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失物

1

十四点二十分由东京起飞,十六点五分在青森降落的YS11客机内。

新日航空姐早濑英子,即小A,发现这件物品时,飞机已经起飞一个小时左右了。

今天有二十七名乘客,大约是满员状态的一半多,所以小A和她的同事小B在执行乘务时也轻松了不少。

此物遗落在机舱尾部的卫生间内。

这是什么呢?

小A在狭窄的卫生间里弯腰捡了起来。这是一个白色的信封,正面朝下掉在地上,背面空白,只留下一个不知谁踩的浅浅的脚印。

大概是乘客掉的吧。

她这么想着,看了看信封的正面,随即差一点下意识地把它扔出去。

信封上只写着两个小小的字——“遗书”。

2

“你可捡了个要命的东西,要是情书多好玩。”

小B睁大了眼睛,本就圆溜溜的双眼在胖脸上显得更加浑圆,还闪着猎奇的光。

“这东西可烦死我了。”小A皱着眉低声说道,“老这么拿着也不是办法,总得找到失主。”

“那用话筒喊一下呗。”小B轻描淡写地说。

小A的眉头更紧了。“你让我怎么喊?‘哪位旅客在卫生间掉了一封遗书,请速来认领’,这么说行吗?”

“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信封上没写名字吗?”

“真遗憾,没写。”

“那就打开看看呗!里面肯定写名字了。”

话没说完,小B就夺过信封。信封并没封口,就在她即将把信纸抽出来的时候,小A猛然抢了过去。

“我说小B,你别太随便了。毕竟得保护人家的隐私啊。失主要是知道遗书让别人看了,肯定会郁闷啊。”

“这人都准备自杀了,还能郁闷到哪儿去啊?”

“你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啊。”

“那你说怎么办?”

“只能用这儿了!”

小A用食指指了指太阳穴附近。

“动脑子最讨厌了,肚子会饿的。”小B说。

小A没理她,将双臂抱在胸前。

“乘客一共二十七名。但是上过卫生间的人很有限。都有谁用过洗手间,你还记得吗?”

记住这点事情对空姐来说很容易。

“当然记得啦。那边那个看着像女白领的人去过吧?还有那个很文雅、看着像公司职员的男人也去过。然后是看起来像初中生的女孩,最后是一个秃顶的大叔。”

“等一下,女白领前面还有一个中年阿姨进去过。安全带指示灯一灭,她就冲进去了,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对对对,没错。阿姨们老这样。”小B显得很不耐烦。

“还有,那个小女孩和秃顶大叔之间有人进去过的。就是那个坐禁烟席的白发老奶奶。”小A指着中间的座位说道。

“一共有六个人呢。”

“那么,失主就在他们中间。我们得想办法找出这个人,还得阻止他自杀。”

“人要是想自杀,从脸上能看出来的。我去发糖,顺便仔细观察一下每个人的表情。”小B说着把装糖的篮子拿起来。

“等我一下,我也去!”小A跟着她出去了。

首先是女白领。她头发很长,侧脸十分美丽。她坐在窗边,跷着腿,神色忧虑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走道一边的座位是空的,上面随意放着她的包。前面的座椅下面摆着一把和包同花色的雨伞。

小B对小A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个人大有可能是遗书的主人。

“您好,请用糖果。”

小B跟她说。这位女士看看她,抓了一把糖。瞬间飘过来一阵淡淡的香水味。

“那个……遗……”小B小声地问。

女士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没有,那个……屿,您看得到那边的岛屿吗?”

“岛屿?”她向窗外望去,接着对小B摇了摇头,“看不到啊。”

“啊,是吗?不好意思啊,我搞错了。”

小B忙不迭地低头,赶紧撤退。

身后的小A狠狠戳了一下她的屁股,似乎在责怪她:“你这是干吗啊?你这样只能让人觉得你很古怪!”

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小B只是把肩一耸。

接着她们来到倒数第二个进入卫生间的白发老太太身边。她看起来得有七十岁了。她应该不是一个人旅行,坐在她身边的像是她先生。老先生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小A在他膝盖上盖了条毯子。

“谢谢你。”一旁的老太太跟她道谢,语气和蔼而平静。

然后是初中女生。她穿着超短裙和白色开衫,坐在靠走道一边的座位上,正在看少女漫画。那本漫画不是飞机上提供的,而是她自带的。小A记得飞机还没起飞那会儿,她就抱着这本漫画看得入迷。

女孩的旁边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穿着浅灰色的夹克。小B把糖递过去,她伸手拿了两颗,无名指和中指上都戴着戒指。她让身边的女孩吃一颗,女孩头也不抬,说“不吃”,简短地回绝了。

最后一个用了洗手间的秃顶中年男人,坐在机翼附近的座位。可能是因为位置不好,他对窗外的景色毫无兴趣,一直在看体育新闻报纸。他没系安全带,腰带也松开了,从腰带松开的地方还露出了一截白衬衫的下摆。他跷着二郎腿,短腿都伸到了走道上。

小B请他拿糖,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上班族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戴着金丝边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小A记得他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乘客。他大概不大高兴,扫了一眼机舱就坐到现在这个位子上。这显然不是他登机牌上的座位,因为他根本没看过自己的登机牌。虽说座位是指定的,但今天飞机这么空,坐哪里都可以。

“您吃糖吗?”小B问道。

男上班族好像吓了一跳,坐直了身子,扶了扶眼镜。

“不用了,谢谢。”他说着向身后的座位看了看。小A注意到了他这个举动。

第一个冲进卫生间的中年妇女一直在跟身边年纪相仿的同伴聊天,她们都没注意小A走了过来。中年妇女身后也坐着她的两个同伴,她转过头来探着身子跟她们热火朝天地聊天。飞机座椅不能像新干线那样转成面对面,对她们来说实在太遗憾了。

过了一会儿,中年妇女终于发觉小B拿着糖过来了。“哎哟,谢谢,谢谢。”她说着用肥厚的手掌抓了一大把。让她这么一抓,一篮子糖没剩下几颗了。她使劲往自己包里塞糖,她的同伴们则在看导游书《东北五日游》。

“肯定不是那个大婶!”回到厨房,小B指着那个中年妇女说,“要是那个大婶都不想活了,就没人活得下去了。”

“说得有道理。这样就剩下五个人了。”

“你就没什么线索吗?”小B挠挠头。

“说得牵强一点,那个浅浅的脚印倒是个线索。”小A把信封翻过来给她看,那上面有个不知是谁留下的脚印。“但光看这个也判断不出是谁啊。去对比一下所有人的脚印还差不多。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看笔迹不能知道吗?”小B指着信封上“遗书”两个字问。字是用蓝色墨水写的,相当漂亮的楷书。

“要是让那些人都写几个字,可能就知道了。可是怎么让他们写呢?”

听了小A的提问,小B显得很犯难:“这问题太难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你想想……”

后半句“该怎么办嘛”让小A咽了下去,因为她看到那个男上班族站起身朝机舱尾部走来,好像又要去卫生间。但是他没有马上走过来,而是在后排的座椅周围转了许久。

“我想用一下卫生间……”那人说。

“您请。”小B让开路,语气奇怪而生硬。那人一脸狐疑地进了卫生间。

但是他很快就出来了。就算男人本来就比女人快,也没这么快的。但小A她们也不能多说什么。那人清了清嗓子,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很奇怪哦。”小B说,“你不觉得他上得太快了吗?”

“嗯。”小A点点头,“或许他发现遗书丢了,想回来捡。”

“怎么办?”

“怎么办好呢……”

小A朝那人的方向看去,发现他从椅背间的缝隙朝后望了一眼,又赶紧转了回去,显然在注意小A她们。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小B拍了一下手,“把信封放到走道上,失主肯定会出来捡的。”

“这样不行。”小A马上否决了她,“要是别人捡走了,可就热闹了。”

“那你说怎么办?这回轮到你出主意了。”

“嗯……”小A看了看信封。单凭这个想找到失主,看来是很困难了。“没办法,只能使出最后一招了。咱们时间不多了。”

时针指向下午三点半,还有四十分钟就要到达青森。如果找不到遗书的主人,就得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自杀。

“看里面的内容,对不对?”小B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小A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不想这样做,但是这样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

“一开始就看了,不就好了嘛。”

小B说着轻轻一吹信封,一下子把信纸抽了出来。信纸有两张,有一张是空白的。

我知道这样做不好,但是我实在走投无路了。

我决定去死。要是我死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悲伤呢?就算有,过不了多久,这悲伤也会被遗忘,每个人都会习惯没有我的日子。到最后,一切平静如初,也许有人甚至会说我死得好。

但是我并非为谁而死。我只是想死而已。请别同情我。反正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我只是为自己选择了结束的时间而已。

×月×日 望窗外落雨而书

“失算了。”小A说,“根本没署名啊!”

她一直以为会有签名,所以看到落款只写着日期,简直要抓狂了。要是有姓名,失主就好找得多。

“而且内容不知所云。”小B噘了噘嘴,“这么写,谁知道自杀的动机是什么啊。毫无线索!”

小A又看了一遍。全篇的字迹和信封上的“遗书”二字一样,写得很是精致。信纸没什么特别之处,是竖条格的。

“小A,”小B戳戳她的腰,“只剩三十分钟了。”

3

小A敲了敲驾驶室的门,门打开了。YS11的驾驶舱仅能容纳两个成年人并坐。

“怎么了?”坐在左驾驶席上的副机长佐藤紧张地问道。

“其实……”小A轻声简洁地说明了事实。

机长小塚沉吟着:“遗书啊,这可不妙。找不到失主吗?”

说着他让佐藤来驾驶,自己回过头来。

“我们看了内容,没有署名。”

小A把遗书交给小塚。

“考虑到写遗书的人的心理,这事不宜闹大。总之先跟青森机场方面联络一下,让他们联系警方。”

“但是如果搞不清楚失主是谁,警察也没办法采取行动啊。况且乘客也不可能长时间滞留在机场。”

“的确也不能给其他乘客添乱,但是没辙啊。要是飞机降落之前能找到失主就好了。”

小塚边说边看了看信封,又翻过来看了看背面。

“嗯?”他脸上露出了疑问,“这里好像被谁踩过一脚啊。”

“是的。”

“这脚印的主人可能是在信封掉落之后进洗手间的。也许正是这个人掉的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在他之后进去的人都跟这件事无关就对了。”

“你说得对。但是这脚印到底是谁的,我们不知道啊。”

“是吗?”小塚又看了看信封,接着看了看小A,然后放松了表情说道,“小A你的确是个高才生,也毕竟是现代女性啊。你仔细看看,这个脚印上是不是有浅浅的花纹?”

小A仔细凝视信封,上面的确有机长所说的花纹,是一种鱼鳞一样的波浪纹。

“草鞋一般都贴着橡胶鞋跟,对不对?这就是鞋跟上的花纹。”

“是……草鞋啊?”

“没错。有没有人穿着草鞋?”

“有的。”小A脑海里马上浮现出那个老太太。

“在那个人之后去卫生间的人都跟这事没关系。”

“谢谢。”小A道了谢,关上舱门,然后回到厨房,跟小B说了刚才的事情。

“嗯,不愧是机长啊。不过嘛,也只是经验之谈而已。”这种时候,小B总是不能大大方方地称赞别人。

“这下好了,终于有点眉目了。”

“不对,就算是这样,也没用。”小B说。

“为什么?”

“你想想看啊,在那个老太太后面进卫生间的是那个秃顶的猥琐大叔,对不对?那个大叔本来就绝对不可能嘛。那种人杀都杀不死。”

小A看了看那中年男人。他坐姿慵懒,几乎快滑出座椅,这时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说得也对。”

看来小塚的独到见解收效甚微,小A很是失望。

这时,又有一名乘客站起身来。小A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女初中生。她一边摆弄着头发,一边朝小A她们走了过来。

“这样吧。”小A把信封翻过来,放在了小推车上面。这样谁都看得到它。

那个女孩走到她们身旁,并没有进卫生间的意思。

“有漫画吗?”她问,声音稚嫩,但语气很老成。

“啊,有啊有啊。”

小B递给她三本绿色封面的漫画。

她扫了一眼说:“这些我刚看过。给我几本周刊就行了。”

小B又拿出五本周刊。

女孩把周刊一本一本地拿在手里打量着。有一瞬间,小A观察到她瞟了一眼那个信封,但她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就这本吧。”她说着拿了一本女性周刊。

“你是去青森旅游吗?”趁她回座位之前小A问道。

女孩略略思索之后道:“嗯,差不多吧。”

“跟你妈妈一起吗?”

“嗯,对啊……这本周刊我拿走了。”女孩转身往座位走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小A把头侧向一边对小B说:“她刚才看见了信封,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谁知道现在的初中生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才不会让你轻易看出心思。”

“还是放不下心啊……哎?”

就在小A她们说话的时候,坐在倒数第四排的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士朝她们走来,看样子不像是来上卫生间。

“那个……”

“您有什么事?”小B用明快的声音问道。

女人用手掩着嘴,脸朝乘客席的方向说道:“我觉得那边有点问题。”

“什么?”

“那边那个人,跟我座位相反方向的那个女人。”

她说的正是怀疑对象之一的女白领。小A她们从现在的位置看不到她。

“有什么问题?”小B问。

女人愈发低声说道:“我总觉得她好像在哭。”

小B和小A不由得对视了一下。

“我刚才就看她半天了,她一直在拿手绢擦眼角。”

小A也往那个方向看了看,然后笑着对这位女士说道:“我知道了。她可能情绪不太好。谢谢您。”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好像在找什么借口一样,之后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去看看。”小B正说着,小A已经朝那个女白领走了过去。前方有个人站了起来,又是那个男上班族。

他速度极快地朝后走去,毫不犹豫地坐到一个座位上,正是那个女白领旁边的座位。小A吓了一跳。

“你适可而止行不行!”男人说道,声音很大,引得周围人侧目,“你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差不多能好好谈谈了吧?”

这句话的声音也大得很。连前面的乘客都看了过来。

“您好,能不能请您稍微安静一点?”小A连忙制止他。

“啊,不好意思。”他简短地答道,然后对身边的女人说着什么。那女人不理他,只是看着窗外。

越来越怪了,小A想。看来这个男上班族一直都很在意女白领的一举一动。所以他才一个劲地回头张望,还无缘无故地频繁上厕所。

乘客们都坐不住了,关注着这对男女。他们和那个坐在女白领对面的女乘客一样,都把身子探到走道上,支起耳朵听着。

“我知道了。你随便吧。”那男人突然起身,“我简直是个傻子,还想跟你谈。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正偷听的人们赶紧低下头。

小A沏了一杯红茶,用托盘端到女白领面前。“请用茶。”小A说着把纸杯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

“不好意思,刚才太吵了。”

她眼睛红红的,但是表情还算平静。小A稍微放心了一点。

“你怎么了?”

小A也觉得自己挺多管闲事,但她一直牵挂着遗书的事情,还是不由得坐在了女白领身边。

“真是很无聊的事情。”女白领说道,“都是些常有的事……只是受了点打击。”

“打击?”

“我们俩今年春天刚结婚。我是青森人,跟他相亲之后结了婚,就搬到千叶去了。但是他结婚前就一直在跟一个女人交往……”

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话头也就停在这里了。小A大致明白她要说些什么了。

“结婚后你先生也一直没跟那女人断了关系?”

她点点头:“我娘家多少有些财产,我觉得他就是惦记着我们家的钱而已。我后悔死了,真想自杀算了。”

小A的心猛地一跳,同时觉得脚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是把伞,跟女白领的包同样花色的伞。

我们大意了,小A想。遗书没写得很明白,但是写着“望窗外落雨而书”。今天下了雨的地方不多,从一开始就应该锁定那些带伞登机的乘客嘛。

“可千万不能这样。”小A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她,“为了这种事情去死不是很傻吗?”

“但是我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其实我连遗书都写好了。”

咕噜,小A吞了口唾沫。那封遗书就在她口袋里。

“你写了……遗书?”

“是啊。我把对他的怨恨全都写进去了。”

怨恨全写进去了?

“那封遗书呢?”

“扔了。”她干脆地答道,“当怨恨都写成文字的时候,我渐渐平静下来了。实在没必要为了那人渣浪费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我打算回青森重新开始。他非要追着我上飞机,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可能跟我回娘家。”

“那个……你说把遗书扔了……扔哪儿了?”

“撕得粉碎扔进垃圾袋了。连蜜月旅行的照片一块儿扔了。”

她对小A敞开了心扉,看上去舒服多了。

4

安全带指示灯亮了。飞机开始慢慢下降。

“现在搞清楚了,”小A说,“不是那个初中生,就是老太太。没别人了。”

“肯定是那个小女孩!”小B断定,“她那个年龄烦恼多嘛。老太太都一把年纪了,活到这份儿上就没必要弄死自己了吧。”

“你这理论还真是乱七八糟啊。”

“有吗?”

“总之得注意一下这两个人。”

小A和小B出去确认安全带。

小B主动请缨检查后半部分机舱。她提醒大家把座椅靠背都放直,确认安全带是否系好。

那对老夫妇还是同样的姿势。老先生仍然盖着毛毯睡着,安全带系得很好。应该是老太太帮他系的。

老夫妻身后是空座,上面摆着飞机上提供的报纸和杂志。小B正准备整理一下报纸杂志,忽然听到前面老夫妇说话。

“马上就到了哦。”老太太说。

“啊,真的很快啊。”

“你睡得不错啊。”

“是啊,睡得很好。真是讽刺。在东京我倒是睡不好。”

“我在这儿也睡不着啊。”

“你还没放弃啊。真是优柔寡断。”

“这倒不是,我真的已经放弃了。所以才按你说的做了啊。”

“那你还睡不着?”

“我是在考虑我们不在了以后的事。会怎么样呢?”

“想那个干吗?不会怎样的。年轻人总有他们自己的办法。我们这些老东西只要不打扰他们就行了。”

听到这里,小B给小A使了个眼色,连忙回到厨房。

“一块儿自杀?”

听了小B的话,小A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我觉得没错。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是那对老夫妻好像是为了不成为年轻人的负担才离开东京的。而且还说什么自己死了以后的事情。你说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事到如今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啊。只能等降落之后拦下他们仔细问问了。有什么情况的话,就跟当地警察联络。”

小A和小B都坐上空乘席系上了安全带。飞机很快进入了降落模式。

随着轻轻的撞击,身体角度也微微变化。飞机似乎已经在跑道上滑行了,同时传来强烈的刹车感。不久,飞机停了下来。很多乘客不等安全带指示灯熄灭,纷纷站了起来。放了广播之后,小A在舷梯下、小B在舷梯上目送乘客下飞机。

真是一次短暂的航行。

看着乘客们跟她点头致意,小A心想,都是那封遗书闹的。她都不记得自己这趟乘务做了些什么。

不过总算遗书的主人有了点眉目——她这么一想就稍微安心一些。

那个有外遇的男人下了飞机。他不停地回头,不知是不是还在意他老婆的事情。不知他老婆是不是故意迟迟不下来,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最后,他面色铁青地走了。

接下来出现的是那个女孩。那个坐在她身边、看起来像她母亲的女人跟在后面。母亲面带微笑,女孩却面无表情。

跟在她们身后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体格强壮,皮肤晒得黝黑。他就坐在这对母女身后。

“旅途辛苦了。”小A低头道。

那男人边捋了捋头发边说:“谢谢。”

这时,他指尖闪了一下。

啊!

小A忍住惊叫声目送他下了飞机。他快步追上了前面的母女,又捋了捋头发,冲那位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笑着回答,笑容非常愉快。

是这么回事啊!

小A呆呆地看着他们三个人。这时,有人喊她。她回头一看,正好迎上小B的目光。原来那对老夫妻走了过来。

小A看着小B,用力摇了摇头。小B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一脸茫然。

“剩下的都靠你了!”

小A没办法,只能大喊一声,然后马上去追那对母女。小B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见。

“请稍等一下。”小A对那对母女说。她们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来。小A拿出信封,给那个女孩看了看。“这个是你掉的吧?”

女孩一开始并没有任何反应。一瞬间,小A以为自己的推理错了。

少顷,那个女孩突然狂奔而去,消失在机场外接机的人群中。

5

“她没坐公交车。出租车司机也没看见她。可能躲在机场附近。”穿制服的警官向小A等人报告。警官年过四旬,看起来很是和蔼可亲。“我们也让当地居民帮忙找人了。应该很快能找到。”

“谢谢你们了。”女孩的母亲道了谢,警官还了礼走出去。

在机场的候机厅,小A和小B陪女孩的母亲元西君子和她的未婚夫安藤龙夫等待着。小女孩叫悠纪子。她就这样不见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君子把头埋得低低的,紧紧地攥着手绢,“她怎么能想自杀呢……而且还是在这趟旅行中……”

安藤也沉默着。他坐在君子身边,像是在忍耐着什么,表情沉痛。

“那笔迹的确是您女儿的吧?”小B问道。

君子点头,似乎连身体都在摇晃。

“没错。她从小学开始就练书法,所以字迹比年龄老成许多。”

所以……小A心里暗暗点头。

“自杀动机您心里有数吗?”小B问。

“一点都没有。”君子回答,声音在颤抖。

“不好意思,能不能问一下您前夫在哪儿?”小A问。

“他两年前去世了,肺癌……然后我一个弱女子就自己带着悠纪子。我在町田开了一家小水果店。”

“您女儿跟她爸爸关系很好吧?”

“是啊。她是独生女,我老公由于工作性质成天在家。他一直很宠女儿。”

“您什么时候决定再婚的呢?”

这是个很直接的问题。君子和她身边的安藤都一脸迷惑。

“最近才决定的。”君子答道,“安藤是做批发的,我们就是这么自然而然认识的。”

“一个月之前由我提的结婚。”安藤说,“但是这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小A看了看他们俩,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能您女儿反对二位的婚事呢。”

君子本想控制一下情绪,但还是有些慌乱。“不可能,我第一个跟她商量的。她说让我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了。”

“那您女儿改变主意是那之后的事情了。”小A说着转向安藤。“安藤先生?”

“嗯?”

“从提出再婚到今天为止,您有没有表现出觉得悠纪子是累赘的态度?”

“累赘?不可能。为了让她接纳我,我可是做了不少努力啊。所以,虽说这回旅游是代替蜜月旅行的,我们也带上了这个孩子。”

小A摇了摇头:“但是悠纪子似乎并不认同您是他父亲。我问过悠纪子是不是跟妈妈一起旅游的,她回答说是。要是真对您心无芥蒂,她肯定得说爸爸也来了之类的吧,不是吗?”

安藤和君子又对视了一下。两人都沉默了,没多久安藤好像想起了什么,对君子说道:“我们之前不是在店里聊过吗?她是不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之前?”

“就是那次啊。就是说什么时候要孩子那次。”

“啊……但是那又怎么样?”

“那个时候我不是说了吗?我想早点生个我们俩的孩子。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听的人会觉得我没把悠纪子当亲生女儿。啊,但是那次真的是随便一说啊……”

“你是随便一说,但是对孩子来说,可能是很大的打击。怎么可能啊……那孩子很喜欢你的。她已经认可你做她父亲了啊。应该认可了嘛。”君子不断地重复着,但是语气越来越弱。

“还有,”安藤看着小A说,“你怎么知道那封遗书是悠纪子写的?我听说没有署名啊?”

“是啊。我们可是绞尽脑汁想了好久。其实到刚才为止,我还以为是别人的。但是遗书没署名这件事本身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你的意思是……”

“为什么没署名呢?我想了想。如果自杀了,反正也会被人知道身份,没有不署名的道理啊。所以我想,可能她想署名,但是出于某些原因,不知道该写什么名字——有没有这个可能呢?但是到这里就陷入了死胡同。直到我看到安藤先生的手指。”

“手指?”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安藤先生的无名指上戴结婚戒指了,对不对?跟您太太的一样。我看到它就确定了您三位的关系。同时我明白了悠纪子说的跟母亲两个人旅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悠纪子不知道该写安藤悠纪子,还是写元西悠纪子。”

这时,有人“啊”了一声,是君子。

“还是应该再给她一点时间。”安藤的声音很低沉。

没过多久,警察找到了悠纪子。据说她在附近的购物街闲逛了很久,警察问她准备去哪里,她说不知道。

在候机厅见到悠纪子,君子号啕大哭。悠纪子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安藤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小声说:“咱们再谈谈吧。”

悠纪子并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了头:“对不起。”声音还是很清晰的。

小A和小B一起出了候机厅,去等出租车,碰巧遇到了刚才那对老夫妻。

老太太注意到了小A她们。“今天晚上住这里吗?”她问她们。

“是啊。”小A回答,“您二位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我们住这里。前两天去东京的儿子家玩了几天。”

“啊……”这跟小B的推理大相径庭。

“我们在这里有一个苹果园,但是没人继承了。我们本来想说服儿子来着。”

“那您儿子怎么说?”小A问。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我最后也没说出口。儿子有儿子的事业……虽然他对苹果园还有点留恋……”

“哎呀,你跟人家瞎说些什么啊。”老先生的语气不太高兴,“我们反正是到死都要守着苹果园了。等我们死了,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是啊,是啊。”

“你这个老太婆真是多嘴多舌啊。”

正说着,出租车开了过来,两位老人家坐上了车。小A她们看着出租车远去。此时,又有一辆车来了。

“哎呀,”小B叹道,“累死我了。”

“到酒店以后,去喝一杯怎么样?”

“赞成!”

两人上了出租车。此时,一个巨大的阴影从窗外映入小A的眼帘。又一架飞机起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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