村一家而言,也是生死攸关。恶魔的防备真是太周密了。

知道那不过是木头人后,众刑警便迅速掀开盖板,争先恐后地下到地下室。

岂料,楼梯下方还有第二道关卡等着他们。恶贼新砌不久的砖墙虽然还没有彻底凝固,但要破坏掉也得费一番工夫,就更不用说地下室前另有一道上锁的铁门。光凭刑警的力量,真能冲破这重重难关救出人来吗?

而此时,地下室里的积水已升到三个人的颈部了。

不知不觉间,一郎和二郎只能在水中游泳了。善太郎在两人的帮扶下,勉强让身体漂浮起来。

只是在黑暗中也不能一直这么游着,三个人感觉身体已经渐渐麻痹了。

“不行,我再也撑不下去了!”一郎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我全身无力,干脆一了百了吧。”二郎紧紧攀住兄长,啜泣起来。父亲玉村此刻已形同死人,浑身虚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啊,难道文代的一腔纯情、明智与众刑警的努力就要白费了吗?只差那么一步,玉村一家注定要淹死在地下室里吗?

[1] 故事直到最后,作者都未对骸骨行走的诡计加以解释。

[2] 早先电影胶卷的基本材料是赛璐珞,因其可燃性导致不少影院都发生过胶片引起的火灾事故,让人十分困扰。昭和三十年前半时期,开发出不可燃材质三醋酸纤维素。

[3] 在本小说中,明智租赁的是面对电车大道二楼三室的房间,但《黄金假面》中也有租下两室的记述。推测应是以大正十四年(1926)完工的耐震耐火的御茶水公寓为模本。该公寓配备齐全。后来成为日本学生会馆,由于老朽,于昭和六十一年(1987)拆除。

[4] 罗伦斯公司制造的埃及香烟。昭和初年,金滤嘴一百根包装的要价十八圆。

[5] 一八八〇年约翰·摩西·勃朗宁(John Moses Browning)创办了枪械公司,该厂以生产手枪和小型枪械闻名于世。其出口的自动手枪,自战前起在日本也广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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