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林冬异化成神子, 奉林空鱼为祭品。

这一幕令程思齐产生了一丝荒谬之感。

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无法抽身,无能为力,只能希冀在这漩涡之中能捞到一棵浮木, 察觉到冰山一角。

所有神使对这一幕熟视无睹,没有任何表现。

林空鱼吊在枯树上, 被几名紫衣人送到那座悬空宫殿门口。

靠近之时,宫殿内虚虚幻幻的树影突然一颤, 倏地射出一条树枝,猛然刺穿了枯树上林空鱼的身躯。

“呃!”

一声微不可察的痛哼, 证明林空鱼并非已经气绝。

更多的血水奔涌而出, 瞬息染红了林空鱼素白的长衫。

枯树,连同他的身躯都在慢慢变得透明虚幻,那根树枝带着它的猎物向回收缩, 似乎是很满意这祭品,树干颤抖,一缕缕灰雾从中溢出。

“去吧。”

那名灵尊目露满意, 朝林冬颔首。

林冬面色冰冷, 背后骨翼一震, 便紧随在那树枝之后, 进入了悬空宫殿之内。

他的身影入内后变得模糊,但依稀可见在他盘膝坐下之后,越来越多的灰雾涌出树干, 进入他的体内。

灰雾数量之多,几乎在他头顶形成一个疯狂席卷的旋涡。

“不愧是第九十九天的神子,此等异化之相,万年罕见。”

那灵尊神色动容,朝着林冬连连看了数眼,又朝第九十九天神使道,“你且下去吧,等神子成人礼后,自当会按照神子异化程度,给予你等长生果,勿要焦急。”

“多谢灵尊!”

第九十九天神使意气风发,哈哈笑着便去了旁边的花园内,驱使一众紫衣侍人奉茶端果。

“真是让他捡到宝了……”

第九十八天神使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戴面具,却半边脸如同刀划,糊烂不堪,辨不出面容。

他不甘地瞥了一眼花园的方向,才起身将自己身旁的棺材打开,请出一朵人面花来。

这人面花甫一出现,便突然张开满是尖牙的利嘴,一口吞下了旁边一名紫衣人。

而在紫衣人入口的刹那,这人面花的模样便忽然大变。

叶片舒展成肩膀手臂,根茎化作躯干双腿,花瓣层层向后,变为了一头如瀑青丝。眨眼之间,一朵散发着腐烂气息的人面花,便成了一名曼妙的少女。

少女披了一袭紫纱,娇笑一声:“见过灵尊,与诸位神使。”

灵尊似乎认得这少女般,神色一正,道:“请。”

又有紫衣人送来祭品,同少女进入殿内。

一口又一口通灵之棺开封,一名又一名异化状态俱都不同的神子苏醒,带着祭品进入悬空殿。

殿内的灰雾越发得多,充盈满溢,已浓重到几乎看不清里面的人影了。

程思齐发现,林空鱼作为祭品,并非是独特的。而是每一个神子奉上的祭品,都是他们曾经的伴侣,或亲人。

虽不知缘由,但这种六亲不认的手段,着实令人有些心寒。

随着时间的流逝,前方的神使与通灵之棺一点点减少,很快就要轮到后方的程思齐了。对于这成人之礼两眼一抹黑的程少宗主,当然是既没有准备祭品,又不可能开棺。

心念电转之下,程思齐将视线看向了前方的第五天神使。

“老五。”

他走到第五天神使身旁,低声道,“该让我看看你的手段了。想要我的英灵册碎片,可不容易。别以为你拿着我的把柄,我便得听你的。那神交手段究竟如何,不用我多说。就算被揭穿,我也未必不能活下来。”

第五天神使神色一变:“你这时候说这话,什么意思?出尔反尔?”

“交易,也是合作。”

程思齐面色不改地瞎扯道,“你就甘心这样为了几个长生果,做一辈子的狗?长生之路,可不止一种方法。你帮我,我也自然会拉你一把……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如何?”

“你知道长生果的秘密?”

第五天神使气息陡然变得急促,他掩饰般地拉低了兜帽,将自身的气息遮挡得更加严实,阴声道:“你最好别骗我。”

“我没必要骗你。”

程思齐注视着第五天神使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们……谁也逃不掉。”

说完,他立刻转开视线,低声道,“我没有祭品,也不会开棺,你想个办法,如若成了,今日你又何必羡慕这些神子?”

羡慕。

是的,就是羡慕。

程思齐从这些神使们的眼神中捕捉到了那一丝掩藏得极深的羡慕与嫉恨。

这些神使就如奴才一般,倾尽所有,将自己的小主子拉扯大,但无论小主子对他们如何亲近,奴才永远都是奴才。

正如狗,成不了人。

“你疯了?”

第五天神使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思齐。

程思齐身形不动,面目掩在阴影之内,看不真切。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终于,第五天神使粗哑着嗓子开了口:“祭品我多为你准备一个,棺也可以不开。但你要亲口告诉灵尊,你的神子还在异化中,不知成败。这种情况,会否让你这口通灵之棺进入神殿,并不确定。”

抬起的眼中透着一丝血红,他嗤笑了声:“我也是疯了。但这里的哪条狗,不是疯子?”

这场交易的反转,令程思齐紧绷的心弦也缓缓松下了几分。

若是第五天神使不信他这套胡诌,不那么迫切地求什么长生,不这么痴魔,那或许并不会这般容易答应。

很快,第五天神使开了棺,将自己的神子送入神殿。

第五天神子并没有长得多大,只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额心生了一根短角,一看便知算不得什么特别强的异化,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等轮到程思齐,他便直接按照第五天神使所交代的,开口便是神子未曾异化成功。

“没……成功?”

那灵尊都是一愣,显然是没见过这般废柴的,脸上显出几分为难之色,“按理说,这通灵之棺内,只要资质并非很差的,进去大多都能异化成功。若是未成功,进入神殿之后成功的可能也不是很大……”

“灵尊殿下!”

程思齐闻言,当即朝那灵尊一拜,很是诚恳感切道:“神子虽未成功,不得入神殿,但到底感受着神树庇护,还请殿下给神子一个机会,奉上祭品,以表诚意。”

第五天神使不太理解程思齐非要奉祭品的原因,但他猜测可能和长生树有关,犹豫了下,便帮腔道:“殿下,第三天神子虽资质有限,无法异化成功,但其心甚诚,既已备了祭品,不妨一奉。”

“此非特例,还望殿下予第三天神子一次机会。”

不入神殿,还送祭品。

这样的好事灵尊自然没有推卸的理由,当即便点了头:“果然心诚,那便奉上祭品吧。长生树有知,定会佑护神子。”

“多谢殿下!”

程思齐佯作大喜,垂目之时,眼神却微微一沉。

他早便发现,神殿内这棵长生树虽将祭品都刺穿带走了,但却并没有彻底吸入体内,也便是说,他若真能一把火烧了这所谓的长生树,那这些祭品或许便都有活命的可能。

虽与林空鱼并无交情,但能救人一命之时,他便绝无踩人一脚之理。

第五神使准备的祭品是一名年轻男子,以与林空鱼一般无二的姿态被一根树枝刺穿收走。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早在那年轻男子与程思齐擦肩而过的瞬间,一道分神已经悄然从程思齐体内飞出,附在了那年轻男子身上,谨慎小心地缩成一点,避开长生树的枝桠,随其缓缓进入殿内。

灰雾弥漫。

程思齐的分神一进入神殿内,便立刻被无边无际的灰雾淹没。

而这灰雾与在灵界时不同,并非是能吞人的噩梦,但也不像程思齐在做棺材伐木时发现的灰雾那般,能恢复神识。而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既无增益,亦不会削减。

从雾气的聚散之中,程思齐看见了一道道盘膝而坐的身影,都是方才进来的一位位神子,灰雾也在朝着他们的方向不断涌动。

“也不知婴火能否烧得了此树……”

程思齐的分神从那祭品上脱离,飞速坠落,靠近长生树的树根。

他在分神中寄托了一丝元婴以上、化神以下修士独有的婴火,能焚世间万物,其灼烈程度,仅在元神之火之下。

越是靠近树根,越是有一股无形之力阻碍着。

这树极为高大,形如卧狐,下坠之时,有无尽的风声呼啸,震荡着这一丝脆弱的分神。

程思齐发了狠劲儿,与那股无形之力使劲撞了几下,竟真的被他撞开一丝缺口般,能令他的元神钻过,来到那一条条虬结的树根前。

他注意着周围神子的动静,正要催动婴火烧去,却忽然有种大恐怖临到头顶的不祥之感。

这感觉令他分神一僵,没有立刻动手。

也就是在这一空隙,仿佛有无数声音纷至沓来,塞满了他的分神。

“极致道路,都是骗人的!走到尽头便是一条死路!长生之法,求仙之路,谁说换一个模样就是邪道就是魔路?我辈修士之所以万万年无人渡劫成功,无数大乘死在天劫之下,无非都是故步自封!”

“异化、异化……当真是另一条路?”

“什么是正,什么是异?与你不同就是异?与其一辈子做个懵懂凡人,看着一身修为荒废,我宁愿变成怪物!”

“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们被抛弃!”

声如震雷,音似烈火。

程思齐的心神如被重锤砸击过一般,倏忽之间,眼前乱象迭生。

有修士屹立云端,对着九天雷霆怒吼,也有人又哭又笑,身形在人与劫数之间变幻不定。还有人一个叩头一个叩头狠狠砸在昆仑的天阶上,怨恨地质问着一面镜子。

镜子沉默映照着那人的身影,混沌之气迷迷蒙蒙。

那人跪伏许久,终于抬起头来,从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怎么会!”

程思齐惊愕地看着年过半百模样的自己绝望地望着那面镜子,口口声声地质问充斥于耳。

“为什么!为什么被放弃的是我们!”

“将我们骗到劫界来,却根本没有想过放我们出去!这劫界就像个喂不饱的饿兽,要不断地填进一批批祭品,才能饮鸩止渴般保住灵界那一点生息……这样的苟活,就是你们灵界要的吗?!”

头发花白的程思齐仰天怒吼,“凭什么不能一战!凭什么被放弃的是我们!我不甘心……不甘心!”

这吼声如能共振一般,响彻在程思齐的全副心神中。

他似能感同身受,将这满心的不甘、委屈、怨恨,悉数理解透彻。

被派来劫界一探究竟,却不想劫界通道早已被关闭,他们注定是有去无回。

求了数百年,付出了一切的仙路,直接被拦腰斩断。一日过一日地看着自己修为流失,面目苍老,一头青丝尽化白发,手上的皱纹如树皮般干裂,再握不动剑。

他们被骗了,成了延缓大劫的祭品。

满腔的恨与酸楚,几乎要逼得人发狂。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沦为凡人,被封至死,你……甘心吗?”

程思齐沉默。

那声音却不依不饶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询问,一声快过一声,一声紧似一声,如震雷般,动摇着心神。

然而就在这声音几乎要炸在程思齐脑海中时,他突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这声音,道:“我不甘心。所以……”

“你能让我烧一下吗?”

他举起手中的婴火,拍向树根,“我觉得烧了你,我被困至死的结局,说不定就变了。况且,青丝变白发,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我便不用等到化神,就能和无厌做点开心的事了……”

“思齐。”

又一道柔婉的女声突然响起,一只温软白皙的手朝程思齐伸来,“娘回来了……这些年,你受苦了,以后就和娘在一起,好不好?”

温柔的触感抚过头顶,还有耳畔异常熟悉的声音。

程思齐闭了闭眼,压下眼眶的酸涩,但手下却没有丝毫犹豫:“我知道,我娘回不来了。”

“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其实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为何而死……我其实都知道。”

火焰终于触及了长生树的树根。

所有幻象与乱声尽数支离破碎。

然而却又另一只虚幻的手拦住了程思齐的婴火,旋即便有一片骨翼掀翻打来,程思齐的分神反应极快,刹那便闪身躲过,再度将火焰朝着树根轰去,却不想,林冬竟拼着被婴火烧伤,也横身拦住。

“住手,程思齐!”

林冬怒道,“你这是在断绝所有人的飞升路!”

程思齐看他一眼,冷笑了声:“像你这样的飞升吗?献祭林空鱼成就的飞升?”

林冬神色一凝,眼中闪过一阵复杂神色,声音却冰冷道:“林空鱼……你可知他为何叫林空鱼?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我历九世,而得今朝,成就灵主。林空鱼不过是我上一世的一缕神念寄托而生,只是另一个我。”

“为了求索仙路,献祭自己,又有何不可?”

“林空鱼,他本就是一条全由我空想而生的鱼饵,我留他到今日,就是为了钓到真正的鱼。你又有什么立场来置喙?”

程思齐不为所动,直接出手。

他之所以任由林冬开口,只不过是想确定他究竟是真身醒来了,还是只有一道幻身。

确定了他只是一道影子,那程思齐便无须担心缠斗浪费时间,直接抛出婴火,将林冬的虚影轰散。

“程思齐,你……!”

最后一丝阻拦也不见,烈火终于吞没了长生树的树根。

程思齐的分神亲眼看着火焰圈住树干,才倏忽消散。

与此同时,坐在花园小憩的程思齐睁开双眼,带着棺材,沉稳自如地同第五天神使起身,走向神殿大门口,完成交易。

然而就在两人临近大门之时,神殿内传出无数声凄厉的嘶吼。

“有修士火烧长生树!”

“拿下他,杀了他!”

“长生树被烧了——!”

晶石与白骨垒成的华美宫殿轰然爆开,熊熊烈火冲天而起,将昆仑山的半边苍穹映成末日的血红。

神子们仓皇逃出,灵尊与神使们惊怒交加,纷纷飞身而起,仰天怒吼。

第五天神使也是一呆,看向程思齐:“有人烧了长生树……谁、谁这么大胆子?!”

“我。”

扶着棺椁向后退了一步,恰好有镜子映射的光芒落下。

程思齐的伪装与神使衣袍的遮盖尽数被这光芒褪去,兜帽滑落,面具寸寸裂开,露出一张清俊含笑的脸,和一身沉凝内敛的修士气势。

他从袖内抽出一根细长的竹竿,朝着众人晃了晃。

“动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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