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文怡盯着他的脸,想要在那上面寻找细微的关于恶意和欺骗的破绽。

并没有。

轮到文怡皱眉了:“那治疗时间之后,那些不在记录中的谈话呢?”

——向东在每次治疗之后都做记录,保存在私人电脑中加密的隐藏文件夹。别人或许不能察觉,但文怡很容易明白:记录的详尽程度,和记录保存的位置,都说明,向东对这个治疗本身潜意识地会有疑虑。受到药物影响,向东的叙述呈现诡异的逻辑清晰与混乱交织的状态。但文怡还是很快从中找出许多疑点,并且绝不轻易被这样的解释征服,绝不准备轻易放过。

萧默晨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停下来,认真地盯着文怡上下打量,视线落在文怡右眼下的那颗小痣上:“苏先生,请您诚实地问答我一个问题。”

“岔开话题是没有用的。”

“苏先生,这对我很重要。如果您愿意回答,我会让您知道这个答案是有价值的,”不等文怡反驳,他飞快地问,“您右眼下这个痣,是伤痕,它以前是不是不存在的?”

文怡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整个人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点头。

萧默晨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妙的无法描述的表情:“你就是那个人,对不对。”这是一个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他并不需要答案。

“什么?”

“厉先生梦里出现的那个人。你就是他。你和描述一模一样。”萧默晨快步走到他面前,一手挡住文怡右眼的下眼睑,一手抓住他的肩膀,“你是存在的。”他很兴奋,脸泛起红来,像是一个终于解出难题的数学家,随即又颓唐地松开手,“那么为什么,厉夫人和唐先生都说,你不存在呢?”

“是啊,为什么呢?”

文怡反问。

萧医生的手指抵在一起:“真是糟糕。”他纤长的手指神经质地互相碰撞着,像昆虫的触角,“你们这些有钱人啊,受过专业训练的吗?一个两个,微表情控制能力都那么好,而我的微表情解读课却B-,还是多交了两份assay才混到的分数,差点毁了我的GPA……”他叹了口气。

绵长而笔直的气息。

在这个整洁得有些强迫症意味的办公室里,格外显得契合。

结合之前收集的资料,文怡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会成为向东的心理医生——或者不如说,为什么唐毅会找他合作:他是典型的need。从小学到中学都拿到“不喜欢与人交往”的评价。大学时理论成绩优秀,实践就有点……虽然不太体现在成绩单上,但大体能感受到挑战自我的努力和老师们的偏心。

就本性来说,他这样的人,比起临床的心理咨询,更合适投身于理论研究。

为什么选择做临床?

除了自我挑战,更多的大概是不想放过稀奇病例的第一手资料吧。

为了感兴趣的事情,把自己从拒绝社交的壳子里逼出来,也是挺拼。

工作这几年大大改善了他的社交能力。可一旦面临这样复杂的情况,还是立刻在麒麟皮下露出马脚来。

聪明。

敏感。

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

爱钻牛角尖。

在行业里拥有良好的名声。比一般同行更容易接纳新生事物。

难怪会成为唐毅的目标。

他那努力掩饰的愁苦让文怡有些想笑:“那么,现在能把关于向东的事情告诉我了吗?”

“不。”萧默晨拒绝。

“嗯?”

“你,或者厉夫人和唐先生,有一边是在撒谎。”他抿着嘴唇,谨慎的样子,“我不能确定撒谎的是哪一边,所以……”

“啊哦,”文怡站起来,笑着对他慢慢地走过去,“对着我的时候格外谨慎呢。”

——他的个子并不高。

也没有什么狰狞的表情。

可就这样走过来,却带给人非常厚重的压迫感。

以至于自信不太容易被别人影响的萧默晨都冷不丁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关于他父亲苏晏的那些传说:“如果苏先生初见的时候能符合常识一些,”萧默晨的手指扣在一起,“我自然也会对您更有信心一些。”

文怡抬了抬眉毛,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恰巧是一个侵入陌生人的安全区,却又没有近到让人立刻想逃跑的距离:“我想萧医生一定有办法重建对我的信心吧。”

萧默晨回望他,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固执:“我需要时间调查。”

“需要帮忙吗?”文怡微笑着问。

萧默晨立刻摇头:“你,或者他们,在这种时候,哪一边提供的资料,我都不会完全相信。”

——他似乎终于从“被欺骗”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一副准备反击的姿态,仿佛守护自己领地的兽。

“需要多久?”

“这我并不能确定。”

不等他回答,文怡就往前走了一步:“我的耐心恐怕没有那么好。目前的情况也不允许我长久地等待。”就算在说这样的话,他看上去也心平气和的。

萧默晨皱眉:“抱歉,在这种事情上我不能妥协,我……”

文怡又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微笑地望着他。

萧默晨抬头。

文怡俯下.身,手撑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嘴唇缓缓地往他的耳边凑:“可我还是想要一个具体的时间……”那声音又沙又哑。

默晨的愣了一下,忍不住想要向后靠,可背后抵着椅背:“等一下,你……”

“萧医生是不是忘了,您今天接下来的预约是谁?”文怡压着嗓子低低地笑。

“……啊!”萧默晨头发都要炸起来。

仿佛专门为了和他作对,对讲机里恰巧响起女秘书急惶的声音:“萧医生,您今天早上是约了汪昊先生是吗?为什么取消了呢?汪先生他……对不起汪先生,萧医生在办公室,他正在和人会面,您不能……”

“萧医生,从门口走到这里只需要三十秒。如果汪先生进来看到我们的状况,您说会怎么想呢?”文怡笑着问。

“不,等等你先放开我,你……”萧医生一秒慌乱。

“给我一个具体时间。”

“两、两星期。”

“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时间。”

门口已经听到脚步声。

“五天,不,三天……”萧默晨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兔子。

文怡简直担心他随时会从窗户蹦下去。

门被强硬地打开:

“萧默晨!你就为了这个家伙推掉我的预约?你和他什么关系?这种小白脸有哪里好?”一个身高超过190眉飞入鬓的男人恶狠狠地撞进来——占满整个门框,仿若一座山。

萧医生顿时断电。

场面一触即发。

文怡在心底叹了口气:“抱歉,我、对不起,”他垂下头,眼睛里很快就染上雾,泫然欲泣的样子,“不是故意,要占用您的预约,只是,我,我有点撑不下去,萧医生是好心,我……如果不是他,我现在已经……”他咬着下唇,像是不知怎么说下去,扭扭捏捏地伸出左手,手上还有横七竖八的新鲜伤痕,充满无声地说服力。

那个被女秘书称作“汪昊”的闯入者身上几乎具象化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扑灭了:“啊,是这样,不,没什么……”

文怡向萧默晨轻轻一鞠躬,弱弱地仿佛压抑着哽咽:“那,萧医生,我先走,等您电话。”

“哦,好,”萧默晨这才从这仿佛直接从赤道窜进极圈的变化中回过神来,起身说,“我送你出去。”

两人把汪昊甩在身后。

走出十几步,萧默晨开口问:“苏先生的心理学是在哪里修的?我没看到你履历上有相关学位。”

“我说自学成才你信吗?”文怡反问。

萧默晨摇摇头:“你的程度比我绝大多数同学都好。”

“我演技不好吗?”文怡又反问。

萧默晨哽了一下:“也好。”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表演课是在哪儿上的?——我也没有相关学位呢。”

“……”

文怡笑起来:“萧医生,你知道人在什么情况下,掌握技能最快吗?”

“嗯?”萧默晨一副“我不自作聪明我愿闻其详”的表情。

“在两种情况下,一是事关生死,一是融入生活;”文怡摁下电梯,耐心地解释,“对于您和您的同行来说,这些事是兴趣和工作;可对于我来说,是每天悬在我头顶上,尖锐的关乎生存的日常。”

“……苏先生。”

“嗯?”

“说这种话的时候可以不要笑。”

“我看上去快要哭了?”文怡摸了摸自己眼底下的小痣。

“是的。”电梯到了,萧默晨帮他挡住门,“你和厉先生描述中,还是……挺不一样。”

文怡走进电梯,转回身,对他笑了一下:“每个人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都会不一样的。”说着,示意萧默晨回头:汪昊正从后面急匆匆地赶过来,站在两三步之遥的地方,不知该不该上前,左右为难。

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文怡听到门外响起萧默晨的声音,音量不大,也没什么语气:“你跟过来干嘛?你看他看得眼都直了,想让我帮你介绍吗?”

被问的人慌得嗓音都变了:“不,默晨你听我……”

电梯下行。

声音远去。

文怡忍不住笑得软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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