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鹅毛大雪飞扬。

木匠铺内弥漫着一股木料独有的清新和陈腐交杂的气味, 一套打磨光滑造型别致的桌椅摆在中央,和整间铺子的布置格格不入。

地上散着些琐碎木屑。

一名五六岁大的男童穿着厚实的棉袄, 裹得好似一个圆滚滚的小馒头,正站在铺子当中,拿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扫帚, 清扫着那些木屑。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哼哧哼哧地呼着气, 但扫得却认真又干净。

忽然,一缕冷飕飕的寒风透入。

铺子虚掩着的半扇门被嘎吱一声推开, 重重垂着的破棉布帘子掀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伴着一阵呼啸扑卷的雪花涌入。

“狗蛋, 扫地呢?”

来人裹了一身厚重大氅, 皮毛算不得好,但胜在温暖紧实。

他一进来便抬手要解开大氅,被喊作狗蛋的小谢昼立刻把扫帚一放, 凶巴巴瞪他一眼,“铺子里也冷呢,无厌伯伯穿着!得病了又要挨骂了。”

无厌手一顿:“人小鬼大。你程叔叔教你的?”

说着, 他收回手, 就裹着那一身臃肿, 摸索着到桌边坐下, 随意拂了拂身上的雪片。

“程叔叔是为你好呀。”

小谢昼呼出一口白气,把桌子下的火盆挪出来点,又给无厌倒了一杯热茶, 然后往无厌对面一坐,眨眨眼,一脸八卦:“无厌伯伯,今天怎么又惹程叔叔生气了?”

无厌慢慢喝了口热茶,感觉整个人都回暖了许多。

他听出那小子兴致勃勃的语气,无奈笑笑:“气我昨日上山了。”他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是他生辰,我看他那双鹿皮靴子穿了两年了,想给他做双新的。但城西的皮子都看不上眼。”

谢昼恍然:“然后您就上山打猎了?”

“我想着很快便能回来。”无厌苦笑,“但没成想,半路下了大雪。回来晚了,正被他撞上。”

“喔。”

谢昼晃了晃戴着老虎帽的小脑袋,“这不怪无厌伯伯,这叫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就下雪了呢?不过瞒着程叔叔偷偷上山,这可不好。无厌伯伯你眼睛不好,身子也弱,要小心的。”

“是啊。”

无厌笑着叹了口气,又喝了口茶,驱散身体里深重的寒意。

他眼睛不好,身子也弱。这是这几年,所有邻里街坊都知道的事。

最早先,无厌的修为还未彻底流失,一分不剩的时候,还称得上身强体壮,便是闷头赶几个时辰的路,都不会多喘一口气。

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法力都从千疮百孔的丹田泄出,干干净净,一丝也无,他身上的毛病便都显现了出来。丹田亏空一身气血,让无厌变得畏冷,内火盛,易感风寒,较常人虚弱几分。而没了修士的超凡之能,他的双眼便是真的瞎了。

这样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便也没有那般令人难以接受。

只是不可避免的,无厌成了程思齐的心病。

日日夜夜都要裹得严实,吃喝用俱都要温温热热,碰不得凉的。若是早晚出门,天气稍冷,没多久便能看见程思齐寻过来,给他加件衣裳,裹个披风,恨不得围起来暖着。

但便是如此,无厌也偶尔会生病。

那是程思齐最难熬的时候。

无厌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染上风寒之时,头昏脑热地睁开眼,便看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少宗主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发抖的手按在他额上,嘴唇都在哆嗦,不停地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

那样子太过夸张,仿佛是头回知道凡人会生病一般。

不,也或许是,头回知道,他无厌也是一个凡人一般。

生老病死,原来离得如此之近。

“无厌师父来了。”

木匠铺后边的帘子掀开,老木匠王大叔拎着酒壶走进来,呵呵笑着把谢昼抄起来一抱,掂了掂,“好小子,你娘给你做的新棉袄才穿了半天,就跟裹了泥浆似的?又淘啥气了?”

“我可乖呢,爷爷。”

小谢昼不满道,“我在教无厌伯伯哪种搓衣板跪着舒服呢……”

“哎呦小祖宗,又是你爹瞎咧咧吧?”

王大叔乐不可支,“你程叔叔疼人着呢,就嘴上凶,可舍不得你无厌伯伯跪搓衣板。”说着,看向无厌,“咋地,又挨训了?”无厌一挨训就来和小谢昼逗闷子,王大叔早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昨日那事儿。”

无厌笑笑,道,“对了王叔,这几天七妹他们小两口怎么不在?我还想托妹婿帮我带点东西给方丈。”

王大叔抱着谢昼坐下,道:“那是不赶巧了。他俩去郡城了。这不是狗蛋岁数也差不多了嘛,得学点东西,也不能光在家待着,老了像我一样混个没出息的木匠活儿。”

“他爹娘就寻思着,去郡城看看。”

这事无厌知道。

如今凡间寻常人家的孩子,但凡到了五六岁大,便都要碰运气一般,去测测灵根,看看有没有修仙资质。

若是有,那自然是一步登天,从此跳脱尘网,改换命运。若是没有也不要紧。灵气复苏到来之后,便是不能修炼的凡人也可习得一身外功炼体,虽比不上炼气修仙,但到底也称得上超凡,地位不同于常人。

“要去测灵根?”

无厌问道。

王大叔点点头:“说咱痴心妄想,还是别的啥也好,都得试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万一咱狗蛋有这个命,就不能耽误在咱手里。这测试的钱是不少,但这么些年老头子我也攒了不少家当,搏一搏呗。”

“要是……要是实在不行,那就看狗蛋想学啥,送他去学。”

说到这儿,王大叔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哎的一声,看了无厌一眼,“就说你俩……就打算这么过着?上回秋娘提的那孩子,真不想收养?别看眼下程小子还康健,等你俩都老了,身边儿也没个尽孝的,就知道疼了。”

“算了。”

无厌笑着摇摇头,苍白的唇色被热茶熏暖了许多,“我们两个人过惯了,哪儿会照顾孩子?就是思齐舍得出精力,我也舍不得他受累。”

“啧。”

王大叔一副牙倒了的模样,“可酸得我。”

无厌一脸泰然,笑着又谈起别的。

两人说笑间,铺子的门便又被推开。

这回一屋子人谁都不必回头看,便能猜出,来的肯定是程思齐。

一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无厌便立刻训练有素地收起笑容,回头认真道:“我错了,别生气了,我这就回家,想吃你做的汤面了。”

那脚步声一顿,慢慢挪过来。

“长点儿记性。”

程思齐假模假式地训了一句,又放下一包糖和一包茶,“王叔,又麻烦您了。这是之前去郡城带的好茶,您留着喝。狗蛋,糖别多吃,不然牙掉光了要成瘪茄子。”

王大叔嗅了嗅那茶包,立刻嘿了一声,“好茶!”

谢昼却很沉稳,小大人一般瞅了那糖一眼,再看向程思齐,奶声奶气道:“程叔叔,过几天雪停了,我去找你玩呀。你在家等着我。”

“行,等着你。”

程思齐笑着摸了摸谢昼的脑袋,然后就着火盆把手烤暖了,才伸过去握住无厌的手,“我们回去了,王叔您忙。”

说着,两人便掀开帘子,走出了木匠铺。

小谢昼扭了个身子,趴在窗台上,从窗缝里看到那两道身影走进了风雪里,眨眼便被吹着一身雪白。

两人慢慢朝前走,空荡的雪地上便留下了一串混杂的脚印,或深或浅,不疾不徐。

“看啥呢?”

王大叔胡噜了一把小谢昼的脑袋。

小谢昼摇头,缩回来,道:“爷爷,我的小木剑你做好了吗?”

王大叔抱过小谢昼,拨了拨火盆,道:“快了,着啥急?来,先跟爷爷说说,你无厌伯伯又犯啥事了,让爷爷高兴高兴……”

木匠铺子里,老人家苍老开怀的笑声和小童的稚嫩嗓音交杂一处。

另一边,回了家的无厌和程思齐已经坐上了饭桌。

汤面腾腾的热气扑在脸上。

无厌闻着这味道,筷子还未动,心里便先叹了口气。

在他生过病之后,程思齐便一夜之间疯了一般,又要学做饭,又要学缝缝补补做衣裳,还去买了几只鸡养在院子里,要给无厌吃鸡蛋,补补。

但天才,也并非是在所有事上都是天才。

程思齐的饭做得要么清汤寡水,要么咸得牙疼,衣裳倒是还做得可以,至少布头是都能缝上,至于多久线头崩开,衣裳烂了,那便不要提了。

还有院子里那几只鸡,若不是无厌看了眼,程思齐连买回来的都是公鸡,不能下蛋,都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程思齐的操持都让这个临时定下来的家,真的有了一股家味儿。

“好吃。”

挑了一筷子面,齁儿咸,无厌面色不改地咽下去,还笑着喝了口汤,“比上次做得还要筋道。”

程思齐似乎是味觉有些问题,当真是吃不出来,无厌说什么他便当真了,颇有些得意道:“这次的面我揉得肩膀都疼了,自然要好。”

说完,还瞧了无厌一眼。

这么些年下来,无厌哪儿会不懂程思齐那点心思。

闻言,无厌便笑了声:“那今晚早点歇,我给你用药油揉揉。”

程思齐用油乎乎的嘴亲了无厌一下:“还要揉揉别的地方……”

“好。”

无厌答应得利索,很有点百依百顺的意思。

如今他们二人成了凡人,自然不必遵循什么化神才可双修的规矩,有些事做了都不知多少次了。但凡人到底不比修士,若是太勤,便会伤身,若是不勤,那偶尔做一次,程思齐便要疼得又哭又叫,抓无厌一后背印子。

所以这个度,实在是折磨人。

用过饭,程思齐便去烧了一桶热水,倒在一个大木盆里,又在盆底铺了一层用火燎过的细卵石,和无厌一同坐在床沿泡脚。

“把手给我。”

程思齐捉过无厌的双手,往怀里抱了抱,“还是有点凉。屋里再多点一个火盆怕喘不上气来,只能先这样。你盖着点被子,汤婆子把被窝弄暖了,没那么结实就别逞能……”

不知何时,程少宗主也变得絮絮叨叨。

无厌静静听着,也不见不耐烦,还应一声,然后顺势把程思齐搂进点,一块儿擦了脚钻进暖乎乎的被窝里。

“我都知道。”

光洁柔韧的身子贴在怀里,无厌一手慢慢给程思齐捏肩膀,另一手向下,滑到被子深处。

程思齐唔地一声,把脸埋进无厌的颈窝,轻轻喘息着张开腿,从嗓子里哼出一句:“你都知道……就是,还敢再犯!”

“嗯,我的错……罚我亲你一口。”

无厌温柔地吻下来,手指一挑,层层纱幔似雪纱般垂落。

融融的暖意被遮盖。

屋外大雪与寒风呼啸不休,笼着千家万户摇曳的灯火。

这一夜与寻常的夜晚并无什么分别,一盏一盏熄灭的烛光,与沉沉入睡,好梦还乡的人。

但也就是这样一个夜晚,燕北城的城外官道旁突兀地出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宅院。

一行连夜冒着风雪赶路的商队路过,其中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的汉子突然开口道:“雪更大了,不然去这户人家借宿一晚。”

他的声音被风雪吹散。

但领头的还是听见了,诧异道:“前边儿没多远就是燕北城了,城门楼子都望见了,到了城墙底下就有客栈歇脚儿,在这儿借宿什么……哎,刘小子,你干什么去?”

“等等!你给老子等等!”

“追上去!”

那开口的汉子闷头跑向宅院,商队的人不明所以,赶紧去追,却没想到,一眨眼那汉子的身影便不见了。

几人心里正犯嘀咕,却见那宅院的门忽然开了,一位妙龄女子出现在门口,裹着毛坎肩,挑着红灯笼,朝几人嫣然一笑:“几位爷赶巧,我红粉阁今日刚开门,可莫要错过了。”

“红粉阁?窑子?”

一帮商队汉子顿时意动了,半推半就地进了门,霎时便被一股脑的脂粉气淹没,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妙龄女子在他们进门后,边反手关门,边抬手按了按脸上滑下一半的人.皮。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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