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杜淮霖带他来到一间装潢高档的西餐厅,从刀叉的拿法教起,再至牛排怎么切,咖啡怎么喝,勺子怎么摆,一样一样,耐心细致。

“这些西餐礼仪,有机会学学也没坏处,不一定什么时候用得上。”杜淮霖说,“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书到用时方恨少。”

奚微点头,仍不太熟练地地叉起一块牛排吃了。

“好吃吗?”

奚微很诚实地答:“不好吃。”

“怎么?”

“……没熟。”

杜淮霖笑了。他握住水杯,端起来喝了一口,犹豫片刻,还是问:“奚微,你想出国留学吗?”

奚微愣了一下,嘴里嚼到一半的牛排忘了咽。

“我知道你成绩不错,七中教学质量也是全市最好的,考上国内的一流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不过现在你也可以有别的选择。”杜淮霖说,“出国留学无疑是拓宽眼界,锻炼能力的最佳途径。走出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有这个机会,别错过。”

奚微垂下头,倔强地沉默了一会儿,抵触道:“我不想出国。”

“为什么?”

“从来没想过。”

“坐在这种餐厅里吃牛排你不是也从没想过?”

“我英语口语不怎么好。”

“这都是小事,我可以帮你找最好的外教。再者到了那边有语境多开口,自然就会了。你这么聪明,肯定没……”

奚微“啪”地一声把叉子拍在桌上打断他:“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他把椅子一推离开了。杜淮霖看着他的背影,向后一靠,揉着眉心,神色也有些淡淡的倦怠。

他做这样的打算,当然有他的私心。夜长梦多,让奚微知道真相这件事该提上日程了,他怕等不及奚微高考——某些事情好像已经开始渐渐失控不受掌握,再这么继续下去,他也无法预知还会发生些什么。比起高考,出国留学无疑是个更好的解决办法,趁现在事态还没有发展得太严重,也许有了距离,会更容易开口。如果奚微愿意,他会以最快的速度替他办好一切手续。

可奚微从里到外都写满了抗拒,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在尊重奚微的意愿和最合适的解决方法之间,他亦陷入两难的无奈境地。

过了好一会儿奚微才回来,应该是洗了把脸,额头上一缕刘海还贴着。他坐下,默不作声地继续吃东西,杜淮霖也没再就这个问题和奚微进行交流。餐厅舒缓优雅的爵士乐流淌而过,似看不见的墙把他俩隔开了。

沉闷的一餐吃完,天已擦黑。奚微跟在杜淮霖身后上了车,系安全带。

一路无话。奚微板着面孔,路灯的光影有节奏地掠过他的侧脸。杜淮霖按动旋钮,电台里正放着首老歌,张信哲的《信仰》。高亢清亮的男声深情款款地唱: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我爱你,是多么温暖多么勇敢的力量……杜淮霖目不斜视,奚微看他一眼,抿紧了嘴唇。

车子一路开进地下车库。杜淮霖说:“我晚上还有事,就不上去了,你自己小心。”

奚微解安全带的手顿了一下。

“后天我会出趟远门,可能要十天半个月。这段时间你再慎重考虑考虑,毕竟事关前途。”杜淮霖最后提了一句。

“你希望我出国?”奚微问。

“我希望你过得更好。”杜淮霖说。

“我只是你包养的情人,我的前途,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杜淮霖没说话。他掏出烟,想了想,又揣了回去。

“喜欢一个人,当然希望他有更好的前途。”杜淮霖摸摸他的头,“别想太多,我对你的感情,你早晚会知道。”

奚微盯着他的眼睛,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杜淮霖淡淡地笑:“书要拿上去吗?很重,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去吧。你也别熬太晚,早点儿睡。”

“知道了。书我还是自己拿吧,反正有电梯。”奚微怀里捧着那套《冰与火之歌》,杜淮霖也下了车,替他按电梯。门开的时候,奚微突然踮起脚尖,在杜淮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拜拜。”奚微跳进电梯灿烂一笑,还没等杜淮霖反应过来,门缓缓合上了

杜淮霖看着那层层上升的数字,突然有种不顾一切将奚微拦下来的冲动。他敲了一下电梯门,闷响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经久回荡,像把他从梦中惊醒了。

直至数字停顿在“21”,许久都没有改变,杜淮霖才回到车上。他靠着椅背躺了好一会儿,拉开车里的烟灰缸,把烟头熄灭了,缓缓驶离。

放了两天假,等奚微再回学校的时候,班上却少了个同学。是个女生,平时性格活泼开朗,勤奋好学成绩也不错,还向奚微请教过几次问题。程驰望着那个空下来的座位,胳膊撑着脑袋大发感慨:“胡欣悦啊,听说压力太大得了抑郁症,现在看见书就哆嗦,休学治病去了。真没想到,明明挺外向挺开朗一孩子呀?唉,只能说高三狗实在是苦,跟抗洪抢险的沙包似的,抗不住的就被这滚滚题海给冲走了。”

奚微沉默着打开课本。人生的苦难他可以咬咬牙挺过来,但这也不代表挺不过来的人就不坚强。毕竟谁曾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程驰,问你个事儿,”奚微说,“你对出国留学有了解吗?”

“啊?不了解,没关注过。”程驰趴在桌上,手指挂着水性笔在那儿转:“我成绩又不是那么好,肯定拿不着奖学金,我家也没那个财力供我出去浪。老老实实呆在国内,按部就班考大学找工作才是正途啊。”

“你家要是特别有钱呢?”

程驰来了精神:“那还说啥,只要有钱这些都不是事儿!不管国内还是国外,有钱和没钱的活法可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如果……”奚微字斟句酌,忍不住问他,“你说,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会希望对方出国留学吗?”

“妈呀,奚微同学,我没听错吧?你这是问了个感情问题?”程驰掐了下大腿,“不疼,我肯定是在做梦。”

“……掐你自己的。”奚微把他的手从大腿上拍下去。

程驰兴致勃勃地八卦:“唉唉,哪个女生,咱们学校的还是外校的?是个白富美?本来和你卿卿我我你浓我浓,现在家里让她出国留学,只能狠心把你抛弃?”

“跟你说正经的呢,你不好好答疑解惑,我可转投别的节目组了。”奚微板起脸。

“别,你容我想想。”程驰说,“这个嘛,从我个人的私心来说,肯定不乐意。异地恋很考验人的,亲不着摸不着,连误会都隔着时差。所以说我要真喜欢她,还是人留在身边儿踏实点儿。不过这事有两面性,一来也不是所有的异地恋都修不成正果,这也得看人,只要感情深,哪怕远离千山万水十年八年的,也能走到一起。二来,毕竟关系到人家的远大前程,因为这点儿小情小爱的一己私欲干涉对方学业,好像也不太厚道。嗯,真是,还挺矛盾的。”

奚微想了想,问他:“所以说,如果以对他好,为他前途着想为由支持对方出国留学,也不一定就是不喜欢,不在乎对方的表现?”

“当然不能以此下定论。听过那首歌儿吗?”

“什么歌儿?”

程驰把笔记本卷成话筒状,一脚踩椅子上,清清嗓闭着眼,摇头晃脑声嘶力竭:“如果两个人的天堂囚禁你的梦想,我愿放手让你飞翔,你的羽翼不该伴随玫瑰,听从凋谢的时光……啊!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注1)

“……求你了闭嘴吧。”奚微恨不得捂上耳朵,“我方应该承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首先使用你。”

“……我的离去若让你拥有所有,让真爱带我走,说!分!手!”程驰毫无廉耻地扯嗓子嚎完最后两句,才意犹未尽地做出终场总结,“我只能说,这种感情实在是太崇高太伟大了,大爱无疆,令我肃然起敬。”程驰竖起大拇指。可严肃不过一秒,马上又黏上去兴致勃勃地问:“所以到底是谁?”

奚微没搭理他,默然沉思。杜淮霖对他的态度很奇怪,如云山雾绕阴晴不定。且不论奚微对情爱的认知有限,经验贫瘠,这本就是一段非比寻常的包养关系,杜淮霖的态度让他搞不懂在这段关系中,自己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杜淮霖对他的好毋庸置疑,可那种挥之不去的若即若离之感却让他心慌——他不想再对着杜淮霖勉强露出违心的笑容,以掩饰他内心的失落与难过。

杜淮霖的生活助理给他送来一堆和留学有关的资料,供他参考。他随便翻了翻,上面每一个字都写着“遥远”,“距离”。奚微心烦意乱地把资料扔在一边,正想平心静气地做上几道题,门铃突然响了。

离杜淮霖说的归期尚且有好几天,这么晚了,难道是哪里漏水了,楼下的找上门来?奚微慌忙跑到门口,朝监视器里看了一眼,把门打开。

门口站了个女人,一身雍容华贵珠光宝气,斜着眼,篆刀般的目光将奚微上下琢磨个通透,才气定神闲地吐出来句:“你就是我儿子新养的小情人?”

注1:歌名叫《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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