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喜糖

伊默没回来,季达明便开始布置公馆,为婚礼做准备。彩纸装饰要最好的,喜糖是伊默爱吃的花生糖,连被褥都换了新的,殷红的布料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鸳鸯。说实话,连他都认为喜庆得略微俗气了些,可成婚这事不能马虎,季达明自己也忍不住添置新的摆件。

陈振兴和孟泽的事忽然像是多年以前发生的一样,被他抛在了脑后。那日陈振兴失势,假账本再也不能威胁老宅,孟泽逃出城之前被顾天齐带人逮了个正着,重又回到属于他的牢房。

一切都像是走上了正轨,属于季达明和伊默的未来比春光还要明媚。

他站在屋檐下轻笑:“红布歪了些。”

陈五依言把布调整了位置。

“再往左边一些……”季达明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汽车的鸣笛,一辆崭新的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最后刹在他脚边。

伊默回来了,拎着小箱子,瞪着裹满血丝的眼睛蹦下车,蹬蹬蹬冲到他面前兴师问罪:“达明,你要娶谁?”

陈轩和林海从车上一同下来,闻言都忍不住笑起来——季达明要娶的除了伊默还能是谁?这人自己绕不过来弯,下船时听闻季家要办喜事,已经气了一路了。

季达明想伊默想得发疯,来不及解释,张开双手作势要抱。

伊默红着眼睛把他推开:“达明,你……你干坏事!”

“小默?”季达明哭笑不得地拽伊默的手,“这才分开几天,你就变笨了?”

伊默瘦了点,神情也格外倦怠,他越看越怜惜,把人往肩上一抗就往屋内走。

“达明……达明坏……”伊默看见满屋布置,顿时泪如雨下,扯着嗓子干嚎,“干坏事……”边哭还边蹬腿。

季达明好不容易把人抱到卧房边,伊默哭哭啼啼地弯腰放箱子,他也跟着弯下腰,凑过去叹息:“一拜天地了啊。”

伊默傻乎乎地抬头。

“笨死了。”季达明恨铁不成钢地拉着伊默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心里除了你,还有谁?”

伊默的眼睛慢慢睁大,痛楚散尽,兴奋的光亮起来:“达明!”叫完一声还不够,抱着他的腰连叫了四五声,继而急哄哄地催他入洞房。

“不是早就入过了?”季达明忍笑扶住伊默的手臂。

“对……”伊默慌了神,抓了把喜糖跑出去给陈轩和林海各发了一把,“我和达明的喜糖。”发完屁颠屁颠跑回来,抱着季达明不撒手。

“想我了吗?”季达明明知故问。

伊默也不嫌烦,黏在他怀里巴巴地点头:“想。”

“我也想你。”季达明再也忍不住,捏着伊默的下巴缠缠绵绵地吻起来。

春天快到了,燕子在银杏树上停歇,他望进伊默含水的眸子,手控制不住移到对方的后颈上微微用力按压,舌尖更加深入,搅得伊默泪水涟涟,呼吸急促。那些温热中带着躁动的喘息喷洒在他面上,像是候鸟新生的羽翼,柔软又轻盈。

“达……达明……”伊默双膝一软,跌进他的怀抱,面色潮红。

季达明搂着伊默闷声笑道:“天还没黑呢。”

“忍不住了。”

他咬了咬唇角:“我也是。”说完将伊默打横抱起,他们的床上铺着喜被,床头立着红烛。

天边骤然滚过一道春雷,暴雨倾泻而下,季达明将伊默放在床上,心跳如雷。太像了,此情此景和梦里的雨太像了。他忍不住回头,余光瞥见一道踉跄的人影冲破雨幕向屋内扑来。

前堂没有人,陈五和李婶早早退去,陈轩和林海刚准备开车离去。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了,季达明只来得及攥住陈振兴拿刀的手,可刀尖已然插进了他的胸口。

“季达明,你真是愚蠢!”陈振兴疯疯癫癫地笑着,“我看你第一眼就发现你和我收养的儿子长得像,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束手就擒吗?”

“达明!”伊默的尖叫里弥漫着绝望的哭嚎。

季达明张了张嘴,鲜血顺着唇角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达明……达明!”

他腰间环上一双纤细的手臂,伊默的泪全跌碎在他的颈窝里。

“小默……”季达明的呢喃像是叹息。

陈五冲进来制住了陈振兴,陈轩和林海也闻声冲进来,见了浑身是血的季达明都怔住了,然后慌慌张张把他搬进车厢往医院开。

季达明还有些意识,攥着伊默的手指轻轻地捏。

“达明……”伊默趴在他怀里哭,“达明你看着我……你……你刚娶我啊!”

季达明想说别怕,可一张嘴涌出的就是血,失血过多的眩晕也紧随而来,他悲哀地睁开眼睛,伸手接了几滴伊默的泪。

还是斗不过命。

就算避开了孟泽,就算将陈振兴斗跨,他和伊默也注定天人永隔,这一世换做他先走一步……

季达明眼里的光渐渐熄灭,意识的最后握住了伊默冰冷的指尖。

“少东家!”刺耳的哀嚎将他从混沌中硬生生拽出来。

季达明霍地睁开双眼,眼前的火光立刻移开半寸。

床头围着的人影散去一些,李婶扑进来哀嚎:“少东家,你可算是醒了!”

季达明猛地掀开被子:“小默呢?”

这人看见他的伤,该吓坏了吧?

李婶闻言蓦然怔住,支支吾吾起身,季达明心里一沉,隐约觉察出一丝诡异,他慌忙查看自己的胸口——完好如初,根本没有伤痕。

屋外淅淅沥沥落着雨,他瞥见地上有些碎宣纸,凉意顿时漫上四肢百骸。

有人轻声说:“孟泽已经被抓住了,伊默的死也查清了缘由,少东家您想开些……”

季达明眼前一黑,又倒回床上:“小默……”

李婶哭着抓他的手:“少东家您醒醒,小默走了两年了,您被孟泽差点害死,已经昏睡整整三天了。”

“不可能……”季达明甩开李婶的手,“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伊默怎么可能死了呢?他明明已经重生回过去,明明已经改变了人生,明明……季达明按住了胸口,泪如雨下。

原来一切只是黄粱美梦,哪有重生的机会弥补过错?

他瘫倒在床上,捂着脸蜷缩起来,口袋里却忽然掉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枚铜板,圆溜溜的,顺着被褥一路滚到季达明眼前。

——我想要达明吃到最有福气的饺子。

季达明颤颤巍巍地捏住这枚铜板,生怕它也是幻觉,然而冰冷的触觉将他拽回现实。铜板是真的,重生也是真的,与伊默未尽的缘分也是真的。季达明狂喜万分,攥着这枚铜板又亲又吻,疯疯癫癫地爬下床,冲进雨里又哭又笑。

季家的下人都当他病糊涂了,七手八脚将人推回卧房。季达明淋了满身的雨,笑嘻嘻地站在镜子前让下人为自己换衣服,看着看着瞳孔猛地紧缩。

这里的人都没有影子,他自己也没有。

“果然……”季达明心跳骤然加速,“这里是假的……”

“少东家?”李婶哀切地望着他,“孟泽明日就被枪毙,您……您要不要去看看?”

“看。”季达明亲吻掌心里的铜板,“一定要去看。”

无论是真是假,这都是前世的他该接受的命运。如果没有重生,他必定要为伊默报仇,血债血偿。

然后再回去……

季达明蹙眉沉思,他从未如此真实地置身于梦境,重生的自己一定身负重伤,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若是回不去,他便是真的死了。窗外阴雨连绵,季达明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从头到脚都冒着寒气。

街上传来锣鼓声,凄清惨淡,打更人喊得话他也听不清,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全身上下都难受得厉害。

“少东家?”夜深以后,李婶又进来看他。

“没事。”季达明看着前世白发苍苍的李婶眼眶微热,“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哪有您苦?”李婶一说就掉了泪,“怎么就遇上这么些事儿呢?”

季达明心想,不苦,上天给了他重生的机会,但李婶这么一说,季达明倒想起重生前的点点滴滴来。

“李婶,我一直以为我很爱小默。”他望着墙上伊默的照明,心如刀绞,“后来才发现,我对他……根本算不上好。那些所谓的好,都是自以为是。”

他嗓音嘶哑:“小默想要的,我一概没能给,小默不想承受的,嫁给我以后倒全忍下来了。”季达明捂住脸凄凉地笑,“我哪里算得上是个好丈夫……”

李婶听得泪流满面,扶他的肩:“少东家,你别这么说,你对伊默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

只是前世的他想当然地把自己对待感情的方式强加到伊默身上,于是这段感情从开始就注定了惨淡的结局。

季达明强忍住心头苦涩,起身送李婶出门:“我有过错,我也会改。”

李婶不忍提醒他伊默已经去了,揉着眼睛出了门。季达明重新回到床上,躺在冰冷潮湿的床铺上彻夜难眠。

他要回去,他还不能死。

雨一直下到深夜也没有停,季达明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意识陷入短暂的空白。

“账本在我这儿。”伊默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哑过。

陈轩舒了一口气:“老宅的人没想到我哥会把账本藏在你身上。”

伊默摇头,说达明用账本求得婚。

屋里陷入漫长的沉默。

“他现在这样……”林海没继续往下说,转而道,“若是你放心,账本先交给陈轩,老宅的人再横行霸道,也不会向陈记商行的东家发难。”

伊默立刻同意了:“达明的弟弟便是我的弟弟。”

季达明躺在病床上,除了能听见,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如果我哥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你怎么办?”陈轩问得平静,林海出声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伊默却出人意料的没有哭,反倒站在病床边轻声笑起来:“我们拜过天地了。”言下之意,季达明是死是活,都是他的丈夫。

陈轩又道:“我虽然是季达明的亲弟弟,可老宅不认我,现在也只能算是外人,我会尽量帮我哥守住商会,顾家也会帮忙,但终究……”

伊默不等陈轩说完,又笑了:“不用担心我,老宅为难我没关系,只要不欺负达明。”他转身趴在病床边,用冰冷的指尖抚摸季达明的脸,“我的达明会醒的。”

“小默!”视线渐渐清晰,季达明抬起的手跌落在床边,他还在梦里。

他的小默长大了,遇事冷静还没有哭,可季达明的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那是重生前隐忍的伊默,是为了他什么苦都能吃的伊默,也是他拼命想要改变的伊默。重生一遭,季达明还是没能和伊默无忧无虑地走完一生。

天亮了,李婶唤他起床,小心翼翼地不提伊默。季达明食不知味地吃了,起身往屋外走。

梦境里的天津城一直在下雨,仿佛笼罩在灰色的雾气里,行人举着油纸伞忽隐忽现,像是飘荡的孤魂野鬼。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为何走到了一座破旧的庙前。

季达明定睛一看,竟是他重生后买红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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