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最初涌上来的感觉是掌心被汗水弄得黏糊糊的, 让人感到不适。

然后知觉渐渐复苏,从手指到全身一点点恢复对身体的控制力,像是溺水后刚刚被救上来的人一样, 胸腔忽然想起了这具身体需要呼吸而开始强烈地起伏, 为身体送去生命的燃料。

但还是能感到某些东西确实的失去了, 是存在于世界上所必要的某些东西, 像是天际漂浮不定的流云一般, 一点点消失了踪迹。

乔遇终于睁开了眼。

四周都是一片混沌的灰黑色, 像是雾气在缓缓流动着, 不管往哪个方向去看都望不到尽头。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浑浊的黑雾和乔遇而已, 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五感该是清明的,但就算不提眼前的异状, 气味也好, 声音也好, 乔遇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有一阵阵剧烈的头痛向她袭来。

虽然很老套,乔遇还是尝试着用力掐了自己一下, 在感受到真实的疼痛的同时理解了现状。

啊啊, 她被流放了。

*

过程很模糊,乔遇只记得她在教室晕倒, 在黑暗中似乎有一段漫长的旅程和不太愉快的梦, 最终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真是奇怪的地方。”

她自言自语着, 漫无目的地在这片空间走着,无人回应的声音落在地面上,很快失去了温度。

看来系统没能和她一起过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作为工作人员的它还要帮它不争气的宿主收拾原世界的那堆烂摊子,搞不好还要被上级罚,但怎么样也比来到这种没有前途的地方要好得多。

大概很多人都想象过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情形, 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乔遇知道,这会让人渐渐陷入无法摆脱的慌张。她为摒去那股令人窒息的寂静不得已地自言自语,声音在雾里孤单地回荡着。

“这就是流放啊,长见识了。”

“能回去的话就和系统好好描述一下吧,让它去给它同事们吹吹牛。”

能回去的话。

乔遇心头一紧,稍抿紧了唇。

她之前拜托系统打听了两件事,都是对她最终选择实施计划非常重要的事。

第一件是如果她被流放了的话,满意度的数值是会继续变化还是会就此停下。

这件事并不好打听,毕竟不是每个系统都是找宿主来写书的。但她的系统还是勤勤恳恳地打听来了结果:会继续变化。

这给乔遇带来了一份希冀——就算是她一时被流放了,也仍然存在翻盘的可能性。

虽然目前还没有能从流放归来的先例,但也从来没有人把书的性向都改了不是?

最大的问题还是原作者所写的东西不能更改,包括标题、频道和前二十章。乔遇也能够理解,不经原作者同意就把人家的书原本的内容都改的面目全非,这的确是件很过分的事。

她后面修改的几十章几乎就约等于是写了本新书,现在的乔遇只能祈祷,有那么0.5%喜欢百合的读者会看到后面。

“不知道这里的时间流速是按读者那边来还是按我那边来的……”

对这个神秘的空间一无所知,乔遇无奈地嘟囔着。如果是按照读者世界那边来的话,她在这里等待满意度变化所需的时间会变得更长,但也并不是全没有好处,至少她能回去的时候,林倾那里可能并没有过去多久。

已经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很久,乔遇看看周围的景色,依然一成不变,让她有种她从刚才开始一直在原地踏步的错觉。

心中难免生出些焦躁,随后被她自我安慰着抚平。

“算了算了也只能等着。就算回不去的话——”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摇摇头挥去心中的不安,半强迫地让自己勾起唇角。

“……也没什么。”

找系统打听的第二件事,是她被流放之后,这个世界会怎么处理她。

这件事更好打听些,无论宿主最后结局怎样都不能随宿主而去的系统们像是功成身退的老前辈,在每个闲暇的机会向年轻的系统们长吁短叹,回忆当年的宿主多么意气风发,它们的组合多么所向披靡,最后分别时又是怎样的依依不舍。

而在这些系统里,宿主没能完成任务而导致最终被流放的那些则格外寡言少语,像是失去了最佳伴侣而受到创伤的人。只有最真诚的态度才能听到它们对那并不壮烈的终末讲述一言半句。

‘说是基本上会像宿主正常脱离时那样抹掉宿主的痕迹,但会更干脆——大概就是没有循序渐进的过程了。’

系统说话时情绪很低落,似乎对这个话题有所抵触,但还是忠诚地为宿主提供新的信息。

‘但是但是,我听有个前辈说,我们系统如果努努力的话,能让一个人保留下对宿主的记忆!’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可以帮宿主把林倾——’

‘不用了。’

乔遇回绝的很快,眼里没有半分犹豫,声音平静。

‘那样就很好。’

她在擅自为林倾做决定,她心里很清楚。

但面对这个选择,选择哪边都很难称得上是正确选择,都可说是出于她的自私。

那样的话。

“……要她孤零零地记着一个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人,也太残忍了。”

乔遇闭了闭眼,重新向着无边无际的黑雾迈开脚步,被她的走动冲散的雾气很快像有生命一样席卷过来,蜿蜒粘稠地缠绕着她。

现在这里只有它,能和乔遇作伴。

*

“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冰淇淋再回去?”

“嗯……不了,今天作业有点多。”

“林倾最近总是这么说,陆遥这种一道题写半天的选手都没提作业的事呢!”

“就是因为他太多题不会写,所以才不觉得作业多吧。”

“……弥衣你好过分哦。”

三人彼此笑嘻嘻地打趣着,林倾露出个有些抱歉的笑容,将书本放进书包。

“对不起啦。你们去玩吧。”

“好吧好吧。”

从烨扁扁嘴,挥了挥手作罢,收拾东西的时候又想起件事来,忙喊住正准备离开的林倾。

“诶,我妈说让你们周末来我家吃饭,估计已经和林阿姨说了吧。”

“嗯,我知道了。”

林倾点点头,背上书包向教室外走去,出门前听到身后有同学笑嘻嘻地向从烨打趣。

“你和林倾关系还是那么好啊~”

她心中突然感到烦躁,头都不回地加快脚步走出了教室。

而从烨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调侃那人的小腿上,在对方的嚎声中气哼哼地环起双臂。

“我说了一万次了吧!我和林倾不是那种关系!不——要——再——说了!”

“错了错了我错了……”

男生可怜兮兮地揉揉腿,还有点不死心地打听道。

“那、那如果你没有想法的话,有想法的人是不是可以去试一试……”

他看着面色越来越不善的从烨,说话声音渐渐小下去,战战兢兢往靠窗的座位一指。

“……你看,林倾隔壁的位置也一直是空的,只要找老师说一句的话……”

“不可以。别想了。死心吧。”

从烨凶巴巴地走到了他和座位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三两下就把人赶走了。

“……感觉明天又会有你们新的传闻。”

“烦死了。”

听到弥衣的感叹,从烨暴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回到座位上把东西囫囵塞进书包里,动作很是粗暴。

“空着就让它空着,有什么不好的。”

“那些人又不是没有地方坐,倒要来惦记别人的——”他突然愣了愣,似乎对自己的发言感到疑惑,话语生硬地拐了个弯,“……别人旁边的位置。”

“……”

弥衣没有说话,将视线投向空着的座位,眼中有疑惑一闪而过。

林倾隔壁的位置是什么时候开始空的,是最初她转来时就这样吗?

本该澄明的思绪像是被倒进了一大杯牛奶,变得浑浊起来,无论怎么思考都得不出清晰的答案。

“……算了,去吃冰淇淋吧。”

弥衣说着放弃了思考,和她的两个朋友一起向外走去。

*

周围是一成不变的灰黑色雾气,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总有种眼睛已经坏掉了的错觉,现在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这番景象,甚至可以从雾气的扭曲中看出些趣味——

“不,这还是有点难。”

乔遇从长久的发呆中晃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多久,乔遇无法判断。

这里似乎没有时间的概念,而她的身体也像是超脱了凡人一般,完全没有饥饿或疲惫之类的感觉,如果她愿意的话大概可以一直走下去不需要合眼,但乔遇没有那么做,还是勉强保持着走走歇歇的规律作息。

这段时间里她渐渐开始觉得这里是一片没有边界的区域,也许前进和停下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她还是强忍着疲惫前行——这里主要指的是精神上的疲惫。

在这段旅程中,唯一值得开心的是,她开始能听到一些说话声。

【好过分的书。】

啊,来了。

乔遇停下脚步,安静地抬起头,倾听着从四面八方渐渐响起的声音。

【为什么要这么写?太扯了吧。】

【作者疯了吗?】

【前面好好的后面被改成这个鬼样子,有毛病。】

“嗯,嗯。对不起啦。”

这次的读者好像措辞都比较温和的样子。

乔遇频频点头,仔细地听着,虽然对方听不到也依然一句句做出回应道着歉,直到这波浪潮般的恶语渐渐消失。

她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些话大概出自那本书的读者。

最初听到的时候还很不适应,到现在乔遇已经可以欢迎它那毫无预兆的出现。毕竟这是个时间都不愿意光临的世界,能感受到的一点变化一句话语都是非常珍贵的存在,能证明她在这里又多呆了一段时间。

这可能就是为被流放的宿主播放这些话的神的用意吧,为了让她好好地听听她给那些人造成的伤害,把她放置在无处可逃的舞台上,永无止境的直面她所做的错事。

“继续走吧……”

乔遇迈开僵直的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总要走下去。无论道路的尽头存不存在,有没有人在等她,她总要走下去。

就像候鸟总要飞向温暖的南方。

乔遇也有不顾一切都想要去的地方。

*

中午还热的不可理喻,晚上就下起了雨。

七月底的蝉鸣声很热烈,像是生命末尾的最后呐喊,留给它们的时日不多了,不知道在这场雨之后又有多少蝉死去。

林倾坐在桌前,为自己突然的伤春悲秋而发笑。

她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奇怪。

也许是夏季的错,让她太过疲乏,林倾开始对周边的事物提不起兴趣,像是身上披了一层薄纱,将周边的喜怒哀乐全都隔绝在外,传达不到她的心里。

她只用得体的让人挑不出错的笑容去回应所有人。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不疏离也不会过分亲近,保持着相应的距离,在人际交往上这样便已足够,毕竟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人与人之间总是各取所需。

但总有种异样感如鲠在喉。

仿佛是她曾把目光投向某个人,然后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玻璃上有种破碎开来的错觉。

这场雨下的急,不止是蝉,连花叶也都一并打落,委顿在道路上被泥水冲刷着,不复在枝头上的光彩。

而林倾心中无法捉住也无法释怀的冰冷空洞,是最后的残余花香。

林倾稍打开了窗,深深呼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

好像,好像有谁陪她等过雨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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