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莲思柔仿佛全然不把那几根银针放在眼底。她弯起唇角,没把那位老医仙的警告放在心上。

她牵起越长歌的手,一个人轻巧走在前头。

两人穿过的这个小桥两旁是碧蓝的池水,再往前看去,水榭楼阁模样端庄,四角振翅欲飞。

“这里叫做玄都水榭,是我即位以后修筑的。一路穿过这里,便到了我平时起居处。”

她指给越长歌看。

这一路走过,倒是清净。只偶几声嬉闹声在水池上穿来,似乎隔了很远,被重重粉嫩的桃花遮住,究竟如何,却不得而知。

“你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想必累着了。”莲思柔轻声说:“我去带你换衣服。”

越长歌:“如果本座把你绑起来,数着时辰捱过三日,这算数吗。”

莲思柔回眸一笑:“你忍心这么欺负我吗?”

越长歌抬起手腕,翘起指尖,“为什么不呢?”

“守着我在这个破地方度过三日,想必会很无聊的。越长老,来都来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请你过来吗。”

“你管这叫‘请’?”越长歌翻了个白眼。

这一路过来,越长歌思绪百转千回,时不时闪过柳寻芹背对她离开的身影,又转回到自己的黄钟峰,山上还有那么一群天真烂漫惹人操心的小姑娘们。

这小小的合欢宗奈何不了她,想走随时皆可。

然而莲思柔似乎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怎么在乎,被她掐到颈部时还能笑着谈条件,被柳寻芹下针时也不改其色。这个女人的意图不明,万一再使阴招对她底下那群小崽子下手——倒也难说。

死都不怕的人,那就有些麻烦了。

越长歌蹙着眉,打消了跑路的心思,决定先静观其变。

她们来到宗主平日起居处。

越长歌一见这衣柜,上下打量了一周,确实有些意外。向来从外界知晓这合欢宗服饰大胆奔放,如今往里头这么一瞧,大体还是能够穿出门的。

莲思柔半跪在地上,抽出一个似乎尘封很久的箱子。

她将其打开来,拿出一件大红色的衣袍。

那件衣衫底下是百褶,如波浪一样翻滚,层层迭迭,却又不失轻盈。除此之外便无别的矫饰,上下一片日暮霞云的红色,看起来很大气。

越长歌弯下身子,手指平抚上那料子:“这件是你的?”

“不是。”莲思柔拿起衣裳,专注地比起她的肩膀:“应当是不小的,合身的……你拿去穿吧。这件本身足够雍容,没有旁的首饰来配。”

越长歌将那赤色一展,抖落抖落,随即便披在了身上。

朝霞照亮了她的脸颊。

莲思柔愣怔片刻,她没想到越长歌穿得这么利落。

面前的美人肤色白腻,气色极好,一身大红衣裳,如同朝阳衬江花,深红浅绯晕成一片,本就相得益彰。

越长歌将颈后缠着的乌黑的头发绕出来,抚了半天,没有理会莲思柔一眼。

“果然很漂亮。”莲思柔围着她转了一周:“你坐,我为你描眉可好?”

她扶着越长歌在镜前坐下。

越长歌在心底叹了口气,有些麻木地看着她的动作,那黛色就着她眉尾一扫一扫,带来些微的痒意,莲思柔的唇角微微弯起,看上去专注又温柔。

越长歌看着镜中那截眉尾,盯得久了,她却想到了柳寻芹。

那日丹房内,火苗懒洋洋地舔着炉底。她在捣药,柳寻芹就在炼丹。师姐端正又秀美的容颜就近在咫尺,眉尾轻轻扬了一下。

她无意摸过那里时,气氛过于暧昧了,又只能戳破。

但倘若有这个机会,她也想为她梳妆。虽说师姐可能会烦死,毕竟她最讨厌往脸上招呼东西。

想到她一脸抗拒嘴里还要念叨个几句,最后冷着脸别过头去再被自己掰回来——倒挺可爱。

越长歌想到这里,眉眼舒展了些许。

莲思柔不仅给她描了眉,又不知在哪里多描几笔,仿佛修饰。最后越长歌的长发被一根根捋顺,盘在了脑后。

越长歌回过神时,总感觉镜中的人已经不像自己。她狐疑地对着镜面看了半晌,转眼对上莲思柔轻轻绽开的笑容。

“莲小宗主,这就是你的喜好?”

那个女人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再答应我一件事儿。”

“你说。”

“别叫我莲宗主了。多生分。一连往上好几任宗主都姓莲呢。”她摸着越长歌的头发说:“叫我阿柔——当然,就这几日的工夫。”

“阿柔。”

越长歌很自然地念了一声,她平日与太初境里那群小姑娘们亲昵惯了,这倒是顺口得很。

莲思柔弯起唇角:“一看你就没少这样叫别人。”

越长歌半侧过头,双眸直直对上莲思柔。随即她勾着唇,笑得风情昳丽,“当然了?”

越长歌一笑而过,随即她的指腹若有所思地敲着下巴,心中思忖着虽说对这个女人无甚好感,但还要守约待上三日。

自在心情不能丢。

气老了谁给她找赔?气坏了也是自个伤身。

向来豁达的越长老,在进门到现在不悦了一时半刻,如今终于找到了通气的口子。自此,她终于笑了笑,看莲思柔也顺眼了一半。

她又恢复了惯常,仿佛刚才拎着某宗主衣领子痛骂的人不是她一样。

然而莲思柔似乎也并不在意。

关系恶劣至此的两人都装着胡涂,不知在演什么戏。

“你费这么大心思留本座三日,总不至于,”越长歌抬了下眉尾:“就穿套新衣裳?”

莲思柔摁上室内的一个暗匣,抽出一把漂亮的琴来。那把琴浑身漆红,琴头琴尾乌黑,颜色张扬又不失大气。

莲思柔此时倒变得认真起来。她慢慢地抚上琴弦,拨弄了几声。

区区几声,琴音清透干净。

越长歌一听便知,这是把好琴。

而那把琴突然被打横着递给了她。

“你会弹《凤求凰》么?”

莲思柔:“我想听这首。”

越长歌抚过那琴,似是在鉴赏。那木质润泽,摸来竟像玉一般。

一时手痒,她将琴身一横,左右将弦抹开,倒也不甚客气,轻轻抬起手,就这样盘腿坐在莲思柔的榻上,弹响了第一个音。

冰丝柔和,刮过她的指腹。仿佛有凤凰翱翔于底,翩然欲飞。

莲思柔就坐在她对面,室内窗户敞开着。

窗外微风一阵阵,自缝隙中钻了进来,掀起榻上纱幔阵阵,颜色像是朱鹮的羽翼。

帐中的美人被红幔一遮,容貌愈发朦胧。

莲思柔没有将那些遮挡物掀起来,她就安静地坐在原地,屏气凝神地坐在原地。

——从那个女人模糊的五官轮廓里,一点一点找着相似,一丝一毫寻着曾经。这种寻找对于她来说有一种恶心感,但是不知为何,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在其中逡巡。

垂下的幔纱滚动得逐渐像血浪,一波一波地,每一荡都拓开了一圈。她身上的红衣也像血,肌肤上,手腕上,刺目得让人头疼……眼前的一切仿佛妖异扭曲起来。

凤飞翱翔兮……

指尖拨过,一连串如水面上的涟漪。

四海求凰。

女人的手指又掐起弦。

莲思柔心绪也随了琴音,某处骤然被掐了般生疼。

立即松开,琴弦发出短促清脆的一声锐鸣——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莲小宗主……啊不,阿柔姑娘,这琴音可没有灌半分灵力。”

莲思柔勉强回神时,耳畔传来戏谑的一声笑。

越长歌十指张开,摁住琴弦,余音戛然而止。

她一只胳膊搭着,轻轻撑在琴弦上,挑眉:“所以你不要故作一副痛苦的神情,本座管这叫——碰、瓷。”

越长歌翘起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难不成我很久不弹退步了?有这么难听吗?”

“还是说,”她的目光顺着指尖流向莲思柔,饶有兴致道:

“心里想着人呢?”

越长歌通晓各类乐器,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喜欢把玩,往往把玩着把玩着就会了。不过她年少时候用得最精深的,一是笛子,二便是琴。

笛声引魂,琴音动心。

听者胸中的爱恨情仇,往往能被她轻拢慢捻地勾起来,从胸中腾起,自眼睛里流露。

“很好听。”莲思柔娇俏地一笑,只是没带多少笑意,“继续弹吧。”

越长歌摇摇头,又翘起眉眼:“自打我来了这合欢宗,你的态度便不如先前一致了。让我来猜猜,她是不是长得很像我?爱穿红衣服?啊,本座该不会当了这狗血泼天的替身——”

“越长老本身便很值得人喜欢。连声名如雷贯耳的那位医仙都亲近于你,我——也未能免俗。”莲思柔又挤出一个笑。

“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人了?”越长歌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低着头弯唇,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点乐子。再抬眼一瞥莲思柔笑着却逐渐阴沉的神色。

嗯,更愉悦了。

谁叫这小丫头算计她。

“你说柳寻芹?”越长歌随口道:“那家伙只爱和旧相识交流,生人难近,而我和她认识很久了。罢了,说她做什么。你也不必防备本座……本座哪有那个闲心,非得从你嘴里掘出什么绯闻,不说就不说了。”

“改了调子,这般弹来,便不如原曲热烈缠绵,反而多了一份婉约含蓄的试探。倒也新奇。”

莲思柔将话题挪到了琴曲上来。越长歌勾了一下弦,愣了一下,又轻轻松开:“你倒是会听。”

她眼底闪过一丝欣赏,很快又转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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