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其实就算奚莉莉没去旅游,奚微也不可能会去找她。遑论从前春节十几年如一日,奚莉莉在与不在没区别,换汤不换药的形单影只,自从他被杜淮霖“包养”后,他们母子就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妈妈靠儿子的“金主”挥金如土,这金主还是个男人。本来就不甚亲密的母子关系,如今更加疏远。两人间像隔着个透明的肥皂泡,明晃晃的心照不宣,谁都不去吹破它,尚且还能相安无事。

他对过年的期待从来只有一个,就是又长了一岁,离他能够追求全新的人生又近了一步。而今年得到了杜淮霖“陪你一起过”的承诺,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是个节日,并且生平头一回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如此期盼这个节日。

凌晨时分,天将亮未亮,奚微翻来覆去,虽然他尽量放缓动作的幅度,杜淮霖还是被惊醒了。他以为奚微又发烧了,起身开灯,边摸他额头边问:“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奚微眼睛亮晶晶的,“我就是太兴奋了,睡不着。”

“过年这么高兴?”

奚微纠正说:“不是过年高兴,是和你一起过年很高兴。”

杜淮霖笑了。他们起床后简单吃了点早餐,收拾停当打算出门。杜淮霖捏了一下奚微的外套,本来迈出去的脚又踏回来。他把奚微拉进卧室,替他挑了件更厚的:“穿这个。”

“热……”奚微这年纪火力正壮,不乐意穿太多。杜淮霖却坚持让他换上:“天凉,你发烧刚好,多穿点儿。”

奚微吭吭唧唧地不想换,杜淮霖说:“听话,你想带着病跨年?”

奚微突然一下子扑过去,脸埋他外套里蹭,瓮声瓮气地说:“这样就不冷了!”

杜淮霖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开:“别撒娇。”

“……对不起。”奚微刚才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听杜淮霖说才反应过来,忙拿手把他胸口被自己蹭皱的衣服抻平了,然后默默接过他的衣服披上。

“你干嘛跟我道歉?”杜淮霖有点儿惊讶。他完全没有责怪奚微的意思——奚微毕竟还只是个十八九岁稚气未脱的大男孩儿,只是一直活在捉襟见肘的逼仄之中,用揠苗助长般的成熟懂事来武装自己,久而久之,连任性的资格都被他强行剥夺了。

他能感觉,自那个雨夜之后,奚微正逐渐卸下负担来与他相处,可根深蒂固的敏感拘谨还是时不时的,只要他稍有纵情放肆,就蹭地跳出来给拦回去。

“奚奚,你听我说。”杜淮霖专注地替他把大衣扣子一颗颗系好,“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不用有那么多顾虑。”扣好扣子,他又替奚微整理衣领,“如果在我面前都不能恣意妄为,随心所欲的话,那代表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我作为……作为爱人,很失败。”

“没有的事。”奚微垂头,搓着胸口的扣子,“就因为你太好了,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像做梦一样。你喜欢我什么呢?我只是个普普通通,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如果说喜欢我年轻,长得好看,我恐怕还能安心点儿。”

杜淮霖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牵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喜欢是一件很感性的事情,有时候不需要什么理由。年纪,外貌,金钱,权势,地位,固然是吸引旁人靠近的资本,但仅仅依托在它们之上的情感是不牢固的。被外在条件所吸引,只是第一步。”

他松开手,扶住奚微的肩膀,与他对视,认真地说:“我必须跟你坦白,从前我也喜欢过一些人,但全都止在这一步。而对你……你有目标,有韧性,有面对困难勇往直前的勇气,但这些对喜欢你的人来说,也并不是最重要的。”

奚微眼睛一眨不眨地,静待下文。

杜淮霖似乎在斟酌,遣词,停顿许久:“就像我昨天跟你说过的,在我一条条罗列喜欢你的理由之前,你已经走进我心里来了。”

奚微被这猝不及防的表白打得不知所措,手不知放哪儿好,最后还是一把抓住杜淮霖的胳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我也……”

杜淮霖笑了:“你那天晚上震天动地的勇气呢?把我都吓住了。”

奚微找回点儿理智,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确实太冲动,脑子一热就……对不起。”他是不后悔向杜淮霖表白,可事后回想起来,好像有点儿太过激烈了。

杜淮霖敛了笑,神色凝重地说:“如果需要说对不起的话,那个人也该是我。”

那是他最不愿回想起的一段往事,让他备受煎熬,折磨至今——即便那不过是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可他仍以一个高高在上者的姿态,无意中对奚微造成了伤害。当他知道那是他的儿子,他再也不能用“人无完人”来安慰自己。

他永远记得奚微跪在他身前,摸索着找袖扣的场景,历历在目,像根钉子楔在他脑海里,想起来就尖锐的疼。

“你说那个事儿啊,我不在意的。那时候你又不认识我,咱俩只不过是……”奚微眼看着杜淮霖满含心疼与愧疚的神色,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小声说:“反正现在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

杜淮霖神色复杂地笑了一下。自己好吗?也许吧。但奚微不知道的是,自己就算有一万个优点,在他这儿也得全部归零。

但是在那之前,他会对他倾尽所有。

杜淮霖按奚微的要求,把他送到花市。

“过年嘛,当然要买盆花应应景。”奚微说。没人规定穷人就要被剥夺享受生活情趣的权利,趁着过年,“浪费”点儿小钱转换一下心情,也算是对自己辛苦这一年的小小犒赏。

杜淮霖把他送下车,说:“你先逛,我一会儿就回来。”家里一老一小今天的飞机,虽然安排了专人陪同,但他不放心,还是亲自赶去机场送。

等他又回到花市,一眼瞧见奚微捧着盆水仙,在路口左顾右盼。颜色光鲜气质出众的少年,在花儿的映衬下,神采飞扬眉目清朗。他落下车窗,拄着下巴朝他看,隔着老远,仿佛都闻得到空气里那股诱人的甜香。

奚微看见他的车,举手示意他不用往他那儿开,自己飞快地跑过去。杜淮霖打开后备箱,奚微把花放好了,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

“喜欢水仙?”

“嗯,味道特别好闻,甜甜的。”奚微说,“就是花期太短。去年买了一盆,还没出正月就谢了。不过我刚才听卖花的人说,把根埋土里,等来年还能发,这回可以试试看。”

“哪儿像你说得那么容易,又不是萝卜土豆。”杜淮霖笑着说。周馥雅喜欢摆弄花草,他从小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埋进去还要施肥,对温度,阳光,水份,这些都有要求。”

“那怎么办?开完花儿就扔,好像有点儿可惜啊。”奚微说。

杜淮霖想了想,“我家别墅有个小花园,专门有花匠打理,等开完了送过去,来年再开花的时候,带你去看。”

奚微掩饰着兴奋,故意用嫌弃的语气说:“几朵小花儿还得费劲打理。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买个富贵竹,发财树什么的。”

“那你是想富贵,还是要发财?”杜淮霖笑他。

奚微抿着嘴唇,从衣兜里掏出一朵红艳艳的玫瑰,举到他面前。

“富贵发财什么的,我没想过。”奚微神情专注,“能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够了。”

杜淮霖伸手把花接过来。他收到过玫瑰吗?好像有吧,多少年了?

他送出去的一次,倒是记得很清楚。许多年前,他交往过一个小演员,后来对方为了事业的发展攀附上圈内一个大老板,两人和平分手。他送了小演员一比不菲的分手费,就夹在一丛怒放的玫瑰里。

现在当年的小演员已经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还和家喻户晓的女星传出恋情。他偶尔会听到公司里年轻的小姑娘兴奋地讨论,男神女神秀恩爱发糖吃狗粮之类,谁能想到他是个同性恋?

他已经有点儿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了,大概也想过跟他有进一步的发展吧,可惜终究是有缘无分。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遇见奚微才明白,他的感情安静地等在那儿,只等他沿着命运的轨迹行走到这一刻时,触发这段孽缘。

他珍而重之地在花朵上亲了一下,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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