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绵延千万里的昆仑山间, 愕然一静。

苍老嘶哑的声音与虚渺不定的呼喝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咆哮,从普世凡尘, 扑向辽阔苍天。

山中的飞雪卷席,无边的江海掀起怒涛。

潮声如悲鸣,一下一下声嘶力竭地拍打着峰岳与低云。那些站在山上, 伫立云端的身影都在微微颤抖,目光中充斥着难以置信与诧异不解。

“他们……他们疯了?!”

有灵界修士失声惊呼, “那可是争仙路!劫界这些人这样冲上去,不是送死吗!”

一点声响便能捅破这震骇中的寂静。

许许多多的议论与惊讶在昆仑山中蔓延, 无数修士躁动难安,心中更是泛起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们就是在送死。”

沉沉的叹息从高处传来。

四面的人群一静, 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那座山峰。

山峰之上或坐或站, 有几道苍老委顿的身影。

他们面容沧桑,目光浑浊,乍一看与寻常的凡间老人并无不同。但若细细看去, 便会发觉他们体内蕴藏的气息深邃莫测,如有无数规则交织,深厚至极。

叹息出声的是一名深紫衣衫的老者。

他微仰着头, 望着天空。

那些直冲苍穹的身影, 有的凝实, 有的虚幻, 有的清正凛然,有的魔气滔天。他们老迈枯败,如朽木不堪, 也意气风发,如少年轻狂。数百道身影,密密麻麻覆盖了半边穹顶,迎着黯淡的仙光,长笑当空。

“他们杀了我们灵界很多人。”

紫衣老者慢慢道,“那些人里,有他们的后辈,有他们的亲人。他们一直都是我们灵界的劫数。”

“但眼下,他们好像星星啊。”

感叹的语气里掺杂了悲伤与歆羡。

他略有些黄浊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晶亮的东西,像是一面通透的镜子,又像是澄澈干净的湖水,盛满了那些映来的如繁星般的身影。

就像他很小的时候,听到那些为灭杀异兽巢穴慨然赴死的长辈们的故事一般。

曾有多少崇敬与仰慕。

在劫界碎镜攻来时,便有多少愤慨与失望。

他们曾挡在后辈们面前,为之付出,为之牺牲,但后来却又为了争一条道路,反戈相向。但正如何九生所问,大道之下,谁人对错?不过便是道不同,不相与谋。

这近百年的厮杀,早已铸成了无数血海深仇。没人会谅解,也没人会去求谅解。

但曾经的星辰虽已陨落,而今却尚有余热。

“没人会感念他们!”

旁边玲珑阁面相刻薄的老妇重重一砸拐杖,缓慢起身,朝着山峰外走,一步一步至高处,踏上虚空,“就凭他们这些残念,能补几道仙阶?杀了我们灵界那么多人,如今一句不得已,有苦衷,便能弥补吗?”

“老身不愿意!”

她愤愤地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最前方,已然冲到仙路之前的何九生。

那是她的曾师祖。

“这小妮子……”

仿佛是听到了老妇的声音,何九生摇摇头,涩涩叹了声,却没回头理会,而是注视着面前的第一道仙阶,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抚去。

然而近在咫尺,那手却摸了个空。

这不是他的仙路。

未曾经历雷劫,便无法触碰。

“这条路走不通,老夫却再没有一世可以重走了。”

一身儒袍被风扬起,何九生仰头望了一眼那扇遥远难及的仙门,佝偻的身影在广袤苍穹的映衬下,渺小至极。

云烟万重,天地无边。

他站在天上,闭了闭眼,复杂的面色渐渐恢复平静。

“一身散仙血,也曾历经九重天劫煎熬,也曾有心魔业火炙烤……”

他忽而朗声一笑,慢慢抬起手,“今日,罪人清源……凝大道一条,以补仙路,孽债万千,不求回头!”

狠狠一掌拍在眉心,果断决绝。

何九生苍老的身影霍然一散,便如一道青烟一般,裹着一枚奇异的青色果实,飞射而出。

与此同时,深沉的夜空突然落下淅淅沥沥的淡色鲜血,从天落地,万物同泣,无声无息。

血雨骤降,一滴一滴砸在了看似虚幻的仙路上,慢慢凝实。

那些劫数与英灵无人带领,沉默着踏上这条血路,一步步向上。

“散仙陨落,苍天泣血。”

紫衣大乘感受着砸在身上的仙血,鼻息间闻到了一股荡涤身心的清香,“他竟用这样的法子让那些人走上仙路……”

昆仑山间血雨如雾,灵界的修士俱都睁大了眼,竟无一人发出声响。

他们不是大乘,听不到林空鱼于仙路上的话语,也看不懂劫界之人所为。但在散仙之血抛洒天穹,染遍世间之时,他们同样看到了无厌身前无数道残破的台阶。

仙路,真的断了。

“你最喜欢变着二八少女的模样。”

药圣谷的药圣看向玲珑阁的老妇,低声道,“但我们都是大乘了,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能让大人挡在前面呢?”

“走吧,老头子我扶着点你……”

药圣搀了老妇一下,却被老妇反拍了下胳膊:“一身药臭……”

说着,却没推开,两人相携,沐浴着这场血雨走向天空,“我们做了多少年的缩头乌龟,如今,就莫要再让小辈看不起了。”

老妇仰起脸。

“真是好大一场雨啊。”

层叠的云雾洇透血色。

无厌站在仙阶上,周遭的风和着雨,凛冽中带着无边的萧瑟凄惶。

一道道身影来到他身边,又与他擦身而过。有劫数怒目瞪他,也有长辈和蔼一笑。劫界的英灵执着向前,灵界的大乘拾级而上。

修行千年万年得来的道,一条条溃散在残破的仙阶前。数人倾尽一生,却难补一阶,区区百步,犹如天堑。

仙路缓慢凝实。

无厌仰望着他们,看他们或怒或笑,或叹或骂,有人目露后悔,有人眼含退怯,但却无人后退,无人犹豫。

点点的道光与道果飞出,如繁星铺满夜空,浩大盛极。

又如无数沙砾尘埃,堆砌着,修补着一道道仙阶。

有一只手按在无厌的肩头。

“臭小子,看得懂吗?”

虚衍的声音响在耳畔:“为师小的时候也不懂……那时候,有人说世上最复杂的,是道。因为苦寻不得,因为虚渺难悟。可如今为师觉得,最复杂的,该是人。”

“你当初说得对。”

慢慢松开无厌的肩,虚衍手持禅杖,向上走去,似叹似笑:“这修真界,没那么多好心肠,也没那么多冷心肝。”

“下去吧,你还小。”

那声音虚虚渺渺,渐渐被云层遮盖。

无厌伸出去拦的手什么也没碰到,要收回时,又沾了一层不知何处散来的星尘,便如骨灰一般,黯淡死沉。

天地同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仙路上的身影终于都消失不见,夜色褪去,泛白的天际卷上猩红的霞,如无数流离的血。

昆仑山间后知后觉地爆发出了悲痛的哭喊。

波涛卷荡,如群山哀号。

无厌被这哭声惊醒,迈开僵硬的步子,继续向上走去。

重新凝实的仙阶仍在淌着血,一级一级,闪烁着道法规则的光芒。没有任何阻拦,他很快来到了仙路尽头。

仙门凝玉,高大莫测。

他听到下方传来悲怒绝望的声音:“还差一阶……还差一阶!为什么!凭什么……”

“一条仙路……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为什么……”

苍穹风云变幻,血雨骤大如注。

无厌凝视那最后一道仙阶半晌,回首垂眼,看向那座他自始至终不敢去看的山峰。

程思齐抱剑,站在峰顶。

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两人目光一抬,相触一处。

一双黑亮透彻,一双如火燃烧。

望了不知多久,程思齐率先收回目光,垂下眼,抱着剑,转身沿着山路,慢慢走下山峰。

贪恋地凝视了那道清瘦的身影片刻,无厌回过头,再也支撑不住的身躯颓然跪倒在仙阶上。

扑落的素白僧袍如白梅落血。

“这就是,朝闻道……夕可死矣?”

无厌双手颤抖着按在那最后一级仙阶上,慢慢笑了声,然后抬起脸,毫不犹豫地,一头撞在了仙阶之上!

道结莲子,仙路成。

仙音浩大如钟鸣灌耳,功德金光铺落世间,反哺灵界众生,万物复苏。

纷纷扬扬的天花飞舞坠散。

血雨停了,凝实的仙路尽头仙门慢慢消散,回归来处。遥远的天边夜色殆尽,黎明破晓。

有人抱剑,迎着破晓之路下山。

哭声噎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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