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翻译家的朋友

1

三井峰子微笑着,单手端着茶杯。她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微卷的头发自然地拢在后面。

“啊,太好了。”多美子说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峰子笑而不答。

铃声响了,是门铃的声音。多美子回头向门口看去。门开着,她看见有人走了出去。

是峰子,她想。刚才还在面前的峰子走出了房间,必须去追。多美子心下着急,身体却动弹不得。她想站起来,脚却不听使唤。

铃声又响了。她心想,必须帮帮峰子,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必须尽快留住她。

有什么东西压住了多美子的脚,正因为如此她才动不了。她低头一看,发现有人趴在那里,竟是峰子!她的头开始骨碌碌地转动,就要看见她的脸了——

猛地一个痉挛,多美子醒了。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还没写完的文章。最后的部分文字混乱,内容不明。

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趴在桌上睡着了。她遍身冷汗,心跳极快。

铃声又响了,好像不是来自梦境。多美子站起来,将手伸向墙上的对讲机。

她说了一声“喂”,听筒里马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是日本桥警察局的刑警。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

过了两三秒,她才反应过来是警察来了。她想起来了,确实听谁说过,负责那个案件的就是日本桥警察局。

“吉冈女士,吉冈多美子女士。”对方大概听她没有回答,又喊了几句。

“啊,是,请进。”她按下开锁的按钮,挂好话筒。

多美子回到电脑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杯子里的奶茶还剩下约三分之一。她想起打盹前正在喝奶茶,于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完全凉了。

她长出一口气,开始思考刚才的梦。峰子的笑脸还朦朦胧胧地留在脑海中。梦里的峰子好像想告诉她什么,但也许是错觉。她喜欢与灵魂有关的故事,但完全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多美子将胳膊撑在桌子上,按了按额头。轻微的头痛已持续多日,都是因为睡眠不足。案件发生后,她还从没躺在床上好好睡过,最多坐在沙发或椅子上打盹。当她想要躺在床上好好睡觉时,那些令人讨厌的回忆便开始复苏,甚至连打盹都很难。

门铃响了,应该是日本桥的警察上来了。多美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口,通过门镜观察门外。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穿着T恤,外罩短袖衬衫,右手拿着一个纸袋。此人看起来不像警察,但多美子并不觉得可疑。她见过此人,他的确是刑警,只是名字想不起来了。他应该给过她名片,但不知道放到哪里了。

她打开门。刑警微笑着鞠了一躬。

“百忙之中打扰了。”

多美子翻起眼睛看着刑警。

“到底有什么事?那之后已经有几个刑警来问了很多事情。”

她说的“那之后”,是指上次这个刑警问过她之后。接到通知后,最先出现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个刑警。

刑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们非常清楚您会很烦。但每当案件有了新进展,发现了新情况,我们都会和所有案件相关者沟通。为了破案,希望您能配合。”

多美子叹了口气。

“我没说不配合。您想问什么呢?”这时多美子想起来了,这个刑警姓加贺,说起话来温和亲切,让人安心。

“我有很多要问的,在这里站着说恐怕……啊,对了,都说这个好吃,我就买了一些。”加贺递过纸袋。

“给我的?”

“是的,百香果和杏仁豆腐果冻。啊,莫非您不喜欢甜食?”

“那倒不是……”

“那么请收下吧。据说放在冰箱里,能保存相当长的时间。”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多美子接过纸袋。

里面好像放了干冰,盒子冰凉,直沁皮肤。她心想,这个说不定能吃下去。案件发生后,她一直没好好吃过饭,完全没有食欲。

“路对面有家咖啡馆。”加贺说道,“我到那里等您,您能过来一下吗?不会耽搁您太长时间。”

多美子摇摇头,打开门。“要是只说话,在我家里就行。”

“可是……”

“我懒得换衣服,要是出去还得化妆。”她穿着一件毛巾料家居服。由于在家中工作,她平常大都是这副打扮,“我已经过了会在意跟男人独处一室的年纪。请进,只是家里有点乱。”

加贺表情中掠过一丝犹豫,但还是说了句“打扰了”,走了进去。

这是套一室一厅,放着电脑桌,对面是沙发和桌子,没有餐桌。拉门背后是约十一平方米的卧室,那里终究还是不能让别人看的。

多美子让加贺坐在沙发上,走进厨房。她从冰箱里取出大麦茶,倒进两个玻璃杯中,端到桌上。加贺点头道谢。

“心情平静些了吗?”加贺喝了口大麦茶,问道。他的眼神在多美子和电脑之间游走。

“还是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有时会觉得是梦,但这就是现实。一旦确认这个事实,又会伤心难过,想着必须得接受……这些天总是这样。”多美子浅浅一笑,嘲笑着自己的脆弱。

“昨天举行了三井女士的葬礼,您参加了吗?”

多美子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我去上了一炷香。但我本不想去。我没脸见她的家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道歉。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勇气看一眼她的遗像。”

加贺皱起眉头。

“您没必要这么想。以前我就说过,这不是您的错。错的是凶手,是将三井女士杀害的人。”

“但是……”多美子低下头,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您可能会觉得我啰唆,但请让我再确认一下。”加贺说道,“按照最初的约定,您要在七点去三井女士的住处,但六点半左右您打电话将时间改成了八点,没错吧?”

多美子深深叹了口气,心想刑警这种人真是没完没了,这件事不知已经重复多少遍了。

“没错。七点钟我要见一个人,所以推迟了时间。”

加贺打开记事本。“那个必须要见的人是日裔英国人橘耕次。你们在银座的克鲁特西亚珠宝店见面,七点半分开,对吧?然后您直接去了三井女士的公寓,发现了她的遗体。到这里为止,您有什么要纠正的吗?”

“没有,您说得没错。”

她知道警察正在调查自己供词的真伪,因为她听耕次说,警视厅的人找过他。

“我没说我们谈话的内容,他们倒是想打听。”耕次在电话中乐呵呵地说道。见多美子沉默不语,他慌忙用流畅的日语道歉。“对不起,这不是该笑的时候。”他本是日本人,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去了伦敦,入了英国籍。

“那天您和三井要见面的事,都有谁知道?”加贺问道。

“我跟橘说了,没告诉别人。”

加贺点点头,环视四周,视线停在电脑桌上。“那是您的手机?”

“是的。”

“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

多美子拿起手机递给加贺。他说了句“我看一下”,接了过来。他不知何时已戴上白手套。

手机是红色的,是两年前的机型,多美子正想要换新的。樱花花瓣形状的手机链是去年系上的。

加贺说了声“谢谢”,将手机还给多美子。

“这个怎么了?”多美子问道。

“冒昧地问一下,最近三井女士身边有没有人丢手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

“丢手机?没听说过。”

“是吗……”加贺沉吟起来。

“怎么回事?要是有人丢手机,会有什么问题吗?”

加贺没有马上回答,仍在思考。多美子觉得这可能是调查的秘密,不能对一般人讲。然而,他很快便开口说道:“有人用公用电话找过她。”

“啊?”多美子不解。

“有人用公用电话拨打过三井峰子女士的手机,是下午六点四十五分左右,也就是案发前。开始我们对拨打这个电话的人一无所知,但最近查明,此人应该和三井女士比较亲密。有人碰巧听到她接电话,说她没有使用敬语。从对话内容来看,对方好像是把手机落在哪里或者丢了。”加贺一口气说到这里,看着多美子,“到底会是谁呢?您有什么线索吗?”

加贺忽然发问,多美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什么线索。要是查明这件事会怎样呢?”

加贺慢慢往前探身。“我认为,打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为什么?”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有一个事实毋庸置疑,那就是凶手是三井峰子女士自己请到家里的。但凶手不太可能忽然来访,很可能事先便已联系妥当。三井女士原本和您约好七点见面,要是那样,三井女士肯定会说自己没空,婉拒客人来访。但她没那么做,而是将凶手请到家中。我想这很可能是因为您已经联系过她,将约定时间推迟了一个小时。”

加贺条理清晰地说完,看着多美子,又慌忙摆了摆手。“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指责您。”

“嗯,我知道。我承认我改时间和案件的发生有很大关系。”多美子感觉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请继续说。”

加贺咳嗽一声。“可见,凶手是在您打完电话后联系的三井女士。而且在来电列表中,您的电话后面只有那个公用电话的号码。”

多美子恍然大悟。“您说的我非常明白,但我真的没什么线索。”

“请好好想一想,那人和三井峰子女士的关系应该非常亲密。您至少应该从三井女士口中听过一两次那人的名字。”

听加贺语气坚决,多美子看向他。“您为什么那么肯定?即便关系不怎么亲密,有时也会根据对方的情况而不使用敬语啊。我就是那样的。”

“我之所以这么肯定,不仅因为说话的语气。”加贺说道,“我刚才说过,那个公用电话是在下午六点四十五分左右打来的。我们假设对方说想去三井女士家,但三井女士已经和您约好在八点见面。一般人会以没时间为由拒绝对方,她却没这么做。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多美子侧着脑袋。

“只有一个可能,打电话的人那时就在三井女士的公寓附近。您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

忽然被提问,多美子一时有些慌张,但马上便明白过来。“您想说打电话的人知道峰子住在哪里?”

“正是。”加贺满意地点点头,“就连三井女士的前夫和儿子都不知道她搬到了哪里。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小传马町吧?”

“嗯,她说这是inspiration。”

“也就是说,三井女士跟这个地方原本没有任何关系,凶手也不可能是偶然来到这里。因此可以认定,凶手早就知道三井女士住在这里,而且可以不打招呼临时拜访。这样,难道不可以说他们关系很亲密吗?”

刑警的分析很在理。原来调查也一点点地有了进展。多美子心下感叹。“您说的我都懂了。您来找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也无法马上想起什么,能给我一点时间吗?”

“当然,您慢慢想,没关系。前几天我给您的名片您还留着吗?”

见多美子不知如何回答,加贺迅速拿出一张名片放到桌上。“您要是想起什么,就请联系我。”他说着站了起来。

多美子将加贺送到门口。他握住把手,回头说道:“我已经说了,您没必要自责。而且多亏了您,调查速度加快了,案情也清晰起来。”

多美子明白加贺这番话不仅仅是安慰,但她还是无法点头。她转开视线,歪了歪脑袋。

刑警道声“打扰”,走了出去。

2

与多美子至今仍保持联系的大学时代的朋友不多,三井峰子是其中之一。以前她有很多朋友,但她们纷纷结婚生子,联系越来越少。也许那些朋友之间有交流,唯独撇下了单身的多美子。

峰子是结婚较早的一个,而且当时已经怀孕。在她忙着照顾孩子的日子里,她们之间几乎失去了联系。但正因为非常年轻时便怀孕生子,峰子很早便从养育孩子的辛苦中解脱出来。当她的独生子升入小学高年级时,她给多美子打电话的次数多了起来。电话的内容大多是发牢骚,说她无法从生活中得到快乐。多美子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听了却真的生起气来,对多美子说:“你是体会不到我的心情的。”她甚至边哭边说已经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她的丈夫好像对家庭不闻不问,夫妻间的感情已经破裂。

峰子非常羡慕多美子有自己的事业,尤其羡慕她做翻译。这一点多美子能理解,她记得峰子从大学时代起就想以翻译外国民间传说和童话为业。

多美子曾对她说:“那你就做吧。要是有时间,家务不忙时也可以做。”

但峰子非常苦恼,说事情没那么简单。她丈夫反对她工作,即便在家做点副业也不允许。

既然是夫妻间的问题,多美子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听峰子的牢骚。

但最近情况有了转变。峰子开始考虑离婚,契机是她的独生子离家出走。但峰子面临一个难题——离婚后的生计问题。

“你能来帮我吗?”多美子轻松地说道。她经常同时接几项工作,而与她趣味相投的助手辞了职,她正想找人代替。

峰子看起来不太自信。多美子试着让她翻译了一些东西,她都做得很好,几乎没什么问题。多美子询问原因,她说这些年来唯独没放弃过学习。

大概因为生计有了保障,峰子下定决心,不久便向丈夫提出离婚。令人吃惊的是,她丈夫清濑直弘非常干脆地答应了。只是在财产分割时,考虑到直弘的家产,峰子得到的数额相当低。多美子对峰子说应该多要点,峰子只是笑着说:“无所谓,比起钱来,我更想得到自由。”

她开始独自生活时,多美子便决定将翻译的工作分给她。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独自翻译,所以多美子决定在此之前帮助她。能和老朋友做同样的工作,多美子也感到非常高兴。

刚离婚时,峰子暂住在一个朋友位于蒲田的公寓中。大概两个月前,她搬到了日本桥的小传马町。多美子现在还不知道原因。峰子说是inspiration,但多美子认为其中必有缘由,而且绝非坏事。因为峰子每当说起那件事,总是一脸幸福,那里肯定有什么让她期待。多美子认为总有一天峰子会告诉自己,便没有多问。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但一件意外让两人的友情产生了动摇。发生意外的不是峰子,而是多美子。

多美子和橘耕次是在大约一年前认识的。她和出版社的人一起去千鸟渊赏夜樱,一个编辑带上了橘耕次。他比多美子小三岁,也正单身,是影像编导。由于和一家企业签约,他两年前来到了日本。

他们认识不久便相爱了,经常约会,试探彼此的想法,但从未提及结婚或同居。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埋头工作,只在想放松心情时才住在一起。他们都喜欢这样的生活。

但最近,耕次提出了一件让人意外的事。他说想去伦敦发展,希望多美子能一起去。

对于忽然来临的求婚,多美子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很乱。但各种感情交错之后,留下的仍是愉悦与幸福。

她在日本没有需要照顾的家人,也没有长期签约的工作,随时可以和耕次一起离开。她只担心一点,那就是峰子。

峰子相信多美子对她说的那句“在你能够独立翻译之前我会帮你”,才迈出了新人生的第一步。若现在放手不管她,多美子会感到良心不安。

但她也不可能拒绝耕次的求婚。他现在已是她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了。

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考,多美子向峰子说明情况,她觉得峰子应该能理解。

但她想得太单纯了。峰子听后,表情眼看着僵硬起来。

“你说你会帮我,我才决定离婚的……”她语带怨恨。

多美子觉得不能怪峰子。要是换成自己,或许也会生气。不,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担心。

她们有过这么一段不愉快的对话后便分开了,那是三周前的事。后来她们又约了见面,正是六月十日那天。

两人本约在七点见面,但多美子又打去电话改变了时间。因为耕次忽然打来电话说想见她,说自己在银座等她。

多美子来到银座,耕次将她带进一家珠宝店,将一枚钻戒拿到她面前。

耕次说只要多美子喜欢,就只剩下签字了。多美子虽已一把年纪,竟也感动得热泪盈眶。如果旁边没人,她真想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

走出珠宝店,多美子将戒指交给耕次保管,自己乘出租车去了小传马町。这是她第二次去峰子的公寓。她在车里想,先不告诉峰子戒指的事。

到峰子的公寓时离八点还有四五分钟,多美子乘电梯来到四层,按下门铃,但没有反应。她又按了一次,但结果相同。她觉得奇怪,便拧了拧把手,发现门没锁。

她一走进房间,就看见峰子倒在地上。她脑中首先闪过脑中风这个词,因为她爷爷就曾在洗澡时晕倒。

但在查看峰子的脸色时,她发现峰子脖子上有勒痕,随后又看见峰子睁着眼睛。

她用颤抖的手拨通电话报了警。现在,她已完全不记得当时跟警察说了什么。挂断电话后,她来到走廊等待警察到来。可能是警察让她这么做的吧。

警察不久就到了,他们让多美子坐上警车。她原本以为会被送到什么地方,没想到上来一个刑警开始向她提问。起初,多美子完全无法回答,多亏那个刑警非常耐心,她才逐渐平静下来。那个刑警便是加贺。

但讽刺的是,逐渐冷静下来后,多美子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若她没有改变约定时间,峰子也就不会被杀。

几十分钟前的事情开始在多美子脑海中苏醒。她被耕次带到一家珠宝店,收到他送的戒指,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心中幸福无限,完全忘记了别人的存在。但那时,峰子正被凶手勒住脖子,承受着地狱般的痛苦。

悲伤、后悔和自责在多美子心中迅速膨胀,不可收拾。她在加贺面前大喊:“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改变约定的时间……要是我没只顾自己,那么自私……是我,我、我害了峰子。是我的错!”

3

晚上,耕次打来电话,邀她一起出去吃饭。

“对不起,我没有心情。”

“那我买点吃的去你那里。你想吃什么?”

多美子拿着话筒,摇头说道:“今晚算了吧。我没化妆,房间里也很乱。”

“没关系,我担心的是你。你好好吃饭了吗?”

“我吃了,你不用担心。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大概因为多美子语气生硬,耕次不说话了。

“对不起,”她向他道歉,“我也想见你,想见到你,跟你撒娇。要是和你在一起,或许还能忘掉烦恼。”

“那就——”

“但我不能那样。峰子当时一定非常痛苦,我不允许自己逃到你那里。为了一点点幸福的感觉而忘掉峰子,哪怕是一小会儿,我都觉得很卑鄙。”

耕次再次沉默不语。他大概是想体会多美子的心情。

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并未全部说出。她一直认为,如果她那天不去见耕次,峰子就不会被杀。如果她带着这种心情和耕次见面,就无法像以前一样与他交往,甚至可能连快乐的回忆也会变成痛苦。

她不能将这一烦恼告诉他,否则他肯定也会自责。毕竟让多美子改变计划的正是他。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谢谢。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她听到耕次深深叹了口气。

“我恨凶手,恨之入骨。她杀了你的朋友,犯下大罪,而我无法原谅的是他将你伤害成这样。我甚至想杀了他。”

多美子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了按太阳穴。

“求求你,现在不要提‘杀’这个字。”

“啊,对不起……”

“我的痛苦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那么善良……警察问了很多,我都无法回答。我真是没用。”

“你不必因此自责。我觉得答不出来是正常的。”

“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她的好朋友。”

“我也有朋友,但我也并非知道他的全部。都是这样的。”

多美子沉默了。她明白耕次的意思,但这样的说法让她感到难受。

“实际上,今天刑警又来了。”耕次说道,“不是上次那个,是一个姓加贺的。”

“我知道他。我也见过他好几次。”

“他很奇怪吧?还给我带了礼物,是鸡蛋烧。”

“鸡蛋烧?”

“他说是人形町的特产。他给我拿来那种东西,却问我平常吃饭是不是用刀叉,这问题很傻吧?我跟他说,我比一般人还会用筷子。”

“关于案件,他问了你什么吗?”

“首先他问我见没见过峰子,我回答我们三人一起吃过两次饭。他又问我还记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我说细节不记得了,应该是说了我们俩怎么认识之类的。那个刑警说他也想听听。”

“关于我们俩是如何认识的?他为什么打听这个呢?”

“不知道。我问了,但他巧妙地岔开了话题,反正是个很奇怪的人。后来他问我有没有手机,我说当然有,他就要我给他看。”

多美子闻言吃了一惊,想起白天加贺说过的话。

“那你给他看了吗?”

“给了。他还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手机。真奇怪!”

“是啊。”多美子虽这么回答,心中已明白了加贺的目的。加贺怀疑用公用电话和峰子联系的人可能就是凶手,于是想确认耕次有没有丢手机。也就是说,加贺在怀疑耕次。

真愚蠢,多美子心想。在发现峰子的尸体前,她一直和耕次在一起。警察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会知道,耕次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或者是……

加贺是在怀疑多美子,还是认为耕次比多美子早一步到了峰子的房间呢?

的确,多美子跟加贺说过,因为要去伦敦,她和峰子的关系变得尴尬起来。但在一般人看来,这不会成为杀人动机。难道他怀疑多美子另有动机?

多美子对加贺的第一印象并不差。他是一个替别人着想的人,让多美子感觉可以信赖。虽是第一次见面,她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但多美子无法确定他是否也敞开了心扉。或许他只是装成亲切的样子,实则在怀疑多美子的泪水并非出自本意,并用心观察。

“喂,多美子,听见了吗?”耕次喊道。

“啊,嗯,听见了。他还问什么了?”

“就这些。他迅速出现又迅速离开了,有点令人不快。”

“你不必担心,肯定是在确认什么。”

“我觉得也是。”耕次轻松地说道。

“对不起,我有点累,要休息了。”

“啊,对不起,电话打得太久了。你好好休息吧。”

“谢谢。晚安。”

听到耕次说了“晚安”,多美子挂断电话。她放下手机,躺在床上。

多美子在想象将来的日子。会不会有一天悲伤淡去,能够像以前一样与耕次快乐地生活呢?即便如此,峰子的事又该如何了结?她是怎样看待我的?是否该告诉自己多想无益,或者即便不告诉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忘掉呢?

多美子闭上眼睛。她努力想入睡,却没有一丝睡意,只感到头昏昏沉沉的。

“你已经决定了吗?”忽然,耳边响起了峰子的声音,她那张眉头紧锁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很少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是多美子对她说自己打算跟耕次一起去伦敦的时候。

“嗯……我想去。”多美子吞吞吐吐。

“那你的工作呢?翻译怎么办?”

“这……把手头的活干完,可能就不再做了。到了伦敦,也不会再有出版社找我翻译。”

峰子的眼神中出现了困惑,游离不定。

多美子见状慌忙补充道:“当然,你的事情我在考虑。我会给你介绍翻译公司,出版社也会有人帮忙,别担心。”

峰子扭过脸去。“你说会帮我,我才决定离婚的……”

多美子无言以对。

“对不起。”她只能道歉,“我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峰子把手放在额头上说道:“这下麻烦了。早知如此,我应该多要点钱。”她像在自言自语,好像是指离婚时的财产分配。

“没关系,以你现在的水平,应该能找到很多翻译工作,足够支撑一个人的生活。”

峰子闻言冷冷地看着她说道:“别说不负责任的话,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是说真的。”

“好了,我不想指责你。喜欢的人向自己求婚,和朋友的约定一般都会忘掉的。”

“不是那样的。我也感到很抱歉,请你理解。”

“你要是觉得抱歉……”峰子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好了,是我自己不好,原本就不该靠别人,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做。”

“峰子……”

峰子把饮料的钱放到桌子上,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咖啡馆。

那是多美子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峰子。

多美子非常后悔那时没多和峰子说说话。她应该追上峰子多说几句,直到互相理解。峰子是个聪明人,只要有诚意,她肯定会理解。

可此后的两周,这件事一直搁置着。峰子可能已对多美子失望了,而且好不容易要见面,多美子却无法在约定时间赶去,推迟了一个小时。打电话时,峰子只说了一句“那就八点吧,我知道了”。她当时大概很生气。

这一个小时夺去了峰子的生命。

对不起,峰子!案件发生后,多美子说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话。她以后大概会经常这样自言自语。但不管如何道歉,对方都听不到了。

4

一打开玻璃门,闷热的空气便迎面袭来。多美子感到汗水瞬间从毛孔里渗了出来,但她还是穿上拖鞋。她还没心情到外面走动,但整天待在阴暗的空调房中已让她感到不适。即便室外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废气,她还是想离开房间。

已经多久没到阳台上来了?当初选择这套房子,正是因为可以从阳台上俯视小公园。但住进来后,多美子到阳台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洗完的衣服也总是用烘干机烘干或挂在浴室晾干。

她想把胳膊撑在栏杆上,又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栏杆上遍布油污和灰尘。

她回房间取抹布时,手机邮件的提示铃声响了,是耕次发来的,内容如下:

我要开始做回国计划了,你的时间如何?等你回信。

多美子合上手机,叹了口气。耕次一定着急了。若不确定何时回伦敦,就无法确定工作计划。这样的邮件措辞本不应如此柔和,而是该强调事情的紧迫,但耕次没那么做。这正是他的体贴之处。

多美子拿着抹布回到阳台,边擦栏杆边思考耕次的事。她不能总因为耕次对她好便不知好歹,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必须放下峰子的事情。但她如果这样去了伦敦,真的就会万事大吉了?难道不会后悔吗?

栏杆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光泽。她轻轻吐了口气,却无意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公寓走来。是加贺。他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多美子盯着他,而他也忽然抬头看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多美子的房间在三层,或许他是偶然看到的。他朝着多美子微笑,多美子也微微点头致意。

来得正好,多美子心想,要问问他去耕次那里的真实目的。

大约两分钟后,加贺来到房门口。

“今天不是甜食,而是仙贝。”他递过塑料袋。

多美子苦笑。“您调查时总会带礼物吗?”

“啊?不,那倒不是……您不喜欢仙贝吗?”

“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总收您的东西,很不好意思。”多美子接过塑料袋,“请,但房间里还是很乱。”

加贺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将胳膊抱在胸前,好像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

“今天不想出去一下吗?”加贺说道,“我想带您去一个地方。或者这么说更合适一些,是想让您看件东西。”

多美子紧张起来。“去哪儿?”

“您很熟悉的地方,人形町。离三井女士的公寓步行大概十分钟。”

“为什么去那里……”

“去了您就知道了。我在下面等您,别着急,请慢慢准备。”加贺说完便转身走向电梯间。多美子未及回答。

到底要去哪里呢?他想让我看什么?多美子不安地化起妆来。她已很久没有好好化妆了。

她收拾妥当后下楼,加贺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对了,那个您吃了吗?我前几天带来的西式点心。”车一开动,加贺便问道。

“非常好吃。我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但那个味道很清爽。加贺先生,您真会买东西。”多美子发自真心地说道。

“不,这和会不会买东西没关系。您要是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听说您给他带了鸡蛋烧?”

“您已经听说了啊。我不知道该给日裔英国人带什么,最后就带了那个。橘先生没生气吧?”

“没有,就是说这个刑警与众不同。”

“人形町有很多能买到礼物的商店。但刑警给人拿鸡蛋烧,可能多少让人觉得恶心吧。以后我会注意的。”加贺笑了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在水天宫前的路口拐弯时,加贺让司机停下车。在宽阔的单行道对面,大大小小的商店鳞次栉比。他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

不久,他在一家陶瓷器店门前停下脚步,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柳泽商店”。他喊了声“你好”,走了进去。

应声出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染着黄头发,戴着耳坠,裤子上有几个破洞。

“啊,又是加贺先生啊。”女人一脸讨好的笑容。

“对不起,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哎呀,没关系。今天您有何贵干呢?”

看来加贺经常来这家商店,而且并不怎么受欢迎,可能与案件调查相关吧。

“前几天您给我看的东西还有吧?”加贺问道。

“有啊。您都说了让我放好嘛。”

“您能拿出来吗?”

“好啊。”

见女人走进去,加贺回头对多美子说道:“我想让您看一件东西。三井峰子女士在被害前几天来过这家商店买筷子,好像是给谁的礼物。我想让您想想她是给谁买的。”

“筷子?这我怎么会……”

女店员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个细长的盒子。“这样就可以吧?”她说着将盒子递给加贺。

加贺打开盒子,点点头,递到多美子面前。“请看。”

盒中有两双筷子,大的是黑色的,小的涂着朱漆,像是夫妻筷套装。

“如果只凭这些,我还是不知道。”多美子说道。

“您拿起来好好看看,上面有花纹。”

多美子依言拿起筷子,上面的确有细小的花纹。看到花纹时,她吃了一惊。

“如何?”加贺问道,“有樱花花瓣的花纹吧,据说那些银色的花瓣是用天然贝壳做的。”

“这是峰子……”

“据说三井女士来时,这种筷子正好卖完了。”加贺转向女店员,“请您讲讲当时的情况。”

女店员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三井女士以前见过这种筷子,但来买的时候正好缺货,她非常失望地回去了。后来我又订了货,昨天才到……”

女店员还没说完,多美子就感到体内有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了上来。她感到脸颊发烧,泪水随即夺眶而出。

“您明白她要给谁买礼物了吧?”加贺说道。

多美子抿了抿嘴,点点头。“我想,是给我……送给我和他的。”

“樱花对于您和橘先生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回忆,对吧?你们是在千鸟渊相遇的,我记得你们是去那里赏夜樱。”

“您说得对。他感慨说从没见过那么多樱花,因此樱花成了我们幸福的象征。”

“所以您的手机链是樱花瓣形状的,橘先生也一样。”

多美子瞪大了眼睛。“所以您才要求看他的手机啊。”

“当我看到您的手机链时,就觉得三井峰子女士买礼物是要送给您。但如果在没有确证的情况下让您看,一旦不是,就会进一步伤害您。所以我才找橘先生问了很多问题。”

“我还以为您怀疑他呢。”

“如果总被警察纠缠,一般都会这么想。请代我向橘先生转达歉意。”

多美子又看了看筷子。峰子已经原谅了多美子,并打算将这双筷子作为礼物送给即将前往伦敦的两人,让他们到了那边也能想起樱花。

“前几天我给您的百香果和杏仁豆腐果冻,就是三井峰子女士在案件发生前想买的东西。”加贺说道,“我想她原本是想买了和您一起吃。但遗憾的是,那种果冻当时不巧卖完了。”

“果冻……”

“我在西饼店一听说这件事,就觉得三井女士应该是想跟您和好。所以我才想查明她是给谁买的礼物。”

多美子用手背擦去眼泪,看着加贺。“加贺先生,原来您不是在调查案件啊。”

“当然在调查啊,但刑警的工作不止这些。有人会因案件而留下心灵创伤,他们也是受害者。刑警的职责就是寻找能够拯救受害者的线索。”

多美子深深鞠了一躬,眼泪落到了她紧握筷子的手上。

头顶上的风铃响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