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鸡汤

季达明也没在意,搁下话筒与顾天胜一道往外走。

“今早的事儿。”顾天胜拼命搓手,再捂自己冻透的脸,“林副警长说咱已经无力招架了,陈振兴信了,把所有人都带去了码头。”

“终于上钩了。”季达明长舒一口气,脚步轻快,“他再不上钩,我们的局就白做了。”

顾天胜与他对视一眼,两人都释然地笑了。

“那就按照原计划。”走到车边,顾天胜让司机等等,继续同季达明说话,“顾家先动手发难,你们趁机收网,把陈振兴的人一网打尽。”

季达明点了点头,拂开车门上的积雪。顾天胜本来都钻进车厢了,见状又绕出来:“怎么自己开车?”

“习惯了。”他拉来车门,笑道,“小默在家的时候总是我开车。”

顾天胜被腻歪得抖了抖,重新钻回去走了。季达明上了车并没有急着开,他用手指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仰头看商会的招牌,心底渐渐翻涌起难言的热忱——这里的创立者不是他,可商会的点点滴滴都凝聚着他的心血,若是有人来侵犯,他怎会不生气?

天色阴沉起来,眼看着又要落雪。季达明发动了汽车,嘴角挂着点意味不明的笑,连日来的阴郁散去大半,眼里满是压抑的兴奋。

成败在此一举。

他先回了公馆,吩咐陈五让兄弟们都赶去码头,要悄悄的,不能惊动旁人。

“要动手了?”陈五撂下手里的柴火,连滚带爬地往屋外蹿,“少东家你等着,中午之前肯定安排妥。”

季达明提醒他小心。

“晓得。”陈五憨憨地笑起来,“准备这么久,可不能出岔子。”

“要不带着郎中?”季达明脚步微顿,“今天怕是凶险。”说完心头忽然一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改口道,“算了,来不及,你通知兄弟们就好。”

陈五认真记下他的话,转身走了。

季达明皱着眉往卧房里走,十点多钟的光景,厚重的云压下来,隔着纸窗,满墙都是光怪陆离的阴影,他跌坐在床铺上,红色的被褥上绣着鸳鸯,床头有一小块蜡油凝固的痕迹,比血迹还刺眼。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什么真相正在破土而出。

内应,陈轩,陈记商行……

季达明眼前一黑,跌进了被褥。

梦境从未这般真实过,他甚至能感受到夜风拂过面颊的凉意。季达明宛如一个偷窥者,站在窗沿下望自己的卧房。

有人躺在床上,看身形是生病的伊默。

细雨绵绵,风将纱帐吹成浓稠的雾,他拼命眨眼也看不清伊默的脸。风雨中传来踌躇的脚步声,郎中挎着药箱推开房门。

“达……达明?”

“是我。”郎中掩上门,“少东家很忙,他让我来给你看病。”

伊默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轻快:“达明让你来的。”继而又问,“达明去哪儿了?”

“少东家好像和孟泽一同出门了。”

“孟泽……”伊默呆呆地重复这句话,然后掀开了床帐。

季达明的泪差点夺眶而出。

伊默骨瘦嶙峋,靠在床头艰难地挤出一脸笑意,眼底没有光,很空洞地望着窗户。他知道伊默没在看自己,可他克制不住回望的欲望。

“达明……达明还好吗?”伊默喃喃自语,“他出去办事好多天了。”

郎中背对着伊默整理药材:“有人陪着,自然是好的。”

伊默听完垂下眼帘,眼角滚落了一滴泪。

屋内传来捣药的轻微声响,季达明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冷汗涔涔,拼命伸手去抓郎中的胳膊:“你在胡说什么……”

可在梦中,他只是个旁观者。

郎中捣完药,将药粉化在水里递给伊默:“你的病啊,太让少东家费神了。”

伊默捧着碗不争气地落了几滴泪,继而仰起头一饮而尽。

“你这是在拖累他。”郎中说完就走了。

屋内静了几秒,伊默手里的空碗忽然跌碎在地上,他捂着心口拼命地咳嗽,继而瘫倒在床榻上哭嚎:“达明,对……对不起……”

屋外的雨瞬间倾泻而下,冰冷的雨水砸在季达明的脸上,模糊了他的泪。

“小默……小默!”季达明惊醒,气喘吁吁地坐起,盯着屋内的装饰看了半晌,确定自己不在梦里。

那个与孟泽合谋害死伊默的,必定就是季家的郎中。他越想越觉得真相如此,梦里的声音也和现实中的人画上了等号,而郎中在商会里地位颇高,是陈振兴收买的最佳人选。

一切都明了了,季达明喘着气往屋外跑,临走前瞥了眼挂钟,刚十一点,顾家应该已经发难了。他匆匆忙忙开车去码头,老远就看见顾家的人拖着林副警长,慷慨激昂地指责陈振兴栽赃陷害。

顾天胜和顾天齐却不在人群里。

季达明将车停在人群外,等了半晌才下车,垂着头走到路边一家茶楼里,顾家的兄弟正在等他。

“来了?”顾天胜搁下手里的橘子,“还算顺利,陈振兴没料到林副警长会再次反水。”

“现在就得收网。”季达明向暗处挥了挥手,陈五立刻带着人向码头包抄出去。

顾天齐慢悠悠地问:“不再等等?”

“不能等。”他捏着橘子轻叹,“陈振兴很快就会察觉到这是一个局,若是让他带人躲进宅院或是躲出城,咱们的计划就功亏一篑了,连带着故意舍出去的盘口都有可能收不回来。”

“只有让陈振兴当着全城人的面把盘口让出来,咱们才算彻底成功啊……”顾天胜苦笑着倒在椅子里,“真麻烦。”

季达明没接话,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心生不安,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考虑到,一时间患得患失,心神不宁。也是这事儿太重要了,他前世败就败在孟泽的计谋上,今生眼看着要扭转命运,半点失误也不能有,更何况伊默还在南京,如果不能一举将陈振兴拿下,伊默肯定会有危险。

窗外传来喧闹的人声,他们三人屏息凝神坐在一张桌子边喝茶。茶是新茶,品质上佳,然而泡茶手法不对,白白浪费了这么些好茶叶。

乌压压的云朵压在码头上方,风雪交加,前几日的春色仿佛是幻觉,天津城再次寒风呼啸,风里弥漫着嘶吼与咆哮。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五喘着粗气顺着楼梯爬上来了,头上冒着热气,脸颊边有些干涸的血迹:“妥了。”

只一句话,三人的眉目同时舒展开来。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季达明起身走过去按住陈五的肩,“一定要尽快把盘口都收回来,至于陈振兴……”他犹豫一瞬,“带回公馆,我要亲自问几句话。”

陈五点头说晓得,季达明又把人叫住:“把受伤的兄弟送医院,别喊郎中。”

“不喊郎中?”陈五怔了怔,但他向来服从命令,挠着头走了。

顾天齐忽然轻笑着仰起头:“你知道了?”

季达明坐回桌边,反问:“你发现了什么?”

顾天齐的手顺着茶碗慢慢摩挲,刚欲开口,他哥倒先恼了。

顾天胜把一把橘子皮砸过去:“绕什么弯子?”

顾天齐掸了掸衣袖,神情不虞:“我也不确定,但那日看见伊默,觉得他面色不太对,像是被人下了药。”

哐当,季达明打碎了手里的茶碗,面如死灰。

“你别急。”顾天齐挑眉道,“用量还小,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的伤害。”

顾天胜又扔了一把橘子皮:“怎么不早说?”

“我本来想借着送画眉鸟的机会替他把脉。”顾天齐凉凉地笑,“可有人不乐意啊。”

不乐意的自然是季达明。

他扶着桌子差点滑坐在地上,冷汗打湿衣衫,又被夹杂着飞雪的风一吹,顿时寒意刺骨,每寸肌肤都像是被针扎透。

顾天齐还在说话:“我那是只是怀疑,毕竟我不知道伊默在用药……”

“那你也该提前说一下。”顾天胜瞪眼。

“可他们去南京了……”

“还好发现得早。”

……

顾家的兄弟俩还说了什么,季达明一概没听进心里去,他手脚冰凉,跌跌撞撞地扶着楼梯走出茶楼,一头扎进车里,被刺眼的光晃得睁不开眼才清醒些。

天竟然晴了。

“达明兄,你慢些开。”顾天胜敲了敲车窗,欲言又止,“我弟弟也是好心……”

季达明点了点头:“我晓得,是我的错。”

顾天胜怕他担心过度:“不过天齐说了没大碍,肯定是没问题,等伊默从南京回来,你再带他去医院看看。”

季达明还是回答晓得,顾天胜憋不出更多安慰的话,与他潦草告别,带着顾天齐回家了。季达明一个人坐在车里,用头狠狠撞了几下方向盘,许久才迟钝地察觉到痛楚。

太大意了,他想,如果当初没有瞎吃醋,顾天齐就能发现伊默身体里的问题,郎中下毒的事也能顺藤摸瓜查出来。可又是万幸,自从伊默胃不疼以后,睡前的中药就省去了,若是一直喝到现在……季达明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盘,强迫自己从痛苦的自责中抽身。

当务之急还是把陈振兴,手无寸铁的郎中不足为惧。

季达明开车回了公馆,陈五正和李婶一起坐在门前洗杀好的鸡。他头晕脑胀,明晃晃的光碎得到处都是,被皑皑白雪一映,刺得人睁不开眼。

季达明恍惚间听见李婶说:“可算是结束了。”

“好好庆祝庆祝。”陈五附和道,“也要犒劳一下商会的弟兄们。”

门前堆着一盘鞭炮,压在积雪上,有些受潮。

季达明的心忽上忽下,莫名得烦躁,刚巧李婶问他午饭要吃什么,他脱口而出:“没胃口。”

李婶愣住了:“少东家,你想小默想得没胃口了?”

他没搭理,直接把陈五从地上拎起来:“去把郎中给我捆来。”

陈五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谁?”

“郎中。”季达明火了,“给小默扎针开药的郎中,我要亲自审问他为何在药里下毒。”

李婶手里的鸡啪嗒一声跌进盆里,陈五也吓得脸色惨白:“下……下毒?”

季达明把人推出门:“快去,千万别让他跑了!”

“可……可不得了……”李婶扶着墙进了厨房,六神无主地嘀咕,“熬鸡汤算了。”

可她又惊又怕,愣是把一锅汤熬得所剩无几,残留的汤汁里还有未化开的盐块,也亏着季达明心事重重,竟没喝出不对劲儿来。

饭后陈五把郎中带来了,顺便还搜来装满药材的药箱。季达明一把抢过来,颤抖着翻找,梦里出现过的粉末好端端搁在箱底。

他脑海中传来一阵嗡鸣,眼冒金星。

“给……给顾天齐送去……”季达明攥着那一小包药粉,咬牙切齿,“人也送去警局……陈五,千万别处纰漏。”

陈五知道事情重大,马不停蹄地把人带走,季达明坐在桌边发了会儿呆,起身把药箱烧了,又坐到床上愣神。

应该安全了,他心想,这一世的伊默肯定能安安心心地待在他身旁。可季达命悬着的心并没有彻底放下。

——小默,快些回来吧。

他痛苦地抱住了伊默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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