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向东坐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又和正阳通了一次电话。

询问出事时的具体情况。

事故多发路口、指示灯转换的危险时刻、监控死角……向东越听眉毛拧得越紧:“我不是让你开那辆玛莎拉蒂去吗?”

——向东的常用车,在安全方面做了许多安全改造,比一般的车更能避免事故,在事故中也更能保护人。

“是那辆。”正阳声音又低沉又沮丧,完全像一个把老板“心上人”不小心送进医院的倒霉蛋。

“那怎么……”

就算向东是极通情达理的主顾,也难免在心底飞过一秒“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我一转身你们就出事”之类的负面念头。

“我不常开那个车,”正阳说,“平时开着还好,一到紧急的时候,反应就慢一点。”

听上去很合理。

向东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该叫司机跟着你们一起去的。”——他觉得司机领的工资就那么点,为这种私事加班太不道德,平日带嘉音出门都是自己开车。昨天叫正阳来,一方面是给正阳的薪水对得起临时召唤,一方面也因为正阳和他有私交,“你自己没事吧?”他又问,“不好意思,刚刚我太急躁了。不是怪你的意思。你别介意。”

“气囊撞上来,胸口有些淤青,其他还好。”

正阳回答。

“你再去检查一次,详细点,不要留下内伤什么的,费用记在我账上。”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向东快步走进去,“我到了,马上来替你。”

尽管向东并没有显露出很生气的样子,正阳见他面的时候还是灰白脸低下头:“BOSS……”

向东拍拍他的肩:“好了,事情已经发生追悔也没有用,何况是意外,不是你的错。你先去休息吧,剩下我来吧。”

正阳垂着脑袋点点头。

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错身而过的时候,向东闻到正阳身上微妙熟悉的味道。

嘉音的味道?

“你……”向东下意识地拽住正阳靠过去嗅了一下。

那气味弱弱地钻进鼻腔,顺着呼吸道缓慢地向天灵盖爬行……

“啊,昨天许先生失血过多,我抱他上来的,”正阳解释说,“他放下那边的窗户吹风,正好有玻璃扎进来……”

向东听到“失血过多”颤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放开手,勉强一笑:“你先去吧,剩下我找医生。”

套上消毒的保护服,往病房走去。

这是厉氏控股的私人医院,条件比一般医院好得多。

向东一面听主治医生汇报病情,一面推开嘉音病房的门。

嘉音躺在大大的病床上,陷在柔软的被褥之间,像被暴风雨蹂躏之后憔悴地挂在枝头摇摇欲坠的花。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他走进来的方向,目光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和记忆中某个画面微妙地重叠。

向东的心一下就疼了,走上去握住他的手:“怎么不休息?”

嘉音微弱地动了一下手指。

向东轻柔地帮他把散落的额发别到耳后:“不要担心,我在呢,不会让你有事的。”

嘉音还是望着他。深深的。

水汽漫上来。浸着半睁半闭的眼眸,荡漾的都是不可思议的柔情。

向东发现他的瞳色比平时深一点,看上去更……更像……更……

忍不住低头在他的眼角亲了一下。

又吻了吻他冰冷的手,放在掌心里暖着:“睡吧,别害怕,我陪着你。”

嘉音终于把眼睛闭上了。

向东来之前,嘉音其实已经很困倦。

失血让他的身体虚弱而疲惫。

但他一直强撑着睁着眼。哪怕视线颤抖而且模糊。哪怕身体冰凉。他害怕。害怕来不及。害怕向东不会来。害怕向东来了,闻到乐正阳身上的味道会想多——该死的唐毅,为什么就不能多开发几种其他气味?更重要的是,嗅剂的药效并不稳定,只有引导作用,能挽回多少还是未知数……

他忐忑着。

一下一下地数着自己在机器辅助下费力的呼吸。

直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

高大又英俊。

向他快步走来,深黑色的眼眸满是忧虑,眉间笼上一层浅浅的焦急。他的声音沉稳,掌心温暖,落下的吻又轻又绵……温柔得能融化最坚硬的岩石。

嘉音轻轻回握他的手,安然地在那令人安心的目光中睡着了。

与此同时,文怡正在向东的办公室里打电话:

“要么你推掉接下来的预约,把时间留给我;要么我一个一个找你的病人,劝说他们放弃预约,把你的时间留给我。”他说,语气非常平和,非常稳定,听上去一点都不强硬,“别担心,我不觉得麻烦。只是如果他们问‘为什么知道我的预约时间’,我可能没办法很得体地回答。”

电话那头是向东的心理医生萧默晨。他沉默片刻,说:“我明天下午三点到……”

“我希望半个小时后就能和您见面。”苏文怡柔和而坚定地打断他。

“这不太可……”

文怡看着面前的电脑,把他接下来连续三个预约病人的名字、身份、工作、住址和联系方式都报给他:“需要我自己去搞定时间吗?”

“你怎么……”对方显然吓了一大跳。

“萧医生,现代保密法则第一条:重要的讯息不要放在能够联网的电脑上;第二条:一定要联网,请最少加一个包括数字和字母在内的密码,而且密码中不要出现生日和名字首字母。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向您的咨询室移动了。”

“你这是违法的!”

“找得到证据的话,你可以告我——只可惜我恐怕你连这个电话都没有录音。”文怡说着,挂掉手机。

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嘴角勾起一抹笑:

向东的电脑和他以前的笔记遵循着同样的排序规则。文怡很容易就在其中找到自己需要的讯息。点开一个个文件夹很容易产生一种“虽然科技进步得这么快,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的错觉。

但还是有许多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比如说——

文怡再一次确认痕迹已经被完全抹除干净,关上电脑。

黑下来的屏幕上反射着他自己的倒影。穿着向东的衬衫,有点过大,肩线坍到手臂上,袖子卷起来。

“呐,东哥哥,”文怡抬起手,嗅了嗅衣服上留着的向东衣橱的味道,轻轻地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我了。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萧默晨非常生气。

文怡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他简直把“生气”两个字写在脸上。不过这还蛮合理的。文怡想。如果我遇到这种事情我也好生气。

“苏先生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萧默晨抱臂坐在椅子上,满面寒霜,一副完全不打算合作的样子,“我今天所有的计划,都被你随便打乱了。”

他显然也有很好的资料搜索渠道。

在文怡踏进办公室之前就把文怡的身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个人甚至没有自我介绍和礼貌的寒暄,就刀光剑影地直接对上。

“我人生的计划都被你打乱了,”文怡耸耸肩,“我抱怨过什么了吗?”

“你……”

“而且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有‘可以和我坐下来平等谈谈’的错觉呢?”文怡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一样抱着臂,对峙的姿态,“并不是这样,萧医生。现在我为刀俎,”他指了指自己,“你为鱼肉,”又点点萧默晨,“你最好对此有清晰的认知。”

萧默晨的眉毛都拧起来:“我因为你是个文明人。”

“我是典型的看人下菜,”文怡很坦诚,“面对文明人的时候我自然是文明人。面对披着羊皮的狼则不。”

萧默晨的脸颊因为气恼而绯红:“你可以质疑我的治疗效果,但是不能质疑我的职业素养,更不能质疑我的人品。”

文怡一抬眉毛:“所谓职业素养,就是把未上市的新药直接用在病人身上?所谓人品,就是在治疗时间之外,对病人进行不留记录的引导吗?”

听他这么说,萧默晨反而冷静下来,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出文件夹,又把手提电脑打开:“我知道是因为什么了。你是厉向东先生的……”

“爱人。”

“那您还真是相当称职,”萧默晨斜他一眼,“能够在厉先生长达五年的治疗中,始终坚定地保持缺席,一次都没有陪同他来过呢。”

文怡的脸一黑。

“我不否认,对于厉先生的治疗,有很多地方带有试验性质。可临床心理本来就是一门比较年轻的学科。对于厉先生这样特殊的病人,有的时候不得不尝试一些比较有开拓性的方法。”他把向东的病历拿出来,遮住其中的写症状和治疗过程的部分,把签名和同行评审给文怡看,“可这些治疗都是有理论依据的,征求过厉先生本人和他的家人同意,并且在同行和导师的复议都表示没有问题。我的确是对他使用一些还没有全面上市的药物。但这些药物都已经经过所有的试验程序,通过审批。我的治疗——无论从谁来审查,都是完全合理合……”他一面翻看着手中的笔记一面说,语速很迅捷而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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