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吕仙朝是来找南乡子的,他没想到这屋子里人还挺多。谢仲春回头认出了吕仙朝, 脸色顿时间变得难看, 他对吕仙朝的观感很复杂, 一方面是对其人秉性和作为深恶痛绝,另一方面他又亲眼见到当日魔物之乱吕仙朝出手力挽狂澜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正因为如此,他对吕仙朝的态度是索性睁一只闭一只眼,只要他今后不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但他没想到的是, 南乡子竟然会邀请吕仙朝来参加东临道会。

谢仲春自觉不是什么古板的人, 他连孟长青都重新接纳, 倘若吕仙朝就此洗心革面回归正途,他对吕仙朝也必然会一视同仁。可吕仙朝此人实在天生反骨桀骜难训, 偏偏就要当邪修做杀人狂,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对道门哪来这么大怨气。如今这样一个邪修来参加东临道会,这像什么话?

吕仙朝昨晚醉酒胡乱睡了一宿,身上还沾着酒味,他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进了屋便在南乡子对面坐下了,道:“你们这商量什么呢?”南乡子看着他笑, 道:“没什么。”吕仙朝注意到了一旁谢仲春望着他的眼神,给自己倒茶的手悬停住了,道:“哎这位不是乾阳真人吗?这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他说着话, 身后谢凌霄与李岳阳也进屋来了。

桌案下蹲着的孟长青听见吕仙朝的声音,脸上的绝望神色又深了几分。

吕仙朝这头还在冲着谢仲春笑,似乎全然感觉不到谢仲春眼神中的漠然,甚至还笑得越发灿烂张扬了。他抬手继续给自己倒茶,同时对着南乡子道:“喂,我今早刚上山的时候听你们这山上弟子说,这东临道会举办的时候,东临的百姓会聚到城中燃放爆竹和烟火来庆祝?”

南乡子道:“是啊,那烟火还是五颜六色的,你到时晚些出门便可以看了,若是不想出去,在高一点的山上也能看见。”

“我在春南还从没见过放烟火的。”

“那你这回可以看个尽兴了,那城中的烟火一放就是一整夜,早上起来登高望去,那远方的天都是红的。”

“当真?”

南乡子笑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一旁的谢仲春忽然出声道:“岳阳!带弟子上一趟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全撵下山去,若是有敢反抗的,当场杀了便是。”

被点名的李岳阳走了出来,抱手道:“是。”

吕仙朝喝着茶看向谢仲春,“慢着。”他抬腿把一只脚搭在了桌案上,打量了谢仲春两圈,“你什么意思啊?”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李道玄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不过也没如上次那般直接起身离开。南乡子的视线在吕仙朝与谢仲春二人中打转,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给人感觉就是这两人当场打起来他也要先看一会儿再说。李岳阳伸手拉住了还在四处张望找着什么的谢凌霄,谢凌霄立刻站在她身边乖乖不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仲春与吕仙朝身上。

吕仙朝横惯了,也不客气,道:“怎么着,要把乱七八糟的人赶下山去,乾阳真人这是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不配参加你们这道会?”

吕仙朝装疯卖傻还好,他一正经开口说话,谢仲春只觉得此人果然冥顽不灵,他也不和吕仙朝废话,道:“吕仙朝,你当日出手助道门平定魔物之乱,可见你心中尚能明辨是非黑白,既然如此,你理应早日回归正途,不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下去。你年纪尚幼,心性刚烈,遭受冤屈后一时行差踏错也情有可原,好在你还懂得大是大非,这份心性难得珍贵,道门今后也对必将你多加善待,多加容忍。自古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与筋骨,你遭逢剧变脱胎换骨,若是自此悔悟潜心修炼,将来必有大成,有朝一日名垂道史明示后人,也不辜负了众人对你的期望。”

吕仙朝没想到谢仲春一张口就说这么大一堆,他先是愣了一会儿,忽然就笑了起来,疯狂大笑,笑得直拍桌案,直不起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手指着谢仲春,笑得快滚到地上去了。

谢仲春的脸色愈发难看,吕仙朝勉强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对着他道:“你们玄武的人哪来这么多期待啊?你们自己师徒乱伦怎么不说?自己门中的事情还管不好,还要来期待这个期待那个,笑死我了。”

李道玄闻声看了吕仙朝一眼,桌案下,孟长青抬手无声地拍上了自己的额头,认命似的闭上了眼。

果然谢仲春呵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吕仙朝还在乐,他觉得谢仲春这个人太逗了,简直比南乡子还要逗,哪里来的这么逗的人啊?他本来都要笑得趴地上了,听见声音又伸手爬起来,“我是说,你别期待这个期待那个了,你们门中师徒乱伦先管管吧!”他看着谢仲春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了,“等会儿,你不会还不知道吧?”他说着话又不可思议一般地看向了李道玄。

李道玄只是冷淡地看着吕仙朝。吕仙朝前一刻还在地上坐着,下一刻,他却已经出现在了谢仲春的身旁,伸出手环住了谢仲春的肩膀。谢仲春这一生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哪怕是少年时期,师兄弟们也从不会与他勾肩搭背,他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脸上一片空白,他有些疑惑、甚至是有些惊异地看着吕仙朝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旁的南乡子喝着茶见到这一幕差点被呛着,实在是没忍住。

吕仙朝指着李道玄对谢仲春道:“他和他徒弟乱伦,你不知道啊?!”发现谢仲春真不知道,吕仙朝乐了,拍了下谢仲春的肩,“他真的和孟长青乱伦,我亲眼看见的!不信你自己问他,是不是?”

谢仲春听了这话,终于把视线从吕仙朝脸上转开,下意识一般地扭头看向了李道玄,他知道孟长青是个断袖,他也知道孟长青与吴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孟长青和李道玄这对师徒能扯上什么关系。他一向以为那些都是山外无稽的流言,这不可能,绝无可能。

李道玄只是望着吕仙朝。南乡子这边见势不妙终于打算出声打个圆场,话还没出口,吕仙朝对着谢仲春道:“我跟你说,他们俩早就好上了!早在孟长青第一次叛出师门前,他们俩背地里睡都睡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孟长青喜欢他喜欢得死去活来的,走到哪儿都是‘师父’、‘师父’叫个不停,当初以为他师父死在北地了,孟长青差点就要给殉情了,我看见了我都给感动了。”他说着又看向谢仲春与南乡子,“你们真一点不知道啊?”

南乡子没话说了。桌案下的孟长青现在的心情就是想死,非常想死。吕仙朝每说一个字,他这个念头就强烈上几分。

谢仲春先是看了眼南乡子,见南乡子不说话,他又看向李道玄,他似乎是不太相信,可见到两人都不说话,他的眼神也逐渐变了,他看着李道玄道:“师弟……”

李道玄道:“他说的确有此事,我对长青有情。”

孟长青原本捂着额头,听见这一句,忽然间抬起了头,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李道玄亲口说出来对他有情,他莫名就怔松了一会儿,然后嘴角忍不住慢慢地上扬。他知道李道玄知道他听得见。

李道玄刚说完那句话,谢仲春就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他看着李道玄,问道:“什么?”

南乡子也没想到李道玄会如此直接,这下不只谢仲春震惊,就连他一时之间想打圆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唯有吕仙朝最先反应过来,直接大笑道:“扶象真人果然敢做敢当啊!不愧是道门金仙!”

谢仲春连吕仙朝的手还搭在他肩上都没去管,对着李道玄道:“师弟!你糊涂啊!”他只觉得痛心疾首,一时竟是说不出别的话来。

众人正在说话的时候,李岳阳与谢凌霄一直站在一旁,她也没注意到谢凌霄是什么时候从她手中挣脱出去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谢凌霄正在那桌案旁低下头去。几个真人正在说话,她不知道谢凌霄跑过去做什么,立刻想要阻止。李道玄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同一时刻,孟长青的身侧的桌布被揭开了,他一下子扭头看去,正好对上了谢凌霄的眼睛,对方一脸“找到你了!”的欣喜,下一刻,谢凌霄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放下了桌布,慢慢地抬起头,他发现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看着他。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了,孟长青有种不祥的感觉,果然,不到片刻,那块桌布又被一只手迅速揭开了,吕仙朝侧着头往下看,孟长青对上了他的视线。吕仙朝愣了下,看着他半天,忽然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退了回去。

南乡子此时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一下子看向坐着的李道玄。

食指轻轻敲了下桌案,李道玄终于低声道:“出来吧。”

孟长青侧着翻滚了两圈,从桌案下出来了,正好停在李道玄的身旁,他抬头看向众人。众人也看着他。他一眼就看见了谢仲春,下一刻他看见谢仲春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愤怒最后怒不可遏的转变过程。

“孟长青!”

等孟长青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殿外雪地里低头跪着了。吕仙朝没想到孟长青竟然在场,他说话时光顾着自己乐了,此时自觉理亏,又发现这事情好像变得不大对劲儿的样子,不由得多看了南乡子几眼,南乡子怕他在场还要折腾出什么乱子,和他说了两句,让他先走,他立刻顺着台阶先行离开了。孟长青看了他一眼,吕仙朝也只装作没看见他的眼神。

落雪的庭院中,谢仲春正在痛斥孟长青,历数他的种种罪状,李道玄见状想要说句话,却被猩红着眼睛的谢仲春厉声喝止。李道玄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呵斥,可能是有些没有料到,又有些反应不过来,没有了声音。

谢仲春回头看向孟长青,道:“你知错了吗?”

孟长青跪在地上,他知道谢仲春在训斥他,可是话从左耳进又从右耳出,他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什么,风雪灌入衣服内,他的背上冰凉一片,忽然,他抬起头道:“我喜欢他,对不起,师伯,我喜欢我师父,这些全是我的错,可是我真的喜欢他。”

谁也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孟长青会突然说这么一句,声音还不小,字字掷地有声,连南乡子都诧异了。李道玄一直注视着孟长青,闻声眼神微动,孟长青对着谢仲春道:“师伯,我做错了许多的事情,但是这一件我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我喜欢我师父,我这一辈子都喜欢他,死也心甘情愿。”

谢仲春没想到孟长青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事到如今还在胡言乱语,他真是怒极了,浑身都发起抖来,下一刻,李岳阳手中的剑忽然脱鞘而出,李岳阳一下子抬头,“师父!”谢仲春手中握住了清明剑,一剑要砍向孟长青,砍死了一了百了。

“师兄!”李道玄眼中蓦的一沉,下意识要出手阻拦。

清明剑停在了孟长青的额前,几乎抵着了他的眉心,头发与衣服全被剑气吹得鼓了起来,孟长青没躲也没避,仿佛死在那一剑中也无怨无悔,他看着在最后一刻猛地停住剑的谢仲春,一句话也没说。

谢仲春盯着他很久,终于道:“孽障,真是孽障!早知今日,当初怎么着也不该收你入玄武,全成了冤孽!冤孽!”他失望至极地收了剑,没再看孟长青,也没看李道玄,甚至连南乡子去拦他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直接拂袖转身离开。李岳阳与谢仲春见他如此,立刻跟了上去。

南乡子看了眼额头有血的孟长青,道:“平日里畏畏缩缩话都不敢大声说,今日倒是哪里来的血性。”他说完这一句便也离开了。

庭院中只剩下了阶下跪着的孟长青与廊下的李道玄两人,孟长青抬头看着李道玄,两个人隔着纷飞的大雪对视了很久。

李道玄走到了孟长青的面前,孟长青忽然对着他很轻地笑了下,他抬手抓住了李道玄的袖中的手。李道玄的手修长又冰凉,握住了却是软的,让人想象不出这只手中拥有的力量,他握紧了就没松开。

李道玄看着他,终于道:“起来吧。”

孟长青低头半晌,抬头看向李道玄,低声道:“腿软了。”然后道:“我好怕师伯现在走回来。”

李道玄感觉到那只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忽然别开视线,又笑了下,他也慢慢地握紧了那只手,没有再松开。他知道,孟长青不会再放开这只手,少年人的占有欲啊,抓住了什么东西就一定是属于他的,一辈子都是属于他的,冲动热烈不管不顾,也从来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总之抓住了就绝对不放开,心里想着什么事情,一双眼睛里全都一览无余。

李道玄低下了身与孟长青平视,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摸孟长青的脸,很轻地擦去了他额头的血,过了会儿,他抵上了孟长青的额头偏低的地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宁静,风中大雪纷飞。

紫来大殿外,那原本两个被罚抄书的小道童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看雪,他们正为今日逃过一劫而庆幸,开心地说着话,一个道:“今年的雪真的好大啊。”

另一个道:“我们下山去玩吧。”

随着两个小孩踏着枯枝踩着雪跑下山,万众瞩目的东临道会终于拉开了序幕,各派掌门已经到了玄武山上,又是一年春风将到,东临玄武海上冰层初融,流水缓缓淌过,发出了清越的响声,就像是铃铛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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