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奚微在反应过来访客的身份后,本能地嗅到了一丝不友好的气息。出于礼貌,他还是把人让进了屋。周馥雅对他视若无睹,细高的鞋跟踏在地板上,咯噔咯噔。她姿态高傲地往沙发上一坐,斜着翘起腿。

奚微给她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心里七上八下。

“淮霖出差了,我正好有空,过来看看。”周馥雅看着他,淡淡地说。

她的声音轻柔,却有种惹人不快地蔑视。奚微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自己是趁着杜淮霖出差才杀上门来,杜淮霖并不知情,警告他安分守己,别乱讲话。

他没吭声,周馥雅端起水杯又放下了,拿她刻薄的目光将奚微自上而下又扫了一遍。

前几天听她妹妹周馥雯说,她外甥余敬和她提过一嘴,杜淮霖在家里养了个情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些年了,她从没放弃过对杜淮霖“改邪归正”的期待,毕竟他结过婚,还生了骁骁。可杜淮霖吃了秤砣铁了心,离婚后就彻底在搞男人的“歪路”上一去不返,好在没正儿八经谈过什么恋爱,总算给她些安慰与希望。男人嘛,尤其是自家儿子身居高位有财有势,玩玩闹闹很正常,她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的随他去了。

可这次乍一听闻杜淮霖居然把情人养到自己家里来,这不能不让她心生警惕与好奇——杜淮霖单身多年,领地意识很强,他的家连自己和骁骁轻易也不能涉足。她倒想看看,是怎么个人物居然能把她儿子迷成这样。结果今天一见,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除了长得不错,看着也没什么过人之处。

“啧,这男人哪,都贪个新鲜,几十岁都一个德行。”周馥雯似乎有点儿嫌弃似的嗔怪,“你才多大?看起来也没比我孙子大几岁。哦,淮霖有个儿子,你该知道的吧?”

“……知道。”奚微心里不太舒服,“您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和你随便聊聊。可怜天下父母心,什么时候都得挂记这个儿子。”她看着奚微,“你也有父母吧?你父母知道你……和淮霖一起住吗?”

她就差没说出“包养”二字,奚微深吸一口气,委屈怨气不可控制地上涌:“杜叔和我都是单身,我们在一起也没碍着谁。我是成年人,我有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不需要我父母干涉。”

“哦,你这是说给我听呢?”周馥雅慢悠悠地反问。奚微脱口而出的时候并没往这上想,但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唯有沉默以对。

周馥雅察言观色,放软了声音:“唉,你也别多心。我今天来呢,不是要为难你。淮霖的事儿他自己做主,我也干涉不了。我只是想以他母亲的身份提醒你一句:要钱呢,你就安安稳稳地图钱。淮霖也只是图你年轻好看,你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别以为淮霖给你点儿颜色,你就能开染坊了。他那人,我当妈的还不了解,面儿上看着冷冰冰的不苟言笑,其实心肠最软,对哪个情人都温柔。越是温柔的人越无情,你也别被他的表面那点儿柔情蜜意给蒙蔽了,用你们年轻人时兴的话讲,那都是套路。他活了快四十岁,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呢!你要真上了心,想那些情情爱爱天长地久,最后受伤的还是你自己。你条件这么好,趁年轻捞上一笔,及时止损脱身才是最要紧的。”周馥雅一席话夹枪带棒又苦口婆心,表面上带着循循善诱的慈蔼,骨子里仍是高高在上的不屑。

对付这种初出茅庐毫无经验的小孩子,她使多大劲儿,往哪儿打,简直轻车熟路。

她也不多说,从沙发上站起来:“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这年纪一大就爱啰嗦,你看我这家长里短的,淮霖肯定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和你讲这些吧。”周馥雅委婉地发出她的二度警告。

奚微冷着脸沉默一会儿,不卑不亢地说:“我相信杜叔,他的家事他能处理好,跟我没关系。”

周馥雅满意地笑笑,步履优雅地离开了。她不过是敲打震吓他几句,不兴风作浪当然好,就算奚微不识相跑去告状,她自然也有法子应对——这次照面让她放了心,她不信杜淮霖会被这样一个小玩意儿给“拿下”。情人和亲妈间孰轻孰重,杜淮霖还不至于分不清。

其实周馥雅多虑了。跑到杜淮霖面前跟他大吐苦水,说你妈妈来我跟前颐气指使教了我一堆“人生哲理”,和我说你只是玩玩而已,叫我别当真,捞够钱拍拍屁股走人?奚微做不来这样的事,他也有他的骨气。

他不愿相信周馥雅的话,却无法反驳——杜淮霖没有给他足够的底气。在他们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中,好像谁都可以来指手画脚,他却毫无招架之力。

周馥雅一走,奚微绷紧的那根弦一下子松了。他茫然四顾,头一次觉得这个住了一个多月的家这么空旷陌生。

他默默把周馥雅一口未动的水杯拿到厨房涮了,回到书桌前,想继续刚才未完的课业。明天就要开始期末考试,不管今后怎么安排,永远得先把眼前的事做好。他在桌前坐了半天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经抖得拿不稳笔了。

他很想杜淮霖。

拿起电话又放下,反复好几回,奚微终于忍不住按下杜淮霖的号码。

“喂?”他的声音在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冬夜里,温暖又温柔。

“杜叔……”奚微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要一个星期吧。怎么了?”

奚微怕一开口就露了馅儿,忍了一会儿,才尽量平静地说:“没什么。这几天这边儿可冷了,你回来的时候要注意多穿衣服,别感冒了啊。”

“嗯。”杜淮霖也沉默了一会儿,“喝牛奶了吗?”

“喝了。”

“今晚吃的什么?”

“牛肉面。”奚微说,“加了肉的,两碗。”

低低的笑声传来,隔着电话也能撞进奚微心里:“比没熟的牛排好吃吧?”

“当然。但是牛排……”奚微停顿了一下,盯着桌子上的出国留学资料。

“我再看会儿书就睡,晚安。”奚微轻声说,挂断了电话。

但是牛排是你带我去吃的,就算不好吃,我也会笑着吃完,他摸摸地想。

期末考了两天,最后一科是理综,考完后大家都在那热火朝天的对答案。程驰唉声叹气拉着奚微诉苦,说自己好几道选择题本来都蒙对了,后来仔细一琢磨都给改成错的。

“所以说,直觉,第一印象,绝对没错!要相信自己!”程驰后悔不迭。

奚微没说话,把文具书本收拾收拾,沉默地离开了。

高三时间紧张,判卷老师分秒必争,大家还没缓过紧张劲儿,第四天成绩就出来了。程驰一如既往地稳定在中等偏下水准,最让大家意外的是,上次模拟考试甩第二名十多分的奚微,这次居然掉到了第四。

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耐心地问他是不是情绪受了什么影响,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奚微摇摇头,说没有。

“一时的成绩起伏是正常的,离高考还有五个月,一定要调整好心态。有什么困难和老师说,老师能做到的话一定会帮你的。”吴老师安慰道,“趁这段时间放假,好好放松一下神经,别太紧张了。”

“知道了,谢谢老师。”奚微和老师告别,推门离开了办公室。假期的走廊里难得安静,斜阳一抹透窗而入,奚微驻足望着窗外已枯黄近半的香榧树,突然想到,今年春节早,还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

由夏至冬,风雪又一年。不管他准备好了与否,他的人生也已经因为“杜淮霖”这三个字彻底改变了。可对他来说,自己能改变他多少?还是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

奚微一边走一边踢着小石头。到校门口的时候突然吹来一阵风,他有点儿冷,把外套的领子竖起来遮挡。

“天这么冷,叫我多穿衣服,你自己怎么不系围巾?”

奚微抬起头,杜淮霖站在他面前,把一条格子围巾挂在他脖子上,歪着头替他系。奚微懵了一会儿,呆呆地问:“不是说要一个礼拜?”

“事儿办完就提前回来了。”杜淮霖替他系好围巾,轻轻拍了一下,“怎么了,脸色不太对啊?”

奚微突然靠过去。杜淮霖穿着铁灰色的毛呢风衣,他把手伸进去搂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杜淮霖犹豫片刻,抻着外套把他裹紧了。

怀抱外寒风凛冽,怀抱里温暖如春。

在路人看来,这该是对儿感情很好的父子吧。父亲在安慰考得不好的儿子?虽然这当爹的看起来未免年轻了些。

“杜叔,”过了好一会儿,奚微的声音闷闷传出,“我答应你,出国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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