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向东第一反应是回头看文怡。

颇有些紧张和担忧:“你别怕。”

文怡“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个场景太过熟悉 ,宛如一下年轻七八岁,回到穿着校服偷偷同居的当年。那时向东的妈妈也堵上门来过,不止一次,学校和家都去过,他们外出比赛的时候还堵过校队大巴。她是个锐利的女人,一头精干的短发,做生意很有手段,不输任何男人。当年文怡十分怕她,一方面是心虚,一方面真的不擅长应付这样的人,总是下意识攥紧向东校服的下摆——没有一次不是拽得皱巴巴的。

现在想来那时的向东也只是少年。

还没有这么高。肩膀远不像现在这样宽这样厚。

却已经会不露痕迹地把他护到身后。

当年不觉得,现在想想真可爱。

文怡散落的头发捋上去:“我怕什么,她又不是我家股东。”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除了向东的头痛,什么都不怕。

见向东还在犹豫,文怡索性自己走过去打开门——他下半身还是空的,向东吓一跳,忙不迭把小毛毯围在他腰上。

于是厉向东的母亲谭羽女士今天早上看到的,关于自己儿子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他低着头环着一个矮个儿男人的腰,往对方身上系小毛毯。

而被他环在怀里的男人,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桃花眼笑眯眯地撩过来:“谭女士,好久不见。”

“哦?你们认识?”向东其实只是随口一问——他的母亲手下有厉氏一个全资子公司,自己投资的两个独角兽公司,还有谭家很重的股份,在商场上的交游比他还要广,见过什么人都不奇怪。

谭羽却一下紧绷起来。

她一直知道向东不回家的时候住在哪里。

也知道这房子里是个什么情况。

但平时总觉得,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厉向东总会回到可以控制的正路上来。

看到苏文怡又回到同一个场景里则完全不同。

不过是出国一趟,回来事情就全失控。许嘉音简直没用。记忆里的无力和烦躁,像沉积在老屋中的灰,被文怡的一个笑容全都翻在空气中,迎着清晨的阳光忽明忽暗,以至她竟然无法保持冷静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你!”

“又?”向东抬起头。

谭羽愣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话。

文怡感觉还没来得及从自己身上撤走的手僵了一下,心中一凛,忙不迭地找带开话题的办法:“没什么,之前我和谭女士抢一单生意大家闹得有点不愉快,我用了点不光彩的……”话到一半惊觉不对,调子都变了,“厉向东你家里的药放在哪里?——萧医生给的新药……”

向东来不及回答,已经痛得抱着头蹲下去。

文怡脸一下就白了。

抿着唇硬把向东扛到沙发上,对谭羽喊了一句:“你拿个东西给他咬着。”就冲到房间里——嘴里一边喃喃地念叨着“拜托拜托”,一边去翻床头柜的抽屉,看到那边果然有一个小药箱才松了口气,赶紧抓着药又跑出来。

谭羽握着向东的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文怡“啧”一声。跑到厨房去拿倒了杯温水又忙忙地冲回来:“你要什么都做不了就让让别碍事!”毫不客气地把谭羽挤到一边——厉向东脸已经被冷汗浸湿,咬着牙嘴唇都白了。

文怡捏着他的下巴撬开他咬紧的牙关,嘴对嘴地用舌头把药推进去。

向东模糊中用力抓着他的手,朦朦胧胧,一声声叫怠怠,不要走,怠怠你去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了。声音沙哑绵长,割在文怡心上像一把钝刀。文怡的皮肤白,一抓就是一个深深的指痕,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不断地吻着面前汗湿的额头,梳理不断被蹭乱的头发,说我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

向东一疼就咬牙,从以前就这样。这一次肉眼可见地比之前疼得都厉害,吃了药也无法立刻好,一不说话牙根就咬得嘎吱嘎吱响。文怡怕他把牙咬碎,索性挽高袖子把左手前臂伸进去让他咬住,只半秒立刻就见了血。

不知是不是药物终于起了效。

向东舔了舔嘴里的血腥味终于安静下来。

文怡这才稍微舒了口气,就保持着被向东咬着的姿势,抬头看站在一边神色惶然的谭羽:“厉太太,您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您的。既然已经遇上,不如坐下来我们谈谈吧。”

——刚刚一阵忙乱,围在他腰上的小毯子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仅有的一件白衬衫也扯开两个扣子,一头乱发,衣冠不整,配上尖脸蛋和身上遮不住的那些痕迹,活像刚从金主床上爬下来的男宠。

但男宠多半不会有他这样刀一般的眼神。更不会有这种随时能生吞活剥一整个人的表情。

谭羽失神了一瞬,摸到身后的椅子,缓缓地坐下来:“你到底是你爸的儿子。和他真是像。”

文怡勾了勾嘴角:“过奖。我爸可比我厉害得多。但凡我和爸爸有一点点像,也不至于放任向东变成这样——那么问题来了,”文怡的脸沉下来,“厉太太——或者用您比较喜欢的称呼吧——谭女士,请您坦白告诉我,您对真相知道多少,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和谭羽谈话也出乎意料地顺利。

对方或许并不算是一个好母亲,但确乎算是一个不错的人类。

她聪慧、节制、敏锐、理性,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在合法的范围内尽一切所能去获取。

文怡和她只谈了五分钟,就想起父亲对她的评价:“如果不是恰巧立场微妙,哪怕是作为生意场上的对手认识,我都一定会很喜欢她并且和她成为好朋友。”

当然,这也意味着她是足以让父亲认同的难缠的谈判对手。

“我自己的儿子,我不会放任他走上歪路。”谭羽的态度明确而且强硬。

“我想这并不是您能决定的事情,”文怡回以毫不退让的姿态,“每个人都需要自己选择人生的道路。其他人无权,也无法干涉——就算母亲也不行。”

“哦?既然如此,您又是以什么身份为他发言的?”谭羽挑眉——她的眉峰很高,稍一挑就有锐利的杀气。

“将要和他共度一生的爱人。”文怡毫不犹豫地回答,随即笑了一下,“从基督教的角度来说,我是他身上一根长歪的小肋骨。”

“你哪来这种自信?”谭羽冷笑,“他认吗?他能想得起你是谁吗?”

“我不知道,”文怡诚实地回答,“但我愿意等,也等得起。”

之后依旧是针锋相对。

两个人的理念不同,谁都无法说服谁,也都不肯让哪怕很小的一步。

文怡其实心里还是虚。

远没有表现的那么镇定。悄悄地不断抠左手结痂的地方。

他毕竟只是一个大区的总负责而已,而且在这个位置上刚刚做满三年。

而面前这位夫人,作为职业经理人也好,作为天使投资人也好,都有着辉煌的履历。

看着面前这张修饰细致的脸,文怡不由自主地想起关于她的那些传闻:武则天级别的心狠手辣,杀伐决断比男人还要果决,关键时刻为了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什么都能放弃。连续十三年不休假的工作狂。在金融危机期间也保持着高昂的利润率。

一个女性想要突破透明天花板,站上满是雄性荷尔蒙的金钱的角斗场,获得和男人们竞争的入场券,并且生存下来,究竟有多难,身为男性,文怡不太能想象。

但他能切实感受到,这个过五关斩六将的胜利者强大的气场和无以伦比的压迫感。

如果不是向东的事他大概会直接选择让步。

又或者最少穿好衣服坐在办公桌后面,多一重防御多一重信心。

可惜情势所逼……他甚至连裤子都没穿……

真是人生难得的尴尬时刻。

谭羽终于决定离开时,文怡偷偷地松了口气——左手已经又被他自己抠出血了,背后凉凉的都是汗。

他自己拿了杯热茶冷静了一下,觉得和谭羽之间能达成“大家各凭本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又考虑了一下后续的事宜,打电话叫自己家的佣人送衣服开车过来。

向东醒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走了。

文怡也一副准备完毕随时能出门的样子。甚至自己身上都被换好衣服,睁开眼的时候文怡正给他整理头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三秒钟。

向东先开口:“你别怕。”

文怡愣了一下:“我没怕,我怕什么。除了股东问责我啥都不怕。”

这是实话。

他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对唐毅的取证——洗钱和研究双方面——进展都很顺利。再过不到一个月大概就可以收网起诉。许嘉音还没来得及去向母亲告状,母亲也还没来烦他。向东的情况在慢慢变好。连和谭羽的谈话都算得上差强人意。

“真不怕?”向东又问。

“有什么可怕的。”文怡被看他得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

“这种时候不要逞强,”向东抬起手抚上他的脸,“你明明担心得要死。怕我又忘了。”

“唔……”文怡最怕他这种直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只是有点疼,我没忘,”向东撑起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昨天的事,前天的事,从你回国以来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还知道……”他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你就是他,你是怠怠,对不对?”

文怡一下僵住了。

片刻才问:“你……想起来了?”——声音都带着抖。萧医生说换药之后,记忆会慢慢恢复,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没想起来。”向东抱歉地笑了一下,“但我看我妈对你的态度,又稍微梳理了一下最近一段时间的事,就知道是你了——看来我的节操还是很靠得住,从来不会想抱你以外的人。”

文怡没听完就扑上去用力抱紧他。

“虽然你等得起,”向东靠在他耳边说,“但我不想让你等。”

“你都听到了?”

“嗯,听得到,但是药物作用,我醒不过来。”

文怡把他抱得更紧一点。

“剩下的事情,你慢慢告诉我好不好?”向东问。

文怡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这才感觉到向东在颤:“你是不是还痛?”文怡问。

“头痛,”向东如实回答,“你当年是不是也一样痛?”他又问,“我没记错的话,当年你也是一样的用过药?”

文怡点点头,随即又摇头:“想到你我就不痛了。”

“我也一样的,”向东扭头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忘记是因为你,想起来也是因为你;痛是因为你,不痛也是因为你。你是我的病,也是我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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