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保洁公司的社长

1

敲门声响起,清濑弘毅叼着烟斗坐在摇椅上,膝上放着厚厚一叠文件。

“马修吗?进来。”弘毅刻意用沉着的口吻说道。

门开了,戴着白色假发的山田郁夫走了进来。“维克先生,手记的第五卷刚出版了。”他用与生俱来的低音说道,将手里的书递了过去。

“终于出版了!就是这个,马修!魔王馆凶杀案全记录。能想起来吧?那些充满紧张和智力兴奋的日子。但遗憾的是,作为艺术家,自负的凶手……”

“停!”有人喊道,是导演筱塚的声音。弘毅不由得皱起眉头。若是满意,筱塚不会在排练时喊停。

“怎么了,弘毅?完全是一种语调啊。我跟你说了,这段台词体现了主人公的自尊心和怀旧感情,还要加上感慨。不能再投入一点吗?”筱塚脸色很难看。

“对不起,让我再演一遍。”

“不,休息一下吧。有件事我需要考虑——大家休息十分钟。”筱塚对周围的工作人员说道。

狭窄的排练场中,紧张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弘毅也回到了现实中。

筱塚虽说休息十分钟,但十分钟后排练仍未开始。导演和主演们正在办公室商量。不,不该说是商量,而是通知。筱塚命令弘毅退出演出,因为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弘毅低头道歉。他并不认为导演说得不对。“今后我一定会拼命集中注意力把戏演好。”

“抬起头来。我并没指责你,也知道其中的原因。母亲被杀,而且还没抓到凶手,无论是谁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弘毅抬头看着筱塚。“不,我要演。我会设法集中注意力的。”

“不是那么回事。要是想集中便能集中,就不用苦练了。我知道你在拼命演,也欣赏你的才能,但以你现在的状态是无法演戏的。我从导演的角度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弘毅再次低下头,但并非是要道歉,而是因为沮丧。“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对,”筱塚平静地说道,“但总有一天还会需要你。只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现在不行。过一段时间,等你不需要努力也能集中注意力时,我还会让你演的。当然,是主角。”

弘毅紧咬牙关,再次看着筱塚。

筱塚使劲点头回应。“等你母亲的事结束了再回来吧。”

“明白了。”弘毅干脆地答道。

弘毅要去的大楼位于滨松町站附近,徒步只需几十秒。看见门口的牌子上写着“高町法律咨询事务所”,弘毅心想,这里的租金会是多少呢?他觉得律师都是有钱人。

事务所在三楼,玻璃门里的接待处坐着一个姑娘。

弘毅怯生生地走进去,报上姓名。“我和高町律师约好四点见面。啊,但是,我不是来咨询的,只是有件事想问一下……”

“知道了。请稍等。”姑娘拿起电话,通报弘毅来访。很快她便放下电话,说律师在三号房间等他。

那个房间大约仅有五平方米,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折叠椅。弘毅背对入口坐下,有点紧张。

筱塚不让他演戏后,他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还没从母亲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这不仅因为尚未破案,更因为他觉得一直没有帮上母亲,因而自责。

离家出走后,他满脑子都是演戏的事情,几乎没有想过父母。就连听说两人离婚时他也没往心里去,只觉得他们都是有判断力的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自己即便是他们的孩子,也不应该插嘴。原本他就不关心他们的事情。

峰子却不同。当然,她离婚后开始独立生活,也认真思考过工作和未来,但仍挂念着独生子。

她搬到小传马町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来是有重要原因的。得知儿子的女朋友在附近的西饼店打工,而且已经怀孕,她便想在远处守护。

这件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过,也没向儿子的女朋友介绍自己。她大概怕弘毅不乐意,也可能是害怕直弘干涉。

“三井女士搬到小传马町后,每天应该都过得很快乐。她完全沉浸在默默守望的愉悦中了。”

听到加贺说这番话时,弘毅有些不知所云,但现在他非常清楚刑警想要说什么。

弘毅去了那家西饼店。见到怀孕的店员后,他和亚美当场就哭了。亚美没见过峰子,却大哭着表示,如果峰子没认错人,自己真的是那个怀孕的店员就好了。

一想到峰子的心情,弘毅就感到心痛。他这才知道母爱的伟大,也发现自己不珍惜母爱是多么愚蠢。他把责任都归结在自己身上,如果经常和母亲联系,母亲就不会被杀了。

筱塚说得对,弘毅现在不可能集中精力演戏。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了解母亲死前的情况。他对母亲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母亲为何被杀。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找到案件真相,但至少想知道母亲被害前在想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

只是他完全不知从何处下手。母亲在小传马町的住处如今由警察管理,她的电脑和手机等可以了解她生活的东西都不能随便看,即便是她的亲生儿子。

一番思索后,他想起了加贺的话。母亲离婚时请了律师,至今两人还偶尔通过邮件联系。那个律师说不定知道母亲的近况。如何才能与律师取得联系呢?他能想到的方法只有一个。虽不情愿,他还是决定打电话询问父亲直弘。

“你为什么想知道律师的联系方式?律师怎么了?”直弘严厉地问道。

“和你无关。你什么都别问,告诉我就行了。”

“那不行。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情况吧?你要是干出什么事,影响警察办案,那就是大问题。”

“那不可能。我只想了解妈妈的事。”

“这是多余的。警察正在调查,总有一天会破案的,你只要等着就行了。外行不要瞎插嘴。”

“你不明白吗?我并不是想调查案子,只想了解妈妈的事。”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行。我对妈妈一无所知,所以想了解。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吧?妈妈被害前在想什么,为什么会在日本桥的小传马町租房子,你都不知道吧?”

沉默了几秒,直弘问道:“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一个你永远也想不到的原因,但你放心,这和你毫无关系。我想你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只会觉得妈妈是个傻瓜。所以我不会说,你也什么都不用知道。但我不一样,我想了解更多妈妈的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弘毅一口气说道。

电话那端再次陷入沉默,时间比刚才要长很多,然后传来一声长叹。“等一下。”

直弘很快念出律师的名字和地址。律师叫高町静子。“现在说可能有点……”直弘说,“我们是协议离婚。是你母亲提出的,理由是想开始新的人生。我觉得她很任性,但还是答应了。我也的确让她请了律师,但在财产分配问题上没有纠纷。”

“为什么特意跟我说这些?如果真的是那样,律师也会说的。”

“每个人对事情的理解方式不一样。律师可能会说是自己巧妙周旋,才没有发生纠纷。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律师,我只想告诉你这一点。”

“说财产分配没有意义,我对那种事不感兴趣。”打听到律师的联系方式后,弘毅别无他事,便挂了电话。

高町静子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圆脸,微胖,十分和蔼。弘毅心想,那些怀揣不安来到这里的女人见到这个律师后,肯定能放下心来。他起身致意,表示感谢。高町静子点点头,让他坐下。

“节哀顺变。很震惊吧?”

“是。”弘毅回答道。

“我也很吃惊。我想您也知道,最近我和您母亲联系过几次,但完全没察觉到危险。她让我觉得她已经自立,而且很幸福。”

“关于案件,您也没什么线索吗?”

高町静子稍作停顿,点了点头。“嗯,没有和案件直接相关的线索。”

她的话中透露出微妙的感觉,让弘毅非常在意。

“我母亲是什么时候认识您的呢?”

“当然是在她决定离婚时。她从熟人那里打听到我们事务所,就来咨询了。此前我们素不相识。”

“在我父母离婚之后你们也有联系,仅仅是因为私人关系变亲密了吗?”

听了弘毅的问题,这位极具平民气质的女律师措辞慎重起来。“要说是私人也可以。三井女士发邮件告诉我她的近况,我有时间就会回复,仅此而已。离婚的女人会有很多不安,所以我尽量跟她们交流,就算是售后服务吧。当然,如果是和法律相关的咨询,是不能免费的。”

“您刚才说没有和案件直接相关的线索。也就是说,您能想到一些间接相关的,是吗?”

高町静子微微撇了撇嘴。“我和三井女士都是成年人,在邮件中不会总说些无聊的话题。”

“你们都谈什么?”

高町静子微笑着摇摇头。“虽然您是她的儿子,我也不能告诉您。我是律师,有为委托人保密的义务。虽然您母亲已经去世,但她依旧是我曾经的委托人。”她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透露出律师的尊严。弘毅折服了。他觉得若是在法庭上,这肯定能成为强大的武器。

“但是……”高町静子眯起眼睛说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您母亲看起来很幸福。我从邮件中能感觉到,她好像在思考未来。但我想这应该和案件无关。”

弘毅心中再次产生想哭的冲动。峰子的邮件之所以充溢着幸福,肯定是因为她沉浸在长孙即将诞生的愉悦之中。

但正像高町静子所说,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互发邮件,内容应该不止这些。峰子到底在咨询什么?要跟这个女律师打听看起来有些困难。该怎么办呢?

忽然,一个人的脸孔浮现在他眼前。那个人应该会说。

“怎么了?”高町静子问道。

“没什么。打扰您工作了,对不起。”弘毅说着站起身来。

2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正在批阅文件的直弘马上拿起话筒。“喂。”

“岸田先生找您。”话筒中传来祐理稍显沙哑的声音。直弘非常喜欢她的声音,一听就感觉浑身放松。

“请他进来。”直弘说着放下话筒。

门立刻就开了,瘦削的岸田要作出现在面前。他太瘦了,身上的西装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

“预算结果出来了吗?”直弘边走向沙发边问。

“出来了,但结论并不好。”岸田在直弘对面坐下,从提包中拿出一叠文件放在桌子上。

“瓶颈果然还是工资?”

“是的。现在算上兼职的和临时工一共七十人,要减到五十人才会有起色。”

“要减二十个人?不可能。那样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那至少也要减十人。”

正当直弘闷声叹气时,门开了。祐理说声“打扰了”,用托盘端着茶杯走了进来,把茶杯放到直弘和岸田面前。她个子高挑,因此裙子的下摆高过膝盖很多,手脚和手指也长,左手戴着一枚明显是手工制造的银色戒指。那是直弘送的礼物,小钻石项链也是直弘送的。

完成工作后,她鞠了一躬,走出房间。在此期间,直弘和岸田沉默不语。

“看来只有狠心裁十个人了。”直弘小声说道。

“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在入职典礼就要举行时取消录用的呢。这也没办法。兼职的和临时工一共十人,再加上一人,一共十一人,这是我的希望。这个公司不需要有人端茶倒水。”岸田说着拿下茶杯盖,喝起茶来。

“又是这件事。”直弘撇撇嘴。

“社长,你开公司多少年了?”

“二十六年了吧。”

“二十七年了。你三十岁创办保洁公司时,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做成这样。现在可以说了,我其实只想赚点小钱。我当时也是刚打出税务师事务所的招牌,顾客很少。”

“我记得你当时常说不想赚太多钱。”直弘也端起茶杯。

岸田是直弘的大学校友,比他低一级。在他创办公司时,岸田给他介绍了注册会计师,从此直弘便将财务事宜全权委托给他,转眼已二十七年。

“你确实有商业才能。我没想到这个行业能有这么大的发展,所以此前我从没对你要做的事情插过嘴。但关于她,我得说几句。”

“你已经说很多遍了。”

“我再说最后一次。如果说你既然把她招进公司,就不能随便辞退,那么至少调个部门吧。社长秘书未免太明显了。”

“什么明显?”

岸田喝了口茶。“昨天有个刑警来我事务所问了很多问题,主要想知道她的情况,比如她和清濑社长你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的。我都难以回答,真着急。”

“你不必着急,只要说自己知道的就行。”

“难道要说她是你在常去的夜总会里认识的女招待?”

“不行吗?”

“当然不行啦。我没办法,只能说不清楚。”

“哦,那也行。”

“社长,不是我说你,把自己的女人留在公司是不行的。要是想在一起,你们结婚不就好了。你也是单身,没人会说你。”

直弘看着岸田那张颧骨突出的脸。“前妻刚被杀,我就结婚,别人会怎么说啊。”

“那就别结婚,让她住在家里。”

“那在外人看来会更奇怪。反正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了。我不想连这种事都被你管理。”

“这不是管理,而是忠告——”

“这些文件……”直弘拿起桌上的文件,“我会慢慢看。等之后的方针确定下来,我再联系你。”

岸田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来。“对员工来说也不好。忽然招进一个漂亮女人,员工们不可能不起疑心。”

“谁想说闲话就说吧。员工说社长的坏话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到时候后悔可来不及啊。”

岸田离开后不久,一脸无辜的祐理没敲门便走了进来。

“你都听到了?”直弘说道。

“外面能听到。我好像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别在意,社长是我。”

“话是这么说……其实昨天回家的路上,我被刑警叫住了,是个姓加贺的人。”

直弘皱起眉头。“我知道,是辖区的刑警。我去看峰子的房间时打过招呼。他找你有什么事?”

“不太清楚,问的都和案件无关。”

“比如呢?”

“他说我个子很高,问我平常做什么运动,喜欢什么样的饰品。”

“饰品?”

“他看到我的戒指,说非常罕见。”祐理伸出左手,“还让我给他看看。”

“你给他看了吗?”

“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直弘点点头,叹了口气。“没办法啊。”

“我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直弘说道,“没问题,那个刑警不可能搞出什么名堂。”

3

两人约好的见面地点是一家咖啡馆,木窗和砖墙古色古香,红色遮阳棚上方的招牌醒目地写着“大正八年创业”。店里的方形木桌整齐有序,桌旁放着小椅子。

咖啡厅的上座率在三分之一左右。虽也有公司白领,但大多都是当地的老人在谈笑风生。弘毅听说很多咖啡馆都经营困难,这里可能就是靠这些客人勉强维持。

“你发现这家店的招牌上写着‘喫茶去’了吗?喫茶店的‘喫茶’加上了一个‘去’字。”加贺端着咖啡杯问道。他今天也是一副休闲打扮,T恤衫外罩着衬衫。

“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意思。”

加贺闻言,一脸高兴。“这是禅宗的语言,也就是禅语。据说是‘喝点茶吧’的意思。”

“是这样啊。”

“但这个词原意有些不一样。原来是‘去喝茶’的意思,是在催促对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作为招待的意思使用了。”

“加贺先生不愧是本地人,真熟悉啊。”

加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摆摆手。“我刚到任,是个新参者,这些都是一个熟悉本地的人告诉我的。这里很有意思,光是在街上走走,就会有很多发现,比如烤鸡店的特色是鸡蛋烧。你母亲每天都去水天宫参拜,散步本身也是一种乐趣啊。”

他的话好像和案件无关,却在不知不觉间切入了正题。这大概就是刑警说话的技巧,弘毅深感佩服。

“对了,你想问什么?”加贺说道。今天是弘毅约他出来的。

弘毅喝了口冰咖啡,表示想知道母亲和高町律师之间邮件往来的内容。他坦承自己去问过高町静子,但对方没告诉他。

加贺盯着咖啡杯,默默地听着。弘毅说完后,他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我服了你了。我看起来像是会滔滔不绝地讲办案机密的人?那就不配做刑警了。”

“不是,绝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想多了解母亲生前的生活,又想不到别的方法……但加贺先生您说不定会告诉我以前的事……对不起。”弘毅双手握拳放在膝上,掌心都是汗水。

加贺将咖啡杯放到桌上,脸上浮现出平静的微笑。“我在开玩笑,你不必那么担心。我虽然不能随便将办案机密泄露出去,但有时也会为了办案特意泄露的。”

“啊?”弘毅看着他。

加贺探了探身,将胳膊放到桌上。“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还有个问题,是关于你父母离婚的。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离婚的原因?我已经跟其他刑警说过,应该是性格不合。”

“在你看来,离婚是理所当然的?”

“听说他们离婚时,我并不意外。父亲说是母亲任性地提出来的,但父亲对家里不管不顾,母亲受不了也很正常。”

“原来如此。”

“这怎么了?”

加贺不答反问:“你知道你母亲得到的财产数额吗?”

弘毅有点吃惊。“我完全不知道。”

“哦……”加贺陷入沉思。

“那个……”

“三井峰子女士,你的母亲,”加贺继续说,“最近可能需要钱。当然,她离婚时得到了一些钱,但她好像觉得仅靠那些心里没底。我想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翻译工作不顺利,原来把工作分给她的朋友忽然要去英国。另一个原因你也能想到吧?她认为长孙就要出生,想给你们一点援助。”

弘毅听着听着,一个想法闪现在脑海中。“母亲是跟高町律师咨询关于钱的事情?”

加贺再次拿过咖啡杯。“关于这件事,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总之三井女士好像要再次和清濑直弘先生就财产分配进行交涉。”

“真任性啊。”弘毅不由得皱起眉头,“虽说责任在父亲,但提出离婚的是母亲,既然已经商量好了数额……”

“好了好了。”加贺让他先不要着急,“我已经说了,三井女士的生活发生了很多意外。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三井女士也并不认为自己想交涉便可以着手,而是认为如果有相应的理由,或许是可能的。”

“相应的理由?”

“她发现了婚姻无法维持的新原因,而且是对方的原因,这样就能以精神赔偿为由重新申请财产分配。”

加贺拐弯抹角,弘毅不知所云。但一番思考后,他终于明白了加贺的意思。“您是说我父亲有外遇?”

加贺发现弘毅抬高了嗓门,慌忙环顾四周,又将视线转到弘毅身上。“从你的反应看,你没什么线索吧?”

弘毅摇摇头。“我怎么会想到啊,最近一直没见过父亲。即便真有此事,我也不可能发现。”

“以前呢?你父亲有没有和女人不检点?或者父母有没有因为这种事吵过架?”

“据我所知,一次也没有。父亲不问家事,但不是因为他在外面玩。他是个工作狂,难以想象会有外遇。”

加贺点点头,有点犹豫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然后将屏幕朝向弘毅。“我这样做违反规定,所以请你对看到的东西保密。”

画面上是一个穿正装的年轻女人,看神情好像没发现有人正给她拍照。

“偷拍的?”弘毅问道。

“所以说是违反规定的。”加贺咧嘴一笑,“你对她有印象吗?”

“真漂亮。我没见过。”

“请再仔细看看。没见过吗?”

弘毅再次凝视屏幕。“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可能只是错觉。”他说。

“是吗?”加贺将手机放回口袋。

“那个人是谁?”弘毅问道。

加贺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犹豫,然后说道:“是清濑直弘身边的女人。请不要误会,现在还没确认他们之间是恋爱关系。”

“但您在怀疑吧?怀疑她是我父亲的情人。”

“情人这个称呼有些奇怪,清濑先生现在单身。离婚后他和谁交往是他的自由,前妻也不能因此要求他赔偿。”加贺强调了“离婚后”这个条件,弘毅立刻理解了他的意图。

“如果我父亲在离婚前就开始和那女人交往,说不定我母亲就可以要求他支付精神赔偿金。”

“你的感觉真敏锐。”加贺笑道。

“您偷拍那女人,是由于您认为她和案件有关吧?”弘毅边说边想到一种可能性,“在我父母离婚前,那女人就是我父亲的情人。母亲发现了这一点,所以父亲把母亲杀了?”

加贺端详着弘毅的脸。“你不仅感觉敏锐,推理能力也很棒。”

“请别开玩笑了,是那样吗?”

加贺恢复了严肃,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警察会设想各种可能性,也有人正按你说的这一种进行调查。”

“您怎么认为?也在怀疑我父亲?”

“我?怎么说呢,怎样都无所谓吧。辖区的刑警只是协助警视厅办案而已。”加贺看了看手表,“都已经到这个时间了。对不起,本想跟你多聊一会儿,但我还有事。”他拿着账单站起来。

“让我来付……”

“你还在学习,得节约。”加贺走向柜台。

4

看见直弘从大楼正门走出来,弘毅赶紧缩回脖子,但直弘其实不可能注意路对面的快餐店。

直弘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离开了。平时,他都是走到车站坐电车回家。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女人也从正门走了出来,正是弘毅在等的人。他感到血液瞬间涌上头顶,猛地站起来,磕到了小腿。

他匆匆走出快餐店,跟在女人的后面。她正往车站方向走,幸好没有同伴。

直弘的公司里有个职员弘毅从小就认识。昨晚,他给那人打了电话,询问直弘的近况。对方大概不知道弘毅的意图,一开始说话非常慎重。弘毅着急起来,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我父亲有了情人,是真的吗?”

对方顿时变得语无伦次。“哎呀,那是谣传,谣传而已。那人年轻,长得漂亮,所以大家只是开开玩笑,请不要当真。”

见对方试图掩饰,弘毅紧逼不舍。他表示自己会判断真假,只要告诉他详情就行。

“你要保密啊。”对方提出这一条件,然后道出一个名字——宫本祐理。她从今年四月开始成为直弘的秘书。

弘毅确信,那肯定就是照片上的女人。那个疑似宫本祐理的高个女人正挺直身子快步走着。她步幅很大,弘毅小跑着才能跟上。

终于追到身后,弘毅调整了一下呼吸,叫道:“宫本小姐。”

女人停下脚步,握着挎包背带回过头。一看到弘毅,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弘毅鞠了一躬。“不好意思把你叫住。我是清濑直弘的儿子弘毅。”

她眨眨眼睛。“嗯……”

“我想问件私事,十分钟就行,你有时间吗?”

她内心的波动尽数表现在眼神中。忽然听人这么说,想来无论是谁,情绪都会产生波动。弘毅等着她平静下来。

这并没用太长时间。

“我知道了。”她直视弘毅的眼睛。

走进甘酒横丁不久,清濑直弘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清濑先生。”他回过头,发现加贺正朝自己走来。

“真是奇遇啊。不,或许不仅仅是偶然吧。”

加贺不好意思地笑着挠挠头。“最近您经常来日本桥,这在搜查本部已经传开了。”

“您是说有人跟踪我?”

“请别想得那么夸张。掌握相关人士的行踪,对于调查很重要。”

直弘撇了撇嘴,耸肩道:“您找我有何贵干?”

“有几件事想问您。首先是您经常来日本桥的原因。”

“不回答不行?”

“是不可告人的内容吗?”加贺笑道。

直弘吐了口气。“边走边说可以吗?”

“正如我愿。这里非常适合散步。”

两人并排前行。时值傍晚,已没那么热了,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风铃声。

路过一家卖三味线的商店时,直弘在陈列柜前停下脚步。“听说峰子搬到小传马町是有特别的原因。我听我儿子说了,想知道是什么原因,才来到这里。我想在这里走走,也许能找到。只是我儿子说和我完全无关。”

加贺没有回答,陈列柜的玻璃上映出一张非常忧郁的脸。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清濑先生,您为什么答应和三井峰子女士离婚呢?”

直弘打了个踉跄。“现在有必要说这个?”

“和宫本祐理小姐无关。您不是因为有了她才想离婚,是吧?”

“您想说什么?”

“您如今才重新认识到自己是多么爱三井峰子女士,您的妻子,所以才来这里,想知道妻子曾经如何生活,不对吗?”

直弘缓缓地摇摇头。“我对峰子的感情一直没变,用不着重新认识。离婚对我们来说也是正确的选择。为了确认选择的正确性,我才想知道峰子在做出这个选择后发现了什么。”

加贺边思考边拿出手机。“清濑先生,今晚您有安排吗?”

“今晚?没有。”

“那我们去喝一杯如何?关于三井峰子女士,我有几件事要跟您说。”

弘毅和宫本祐理走进一家自助咖啡馆。他们选择了最偏僻的角落,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他声音低沉,却又足以让对方听清楚。

宫本祐理盯着盛有拿铁咖啡的杯子,答道:“我是他的秘书。”

“我不是问那个。”弘毅探了探身,“我是问你们有没有私人交往。”

宫本祐理抬头,说道:“那是个人隐私,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这让弘毅感到意外。他原以为对方既然乖乖地到这里来,肯定会将实情和盘托出。“我是他儿子,有权知道他的异性关系。”

“那你问你父亲不就好了。”

“他不太可能跟我说实话,所以才问你。”

“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清濑社长应该有他的考虑,我听他的。”

弘毅在桌子下面晃起了左腿,这是他着急时的习惯。宫本祐理对他内心的焦急完全不感兴趣,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

真是一个美女。弘毅在焦急的同时这样想道。她已有了成年女性的沉着,但仔细一看还很年轻,和弘毅应该相差不到十岁。

“警察在怀疑我父亲,可能是他杀了我母亲。如果你是他的情人,你们的关系在离婚前便已开始,我母亲就能要求精神赔偿。他不想支付这笔钱,就杀了我母亲。”

宫本祐理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你不相信自己的父亲吗?”

“不是我,是警察这么想。”

但宫本使劲摇头。“重要的是你的想法。要是你相信自己的父亲,不管别人怎么说,你都不会动摇。”

听到对方劝诫的语气,弘毅不由得咬紧牙关。“那我只能说,我并不相信他。”

宫本竖起双眉。“当真?”

弘毅的表情舒缓下来,说道:“原来你也用这种词啊。”

“这不是重点。是真的吗?你不相信他?”

“我不相信他,或者说我无法相信他。他对家里不管不问,母亲提出离婚时他也没有反省,离婚后又把你放在身边。想让我相信他是不可能的。他连我母亲的葬礼都没参加。”

宫本祐理仰起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怎么了?”弘毅问道。

她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小声说:“不行了,我已经不行了。”

弘毅正要喊她,她已重新坐正,眼神中充满坚毅。

“弘毅,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

“这本来不是我的职责,但我忍不住了,只能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真相?”

“你别说话,听我说。”宫本祐理把咖啡一饮而尽,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5

加贺把直弘带到一家名为松矢的料亭。直弘见招牌上写着“料亭”,还以为是非常讲究的餐厅,但服务员带他们去的不是单间,而是摆着桌子的大厅。

直弘对餐厅的关注仅止于此,因为加贺开始讲述,他全神贯注地聆听。加贺讲的是峰子搬到小传马町的原因。她一直在寻找儿子的消息,以为他的女友怀孕了,便决定留在他们身边,但那只不过是因各种偶然而产生的误会。正像弘毅所说,一切和直弘无关。如果峰子没有被杀,直弘或许会笑她愚蠢。但现在不一样,光是听到这些话,他就感到胸口作痛。

“如何?”加贺把话说完,拿过啤酒杯。

飞啤酒是这家店的一大特色,直弘也点了一杯,但和加贺一样,还一点都没喝。

“我很惊讶,没想到案件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直弘直率地表达感想。

“据律师高町女士说,峰子在离婚时并非没怀疑过您出轨。她好像也想过,如果详细调查,说不定能查出什么。但她最终选择协商解决,因为她迫切地想自立。可后来她又想索要精神赔偿金,我想应该有非常重大的原因。”

“因为儿子有了孩子?原来如此。”直弘喝了口啤酒,“但我并没出轨。”

“听说您公司的人已经开始议论宫本祐理小姐了,三井峰子女士听到传闻也不奇怪。她认为找到了向您索要精神赔偿金的证据。”

直弘轻轻摇了摇头。“真蠢……”

“在您看来或许愚蠢,但对于一般人来说,一个男人刚离婚便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放到身边,总会让人怀疑他们是否已交往很长时间。而且你们确实从很久之前就交往了。问题是你们的关系。既然是男人和女人,周围的人只会想到一种可能。你们该不会有血缘关系吧?”

直弘吃惊地看着加贺。这个日本桥的刑警好像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悠然自得地夹起小菜送到嘴边。

直弘长叹一口气。“果然不出所料。听祐理说起你时,我就猜你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关系。你问她戒指的事情了吧?”

加贺点点头。“宫本小姐左手的戒指是手工制造的,而且不知当说不当说,那还是个外行的作品。戒指和她的打扮并不相称,因此我想可能是很重要的人送的。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戒指,是用五十元硬币锉的吧?”

直弘用指尖挠了一下眉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啊。”

“据说在二十多年前很流行,没钱的男人用这种方法做戒指送给心上人。现在已经没人那么做了,即便做,也会按照无名指的大小,而不是小指。”

“那是送给那孩子母亲的礼物。”

“我已经猜到了。那位女士个子很小吧?手小,手指也细,所以戴在无名指上正好。”

“那时我才二十几岁,也没有钱。”直弘咕咚一声喝下啤酒。

那时还没那么多练歌房,街上遍布可以唱卡拉OK的小酒吧。直弘大学毕业后没找工作,在那种地方打工,工资低得无法想象,但他认为只要年轻能干活,就不用攒钱。

店里有个叫户纪子的女人,比直弘大五岁,离过婚。她不是老板,但负责打理店内一切大小事务,就是所谓的常务妈妈桑。

有一次直弘送喝醉的户纪子回家,两人发生了关系。直弘由此迷上了她,她好像也很爱直弘。

户纪子过生日的那天深夜,打烊之后,直弘拿出了生日礼物——一枚用五十元硬币锉的戒指,并向她求婚。

她感动得流下泪来,连声道谢,还说会一辈子把这个戒指视作宝贝。但那天晚上,直弘并没得到答复。

“明天开始我要回娘家住三天,然后再答复你。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户纪子红肿着眼睛笑道。

此后三天,户纪子都没来店里,第四天也没有出现。代她管理店里事务的酒保告诉直弘,她已经辞职了。

直弘去了她的住处,但已人去楼空。不久,茫然的他收到了她的信,上面没有写寄件人的地址。

户纪子在信里说,直弘向她求婚,她真的很高兴,但不想毁了直弘的前程,只好选择离开。她还激励直弘,说父母好不容易供他上了大学,即便是为了报答父母,他也应该认真寻找自己该走的路。

直弘感到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他这才知道父母多么宠自己,自己又是多么天真。户纪子的信字里行间都充满对直弘的爱,但也可以解释为是对不成熟的人的安慰。

那天之后,直弘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辞掉了夜里的兼职,到一家家政公司当学徒。选择家政公司,是因为他想证明自己什么都能做。

他的判断奏效了。在家政公司学到的专业技术成为他后来创立保洁公司的基础。

“两年前,我在银座的夜总会发现了祐理。我非常吃惊,她长得和户纪子一模一样。更令人吃惊的是,她戴着这枚戒指。”

“当时她也戴着?”加贺问道。

直弘点点头。“我问戒指是哪儿来的,她的回答让我非常意外。她说那是母亲的遗物。她母亲在三年前患胰腺癌去世了。”

你母亲的名字是——话到嘴边,直弘又咽了回去。他要先整理一下思绪。

他又去了几次那家店,每次都指名点祐理,想问出她的身世。她并非总说实话,但她说自己出身于单亲家庭,这一点应该没错。不久,直弘便知道了一个决定性的事实——祐理的出生日期。如果她没说谎,她母亲正是在直弘和户纪子发生关系的那段时期怀上她的。

一天晚上,直弘终于下定决心,对祐理说想跟她单独谈谈。

“我绝无恶意,只是有非常重要的话跟你说,是关于你母亲的。如果没猜错,你母亲叫户纪子,对吗?”

祐理瞪大眼睛问道:“您怎么知道?”

直弘立刻确信了一切,他一阵眩晕,感到难以置信。

夜总会关门后,直弘带祐理去了一家他常去的日本料理店,因为那里有单间。房间里只剩下他们时,直弘跪在榻榻米上,双手伏地,低头行礼,告诉祐理自己便是她的亲生父亲,而且不知道当时户纪子已经怀孕。

“我向她道歉,说让她们娘俩受苦了。她们明显过得很苦,我虽然不知情,但也有责任。如果我成熟一些,户纪子说不定会接受我的求婚。”直弘手拿酒杯说道。

菜陆续端了上来,酒也换成了日本清酒。好像是富山的酒。

“宫本小姐有什么反应?”加贺问道。

“当然很吃惊。她好像难以立刻相信,这也难怪。但她似乎早已感觉到,我并非只是一个中意她的客人。那天我们没怎么说话就分开了,但后来她跟我联系,说要好好谈谈。”

“你们似乎谈得不错。”

“我当时有家庭,不能马上在方方面面都帮祐理,就想暗地里资助她。”

“就在那时,您妻子提出了离婚?”

直弘忽然笑了起来。“真讽刺啊。我从和户纪子的事中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男人要想让女人幸福,就得像牛马一样工作。但峰子的行动又告诉我,仅仅那样也不行。我真是蠢极了。”

“但您倒是可以将祐理留在身边了。”

“我想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因为总不能一直让她在银座工作。我意识到会产生一些奇怪的流言。我想等时机成熟就向大家宣布。本来必须先跟弘毅说的,但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计划全乱了,弘毅好像也越来越讨厌我,根本没法跟他谈这些。”

直弘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一直以来,他都想和儿子一起喝酒,倾听儿子的烦恼,从父亲的角度给他一些建议。但实际上,他们只要一说话就会吵架,根本感受不到父子间的心灵相通。

加贺忽然放下筷子,挺直身子说道:“清濑先生,您通过和三井峰子女士离婚得到了什么吧?”

直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您这话真令人厌烦。”

“我不是故意让您反感的。三井女士误以为儿子的女友怀孕了,便搬到附近,您刚离婚就将祐理叫到身边。离婚后,你们寻求的都是自己的家人,都渴望家人的情感。家人的纽带是扯不断的,清濑先生,您和弘毅也是一家人,这一点您别忘了。”

直弘看着加贺。加贺脸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又拿起筷子。“抱歉,我出言不逊。”

“哪里。”直弘小声说道。这时,他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邮件提示音响了。他说了声“对不起”,取出了手机。

邮件是祐理发来的,标题是“紧急”。直弘慌忙查看,随即发出惊叫声。

祐理是这样写的:

我正和弟弟在一起,要是您能过来,跟我联系。祐理。

加贺见他看着手机一动不动,便问道:“怎么了?”

直弘一言不发地让加贺看了邮件。加贺起初也很惊讶,但立刻笑容满面。

“新家庭好像已经开始了。赶快去吧,我会跟这里的老板娘说明情况的。”

“谢谢。”直弘站起身来。就要离开时,他问道:“加贺先生,您仅仅根据那个戒指,就推断出祐理是我的女儿吗?”直弘心想,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一双惊人的慧眼啊。

加贺调皮地笑道:“实际上,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就猜到了。”

“怎么会?”

“他们很像啊,祐理和弘毅。”

“啊……”

“弘毅也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祐理。”

直弘看着加贺,点头感慨。“我还有一个问题,加贺先生,您的职衔是什么?”

“警部补。”

“您真该当警部啊。”说完,直弘朝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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