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齐您的随身物品

1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天。预计起飞时间十八点三十五分,预计到达时间十九点三十五分,一架由大阪飞往东京的A300客机的客舱内。

“真是悲剧啊。”

小B,也就是藤真由美,一边检查照明系统一边自言自语。现在是下午六点刚过,空姐们正在做起飞前的准备。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没办法啊。这种事有时也会碰上。”

回答她的是小A。

“什么婴儿旅行团,这么无聊的玩意儿谁想出来的!”

小B胖嘟嘟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当然是旅行社想出来的啊。我倒觉得这个点子不错。”

“开玩笑吧?怎么不替我想想。”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乘务长北岛香织从后面走过来。

“小藤啊!”她喊道。

小B喉咙里咕噜一声,马上立正。

“我觉得这对你是很好的锻炼。不管是作为空姐也好,作为未来的母亲也好。这样吧,今天这个婴儿旅行团的任务就全交给你了。”

“啊?太残忍了吧!”

“你给我闭嘴。”香织唾沫星子横飞,“乘客就是乘客,知道吗?你好好干,提升一下身为空姐的责任心。不也能减减肥嘛。”

“唉……”

北岛香织昂首挺胸大步远去。望着她的背影,小B扮了个鬼脸。

婴儿旅行团是某旅行社策划的,是以带婴儿的年轻夫妇为对象的旅游产品。这世上被婴儿绊住没法出门旅游的夫妻还真不少。带着婴儿不仅妨碍出行,还得考虑团友的感受。如果父母家太远,真不知道该把小孩托付给谁。

婴儿旅行团正是面向这种年轻夫妇,专门以带着孩子为前提来设计行程。行程一点都不累,所有休息场所婴儿设施齐备。最厉害的还是全体团员都带着婴儿,这下就完全不用顾忌别人的感受了。

婴儿团一行今天要搭乘小A和小B的飞机。小B一直絮叨个不停,她之前并不知道要接待这样一个团队。

“人类的婴儿最不可爱了!你看看人家熊猫宝宝,绝对比玩具娃娃都可爱!你见过有卖婴儿玩具娃娃的吗?有也肯定卖不出去!讨厌死了!”

小B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容易胡说八道,小A听了笑而不语。

过了六点二十分,乘客陆续开始登机。小A她们站在舱门口迎接。

这次航班的乘客平时以商务人士为主,到了假日游客则占大多数。今天映入乘务员们眼帘的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小A注意到,这些年轻乘客的脸上都有些相似的异样。简单说来,那表情就是困惑、恐惧外加忧郁的混合。

“我真是服了!真的。”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乘客经过空姐们的时候嘴里念叨着。

“哎哟,真是累死了!这趟肯定睡不好觉了。” 跟他同行的一位男士回答。

小A小B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登机的乘客过半时,登机通道的另一端传来一阵响声,像被踩的猫的叫声。这响动还不止一种声音,而是几种哭声混合着,越来越近。

“来了!”小B悲壮地说,“恶魔的呼唤来了!”

不一会儿,普通乘客的后方出现了一面红色的三角旗。仔细看能看到旗子上画着一个卡通婴儿。举旗的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大概就是导游。她容貌端正,但是脸色发绿、双目充血,似乎在诉说着旅程的残酷。

就在她身后,那个团队出现了。

小A至今见过不少带婴儿的乘客。确切地说,执行A300机型的乘务时,一定会有几个乘务组碰上这样的乘客。但是眼前的光景还真是头一遭。

年轻的妈妈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抱着孩子的爸爸。这样的小组不断地登上飞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状况,那些小孩都贴在爸爸身上撕心裂肺地哭。空姐们说着“欢迎光临,本次航班飞往东京”,可惜完全听不到。

“地狱啊,婴儿地狱啊!”

小B郁闷地自言自语。

这些带孩子的家庭一共二十五个。平常总是小心翼翼的他们,组成了团队之后明显变得强势。

即使飞行期间禁烟灯熄灭,他们也会大声抗议:“没看见这儿有小孩嘛!”就算是不禁烟的座位,只要离他们近一点,他们也坚决不许任何人吸烟。被抗议的人起初总想反击,但是让抱小孩的妈妈团那齐刷刷的眼神一瞪,也只能默默地把烟收起来。

小B从北岛香织那儿接下服务婴儿团的任务后,很是艰苦奋斗了一番。她从发热毛巾时起就一直被那些妈妈问换纸尿裤的地方在哪儿、能不能帮忙抱一下孩子什么的。被问多了,她就把“这是您的热毛巾”说成了“这是您的纸尿裤”。后来在小A的提醒下才醒悟过来。

A300机舱尾部卫生间里有换纸尿裤的台子,今天几乎一直有人在用。所以小B必须时常在机舱和卫生间之间狂奔,给妈妈们帮忙。

哭闹的小孩也不止一两个。一个哭就能带动一帮跟着大合唱。每到这时小B就得忙着做鬼脸挨个儿哄。不可思议的是,小B完全是被逼上阵,可那些小鬼对她的鬼脸反应出奇地好。

“真是的,可恶!”小B一边拿着奶瓶冲奶粉,一边抱怨,“凭什么这么倒霉啊我……”

“马上就到东京了,忍忍就过去了。”

“哭得呜呜哇哇的,吵死啦!我决定结婚后坚决不要小孩!”

“可是你跟小孩很合得来嘛!”

小A说着风凉话。

“你净瞎扯!”小B一边还嘴一边狂摇奶瓶。

小A从一个妈妈那里听说,这次旅游主要逛了逛奈良和京都一带。他们坐着大巴悠闲地转了几天。旅行社并没有安排那种赶场似的行程,而是让大伙儿在一个地方慢慢地玩。这个年轻的母亲很开心,说好久没有这么像样地旅游了。

他们的团员基本上都是夫妻加一个婴儿这种组合。也有几家是只有妈妈带着孩子的。估计是孩子差不多大的几个好朋友一块儿来参团。

飞机飞了很久,终于准备着陆了。全体乘客都回到自己的座位,按照指示系好安全带。机舱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刚才还激动地哭闹的孩子们也差不多都睡着了。小A她们也坐到了乘务员席上。

灯光变暗,开始着陆。机体逐渐下降,然后就是一下轻轻的撞击感。引擎声急速降低。

飞机抵达东京羽田机场。小A看了看表,晚上七点三十七分,基本上准点。

空姐们在舱门口列队,送乘客们下飞机。小B来到小A身边,神色疲惫。

“我再也受不了这种事了。”

“你也得到锻炼了,不是吗?”

“你可饶了我吧。”

小B嘴上这么说,可是当婴儿团经过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做了那些哄小孩的鬼脸。

“辛苦了。一路平安。”

小A恭恭敬敬地行礼,目送乘客们远去。抱小孩的一共二十五个人,没有问题。

送走所有乘客之后要检查有没有遗忘的行李物品。七个空姐分工,分别检查行李架、座椅、座椅后背的袋子。

“啊?”小B突然大叫一声。

小A循声望去。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北岛香织也走了过来。

“有人落了东西。”小B回答。

“那得赶紧给人家送过去。落的是什么?”

“是……”

小B结结巴巴的,蹲到了那个座位前。

“到底是什么啊?你快说。”

香织催促着,紧接着便惊讶得合不拢嘴。

小B抱着那个东西,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小A和香织。

“有人落下了小孩。”

之后,小A有好几秒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场的所有空姐都僵在原地,呆望着那用浴巾包裹的一小团东西。

“是个婴儿,”小B重复了一遍,“活的。”

这句话让北岛香织回过神来。

“当然是活的。赶快去追乘客。他们可能还在等行李。”

“明白!”

小B抱着婴儿奔出机舱。身后飞来香织的声音:“你别那么急,别摔着!掉在地上可就坏啦!”

随后香织指示小A也跟过去。

“应该就是刚才那个婴儿团吧。居然能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忘了!”

小A笑了笑,马上去追小B。可是她边跑边纳闷:二十五组人马都下了飞机,应该都把小孩抱走了才对。

登机口外,婴儿团正在点名。小A和小B赶紧过去说明情况。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笑声。

“谁能把自己小孩忘了啊!”有人说。就是刚才那个让小B冲奶粉的妈妈。

“但是大家最好再确认一下……”

小A说着,把婴儿团的小孩们逐个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问自己到底在确认什么呢,忘了小孩,第一个发现的应该是孩子的妈妈啊。

然而所有团员都好好地抱着自己的小孩。婴儿的人数也是二十五,准确无误。

“会不会是其他乘客的孩子?”女导游问。

的确有这个可能性。可是空姐们在登机前早就确认过了:这个航班上只有二十五个婴儿。

被忘在座位上的那个小家伙,此刻正趴在小B胸前美美地睡着,身上还飘着一阵阵奶香。

2

“嗯……”

客舱科长远藤抱着胳膊看着自己的办公桌,那个婴儿正躺在上面。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应该五六个月大。

“这种事可是头一遭啊。”

“那可不。”金田博子主席回答,“老发生就麻烦了。”

“那倒也是……谁发现的?”

“是我。”小B回答。

“又是你啊……”科长皱着眉,“怪事总是少不了你。”

“什么叫怪事?”小B抱起婴儿,鼓了鼓腮帮,“孩子可是无辜的。”

“我们该怎么办?”金田主席发问了。他问一次,远藤科长就沉吟一次。

“广播找人了吧?”

“播过了。”

远藤再次沉吟,一边看着小B怀里的孩子。小A在角落里静静看着,总觉得他眼神中透着股恨意。

“你们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说不定这个孩子不是大阪到东京那班飞机上的乘客的,而是前一班飞机的乘客落下的。”

“那不可能。”乘务长北岛香织说,“我们在接下一班乘客登机之前一定会彻底检查机舱的。那么大的失物怎么可能漏掉!”

“那你说怎么会多一个婴儿!”远藤努着嘴,一脸不快。

“就是不知道才犯难的嘛!”

这事太诡异,科长和香织都有点烦躁。而事件的主人公正天真无邪地和小B玩得不亦乐乎。

“他跟你很玩得来啊。”远藤不耐烦地说,“不会是你一边飞一边生的吧?”

“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好不好。就算是人家,也干不出这种事啊。”

“要是你这可说不准。”

“那个……”

一直沉默的小A开口了。所有目光顿时都集中在她身上。在年轻人中出类拔萃的小A在这些前辈眼里也不可低估。

“是……弃婴吧?”

“弃婴?”远藤瞪圆了眼睛,但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原来如此,这也有可能。不管怎么说,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家长来认领,确实是件怪事。看来应该是故意留在机舱里的。”

“就是说,”金田主席接过话头,“父母把小孩装在包里或者什么其他东西里带上飞机,然后在着陆之前抱出来,留在飞机上。”

“大概是吧。”

“我觉得这不可能。”北岛香织斩钉截铁地说,“要是放在包里这么长时间,孩子肯定得哭出来。而且,把孩子装在包里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不是人干得出来的吧。”

她的意见很有道理。

远藤也连声表示赞同:“你说得也对。”

“遗弃小孩是很重要的线索,咱们得赶紧报警啊。”

“报警我赞成。但是把孩子放在那个冷冰冰的机场警察值班室,我就反对。要是感冒了就麻烦了。”

说这话的是小B。婴儿躺在她怀里正准备酣然入睡。

远藤噘着下嘴唇,一脸郁闷地看着她。

“那你说放哪儿去?失物招领处可不接收。”

“那当然啦。您想什么呢。”

“跟走失的小孩还有点区别……”

“那怎么办……”

远藤不停地摇头,小B一挺胸脯,张大鼻孔。

小A和小B的公寓在离机场大约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新建的八层公寓,去东京市中心也很方便。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个人一起住足够宽敞。

实际上婴儿的总数是二十六,但登机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二十五个孩子。所以只能是有人把孩子藏起来登上了飞机。究竟用的是什么方法呢?

吃过饭,小A坐在餐桌边,一手拿着笔记本准备挑战这个谜题。从浴室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大哭声,哭声还夹杂着小B哄小孩的声音。

之前还说绝对不要小孩来着,小A苦笑着。

那么……

她把能藏起小孩的登机方法一一列在纸上。大概有这么几种:

其一,把孩子装进箱包、纸袋登机。

其二,躲避空姐的视线,混进人群登机。

其三,给婴儿穿上衣服,打扮成幼儿登机。

但是小A随即否定了这些假设。

北岛香织说得对,第一个方法一般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而且一旦孩子大哭起来就完了。第二个方法最简单。但是无论怎么往人群中躲藏掩饰,被发现的可能性都非常高。因为空姐的观察力相当敏锐。第三个方法听上去很有趣,但是把婴儿伪装成幼儿很困难,想不被空姐记住也很困难。

难道还是第一个方法不成?用点药让孩子昏睡过去,再装进袋子什么的……何况,最近的年轻父母真干不出这种事?

不做父母还真不知道啊……小A很少见地有点迷茫了。这时小B抱着婴儿从浴室里出来了。

“哎哟,这个臭小子净给我找麻烦。”

婴儿红通通的,小B也兴奋得满脸潮红。小A把准备好的毛巾递给她。

“是个小男孩?”

小B正在给全身赤裸的婴儿擦身子,小A边看边问。小A觉得婴儿的体积的确很大,如果装进箱包或者袋子,一定是个不小的行李。拎那么大行李登机的乘客应该是没有的。

“还是行不通啊。”她自言自语。

晚上,小A被什么声音惊醒了。

小A不怎么起夜,有机会睡觉就睡得很沉,这是空姐的必备本领。

时钟刚指过三点。拉门的缝隙中透进来一束光。她的房间和客厅只隔一道拉门。

小A从被窝里钻出来,把门拉开几厘米,窥视客厅。她看到了穿着吊带睡衣、披着对襟针织衫的小B的背影。

她正抱着婴儿,一边唱歌一边在客厅里踱步。小A侧耳细听她唱的歌,原来是《孤独先生》。

桌子上放着空奶瓶和纸尿裤的盒子。

小A轻轻拉上门,再次钻进被窝。

3

第二天,新日航客舱乘务员室一阵大骚动。

首先,机场警察派来了负责此案的警官,开始询问小B等人。警官姓金泽,是个四十岁出头、体格健壮的女人。她口齿清楚,提问也切中要害。

“很可能是个弃婴啊。”女警官点点头说,“尽管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被带上飞机的,但是我们也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有没有乘客名单?”

“有。”远藤回答。

“如果是弃婴,那么双亲很可能用了假名。还是先把全体乘客都排查一遍吧。如果再没有线索,就得发动媒体了。不过孩子的父母现在可能正后悔呢,我们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

“明白明白。”远藤应承下来。

之后金泽表示警方可以接收婴儿,这让远藤很是惊喜了一番。可惜这个提议遭到小B的强烈反对,最后决定让她再照顾这孩子一天。今天小B休假。

小B捡了个小孩——这个传言马上随风吹遍了公司的每一个角落,手上没活儿的飞行员充分发挥了八卦的本色,都跑来围观。传言总会被添油加醋,前来围观的飞行员中,每三个就有一个认为那孩子是小B的私生子。

空姐们理所当然地比飞行员闹得更欢。趁着航班之间的空隙,大家你抱一下,我喂点零食什么的,络绎不绝。这孩子几乎成了活吉祥物。不知不觉间,孩子还有了名字,叫B助(助常见于日本男孩的名字。)。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B助的爸妈连影子都还没见着。

下午五点多,机场警察金泽打来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远藤。金田主席叫来小A和小B,说明事情的进展。据说警方已经联系了全体乘客。结果,无一人使用假名,也没找到那孩子的爸妈。

“所以现在警方想通过报纸和电视,向全社会发出通告。因为情况特殊,媒体也很愿意合作的样子。”

“啊?那是要上电视了吗?”小B两眼放光,高高举起B助,“你太棒了,B助!”

这天晚上,B助那粉嫩的小脸就在全国播出了。抱着他的当然是小B。她被记者们包围着,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劲头回应所有采访。

“嗯……腮红要是再重点就好了。”

小B边看自己的出镜画面边评论。她把像样的新闻都录了下来,反复观看。

后来她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回头对小A说:“你也跟我一块儿上就好了。”

小A回答:“没事,反正没我什么事。”

实际上电视台的人曾经建议把抱孩子的人换成小A。空姐在飞机上捡到孩子这件事很有意思,最好能有个像样的空姐出镜——这是台里提出的要求。

“而且电视会把正常画面拉得更扁。”

就因为这句话,远藤被说服了。于是他叫来小A,但小A还是拒绝了。小A觉得为了这种闲事跟小B闹到绝交实在不值得。

“要是他父母能出来认领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玩得差不多了,小B关上了电视。

“父母会不会来不好说,邻居、亲戚看到电视能联系警方就好了。”

“不是父母我可不还孩子。”

小B半开玩笑地说,可她那眼神实在很认真。小A心里一惊。

第二天,小A和小B都休息,想好好睡上一觉,晚点起来。可是早晨八点左右,她们就让电话铃声从被窝里拽了出来。早上负责接电话的都是小A。因为小B刚睡醒的时候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万一太不礼貌把别人惹毛了就不好了。

小A在半睡半醒间接起电话。当得知是机场警察打来的时候,她完全清醒了过来。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她一放下电话,马上奔进小B的房间。

“小B,据说自称孩子母亲的人来了。”

4

跟孩子妈妈的见面安排在新日航接待室。远藤科长、金田主席,以及小A、小B都等在那里。不久,机场警察金泽警部补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出现了。

这女人偏瘦,脸色也不好。可是小A从她的穿着和随身物品看出她的生活水平一定不低。小A想,可能消瘦和憔悴都是这两三天的事。

这女人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小B,准确地说是望向小B怀里的孩子。她急切地走过去,小B倏地站起来,伸出胳膊给她看孩子。

她又走近几步,向着孩子伸出双手。她表情凝重,双唇紧闭。小B伸出双手,慢慢地把小孩交给她。小B双手离开孩子的一瞬间,小A发现她闭了一下眼睛。

谁都没有出声。紧张的空气充满整个房间。

就在此时,婴儿发出了一阵咯咯声,他在笑。所有人都回过神,抬起头。

突然,抱着孩子的女人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阵哭声。

女人名叫山下久子。丈夫在商贸公司工作,目前在德国出差。他们住在神户的一处公寓里。

“我觉得太莫名其妙了。”

对于孩子被扔在飞机里一事,久子如此说道。

“您的孩子什么时候不见的?”小A问。

“两天前。天气很好,我就带着佑介开车去京都玩。就是去了趟厕所的工夫,孩子就不见了。”

婴儿的名字叫佑介。

“在哪儿不见的?”金泽警部补问。

“在元山公园。就是八坂神社旁边那个……下午两点钟左右吧。”

京都……小A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婴儿旅行团也说过他们去了京都和奈良。那么,他们和久子同时在元山公园出现的可能性很高。

“是拐骗吗?”金田主席问金泽警部补。

警部补轻轻点点头答道:“也有这个可能。如果是这样,可能嫌犯在途中中止了计划吧。”之后她又问久子当时孩子穿什么衣服。

“褐色的小熊婴儿服。”久子答道,“是从头连到脚、头上还有熊耳朵那种。”

小A觉得在哪儿见过。

“不管怎样,能找到母亲总是好事。其他的事情就交给警方吧。”

远藤悬着的心放下了。

久子抱着佑介向众人深鞠一躬。

“这次真是太感谢大家了。我以后会报答大家的。”

正当新日航的各位准备还礼的时候,小B突然低沉地说:“报答就免了吧。”

久子满脸疑惑。小B继续说道:“下回要再这么靠不住,我一定给你一巴掌。”

久子愣愣地望着小B的脸,落下一滴眼泪,又缓缓地鞠了一躬。

“果不其然,那个婴儿团还是脱不了干系!”

和众人分别后,小A和小B一起走进机场的咖啡厅,讨论这次事件。

“我觉得也是。他们都去京都了嘛!”

小B边说边迅速往嘴里塞着巧克力甜点。她一遇到无聊、愤怒的事情就开始大吃。

“问题在于那个带孩子登机的人为什么要拐走孩子呢?”

“肯定是因为太可爱了,想自己留下呗。”

小B似乎还没从激动的状态中平静下来。小A一阵苦笑。

“搞不好就犯了大罪了,肯定有什么重大的动机才对。那些婴儿团的团员怎么也不像会拐骗孩子的人啊。”

“我觉得是一时冲动吧。”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这就是重视逻辑的小A和凭感觉行事的小B之间的分歧。

“下起雨来了。”小A看着窗外说,机场跑道渐渐暗下来。“咱们还是回家吧。”

“好啊,我都累了。”

两人站起身来。

付完钱刚要出店门,小A下意识地把手伸向收银台旁边的伞架。她发现了一把很眼熟的雨伞,但她突然发觉自己并没带伞,急忙缩回了手。

“你怎么了?”小B问。

“没事,没什么。只是有点错觉。”

小A说着笑了,突然灵光一闪:说不定小孩是因为某种意外才被拐走的。

“小B,再找家咖啡厅坐坐!”

小A拉着小B的手,飞快地钻进旁边的咖啡厅。

“你干吗呀,慌慌张张的。”

在桌边坐定后,小B一脸疑惑地问。

小A喝了口水开始说话。

“如果我们认为嫌疑人拐走了孩子,就很难想象他的动机。如果这个人并没有拐走孩子的意图,只是碰巧造成了这样一种结果呢?也有可能啊。”

“你别净说我听不懂的。”小B双手按着太阳穴。“总而言之,结论是……”

“我刚才不是伸手去拿伞吗?那个伞架上有把伞跟我的一样。我没带伞却不记得了,一时产生了错觉。这次的案子会不会跟我刚才的情况很相似呢?会不会是在山下久子去厕所的时候有人把孩子抱错了?”

“怎么可能嘛!半路上总会发现的嘛。”

小B的圆眼睁得更大了。

“平时也许会吧。可能当时有些条件正好都凑到一起了,比如衣服一样什么的。”

“但是总会发觉吧?发觉了就放回去呗。”

“没机会抱回去呗。就那样抱错了,又离开了,想着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警察,或者随便扔在哪儿了事。”

“这太过分了吧?”

“就是很过分呀。嫌疑人最后决定把孩子丢在飞机里了。”

“嗯……”小B迟疑着,脸颊红红的,“实在是不可原谅。”

“同感。我有个提议,咱们去一趟婴儿团那个旅行社,见见当时那个导游,问问离开京都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两个孩子的夫妇。”

“当然没问题啦。都到这步了,一定要查清楚!”

小B拍案而起。

机场里就有那个旅行社的分公司。小A和小B通过他们联系到那个导游,约好傍晚见面。女导游叫坂本则子,她对那场婴儿骚动还记忆犹新。

小A先对打扰她表示了歉意,然后跟她确认旅行团是否去过京都的元山公园。

“去过。”则子回答。

“大概几点?”

“大概下午两点多吧。”

跟山下久子所说的时间一致。小A和小B对视了一下。

“之后去了哪里呢?”

“去了大阪的机场。旅行最后一站是四条附近。”

那么,如果抱错了孩子,就只能一直抱到机场了。

“在元山公园是自由活动?”

“是的。”则子点头。

“比如说啊,”小A舔了舔嘴唇,她提问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如果有团员错把别人的孩子抱上了大巴,马上就会被发现吗?”

小A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很怪。

坂本则子的表情凝固了,她盯着小A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说什么?”

“就是说如果有别人的孩子混进了大巴,很快就会被发现吗?”

小A换了个说法。则子似乎终于明白了。

“要是有夫妻俩故意把别人的孩子混进团里,那很可能发现不了。可是怎么可能有人抱错别人的孩子呢?”

“会不会有这种情况:爸爸带着孩子,妈妈单独行动。然后妈妈去了趟厕所,出来后把别人的孩子错认成自己的带上了大巴。”

跟则子见面之前,小A就整理好了这条推理的思路。

“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她遇见她老公的时候就会发现了,不是吗?那不就有两个孩子了嘛。”

“夫妻俩的座位很近吗?”

如果离得很远,就很可能同时抱着孩子而久久不会察觉。

但是则子答得很果断:“很近,夫妻都坐在一起的。”

“是吗……”

也是啊,没必要让夫妻分开坐。小A被说服了。她正准备说出另外一个假设的时候,则子开口了:“可是……”

“可是什么?”小A专注地望着她的嘴唇。

“可是有一种可能。观光大巴靠后的座位很空。有的客人拿那些座位当婴儿床。去元山公园的时候,有些夫妻就把小孩留在车里了。如果是这样,哪对夫妻抱错了孩子还很久没有发觉也的确有可能。”

“就是这样的,肯定是!”小B说。

“但是,”则子很冷静地看着小B,“虽然道理说得通,但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再怎么说,抱错了孩子,很快就能发现的。”

小B也点点头,抱起了双臂。

“犯这种错误的人也太痴呆了。”

“痴呆也好不痴呆也罢,总之这种可能性的存在是不容否定的吧?”

小A又确认了一次,则子眉头微蹙:“可能性的确存在。”

“我请你带的照片带来了吗?”

“带来了。”

则子从包里拿出来一张照片。那是婴儿团的全体合影,所有人都在上面。

小A看了一会儿又把照片交给了小B。她瞥了一眼,“啊”的一声叫出来。

“褐色小熊婴儿服!”

小A也把下巴凑了过来。前排右数第二个,正是一个穿着那件婴儿服的孩子。抱着他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短发女人,旁边站着她丈夫,一个银行职员模样的男人。

“这对夫妇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小A指着他俩问则子。则子想了想回答:“对,我记得。”

“有什么印象比较深的事情吗?”

“嗯……印象啊……”则子微微思考了一下,望向小A。“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在元山公园的时候有这么一件事。刚下大巴的时候,大伙儿都往厕所跑。厕所前面的长椅上躺着个孩子。我抱起孩子望了望四周,然后照片上这个妈妈就从厕所跑出来对我说‘真不好意思’。我提议‘他好像睡得很熟,还是抱到车上去吧’,她回答‘那就麻烦您了’,于是我就把孩子抱上大巴了。”

“就是他!”小B喊出来,“他就是B助!”

小A也重重地点了点头。则子的眉毛不安地耷拉下来。

“那个……我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了……”

小B在面前摇了摇手。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这对夫妻你还记得一些别的特征吗?从京都到大阪的路上我觉得一定有点什么。”

小A继续问。则子歪着头,不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天空。

“我想起来了。那个老公从机场直接去大阪市内了。”

“去大阪了?”

“对。所以最后坐上飞机的应该只有他老婆和孩子。”

“只有老婆和孩子……”

这回轮到小A望天了。

“去大阪肯定是撒谎!”小A边看飞行时间表边说,“很可能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先回东京了。全日空就有下午六点从大阪起飞的航班。可能就是这个。”

“那他老婆带着B助上了我们的飞机咯?”小B喝着兑了开水的烧酒说道。

“不只带了B助,还有一个准备好的差不多大小的娃娃。可能是充气的那种,这类玩具在机场的商店就买得到。”

“降落前把B助的衣服给娃娃穿上。等乘客下飞机的时候就把B助放在其他座位上,自己抱着娃娃出机舱。”

“然后到行李台那里和已经到达的老公会合,把娃娃换成自己的孩子。”

“我们慌慌张张赶到那儿的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调包完了,所以婴儿还是正好二十五个。”

“完美无缺啊。”

“我都不得不佩服。”

“咱们怎么办?”

“那还用说!”小B把烧酒一饮而尽,“绝对不可饶恕!”

5

一到周三,及川早苗就会去家门口的网球教室。结婚两年了,她渐渐感到缺乏运动实在不行,于是一个月前报了网球课。

她是开车去网球教室的。那里有托管婴儿的设施,她很满意。

——那件事似乎没人注意到嘛,暂时可以放心了。

等红绿灯的时候,早苗看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儿子小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老实说,这个星期她心里可真是七上八下的。

前几天那个婴儿找到妈妈了。看到这条新闻,她如释重负,可转念一想,如此一来他们的所作所为会不会被揭发呢?一旦东窗事发,肯定会影响老公升迁。

目前看来,这个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社会总是会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慢慢遗忘。

自己还真是干了件大傻事,事到如今,早苗反省着。

刚到元山公园的时候,夫妻俩打算把小勉留在车里,自己下车参观。可是小勉开始哭闹,老公和雄就把他抱下了车。

之后早苗先去了趟厕所。

早苗去厕所的时候,应该是和雄抱着小勉的。可是她出来的时候,看到导游坂本则子正抱着一个跟小勉穿着同样衣服的婴儿。

她把这个情景解释成老公去厕所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了导游。导游建议先把孩子抱上车。她接受了这个提议。随后她也没管老公,一个人游览了八坂神社。

跟和雄见面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他正抱着小勉。

早苗觉得他应该是有事回了一趟大巴,顺便把孩子抱了下来,便什么都没问,他也什么都没说。

发现抱错了是刚刚开车的时候。早苗想哄困倦的小勉入睡,居然发现有个婴儿正在座椅上睡得香甜。那孩子的衣服和小勉的一样,早苗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搞错了。于是她跟和雄商量了一下。

“只有报警了,”他说,“然后诚恳地向人家道歉。”

可是她不愿意。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别人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抱错都一定会成为笑柄。

他们找遍了机场也没找到一个适合遗弃孩子的地方。于是他们想出了把孩子留在飞机上的主意。这个想法十分大胆。

和雄带着小勉先回了东京。早苗负责在飞机里将婴儿和娃娃调包,然后若无其事地下飞机,再到行李台跟和雄会合,抱回小勉并把娃娃交给和雄——整个计划顺风顺水。后面追上来的空姐也完全没怀疑到自己头上。

总之今后要注意点——早苗再次提醒自己。

一到停车场,早苗把运动包往肩上一挎,抱起小勉走下车。从停车场到楼里要走一段距离,她觉得这是网球教室的一个缺点。

下车只走了几步,前方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戴着圆圆的眼镜,有点胖。

“我是托儿所的工作人员,孩子我来抱吧。”那女子开口道。

早苗没见过此人,但有人帮忙抱小勉她觉得很开心。莫非是什么新服务?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女人说着抱起了小勉,然后向与网球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早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走进旁边的一栋楼。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喂!你要把我的孩子抱到哪儿去!”

早苗慌慌张张地追着女人进了大楼。看到她上了楼,早苗赶紧跟过去。

这栋楼一共六层。女人抱着小勉不停地往上走,走得太快了。早苗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心里纳闷: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太怪了!

终于爬到了顶层。早苗虽然晚了点,但也跟了出来。女人正抱着孩子站在顶层最边上。

“你……究竟是谁?”

女人并没回答她。突然她背朝早苗,把手中的婴儿一下子扔出了围栏外。

“啊!”早苗发出野兽般的尖叫,死死抱住围栏。那个被扔出去的东西正好落在了停车场上,摔得粉碎。丘比娃娃的头也掉了下来。

“啊……原来是个娃娃……”

早苗喃喃自语时,旁边的女人突然扳过她的双肩,让她面朝自己。

紧接着,女人的手飞向她的脸颊。屋顶上回荡起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早苗身后响起婴儿的声音。她转过身,看见一个高个子女人抱着小勉站在那里。

早苗跌跌撞撞地狂奔过去,从女人手里夺过小勉。然后她当场瘫倒,放声号哭。

小B摘下眼镜,走向站在女人身边的小A。“走吧。”

小A点点头,转身离开。下楼的时候,她说:“我可不干第二回了,这种事。”

“我知道啦!”小B带着哭腔回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