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奶油蛋糕

顾天胜把手插进裤子口袋,敛去满脸的玩世不恭:“难道不是你有事找我?”

他们一番云里雾里的对话把伊默惹急了。

“达明……”伊默扯了扯他的衣袖。

汽笛声拉得更响,催命似的驱赶着旅客。

“天胜兄,待会就拜托你了,我还要赶船。”季达明垂下了眼帘,牵住伊默的手。

顾天胜不为所动,挡在他们身前:“别当我是傻子,这是你们季家的船。”

伊默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伊默用脚尖蹭了蹭季达明的裤腿,心急如焚,看看船又看看他。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乱,是季家的车横冲直撞进来了。

“来了。”顾天胜蹙眉嘀咕,“我不擅长应付这种事,待会儿演砸了别怪我。”

“不怪。”季达明把手抄进手捂子,把伊默的手也拽了进去,笑眯眯地说,“你就假装不乐意让我们走就成。”

喧闹声更近,伊默踮起脚尖,急切地望,继而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倒退一步:“孟泽……”

孟泽变了,又或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盛气凌人,穿衣打扮与纨绔子弟一般无二,看见季达明以后,耀武扬威地穿过人群。但孟泽能用外表欺骗别人,眼神却不能,他还是卑微的,低贱到了泥土里。

“少东家,你真不娶我?”

冬天不该有这么炽热的光,晃得季达明满心烦闷,然后他感觉到胸膛里燃起一团温暖的小火苗。原来是伊默拱到了季达明怀里宣示主权。

“季达明。”孟泽的眼神复杂又痛苦,“我哪里比不上伊默?”

“明明是一样的出身,我还比他聪明,比他懂得商会的运作……”

如果说伊默对季达明的感情像冬日的雪,那孟泽所谓的爱,就像他们脚底下满是脚印的泥泞,早已被金钱和名利玷污。

“你不爱他。”伊默忽然插嘴,“孟泽,你爱的不是达明这个人,是他的身份和地位。”

孟泽将视线从季达明身上艰难地移开,厌弃地注视着伊默:“我真不想看见你……不单单是因为我恨你或是讨厌你,而是你会让我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

那段孟泽恨不能抹去的过去,靠流浪乞讨存活的前半生。

轮船不再拉汽笛,旅客也全上了甲板,码头安静得只剩风声。

孟泽抬起手给伊默看自己的衣服:“现在我衣食无忧,就算季达明不娶我,老宅也把我当做他的男妻供着,我要的就是这些……”

伊默抱着季达明的胳膊,轻哼着踢地上的雪:“你如果只要这些就不会来找我们了。”

季达明闻言,藏在手捂子里的手指勾住了伊默的指尖。伊默气呼呼地戳他的掌心,心情不好。

孟泽的面色阴晴不定,论对他的了解,谁也不及伊默,毕竟他们共同流浪了十几年。

伊默一招认清人的本性,一语中的:“孟泽,欲壑难填,就算你真的嫁给了达明也不会满足,因为没有人能永远满足你的虚荣。”

“你和我比,和每一个瞧不起你的人比。”伊默轻声道,“只要有人比你好,你就会心理不平衡,因为瞧不起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掷地有声,字字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孟泽听罢,将酝酿许久的怒意硬生生压了回去,狰狞的面容如同困兽。

“胡说!”他喘着粗气,垂死挣扎。

顾天胜适时插嘴:“达明兄,我舍不得你走。”

季达明被活生生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面上还要假惺惺地恭维:“我也舍不得你。”

伊默吃了几口飞醋,偷偷摸摸往顾天胜的裤子上踢雪。

寒风凛冽,几个旅客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帽子都跑掉了,一看就知道是赶着上船的。

“季达明。”孟泽突然上前攥住他的衣领,“娶我。”

同样都是含泪的眸子,季达明却只爱伊默的眼睛,爱伊默的纯粹和热烈。孟泽的爱里包含太多杂质,或者说他的爱只是虚荣的附属品。孟泽的举动触碰了伊默的逆鳞,这人顿时像是炸了毛的猫,拍开孟泽的手挡在季达明身前。

“小默。”季达明忍笑搂住伊默的腰,把人拉到了身后,“我来说。”

孟泽胸有成竹地赶来码头,无非是打探到了陈五散布的消息,又自以为掌握了某些能威胁他的东西。

比如账本。

“季达明,如果你不娶我。”孟泽果然拿出一本册子,“我就把季家的流水全透露给陈记商行,到时候就算你从南京赶回来,季家的盘口也会被陈记和天津城其他的商会瓜分,就连现在把你当兄弟的顾天胜……肯定也会去分杯羹。”

顾天胜冷不丁被提起,颇为尴尬地笑道:“审时度势。”

也不知道在说谁。

季达明知道账本是假的,当着孟泽的面却要装出面色铁青的模样,阴沉着脸拉伊默往船边走,与顾天胜擦肩而过的时候,嘴角勾了勾。

顾天胜遍体生寒,再看孟泽,发现这人面色比季达明还差。也是,拿着账本威胁季达明成婚失败,身后除了把人当棋子的陈记商行,就只剩空壳般的季家老宅,孟泽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了。

“少东家。”船员见了他,毕恭毕敬地行礼,接过伊默手里的箱子,护送他们去头等舱。

小狐狸心事重重,大尾巴狼胜券在握。

季达明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事到如今,伊默的态度至关重要——他想看看,孟泽原形毕露以后,他的小默会做出什么选择。前世的季达明没有让伊默认清孟泽的机会,而今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反倒不紧张了。

船舱简洁,虽不算安静,但人声隔得很遥远,关门以后只会模模糊糊地听到些只言片语。伊默进了屋,径直走到窗边,趴在玻璃上忧心忡忡。

季达明遣走船员,自顾自地整理床铺。船舱里有两张床,他只理一张。

“达明。”伊默的声音很低沉,“孟泽说得是真的吗?”

季达明把被子铺好,拍了拍身侧的床单:“来。”

伊默坐到他身边,委委屈屈地抽鼻子。

“你看出来了?”季达明不答反问。

“看出来了。”伊默说完忽然起身,定定地注视着他,然后毫无预兆地冲出了舱门。

季达明捏着怀里账本的手松开了,揉着眉心追出去。

甲板上全是与送行的家人挥泪告别的旅客,伊默东跑西窜,拱到角落里蜷缩起来,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

水面波光粼粼,季达明愈发觉得今天的阳光刺眼,他蹙眉追过去,把外套披在伊默肩头。

“达明,你不要这样。”伊默呜咽着抬起头,“我会舍不得你的。”

船舷边翻滚着白色的浪花,哗啦啦的水声像江河的叹息。

“小默,既然舍不得,你还要把我让给谁?”

“我……”伊默眼角滑下一行泪,“我不想把你让给别人,尤其是孟泽,可是我晓得账本更重要。”

伊默披着他的外套站了起来:“季家……还有商会都是你的责任,而我的责任是你,所以……”

季达明吻过去,粗暴地吮伊默颤抖的舌。那双唇向来都是滚烫的,唯独今天比江水还要凉。

“所以你要让我娶孟泽?”季达明一字一顿地问,“要把这个责任让给别人?”

伊默猛地抠紧了他的手腕,浑身发抖,眼里的水光和江面的波光一样刺眼,直直地扎进季达明的心窝。他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的伊默了。前世的伊默总是这样,哭的时候不是因为伤心,更多时候只是在隐忍,将所有会影响到他的情绪吞咽入腹,像是咀嚼嶙峋的冰渣,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早就烂透了。

“我要你高兴,我要你安安心心地待在我身边……”季达明的吻落在伊默耳垂边,“所以小默告诉我,你愿意把我让给孟泽吗?”

船使出码头,进入辽阔的江面,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江风也凛冽起来,伊默紧紧贴在他怀里,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季达明伸手把它们拂开,不期然撞进一双逐渐坚定的眸子。

他终是释然地笑了。

“达明,我说过,如果你还爱我,我肯定缠着你,至死方休。”伊默含泪仰起头,攥着他的衣领,踮起脚尖亲吻。

季达明被烫得呼吸急促,飞蛾扑火般拥住了自己的小火苗。

小火苗熊熊燃烧:“达明,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是爱我,还是觉得亏欠我?”

季达明搂着伊默的手紧了紧:“为什么这么问?”

伊默蹙眉嘀咕:“不知道,就是感觉……说不清的。”

季达明后退了一步,双手背到了身后:“小默,我是爱你的。”

也是欠你的。

他原先也纠结过这个问题,重生以后再相遇,到底是爱大于补偿,还是补偿取代了爱。不过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小默,你再问我一遍。”季达明微弯了腰,侧耳倾听。

“达明。”伊默鼓起勇气,灼灼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爱我吗?”

季达明理了理衣领,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单膝跪地:“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我想告诉你,那一瞬间我想到很多……小默,我想到你第一次来公馆,脸上有一大块灰。”他指了指脸颊,“这里。”

伊默破涕为笑。

“还想到你站在银杏树下问我什么时候能吃柿饼。”季达明的膝盖隐隐作痛,可他依旧跪着,“我也想了很多跟你求婚的场景,都是在树下,满地都是金黄的落叶,不过……现在在这里也很好。”

夕阳像柔软的橙红色绸缎,从渺远的江面飘来,伊默的发梢沾了点金色的光,整个人看起来特别柔软。

他从身后拿出藏了多时的账本:“虽然我没有戒指,也没有鲜花,但是小默我爱你,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风将季达明的告白吹散,他终于紧张起来,再世为人,依旧窘迫得不知该看哪里,眼睛被耀眼的夕阳晃得四处乱瞟。

伊默怔怔地伸手:“哪有……哪有用账本求婚的?”

“我这就去买戒指。”季达明连忙站起身,跪太久,双腿发软,“小默,我这就去……”

“笨死了。”伊默突然搂住他的腰,“达明笨死了。”

季达明望着腰间的手,心脏狠狠地震了一下。

“船上哪里会有戒指?”伊默愤愤地嘀咕,“达明,你空手求婚我也会答应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把假账本藏在老宅。”小狐狸沉默了片刻,“达明真厉害。”

赤红的落日被江水慢慢蚕食,季达明从伊默的语气里觉察出一丝不满,连忙转身:“我没想瞒你。”

伊默跳起来啃他的嘴角:“我不生气,反正达明就是这样,总是把我保护得很好。”

夕阳彻底消散了,季达明拉着伊默往回走。

小狐狸看不见,贴着大尾巴狼蹦蹦跳跳,雀跃地捧着账本哼曲子。

长长的走廊里亮起昏黄的灯火,每扇紧闭的门后都闪着温暖的光芒,伊默看不太清,但凭记忆寻到了他们的船舱。

于是属于季达明和伊默的灯光也亮起来了。并且再也不会熄灭。

夜晚的江面很冷,伊默脱了裤子坐在季达明怀里看账本,没有手炉,他就是唯一的热源。季达明把另一张床上的被褥也抱了过来,都盖在伊默身上。

门外传来敲门声,船员送来了晚餐,还有一瓶红酒。

“不许喝。”季达明眼疾手快地把酒藏在身后。

伊默的眼里闪着光:“达明我听别人说过,洋酒是甜的。”

“小默,吃蛋糕。”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把船员送来的蛋糕放在了床头。

奶油蛋糕吸引了伊默的注意力。

“很甜。”季达明把酒藏在床下,“你会喜欢的。”

伊默果然很喜欢,吃了满脸白花花的奶油,鲜红的舌尖勾着乳白色的奶油吞咽,他看了几眼就轻咳着转移视线。

“达明。”小狐狸吃饱喝足,趴在他腿边蹭来蹭去,“我今天厉不厉害?”

季达明正翻看着报纸,闻言噗嗤一声笑了:“什么厉不厉害?”

“对付孟泽啊!”伊默腾地坐起来,“我没有心软,也没有被骗。”

他点了点头:“小默,我发现你在外人面前特别厉害,在我面前就会哭。”

伊默缩回被子,抱季达明的腰:“在外人面前我不委屈,可看到你就不一样了。”

看见季达明,再小的事也委屈得不得了。

“那不叫委屈。”季达明揉了揉伊默的后颈,“那是你爱我。”

伊默闻言哼哧哼哧地钻进被子,床上随之拱起一个动来动去的小包。

纸张翻动的声响猛地顿住,季达明的耳根瞬间红了,把报纸揉成一团,掀开被子逮四处乱爬的小狐狸:“刚刚咬哪儿了?”

伊默嘚瑟地笑个不停,被大灰狼扑倒也不怕:“达明,我爱你。”

这回季达明的火苗也烧了起来,比燎原的火还可怕,直接将伊默的小火苗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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