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宿主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嗯。”

深夜, 乔遇独自坐在桌前,屋内只有键盘声在回响着。

“不、不然还是再等等,反正现在也还没到那么着急的时候——”

“不行。”

对于系统忧虑重重的关心, 乔遇的回答言简意赅, 但还是停下了打字的动作, 略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我已经贪心地多等了很久了。”

“再这么下去不过是一拖再拖, 粉饰太平罢了, 你我都知道这事总该有个了断的。”

“……”

系统心中苦涩难言, 用像是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可是可是,前二十章不能改的话……都是我没用……”

“说什么呢,没有你帮忙的话, 我不是连我自己写的东西都没法改吗。”

竟然被宿主反过来安慰了,它真是好没用一系统, 系统觉得心里又苦又酸, 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关于乔遇现在在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就是改文。

她想了很多种办法,总是没有能瞒天过海到完美的方法, 全都是治标不治本。

乔遇深知她写出的每一篇文字都是谎言,全部都是用来掩盖最根本上的那一个谎, 而这样总有一天会瞒不下去,越来越多的漏洞无法遮盖,大厦将倾, 她无能为力。

不如她抢先把一切推翻,在废墟里建起新的楼阁。

已经发出去的文本来是没有修改功能的,毕竟对她的评判标准里有ooc这一条,如果能随时修改的话这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系统帮了她很大的忙,它在得知乔遇的意图后不知去做了什么, 总之在前些日子终于有了结果,吭哧吭哧地向乔遇报备:由她续写的那些章节都可以修改了。

但修改的机会只有一次,且原作者留下的前二十章无法修改。

说实话,这真是非常让人头疼的一件事。

乔遇做出改文可行这样的判断,瞄准的已经不是老读者们的满意度,而是可能会来的新读者。

连性向和主角都变了的一篇文,想要得到原读者的谅解几乎是天方夜谭。乔遇没写过百合小说,但她自信能将林倾和她的故事写得比现在的虚假故事更加动人,至少落笔皆是真实。

但无法修改的前二十章,和后面情节的割裂感,这将是乔遇面临着的最大困难。

她的战略能成立的前提是——如果百合频的读者能坚持读到二十章后的话。

再怎么想都没有更好的解法了,乔遇现在的行为可说是一场豪赌。

0.5%,她只要0.5%的满意度就可以。

“宿主……真的不和林倾说一下吗?”

“……”

乔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

“等这件事结束,要我怎么为隐瞒而向她道歉都没关系。”

“但我很怕,我与她越是亲近,就越是心慌。”

一切的准备早在从梦之城回来的那一周就做好了。

但就在她打算实施行动的那一天,她得到了林倾的告白。

于是乔遇的心变得柔软,得到了梦一样的时间,她是林倾的女朋友,她们在众人的祝福下相恋,甚至让她有种被世界爱着的错觉。

她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满足于现状,狠不下心去做这件会引起巨大动荡的事。

但这是不行的,不过是像个绑着定时炸弹的人自欺欺人地把倒计时的声音当做是生命延续的心跳声,那是真实存在的阻碍,乔遇总要面对它。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只是想起林倾的样子都觉得意志开始摇摇欲坠,乔遇咬着牙驱动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动起来。

“和林倾在一起的话,我会很难去想其他事。”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等到那时候。”

“……如果不需要你出手帮我的话,就太好了。”

她对系统说的话渐渐低了下去,含混着语焉不详,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对文章的改写上。

废墟里会开出一朵怎么样的花,乔遇不知道。

但埋下种子,这是只有乔遇能做的事。

*

那是一个阳光很灿烂的午后。

步入夏日后天气总是让人倦怠,就算班级里开了空调仍嫌不够,火力旺盛的高中生们还打开了头顶的风扇,转动着的扇叶发出嗡嗡的声响,为午后本就难熬的第一节 课更添了一份困意。

“乔遇,你是不是要睡着了?”

班主任叹了口气,把靠窗位置正发着呆直愣愣盯著书看的女孩点名喊了起来,她应声看过来,反应有些迟缓地站起身。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真是,你知道我刚才在讲哪里吗?”

“……”

乔遇没有说话,稍稍低下头,重新将视线落在书本上,迟疑地眨了眨眼。

怎么看乔遇都是困得神志不清醒的样子,林倾悄悄坐直身子,指尖轻点着老师刚才讲到的地方,将书本向乔遇那边稍稍推过去。她这份小动作被讲台上的班主任一览无余,他挺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但站着的乔遇却一直没有动静。

林倾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心中突然不受控地狂跳,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从何而来,猛地抬起头,慌慌张张地看向乔遇

乔遇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只是眉宇间微微敛着,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乔遇在有不会写的题时总是这般表情,先是自己苦思冥想好一阵子,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会偷偷抬起眼睛看林倾,确认对方没在忙后才会把题本推到林倾面前,对林倾赧然地笑笑,全然不知道林倾注视了她多久。

但现在,她已经皱了好一会儿的眉,却还没有向林倾看过来。

其他同学和老师也渐渐意识到不对,班里开始窃窃私语,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向乔遇看过来。她身后的从烨早按捺不住,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一遍遍地喊她:“八十七页!你看看林倾也行!醒醒!乔遇!”

班主任也犹疑地从讲台上走了下来,这片空白持续的时间长到不自然,说是困倦未免太过分,而乔遇不是那种会故意不答引起混乱的学生。

“乔遇?怎么了?”

他试探着又喊了一声,这次也是石沉大海。乔遇不动如山地站在那里,目光怔忪,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林倾已经顾不上现在正在上课中了。

她看到乔遇放在桌上的手渐渐用力握成拳,伸手覆在乔遇的手上站起了身,带着无法掩饰的心慌探过身去,颤抖着开口。

“……乔遇……?”

乔遇现在并不好过。

从下午上课开始,她的状况就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她就像一台寿命将尽的老式电视机,眼前的画面逐渐变得粗糙扭曲,偶尔夹杂着黑白噪点,她想揉揉眼睛却发现只是徒劳,渐渐连肢体反应都开始迟钝。

好在她的脑袋还是清醒的,在破损般的电流声中,乔遇勉强辨别出系统断断续续的话,终于理解了现状。

她不能说完全不明白自己身上的异状是因为什么。

整篇文章修改需要的时间不短,她一遍遍地打磨,最终在昨天才敲定了终稿,把修改后的文章交给了系统。

‘你就找个适当的时候,都发出去吧。’

‘……全部?’

‘嗯。’

乔遇那时很认真地点了头,笑的很洒脱。

‘反正反馈来得很快,如果我明天能平安度过的话当然万事大吉,如果不能的话——’

如果不能的话,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喉头涌上一阵苦涩,心却不可思议的平静。

输了吗?

耳边的声声呼唤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雾蒙蒙地像隔着山海,她艰难地分辨出那是老师的声音、从烨的声音,还有弥衣和陆遥,还有——

“……乔遇!”

还有林倾,林倾。

她突然取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已经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只有林倾的脸是清晰的。

乔遇意识到这大概是最后的时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的时候,她对着林倾笑了,看到满脸要哭出来一样表情的女孩子眸中乍然绽出光彩,却让她的心感到清晰的痛意。

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呢。

告别,爱意,安慰,祝福。

不是的,这些都不适合。

乔遇闭了闭眼,胸中有微弱的火苗仍在燃着。

她还没有输的那么彻底,她只是暂时退场。

并不觉得快乐,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悲伤,她只是觉得很平静,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唯一被她故意漏过的……是对林倾的交代。

我将要对你做出非常过分的事。

将来我会后悔也说不定,但在即将实现的现在,我没有怀着任何悔意。

若这个世界中只有你和我,我也许会自私地抱住你让你和我一起陷入泥泞。但现实不是这样。

自私,自我满足,自以为是,我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是我的独断,一切后果也都是我咎由自取。

啊啊,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亲爱的人啊。

我也并不是无所畏惧。

整个世界上,我最怕你因我而生的痛苦。

我想过这件事应该告诉你——本是应该告诉你的,但我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说我要做一件把握不到十分之一的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可能会去个很遥远的地方,我怕你用快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倔强的凝视着我说不要去,那样的话我的决心我的勇气通通都会化成齑粉。

所以我连告别都省略了。

我还没有放弃,但我不想让你等一个不知何时会归来的我。

她心中思绪纷繁,想了很多,很多。

但在最后的时间里,乔遇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温和地轻轻吻了林倾的额头。

然后她在教室里失去意识,视野里陷入一片黑暗,心中最后的念头释然又坚定。

——反正没有你的时间,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

每个人在梦里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就是从高处坠落。

但有时也会在这基础之上增加一些情节或变化,就像现在的林倾正在经历的。

她好像漫无目的地在云端上行走着,林倾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梦境,她透过云团看到脚下是被黄昏覆盖的城市,霓虹伴随着闪烁的喧嚣,真实的让人心惊。

而她单薄的身影立在云端,脚下还算坚实,但往前一步的话——如果就这样往前一步的话。

林倾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试探性地迈开脚步,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视线里影影绰绰,只能看到个单薄的身影,看不清面容。

但莫名让林倾觉得这个人的气息很熟悉,只是手上传来的温度格外冰冷。

见到她停下脚步,对方才放开她,似乎好脾气地对她笑了笑。

然后那人脚下的云团突然散开了。

林倾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个人在下落,她几乎没有思考就奔跑着追随那个人一跃而下,惊惶的尽可能伸长了手。

周围的景象随着她们的下落而不断改变,从温暖的黄昏很快转变成无光的暗夜,原本隐约能听到的烟火喧嚣也渐渐远去,最终化为一片寂静。像是跃入了光照不到的深海,只有她们两个人在永无止境地下沉。

但她还是追不上那个人,就算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伸手,对方总是和她差着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

那样的话,一起坠落也可以——

就在林倾心乱如麻地生出这个决然念头的同时,她腰上忽然一紧,身不由己地高高向上弹起。

她的腰间系着一根绳子。

林倾无计可施,束手无策,周围的景象再次倒转,她重新从黑暗回到光明,现世的温煦降临到她身边,她轻轻巧巧落回云端,再扑到边缘时,只能看到那个身影远远地落下去,向黑暗里,孤独一人。

最后离开了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再也看不到了。

她连对方的面容都看不清,却总有种那人在刚才一直看着她的错觉,那目光温和又柔软,轻易地让她流下了眼泪。

林倾不知道自己在云上发了多久的呆,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夕阳已经开始渐渐落回城市的另一端,她发梢上抖落了金色的光,天空的颜色被深紫色渲染成缤纷柔和的水彩,黑夜从身后缓缓卷来,但只像是浅淡的墨痕,远没有刚才那片黑暗那么可怖。

那里看起来很冷的样子,那【——】会不会觉得难受。

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个念头来,一瞬即逝。林倾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却再也抓不住流云一样消散的什么东西。

景色逐渐混杂成一团,脚下的城市也一点点失去温度化成粉末,有冷彻的风从天际吹来,吹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整个世界只剩下林倾一个人。

林倾终于从梦境中惊醒。

那些语焉不详的繁复梦境顷刻间沦为模糊的残影,梦的碎片来不及扎进记忆里就已经化为乌有,留下“似乎还有点印象”的感觉,几个呼吸间就迅速的消散了。

林倾的太阳穴反复地跳动着带来刺痛,甚至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睡意,索性起身来到窗前拉开了窗帘,望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现在是晚上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只有楼下的路灯和远处楼中零星几点灯光还亮着。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样,不远处的一盏路灯在此时毫无征兆地闪了几下,明明灭灭了好几次,在一次灭下去之后再也没有亮起来。

无人在意,没有声响,但世界上的确有一盏灯,在这里熄灭了。

林倾突然感到酸楚。

她并不明白她这份情绪是从何而来,也许是黑夜天然的会让人伤感,惹人心悸。

明明今天只是普通的一天,明天也是。

她茫然地抬起手,在脸上摸到了一掌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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