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柳祁气得眼角都发红了,可是在魏略看来,这点怒气好像幼稚、好像娇痴,唯独就是不吓人。柳祁愤愤然的,但也不至于和魏略闹翻,往后退了两步,这次魏略没有握紧他的手,便由他溜走了。当魏略回过神来想抓紧的时候,伸出手指只能抚到该人半片衣袖。

柳祁扭过身去,脸上颇有些别扭,但这点不自在瞬间退散,微笑又浮上脸上来。柳祁说:“你先去忙吧。”这句话仍是轻轻柔柔的, 听不出气来。但魏略偏偏知道他生气了。魏略便趋近了一些,作揖说道:“是我错了。”柳祁忙笑道:“大人何错之有?”魏略便笑道:“那不然就是大人的错了。”柳祁心中冷笑,却道:“哦?阁下该不会想说是我太过迷人的错吧?”这倒套路得很,这一招可谓是柳祁玩剩下的。

魏略脸色不改,却道:“当然不是。”柳祁便道:“那就罢了。”魏略却继续说道:“继续你我都没错,那就最好了。”柳祁不觉失声,讪讪笑着,不爱搭理他。魏略却说:“那卑职先告退了。”魏略向来自傲,也不认为输了常自碧什么,还是头一回这样柔柔顺顺地说一句“卑职”,柳祁听了,却一点也不受用,脸上仍笑:“慢走。”

柳祁气得发疯,心想这都是什么破事儿。

以往让他踩在脚底的人,现在一个个的都踩到他的脸上了。

魏略原想为柳祁顺气,但想着柳祁正在气头上,无论如何也顺不过了,且那柳祁薄怒却堆笑的模样,看着倒更美貌可口了。柳祁昨夜没睡好,今日也没精神,在书阁里昏昏沉沉的,舍人倒很会察言观色,说这隔间里铺好了小床,可让柳祁眯一会儿。那柳祁便往小床里躺下,半日头来,都是惺忪的,忽然想起魏略少年时水葱似的模样,笑得好,谈得好,十指也是水葱一样,柔软的,握在柳祁手里似一团棉花。还能弹琴,只弹柳祁爱的曲子,每一个停顿、每一次转调,都最符合柳祁的品味,高高低低,都只为柳祁一个人弹弄。

“啊……”柳祁忽然醒了过来,似乎是被什么动物的鸣叫声弄醒的。

据说是皇后知道皇帝喜欢清静,偏偏在后宫里养成群的鸡鸭鹅以及各类噪声很大但不大会伤人的动物,每天喔喔喔呱呱呱嗷嗷嗷的。这些动物也是厉害,在后宫里能吵到这内阁殿来。柳祁不觉一笑,只想道,皇帝废后是志在必得,这些鸡鸭鹅以后也不知是什么下场。

舍人见柳祁醒了,又来奉茶,供柳祁漱口,又拧了巾子给柳祁摸脸。柳祁抹了抹脸庞,忽感这巾子颇为柔软,放在手里捏了两把,仔细打量,却是件绣着精致花纹的绢帕,不是议事殿里随便拿来的粗布,应该是此人的私物。那柳祁斜眼觑了那舍人,若是上午值班的那个舍人,必然会慌忙低头,只这个舍人却微笑迎视了柳祁一眼,才状似恭谨地低头。柳祁问:“你是叫方尤是吗?”方尤语气似很欢喜:“是的,难为大人记得。”柳祁将那绢帕放回方尤手里,说:“听说你的新科的进士。”方尤道:“不过一读书人。读书人谁不知道大人乃当年恩科状元,使人好生钦佩羡慕。”

柳祁好歹是个贵族,自幼有好老师指导,天资也不错,但文章也不可能一等一的,到底他的心不在做学问上。那回他以常自碧的身份考试能上金榜,不过仗着自己从前就认识主考官,知道主考官喜欢什么文字,他就故意写成那样。果然能得到殿试席位,他也是官场老油条了,上了金殿,在天子跟前应答自如、对答如流,难道还能输给愣头青书生吗?这才让他做成了这个状元。

柳祁新科状元,但也是从这个内阁舍人里混起来的,心里也明白眼前这个名叫方尤的舍人很有心思。那柳祁便笑了笑,更方尤多闲叙了几句。方尤也颇为自如地应答。柳祁和方尤说了几句闲话,却忽听见皇帝召见,柳祁忙抖擞了心情,前往见驾。

天子不在正书房见他,只在御花园一处池塘,皇帝一个人在池塘边看着水里的游鱼。这御花园一角颇为开阔,四处没有躲人的地方,倒算得上是一个谈话的到地方。柳祁来到皇帝身边时,悄悄打量四周,果然是四下无人,只是五十步外站着一个侍卫。柳祁也认得,那是天子颇为宠信的侍卫,名叫流星。

柳祁见这个阵仗,心中倒是有些虚了。但天子的眼神落在他的脸上时,还是看到那个泰然自若的常太傅,而不是一个心中发虚的病柳祁。

天子看了这柔顺斯文的常自碧一眼,目光又似垂柳一般映在池塘,就平平说了两个字:“柳祁。”常自碧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很平静的,虽然第一次听见天子这样叫他的时候,他确实是吓得魂不附体,膝盖先于意识地发软。

柳祁一直不安,但却没想到身份真的会被揭破。他甚至想过,如果他被查出问题的话,应该是太皇太后首先知道。毕竟太皇太后麾下有那夏炎盛,夏炎盛掌管着内卫府。内卫府是太皇太后设立专门探查情报的机构。柳祁以常无灵族弟的身份考取功名,原本那履历也是清清白白的,没想到天子在与常自碧相处中却起了疑心,觉得常自碧言谈举止和履历上的出身不符,命夏炎盛细查。夏炎盛细查方觉异常,联系到柳祁服毒之间种种蹊跷,推理可能是柳祁与常无灵串通,诈死偷生。

因此,天子才忽然诈常自碧,常自碧也是措不及防,一时间脸色露了端倪。那常自碧却硬撑着问:“陛下在唤谁?”天子说:“你。”常自碧却笑道:“陛下记错了,臣姓常……”天子却冷淡地打断了他:“爱卿观人于微、善于体察圣意,必然知道朕平生最恨绕圈子打哑谜。”常自碧那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但嘴里吐出的语音却是平静的:“臣当然知道皇上喜欢直肠子的人。那臣也就直说,简单的一句,臣不是柳祁!”天子已经笃定了他的身份,但却没有耐性慢慢盘问他,要知道,想从柳祁口里套出真话也不是不费功夫的。天子不愿意浪费这个气力,因此他说:“朕说你是,你就是!”柳祁反而辩无可辩:“陛下既然这么说了……”

天子又淡然一笑,说:“还是你想让夏炎盛问你这一题?”柳祁听了“夏炎盛”这三个字,背脊也是浮起一层冷汗。他知道夏炎盛非常擅长严刑逼供,经过他的手,掉一层皮也算轻的了。但这皮肉之苦倒在其次,让柳祁震撼的是,这句话表明了夏炎盛暗中背叛了太皇太后,已经投靠了少帝。

柳祁细想来,却又不觉得意外了,夏炎盛虽然曲意逢迎主上,但他到底还是武将之后,腹中满腔抱负,完全是为了讨太皇太后的好才当起了探子酷吏,又被太皇太后当成狗一样使唤,日久难免不生怨。且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帝却青春年少,跟着谁比较有前途,也是一目了然的。

想到夏炎盛已经是天子的人,而天子又得知了一切,柳祁想着自己还是老实点招认算了。天子能这么明白地跟他说,就是没想要他的命。天子相信他柳祁捡了一条命还要爬回来京城,就是为了杀太皇太后报仇。这也不假,柳祁确实想着要借皇帝的力量杀死太皇太后。皇帝也需要他。

在那之后,天子却只字未提常自碧是柳祁的这件事,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今天,少帝却忽然将他召来此处,屏退众人,喊了他一声“柳祁”。柳祁慌忙跪下。少帝却说:“免了吧。”柳祁便慢慢站了起来。少帝依旧看着湖水碧波,眼波是凝瞩不转,嘴唇又轻轻开启:“朕一定要废后。”柳祁忽然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心中忍不住雀跃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起兴奋的红晕:“当然,皇上所言当然……皇上是天子,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皇上要杀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要死了,常无灵还能活吗?

柳祁那漆黑的眼瞳里似掉进了星星,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的兴奋有些超乎天子的想象。但天子很快又觉得合理,毕竟太皇太后害了柳祁全家,柳祁恨之入骨也是当然的。天子对柳祁说道:“朕打算让夏炎盛办。”柳祁连忙笑道:“依臣看,让夏炎盛固然办得,只是也不好看了。不如让常无灵办,神不知、鬼不觉,自然而然的,皇上这边也能省去很多麻烦。”天子闻言有些错愕:“让常无灵?”柳祁便道:“他的医术如此神通,又一直侍奉太皇太后,由他下手最为合适。”天子却沉默不语。柳祁知道天子是不太信任常无灵,故他继续说道:“常无灵当年能够帮助柳祁假死,就已经是死罪了。如今叫他去做事,他哪里还有退路呢?”天子便道:“他果然可靠?”柳祁便道:“臣能大胆举荐他,自然是认为他可靠。若皇上实在不放心,可让夏炎盛在旁监视就是了。”

皇帝却道:“事情完了之后……”柳祁知道,常无灵医术太好,又缺乏仁心,还参与到皇帝毒杀太皇太后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皇帝肯定不愿意留他的。柳祁想要的就是这个。故柳祁便说道:“事情完了之后,臣会处置好他的。”皇帝闻言一怔,却道:“他莫不是你的救命恩人?”柳祁嘴边浮现一丝虚无的笑:“难道夏炎盛没禀报皇上?还是他们内卫府没有监视常家医馆?常无灵是救我还是辱我?”

天子和夏炎盛经常和柳祁见面,但神态都很自然,让柳祁几乎想骗自己说他被虐的事无人知。但这是不可能的,皇帝既然起了疑心就把他家底都查穿,不可能不让内卫府监视常家医馆。常无灵在家里做事非常随意,对柳祁操干凌辱的事情,天子大抵是知道的。

天子倒总似一个闷葫芦,听了柳祁这突破底线的话,神色是丝毫不变,只微微颔首:“朕知道了。”虽然天子内心想说的是:“朕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们之间的情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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