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站过夜·杀人之夜

1

九月二日,鹿儿岛的外站过夜。

新日本航空乘务员们在鹿儿岛的住宿地点,就定在离机场搭乘出租车约十分钟车程的K酒店。不仅如此,他们连晚上出去喝酒的地方都差不多决定了:也在酒店里,一家名字和鹿儿岛不沾边的酒吧,名叫“怀基基”。这家酒吧只有一张坐下几个人就稍嫌拥挤的吧台,还有两张可供四人围坐的桌子,可以说几乎毫无特点。若一定要说,那种与都市里截然不同的气氛、莫名其妙的店名,也勉强算一种特色吧。

就在这天晚上,人称“小A”的新日航空姐早濑英子,也在飞行员们邀请之下来到了这家乡土气息浓厚的酒吧。飞行员基本上个个都是海量,或许是他们身上积累的压力很大吧。

“人家好想减肥呢。”

正开门见山直抒胸臆的是跟小A同年入职的藤真美子,人称“小B”。从她的开场白就能了解到,她的体形在空姐里可算稀有动物,而且她圆眼睛,圆脸蛋。“小B”这个外号的由来极为简单,不光因为她总是一天到晚跟小A粘在一起,她那圆得像玻璃弹球(日语中玻璃弹球与英文字母“B”谐音。)一样的身材也是重要原因。

“为什么就是瘦不下来呢?人家连下酒菜都忍着不吃了呀。”

小B豪放地将一大扎啤酒一饮而尽的同时,仰天长叹。

“瘦不下来不也挺好的吗?”

说话的是副机长佐藤。他三十不到,五官轮廓很深,在最受空姐追捧榜中排在头一号。他说:“可别勉强自己哦。”

“可是像小A那种不用勉强也胖不起来的大有人在啊!这不公平嘛!”

“我可是有胃下垂的。”

小A小心翼翼地回答。事实上,她就是不会胖。不管怎么吃,她那小瘦脸从没见变圆的趋势,不费吹灰之力地永远保持着一副端庄的日式美颜。

“胃下垂可是空姐的职业病。”

机长滨中说。他是个长相很普通的男人,有点谢顶,也有些发福。

“多好啊,我怎么就不胃下垂呢?”

“那还不好吗?健健康康的。”

“可是我最近又胖了两公斤呢。”

“怪不得呢,”滨中忽然一脸严肃,“我说怎么今天飞机莫名其妙地有点往一边歪。”

说起新日航第九十八届空姐培训生的AB组合,在公司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两人出名的原因可是完全不同,堪称判若云泥,简直就是钻石和尘土的差距。

首先,小A在入职考试的时候,光履历就让考官惊讶了一把。因为她曾经从东京大学退学。之后的考试成绩再次让考官目瞪口呆。从初试到最终面试,她的成绩简直是鹤立鸡群。不用说,她从培训学校也是以头名身份毕业的,转正之后亦深得飞行员们信赖。公司里有这样一个共识:无论什么工作,只要交给她就没有办不妥的。

但她倒也不属于女强人类型。平常她总是沉默又老实的样子,毫不起眼,隐于人后,却总能突然间一鸣惊人,一切表现得宛如信手拈来。

小B倒是也同样令考官瞠目结舌过。因为她准考证上的照片和真人的差别实在令人震撼。据说,她那出色的修片技术和不择手段也要合格的执着信念,竟让考官生出一丝感动。

入职考试的时候,从初试开始到面试结束,小B没有一次考试不是抓住了上榜的尾巴,不断上演着命悬一线的戏码。后来,有当年面试她的考官说,让她那圆溜溜的眼睛一瞪,好像就不由自主地要往合格栏里盖章,跟着了魔似的。

小B在训练学校的成绩也是倒数第一。

可是她绝对没有因此沮丧不已。她一直记得几年前在电视上看过一部关于空姐培训生的电视剧,“那么毛手毛脚的丫头也能当空姐,那我这样的还不是小菜一碟”,她向来都这么认为。这么自信真是可喜可贺。自她转正,有个理论在公司里传播开来:“无论小B干什么,都一定得给她配上小A才行。”当然,小B本人并不知道。

如此从头到脚全然迥异的两人却匪夷所思地意气相投,除了在职场共事外,两人还是同租一间公寓的室友。是不是能取长补短,这不好说,或许她们在追求对方身上自己所没有的部分吧。总之,今天晚上两个人开开心心地一起在鹿儿岛住了下来。

那个男人进来的时候,这四个人正一边喝酒,一边天上地下地闲扯。除了他们,吧台边上还坐着两个人,酒吧里的客人只有这么多。那人注意到他们,放松了表情走过来。

“刚才多谢了。”

那人走到他们旁边。头发微白的他彬彬有礼地颔首。

四人心生诧异。突然间,小B“哎呀”一声,夸张地大叫起来:“您不是刚才飞机上的乘客嘛!”

“是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人想起来,那人开心一笑,眼角堆起皱纹。对他那鱼尾纹记忆深刻的小A也开口问道:“您也住这家酒店吗?”

“正是。真是很巧啊。”

“机长,这位是今天的航班上的乘客。”小B向滨中介绍。

这位乘客今天在他们的航班上腹痛发作。他看上去年过四十,但身材依然有型。小B当时还说什么银发族熟男真是帅啊,所以现在再见到他实在是难掩喜悦。

“哦,腹痛发作啊?很难受吧。”滨中说道。

“没有没有,这两位小姐帮了很多忙,现在完全没事了。”他边说边砰砰地拍着肚子。

“一起坐吧。”滨中邀请他坐到旁边的座位上。

这个时候,吧台的电话响了起来。穿着红马甲的服务生拿起听筒,然后用手掩住话筒问道:“本间先生在吗?”

刚刚坐下的那个男人站起身来应了一声,起身走向吧台。如此一来,小A得知了他的姓氏。

本间对着电话三言两语说了一番,又向服务生交代了几句,回到桌前。

“老婆一到酒店就说不舒服,睡下了。我又刚犯了腹痛,真是不服老不行啊。她好像好点了,说让我给她弄点吃的上去。”

关于本间的妻子,小A只有粗浅的印象。是个穿着偏白色衣服、身材高大的女人,应该还戴着一副超大的时装眼镜。

“都九点了,差不多饿了吧。”

本间边说边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不一会儿,应该是本间点的三明治做好了,趁着服务生出去送三明治,小B也站起身来。她一直不停地跑厕所,大概是啤酒喝多了。

原本打算一个人喝酒的本间似乎因意外地找到了酒友而显得很高兴,话匣子一下子打开,滔滔不绝起来。大家知道了他是大学的副教授,好像是教心理学的。昨天学校开学,不过离他的课开课还有将近一个星期,所以就带着妻子来九州旅游。

“我老婆的侄子在这儿读研究生,我们也想顺便看看他。”

他边说边将自己的兑水威士忌一饮而尽。

“您的孩子呢?”

小A问道,随手把沾在本间裤子上的脏东西弄掉。她就是这么有女人味。

本间在一阵惶恐过后回答道:“孩子是一个也没有啊。”说着,他眼角耷拉下来,透着满脸的遗憾。

过了一会儿,小B一脸清爽地回来了。

“怎么这么慢呀?”小A问她,她回答说自己回了一趟房间,补了补妆。正因如此,她现在看起来格外地清爽。

“啊,对了,我看见服务生把三明治送上去给本间太太了。就在我们房间旁边。”

“哦……”本间认真地问,“怎么样?她情况怎么样了?”

“我只看见一点而已……看上去挺精神的,好像气色还不错呢。”

“这样啊。”本间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

“要是她一直这么睡下去,这趟旅游可就白来了。这下好了。”

小A觉得他话里话外透着股真实感,好像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遭遇,浪费过这样的旅行机会。

之后的四个小时,几个人就这么一直喝酒,直到时针指向一点的时候才结束。男士们干掉了一瓶威士忌和半打啤酒,小A喝了两小扎啤酒和一杯果汁,小B则喝掉了三大扎啤酒,还去了四趟厕所。

“哎呀,今天晚上真是尽兴啊!”出了电梯各自回房的路上,本间真诚地说。

滨中他们住在下面一层,已经出了电梯。

“托你们的福,今晚我肯定能睡个好觉。”

“我们才是。刚才听您讲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真的很开心。”小A回答。

听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关于心理学的趣闻逸事,小A觉得很长知识,飞行员们也全神贯注地听来着。

“真的很有用呢。”边打哈欠边还礼的小B说。

“那就太好了。希望下次有机会的话还能一起喝酒。”本间说着在自己的房间门前驻足,微微点头。

小A和小B也站定了,向他报以微笑。

“那回头见。”

“晚安。”

两个人朝自己房间走去。背后响起了门锁打开的声音。

小A和小B住的是双人间,从本间夫妇的房间数过来是第四间。小B费劲地掏出钥匙打开门。

她们听到巨大的喊叫声也正是此时。小A一时间没听清喊的是什么,但可以判断出是本间的声音。他房门半开着,小A与小B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

2

“所以说,你们两位是第二发现人喽?”

鹿儿岛县警望月比较着眼前两人的长相说。望月三十五岁左右,头发三七分,戴金丝边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一副银行职员的模样。

“是的。”小B拍着胸脯说,“你问吧,问什么都行。”

“也没那么多可问的。”望月小声说道,又问了问她们和本间的关系。小A把他们相识的经过一直到在酒吧喝酒的事情,按照顺序一一解释给他听。刑警看她的眼神逐渐发生了变化。

“哦,你是空姐对吧。怪不得……”

“我也是。”小B接道,“看不出来吧,其实我也是空姐。”

望月闻言看了她一眼,停了一会儿,说道:“啊?原来如此啊。”

他似乎找到了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

小A听到本间的喊声冲进他房间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直挺挺摊在床上的女人,还有正拼命摇晃着那女人的本间。随着他不停的摇晃,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脚也不停地摇摆着。小A本想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走过去就立刻明白了眼前的事态。因为那女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活气。她想立刻打电话给前台,刚准备拿起听筒的时候,小B已经当场晕倒。

警方是十五分钟之后到达现场的。已经从晕厥中重新振作起来的小B兴奋道:“太厉害啦!简直就跟刑侦剧一样嘛!”

正如她形容的那样,警方的侦查人员和鉴定人员已经开始一丝不苟地现场勘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刑警望月就是侦查人员之一。他和年轻的搭档一起负责询问相关人员,小A等人也被要求接受询问,就在案发现场隔壁的房间进行。

“就是说,你们一点钟刚过就在本间房门口跟他分开,之后马上听到了惨叫声,然后赶到房间,得知发生了案件……是这样吗?”

“是的。”小A和小B异口同声地回答。

“之后你就跟前台联系,然后和本间一起在走廊上等经理。跟他说明情况以后,你们让他报了警……没错吧?”

“没错。”小A回答得毫不含糊。她得知案发之后立刻离开了房间,就是觉得应该尽量不动现场任何东西。

“完全没问题是吧?”望月又对小B强调了一遍。

她一脸平静地回答:“那个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等着呢。”

她撒谎了。说“等着”真是好听多了,其实就是晕得不省人事。

“发现案发前后,你们俩有没有见到过其他人出现?比如说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人什么的。”

望月并没有指定谁来回答,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摇摇头。九月的工作日里,来入住的客人很少,况且又是半夜三更。所以警察也点头道:“哦,这也的确有可能。”

“那个……”小A诚惶诚恐地问道,“本间先生的夫人到底还是为人所杀害的是吗?”话说出口,她顿时觉得用这种尊敬的语气有点别扭。

警察倒是没注意到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回答道:“可能是吧。”

“死因是什么啊?”小B问,“果然还是被人用刀什么的捅死的吧?”

“刀?”警察一头雾水,“不是。都没什么出血的迹象啊。”

“是这么回事吗……”

“死因是窒息。被人勒住了脖子。”

小B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吐了吐舌头。

询问结束,两个人走出房间,看到走廊上有一大群男人正因什么事而乱作一团。她俩千辛万苦冲出人群来到自己房间门口,滨中和佐藤两人正一脸困倦地等着她俩。

“这事挺麻烦的吧?”佐藤担心地看着她们说,“听说小B还晕倒了。”

“我才没晕!”小B气鼓鼓地回答,“我在房间等着呢。”

小A向滨中讲述了大致经过。

“那么应该不会影响明天的飞行喽?”滨中的回答还是从本职工作的角度出发。

“我觉得大概没问题吧。”

“嗯,话说回来你们是案件的关系人,但我估计不会有什么麻烦的,要是有事一定跟我联络。”

两个人一边点头一边答应。

机长他们离开后,小A和小B进了房间。

“太厉害了!”小B马上感叹道,“这种事我可是头一回遇见,现在心脏还狂跳呢!”

“我可是吓死了!”小A坐进沙发。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尸体,而且还是他杀。直到前一刻她还身处紧张之中,连体会恐惧感的机会都没有。

“杀人案什么的只有电视剧里才见得到吧。不过该发生的时候总是会发生的,你说是不是?太好了,这下回去能跟大伙儿狠狠八卦了。”

小B兴奋地闹着,那语气好像碰到了什么好事一样,完全看不出来她刚才还晕倒来着。早有传闻说她之所以被录用,靠的就是这种出类拔萃的乐天性格。

“对了,”跟小B完全不同,小A眉头微蹙道,“到底是谁杀了他老婆呢?”

“那些警察说了,她的皮包让人给偷了。”小B有偷听别人悄悄话的绝活儿,“所以说,应该是抢劫吧。”

“可是为什么盯上了本间的老婆呢?有那么多房间呢。”

“绝对是偶然啦。他老婆倒霉呗!”小B简单总结道。

“可是,”小A把头一歪,“那可是双人房啊。难道强盗没考虑过房间里可能有两个人吗?”

“那个强盗肯定早就盯上她了。等她老公一出门,马上冲进去。”

“怎么冲啊?门可是锁着的。”

这家酒店的房门用的是那种一关门就会锁上的自动锁。

“那……那就是做了什么手脚。”

“什么手脚是指……”

“就是……哎呀,有很多可能啦。这种事情什么可能性都有嘛。”

小A并未释然,可是这么讨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决定先洗个澡。就在她换上拖鞋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开始在脑海里萦绕不去:为什么本间的太太穿着高跟鞋呢?普通人进了房间都会脱鞋放松一下,这难道不是本能吗?何况本间之前还提到过他太太身体不适。

“啊,我真是太期待明天的到来了!我一定得跟大伙儿说这件事。小A,我晕倒的事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小B脱下高跟鞋随手一丢,然后就骨碌碌滚到床上,睡下了。

3

第二天早上九点,枕边响起电话铃声。小A一接,耳边传来一阵叽里咕噜听不清楚的声音,不像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小A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转念一想,这不是刑警望月嘛。电话似乎是从前台打来的。他说想再进行一次询问。

见面地点在酒店大堂。小A和小B一起下来,见到了等在那里的望月。和昨天一样,他还带着那个年轻的搭档。不知是不是整晚没睡,他眼中布满血丝。

“真是辛苦了。”他边说边微微鞠躬,不过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我们得确认一下最后一个见到本间夫人的是谁。”刑警翻开记事本,边用圆珠笔挠头边开始问话,“根据我们的调查,九点左右的时候本间曾经让酒吧服务生送三明治到房间去。这事你们知道吧?”

两人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听说那个时候这位藤小姐曾经路过房门口,是不是?”刑警问小B。

“嗯,对啊。这么说我就算是最后一个见过他老婆的人啦?”小B双眼闪闪发光,提高了嗓音,好像因得知自己是重要证人而特别高兴。

“是你和那个服务生。我是想来确认一下那个服务生的记忆准不准确。”

“就包在我身上吧!”小B拍着胸脯保证,“我对记忆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啊……”刑警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随即开始提问,“首先,你经过的时候本间太太都做了些什么?”

“做了些什么……就是接过了三明治呗。”

“在门口?”

“对。门开得不大,好像是从门缝里接过去的。”

“她穿的什么衣服?”

“这个嘛……我觉得是偏白色的连衣裙。”

“她说了什么没有?”

“这我可没听见。”

“嗯。”刑警喘了口气之后点了点头,可能觉得她的口供和服务生是一致的吧,“那个时候走廊里没有其他人?”

“没有。”

“这样啊。”望月点了两三下头就把记事本收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这样就完啦?”小B一副不满的模样。

“调查之后你们都掌握了些什么情况?”小A问道。

望月轻轻摇了摇头说:“什么都没掌握到。除了本间夫人被杀了之外。”

“案发时间什么的呢?”

望月耸耸肩回答:“现在只知道应该是九点左右最后一次现身之后。”

在酒店的餐厅吃完稍有点晚的早餐时,一个自称是本间夫人侄子的人过来跟小A她们搭讪。她俩刚刚饱餐了一套分量十足的美式套餐,正准备叫上一杯咖啡,那人就出现了。他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在男人中个子并不算高,肤色偏白皙,从短袖衬衫中露出的双臂也十分纤瘦。

“看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那人说道,声音又尖又高。他叫田边秀一,据说是本间夫人唯一的亲戚。“我跟我姑姑本来打算今天见面的。谁知道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太震惊了。”秀一神经质地皱了皱眉。

“你见过本间先生了吗?”

被小A一问,他柔弱地点点头说:“刚才见到了。我姑父大概也没想到一场旅行会变成这样吧。更无奈的是,一直被警察问来问去的,连害怕都来不及。”

“警察?”小A又问,“田边先生你也被警察叫去了?”

“是的,今天一大早就被叫来了。我就是在那儿见到姑父的。”

“警察都问你什么了?”小B发挥围观群众本色问道。

“问了好多。”秀一回答,“还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突兀而响亮的喊声令全餐厅侧目。小B急忙掩住了嘴。

“为什么你会被问到?”小A小心翼翼地问。她对这种事情很好奇,但不好兴冲冲地问。

但这似乎并没有伤害到秀一,他沉着地开口应答。“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这酒店的门都是自动锁,按理说我姑姑和姑父的房间应该是百分之百上了锁的。所以说,要是犯人想进房间,必须得让姑姑来开门,因此十有八九是熟人作案。”

“那田边先生你有不在场证明吗?”小B问道。

这个时候她的粗神经显得弥足珍贵。

“他们问我的是从九点到凌晨一点。不巧的是,我只能证明九点半以后。因为昨晚我去了朋友家,九点半左右才到。”

“还是挺过分的。连自己人都怀疑。”

小A觉得如果自己是警察,估计不会怀疑眼前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太柔弱了,要是他去勒别人的脖子,大概会反过来被人勒死。

“而且还要考虑动机问题嘛。”

秀一闻言,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寂寞的苦笑:“我也这么认为。但换个角度来想,突然发现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动机。”

“难道说牵扯到巨额人寿保险什么的?”小B提出谁都能想到的问题。

田边继续苦笑着说:“我姑姑去世了我一点钱都捞不着,而且正好相反。”

“相反?你还能损失什么钱吗?”

“不是不是。也许说相反有点不恰当……其实并不是说姑姑去世了我就能有钱进账,而是她活着的话我就得不停地掏钱出来。”

小B惊讶得说不出话,她沉默的时候代表脑袋里正一团糨糊。

小A代她问道:“就是说,本间夫人在花你的钱?”

“正是。”秀一点头,“实际上,我父亲,也就是我姑姑的哥哥,去世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大笔遗产。但是在遗书中,他委托姑姑在我成人之前代为管理这笔遗产。所以至今为止,这笔遗产一直在姑姑手上。到最近我才知道这些钱少了好多,好像是姑姑拿去投资股票了。”

“那她是擅自使用的吗?”

“虽说是擅自吧,但怎么都是自己人的钱。我觉得姑姑没什么罪恶感。我曾经要求她停手,她就说反正都是为了我、到时候准能分文不少地还给我什么的,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遗产的的确确在逐渐减少。所以从警方的角度看来,我就有动机了。”

他的语气实在太冷静,简直不像是在说他自己。

“不好意思,我想问问田边先生昨晚去的朋友家到这里大概有多远?”

听了小A的提问,田边想了一想,回答说:“车开得快点的话二十分钟吧。”

“那肯定没问题啦。”

说话的是小B。“人家最后见到本间夫人的时候都九点多了嘛。要是先杀了人再在九点半赶到朋友家几乎是不可能的嘛。”

“真是这样吗?”

看到秀一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小B拍了拍胸脯说:“我可是证人哦!绝对没错!”

4

“太走运啦!”小B开心地拍着手。

因为需要协助警方调查,她们当天的飞行任务由别的空姐来代班了。这是鹿儿岛县警方提出的要求。

跟望月约在了晚上见面,所以她们有充足的时间在附近观光。遇上这种事,估计谁都觉得走运吧。不过普通人在这个时候或许没有心情活蹦乱跳地到处玩。小A和小B一会儿逛逛街上的土特产店,一会儿又光顾一下导游手册上推介的“享受本地特色菜肴请到××店,只需一千三百元即可尽情品尝”的餐馆,反正两人好好享受了一番旅游的心情。其实实际情况是小B马不停蹄地东逛西逛,小A在后面拼命地追着她跑。

如此这般充分地利用时间之后,该去见刑警望月了。

“实在过意不去,一趟趟地麻烦你们。”

望月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小B笑嘻嘻地看着他。既不用上班又能发挥她爱八卦的本色,小B开心得不得了。

“其实让你们等到晚上也是有原因的。”

刑警卖了个关子。晚上的调查跟早上一样,都在酒店的大堂进行。小B本来幻想着约在餐厅附近,好在警方还没她想的那么随便。

“其实我是想等解剖结果出来。”

“结果怎么样?”小A认真地问。

“这个咱们稍后再谈。”望月慎重地掏出笔记本,问道,“你们俩昨天晚上在酒吧喝酒是从八点左右一直到凌晨一点刚过,对吧?”

“对。”两人异口同声。

“本间先生快九点的时候才来,然后跟你们喝到最后……”

“没错。”小A接道。

“你都知道的事就别问啦。”小B说。

望月清了清嗓子。

“我想问的是,本间是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还是中间去过哪里?”

小A“啊”了一声,说道:“这我倒不记得。”

“人家可记得!”

小B鼻子里直出粗气。她自信爆棚的时候总是这样。

“本间先生一次也没离开过。我总是跑厕所,而本间先生却一趟厕所都不去,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她的说法倒是证明帮人加深记忆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但望月似乎不大认同,追问道:“真的吗?比如九点半到十点左右,他连一时半刻都没离开过?”

小B回答:“没离开过。我的记忆绝对正确。”她表示完全不吃这套。

“这样啊……”望月说。

小A看他垂头丧气,仰脸问道:“那个……难道本间先生成了怀疑对象?”

他回望着她的眼睛。“是的,”他回答,“说白了我们就是在怀疑他。”

“你说的九点半到十点是指……”

“就是推断的死亡时间。”望月说,“解剖结果显示,本间夫人胃里残留着没消化完的三明治。我们检测了这些三明治,判断应该是吃下去三十分钟的样子。”

“哎哟,这就没辙了。”小B轻描淡写地说,“本间先生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所以说,”刑警看着两人的目光似乎在求救,“你们再好好想想行不行?他真的一会儿都没离开过?”

“他的动机是什么?”小A追问,完全忽视了刑警的提问,“我们问过田边秀一他被怀疑的理由了。”

“一样。本间夫人投进股票的钱不只是田边的遗产,还有她自己从父母那儿继承的财产。按理说,后一种情况下,她用的是自己的钱,别人根本无话可说,但从本间的角度,他大概想在那些财产被花光之前据为己有。”

“但是人家可有不在场证明哦!”小B很难缠。

“对了,这么说来,”小A好像想起了什么,“如果推测死亡时间是九点半到十点之间,那田边的不在场证明也能成立咯?”

“就是说嘛。”望月脸上写满了烦恼,“他也是无懈可击!”

“这回可走投无路了。”

小B嗫嚅着,刑警除了狠狠瞪她一眼之外无计可施。

“是他们的调查方法太差劲了。”

穿着吊带裙的小B盘腿往床上一坐,边用吹风机嗡嗡地吹着头发边说。聊天的空当,她还把手伸进薯片袋。

“谁说想减肥来着。”小A自言自语。

“你不觉得他们直接定性为熟人作案很不妥吗?不是还有个被偷走的皮包嘛。”

“那也有可能是凶手的障眼法啊。”

“你都说了只是有可能而已嘛。”

小B的话里透着点赌气的意思。小A非常清楚她为什么是这种态度:八成是因为那个浪漫银发熟男本间和瘦弱男田边都很合她的口味。

“但是房间进不去啊。”

“所以说……肯定做了什么手脚嘛!”

又绕回昨晚的讨论了。小B强词夺理的时候就会说得模棱两可,像“做了什么手脚”或者“有好多可能性”之类的。

“总之整个调查又回到原点了呗。”

小B咔嚓咔嚓地嚼着薯片说。薯片渣落了一床。

“你啊,吃相太难看了。”小A绷着脸说。

“这算什么,无所谓啦。”小B说着开始用手掸薯片渣。细碎的渣子簌簌地落到地板上。

小A的思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这很像后槽牙的牙缝卡着鱼刺的感觉。用舌尖能舔到,似乎随时可以把它弄出来,一时半会儿又做不到。这根让人心烦意乱的鱼刺连牙签都无能为力。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你怎么了,小A?肚子疼啊?”

永远无忧无虑的小B并不知道,人在思考的时候面孔有时会显得扭曲。

“我求你了,稍微安静一会儿。”

小A紧抱着枕头拼命想理出头绪,薯片渣、垃圾、面包渣……

她问无所事事的小B:“对了,你最后一次看到本间夫人的时候,她戴眼镜了吗?”

“啊?眼镜?”

小B望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对啊,她应该戴着眼镜,很大很大的那种。”

小A立即奔向电话。

她脑中豁然开朗。

5

第二天一早,在酒店的餐厅。

穿着浅灰色西装的本间正吃着早饭。他看到小A她们,微微抬了抬手。两个女孩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这回真给你们惹了不少麻烦。”他特意站起身来,给她俩鞠了一躬。

“哪里,本间先生才辛苦呢。”

听小A这么说,他连连说不,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我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今天回家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您又要坐我们的航班啦。我们一会儿就要执行乘务了。”

听小B这么一说,本间显得很高兴。

“那我太幸运了。本来孤身一人心情很沉重。”

“我们会服务得很周到的!”

小B的话说得很怪。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小A看着他问,“尊夫人眼睛不太好吗?比如说近视什么的。”

“没有啊。”本间摇了摇头,“她的视力算不错了,况且也没到老花眼的岁数。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小A也摇摇头,“我只是想不通。夫人倒下的时候不是戴着眼镜吗?在房间里戴眼镜挺奇怪的。”

一瞬间,小A似乎察觉到有一丝锐利的目光从本间眼中闪过,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总之本间立刻恢复了平静。

“这样啊。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我老婆喜欢平光眼镜,平常在家里也一直戴着。”

“哦,”小A也点头表示同意,“可能有的人就是有这种习惯吧。”

不久,她们俩该出发了。小A对本间说:“那我们先失陪了。”

本间报以微笑:“那咱们飞机上见。”

她们到了鹿儿岛机场,望月早已等候多时。跟初次见面时相比,他头发凌乱,透着股疲惫,但气色还不错。

“昨晚那事,我们在机场附近搜查了,但没什么发现。现在正在东京那边搜查。”

“来得及吗?”小B半信半疑地问,“东京可大得很。”

“努力就来得及!”望月重重地点头。

小A她们需要在出发前一个小时做好飞行准备,出发前五十分钟到调度室跟飞行员开准备会,起飞前三十分钟左右登机检查客舱。

“到底来不来得及啊?”

小B一边检查阅读灯,一边担心着。那口气似乎很不相信望月他们的能力。

“他不是说了嘛,努力就来得及。”

“哼,”小B鼻子里出气,“说大话谁不会啊。”

小A从客舱望向候机厅,思考着。问题并不在于是否来得及,而在于能不能找到那家店。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时间一秒秒地流逝,真相被淹没于茫茫黑暗中的可能性剧增。如果警方今天无法找到那个东西,那很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了。

“还有十五分钟哦。”小B说。

乘客登机的时间到了。小A站在舷梯上等待乘客,她有些紧张。

暑假刚刚结束,乘客依旧寥寥,几乎都是裹着西装的商务人士,他们习惯了飞机也习惯了空姐。夏天的那些游客里,有时会有老人让空姐帮忙拍照留念什么的。可是这些商务人士上了飞机,只关心能看完多少资料。空姐似乎都成了透明的。

招呼好这些长着千篇一律疲劳面孔的男人之后,小A的目光落在一个正从候机厅信步而来的男人身上。那人注意到她,轻轻地扬起了手。认出那人就是本间的时候,她深深地感到失望。

——果然还是没找到啊。或者本间根本就不是凶手?

昨晚,她看到小B掉了一地的薯片渣后,想到了一件事情——本间刚进酒吧时,她随手帮他弄掉沾在裤子上的脏东西。那时她并没有多想,可是昨晚她发现那脏东西是面包渣。

那么,为什么他身上会有面包渣?

按常规思考,可能是他进酒吧之前吃了面包。那吃面包的只有他自己吗?他太太不舒服所以没吃?

小A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本间夫人的胃里残留着没消化的三明治,但并不一定就是服务生送去的那个。提前准备好另一个三明治,让她吃下去再将她杀害也完全说得通。比如,可以假设这样的情况:

到了酒店不久,大概八点多,本间和他太太一起吃了自带的三明治。三十分钟之后,他就杀了她。本间太太连脱鞋放松的工夫都没有就遇害了。

杀人后,本间去了酒吧,先制造不在场证明,再让服务生送三明治。这样一来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他们几个人则被他利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小A想。细想起来,一个在飞机上还闹肚子疼的人怎么会喝酒喝到大半夜,这实在不太自然。恐怕所谓腹痛不过是认识空姐的借口吧。而且他原本就知道那家名叫“怀基基”的破旧酒吧是新日航乘务人员常去的地方,只要到了那里,就一定能找到为自己做证的傻子。小A思忖着。

这时,本间面带微笑踏上了舷梯。

但这些推测还是存在问题的,即本间夫人打到酒吧的那个电话,以及她本人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三明治这两点。但如果有替身,这两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她戴着巨大的眼镜,就算戴着假发什么的,初次见面的人也不会察觉半点异样。

尽管是半夜接到电话,听了小A的分析,望月的声音依然明亮起来。

“那明天会逮捕他吗?”小A问。

他并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

“你的推理的确能够成立,但是没有证据。只要没有物证,就很难推翻他的不在场证明。”

“那就眼睁睁看着他逃掉?”

“那倒不至于。如果你的推理没问题,那么本间或者他太太肯定去买过三明治。我们可以找找那家店。”

“能找到吗?”

“会找到的。”他断言。

本间一步步登上舷梯。

如果本间买三明治的店找到了,望月应该在机场就已经逮捕了他。可是本间现在就在小A面前,看来那家店还是没找到。

本间站在了小A眼前。

“你好。”他说着,露出了在他这个年纪很少见的雪白的牙齿。

出于职业的条件反射,小A也微微一笑,但紧接着就像突然坏掉的发条娃娃一样不自然地僵住了。

小A仰望着本间,一辆汽车进入了她的余光。那是一辆白色的敞篷车,开车的正是望月,身后的年轻搭档抓着一个人,正是田边秀一。

小A瞬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家店已经找到了。扮演本间太太的人,很有可能是这个削肩细声的田边。拥有同样动机的两个人一同谋杀了本间夫人——这的的确确是最让人心服口服的解释。

小A面对本间,再度微笑。“这位乘客……”

他侧了侧头。小A暗暗地深吸一口气,指向他的身后继续说:“您乘坐的班机,在那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