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藕夹和菜泡饭

季达明的手悬在了宣纸上,一滴墨弄糊了字迹。

“呀,得重新写了。”伊默踮起脚尖,替他拿柜子里的纸,“季先生,你认真一点。”

季达明握笔的手微微发抖,抬头看着伊默的背影咬了咬牙:“小默。”

伊默回头疑惑地注视他。

“过来。”季达明搁下笔。

伊默拿着宣纸走到他身边,眼里满是迷茫。

“等我老了……”季达明将人抱到腿上,“小默,就算我老了,你也是我的。”

伊默拍了拍他的肩,装大度:“放心吧季先生,我不会嫌你老的。”

季达明长伊默近十岁,总想护着这人,感情里夹了些兄长的责任感。他闻言只是笑,让伊默拿着笔,再带着这小孩儿在宣纸上写下“白头偕老”四字,伊默方知他话里的意思,写完,丢了毛笔,趴在书桌上笑。

夕阳从窗台上滑落,几只归巢的鸟从银杏树的枝头飞过,伊默笑完,安安静静地坐在季达明怀里看书。

季达明不去打扰,拿起商会的账本细看,寻着记忆中的线索处理事情自然事半功倍,可自从他发现孟泽与大光明俱乐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半点都不敢松懈。

中途李婶来送茶,伊默跟着她学沏茶。

“少东家爱喝毛尖。”李婶指着柜子里的第二个茶罐,“茶壶里的水倒三分之二就够了。”

伊默记下了,季达明明白自此以后,自己桌头的茶水就都是这人泡的,心头又热又痛。

“季先生,睡前不要喝茶。”伊默与他咬耳朵,“会睡不着的。”

“好。”季达明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季先生,晚饭要做好了。”伊默坐回他怀里,不再看书,反而托着下巴细声细气地感慨,“你听,陈老板开始唱戏了。”

季达明竖耳倾听,风里果然飘来沙哑的戏腔。

“季先生,明天会不会更冷?”

季达明搂紧了伊默,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想起梦里的场景,心里更痛——伊默爱他爱得很寂寞。

“会更冷。”季达明替伊默拢衣领,“所以要给你做新衣裳。”

伊默没想到他会耐心回答,欣喜地坐直了身子:“季先生,柿饼是不是可以吃了?”

“不行。”季达明起身,带着伊默去了院子,“才晒出一层糖霜。”

伊默蹲在柿子旁边,伸出一根手指蘸糖霜吃。

“甜吗?”季达明提前备好了帕子,“婶婶若是看见你偷吃,挨骂得还是我。”

伊默乐得合不拢嘴,蹦到他怀里:“我帮你说话。”

说话间夕阳的余晖消散殆尽,伊默与季达明额头相抵:“季先生,我看不见了。”

季达明没听出不安,反倒觉察出一丝狡黠。

“不怕了?”他好笑地往前堂走。

“不怕。”伊默攥着季达明的衣领,“因为季先生会保护我的。”

季达明满意地点头,推门到了亮处,李婶难得没有在厨房忙碌,桌上放着刚炸好的藕夹。

“婶婶。”伊默从他怀里跳下来,“好香。”

李婶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一眼就瞥见伊默嘴角未擦净的糖霜,责备地瞪着季达明:“少东家?”

季达明闻言将伊默拉回来,俯身吻去蜜糖。伊默有些难堪,埋头钻到了他身后。

“不说你了。”李婶忍不住笑起来,招呼他们吃藕夹。

“本来打算让陈五去抓螃蟹,不过这季节稍微早了些,就光挖了藕。”

季达明夹了一个给伊默:“小心烫。”

伊默吃饭终于有点像样,不再狼吞虎咽,听了他的话,吹了吹才下嘴。

李婶在两片藕间夹了猪肉馅儿,塞满以后裹上面汤,丢进滚滚的油锅炸,只眨眼的功夫,就成了金灿灿的藕夹。

不仅伊默觉得香,季达明也觉得好吃,一口咬下去,油汁里满是莲藕的清甜,可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伊默的胃,生怕这人吃太多嫌油腻。

“再吃半个。”伊默咬着藕夹不肯松口。

季达明不忍拒绝:“最后半个。”

伊默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把整个藕夹咽进了肚。

“小默。”季达明的眉微微蹙起。

“季先生。”伊默亲了他一口。

季达明的眉头松开来:“下不为例。”

“我去煎药。”李婶看得无奈极了。

“下回真不能胡闹了。”季达明边揉伊默的后颈,边说,“婶婶会生气的。”

伊默吐了吐舌头,放下筷子不再看藕夹,半晌忽然拽住了季达明的衣袖:“那个……那个孟泽……”

“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季达明一提到孟泽,态度就很强硬,任伊默怎么撒娇都不松口,只问,“小默,你想要我怎么做?”

“季先生,我不知道。”伊默回答得很诚实,“我知道他做了错事,你可以送他去警局,可以打他骂他,可若是让他继续流浪,我心里总是不是滋味……”

“为什么?”季达明放下碗,与伊默四目相对。

伊默被问住了,结结巴巴地解释:“因为我以前与他一样……我们……我们一起流浪……”

“可你没有做错事。”季达明亦不肯松口,“小默,你与他是不同的。”

伊默眼神迷茫,勉勉强强认同了他的说法,季达明仍旧不放心,总觉得要出事,果然吃完饭,伊默偷偷摸摸端着半碗菜泡饭溜去了柴房。

他既气闷又无奈,这一世的孟泽做的事情还停留在钱财货物层面,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的性命,所以伊默总有恻隐之心。季达明不会怪伊默,但他一定要让伊默认清孟泽的本性。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伊默亲眼看见他因为孟泽受伤。见血为上。

季达明的法子极端,可只要碰上伊默,他的抉择只会一次比一次疯狂。

月黑风高,伊默拎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柴房前,踌躇不前,看模样还是记得季达明的叮嘱的。

“哥?”孟泽看见了灯光。

伊默不敢松开灯笼,生怕失去唯一的光源:“我给你送吃的。”

“哥,你帮我求求情!”孟泽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

“我不。”伊默往后退了一步,“你做了错事。”

“哥,我好冷,还好饿……”孟泽痛心疾首,“我再也不会做错事了!”

伊默犹豫半晌,还是摇头:“做错事就要受惩罚。”

孟泽见伊默犹豫,心知事情还有转机,立刻伸手够灯笼纸:“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是事情吗?你眼睛看不见,我翻垃圾堆找蜡烛给你照亮……有一次看错了,点燃了爆竹,我的手指差点炸飞。”

灯笼在风里飘摇,伊默微张着嘴,一时间呆住了:“我……我记得……”

“哥,救救我……我好饿……”孟泽跪在柴房门后哀嚎。

伊默将菜泡饭搁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站在风里,没发现季达明已经在暗处等了很久了。

“我想想……”伊默纠结半晌,崩溃地转身往卧房跑,刚跑进院子就撞进了季达明的怀抱。

灯笼摔在地上,明艳的火光腾空而起,须臾就烧没了。伊默只看清季达明眼底熊熊燃起的怒火,紧接着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季达明的确怒火中烧,他知孟泽的本性,也与伊默说过,这人却不听劝,被孟泽三言两语骗得晕头转向,竟起了恻隐之心。

“季先生,我怕……”伊默心虚地抱住他的手臂。

季达明垂下眼帘,没有去提孟泽的事:“拉着我的手。”

伊默乖乖地牵他的手。

季达明将人带回房间,一如常态,就像是没发现伊默去给孟泽送吃的。伊默皱着张小脸,欲言又止,一直到睡前都没想好怎么开口。

伊默不说,季达明就不问。

“季先生……”蜡烛已经熄灭很久了,伊默却在他身侧翻来调去,“你睡了吗?”

季达明伸手搂住伊默的腰。

“季先生,我睡不着。”伊默贴在他怀里喃喃,“我……”

季达明寻声吻过去,把伊默剩下的话全部搅碎。

“睡吧。”他吻完,将人搂在身前,轻柔地拍背,“不早了。”

伊默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囫囵睡去。

第二天,季达明起得早,伊默醒时他已经换好了衣服,陈五也把车停在了门前。

伊默急了:“季先生,你怎么不等我?”

季达明帮伊默穿袜子:“我要去趟警局。”

“警局?”伊默瞬间清醒了,“季先生,你要把孟泽送去警局?”

季达明点了点头,穿完袜子起身往屋外走,伊默却拉住了他的手:“季先生,能不能别把他……送去警局?”

季达明脚步微顿,心里的怒火重燃:“小默,你答应过我什么?”

伊默心虚地移开视线,可当季达明继续往屋外走时,又拉住了他的衣袖。

“小默。”季达明停下脚步,彻底恼火了。

他恨孟泽,不仅仅是因为前世死于对方之手,更恨孟泽利用伊默的善良,硬生生挤入他们的感情。

可这些伊默都不知道,这小孩儿傻傻地扯着季达明的衣袖,恳切地求他:“季先生,你再给他一次机会,我晓得孟泽不是坏人,他就是……”

“他就是什么?”季达明猛地甩开伊默的手,没控制住力道,把伊默吓住了。

“季先生?”伊默含泪站在季达明面前,“你……你不要气……”

季达明将满腔怒火压进心底:“小默,孟泽他不单单干了这一件坏事,我不愿意原谅他,所以要把他送去警局。”

“我知道的……”伊默垂下头,“可是季先生,孟泽以前待我……待我好过……”

季达明站在屋门前定定地望着伊默,怒火与苦涩的无奈交织。他不能责备伊默的善良,亦不能用重生来解释对待孟泽如此严苛的缘由,伊默那一点点善良,在他看来是多余的,是愚蠢的,甚至还是致命的。

于是季达明转身走了,不顾伊默的哀求。

这小孩儿哭哭啼啼地追着他往外跑:“季先生,有次他……他给我找蜡烛,差点炸伤手……”

“那我呢?”季达明闻言,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怒火再次喷涌而出,前生失去伊默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他转身按住伊默的肩,“是不是我被他害死了,你才相信孟泽不是好人?”

风静了一瞬,连树叶也不敢响,伊默睁大眼睛愣愣地望着季达明,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

季达明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了,伊默与他不同,没经历过生死轮回,他根本没资格责备对方的善心。季达明只得揉着眉心继续往屋外走,快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哽咽。

“陈五,带孟泽去警局。”季达明狠下心不回头,“婶,看着小默,别让他乱跑。”

伊默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季达明的背影,一步三回头地缩进躺椅,裹着给季达明准备的小毯子缩成一团,风里时不时飘来几声压抑的呜咽。

季达明黑着脸走出公馆,见陈五押了孟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和小默说了什么?”他冲过去拎住孟泽的衣领。

孟泽面色苍白,灰头土脸地仰起头:“没……没有……”

季达明一见孟泽的脸,恨意就如潮水般涌来,连问也懒得问,直接将人推进车厢。他靠着车门喘息,前世今生渐渐重合。

——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伊默不可以。

季达明猛地攥紧拳头,狠狠捶车门,陈五不知他发火的缘由,躲在一旁不敢上前。他喘了会儿气,又走到院前踢飞一颗石子,终于稍微冷静了一点。

依着伊默的性子,就算季达明亲口说,也不会相信孟泽里里外外都坏透了。伊默就是这样,善良得天真,以为自己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同样给与回报。

可季达明最不能指责的,偏偏就是伊默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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