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渡你

祁迹叫来毛桃,把林思取领走。

“那什么,叫大家伙都先别忙了,这都快到饭点了,你们带着小林一起去吃个饭,吃好点,账算我头上。”祁迹边说边给毛桃使了个眼色,毛桃心领神会,带着林思取招呼大家就一起出去吃饭了。

工作室里一下就剩了祁迹和时与安两个人,林思取的事情所稀释掉的尴尬又重新浓厚了起来。

祁迹轻咳一声:“那什么,你饿么,抱歉啊,自作主张先把你和林思取隔开了。”

时与安摇头:“不饿。让他跟你的同事们待在一起会更好,他自在些,也能好好想想清楚。”

祁迹跳着思维一段一段讲话,难为时与安还能跟上祁迹的思维一段一段回答。

“那……我们聊聊?”祁迹试探着问。

时与安深深看了祁迹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祁迹把时与安带到了工作室三楼,这是一个全部打通的大平层,做成了休息室的样子,开放式厨房、吧台、按摩仪、游戏机、天幕、台球桌等一应俱全,靠墙的一侧做成了一个陈列柜,里面摆满了奖杯和光盘。另一侧是一大片落地窗,想来白天的时候室内阳光会十分充足。

推开玻璃门外头是一个大露台,整片露台全部被铺上了原木色的地板,上头空荡荡的没什么装饰,跟室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祁迹领着时与安进来之后,向冰箱走去,他没回头,边开冰箱门边问:“想喝什么?”

时与安正在欣赏祁迹那面展览墙,闻声回答道:“都可以”。

祁迹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可乐,转身朝时与安晃晃:“能接受喝垃圾饮料么?本来想请你喝酒的,但想想你开车那还是算了。”

“可以。”时与安笑笑。

“今天天气凉快,我带你去露台上吧。”祁迹朝露台走去,顺手把露台的地灯打开,又去储藏室里掏出了两大块干净的地毯和两个枕头往露台走,时与安不明所以跟着上前。

他见祁迹在地板上把两块大地毯挨着铺好,上面放上两个小枕头,接着回头朝他笑道:“傻站着干嘛,来呀,把鞋脱了。”

祁迹一边脱自己的鞋,一边指挥时与安。

时与安低头看了自己的鞋三秒,又看了看已经脱完鞋盘腿在地毯上坐好的祁迹,犹豫再三,还是把鞋脱了。也得亏他今天没有西装革履,穿了件休闲衫搭了条休闲裤,才不至于被衣物弄得束手束脚,跟这个天台的氛围也格格不入。

时与安学着祁迹的样子,盘腿在他那张毯子下坐下,祁迹递给时与安一听可乐,两人同时开罐撞了一下。

“爽!”祁迹灌了自己一大口,祁迹瞅了一眼时与安,这人连喝可乐都斯文,悄么声的。

“时医生,你是不是不喜欢喝可乐?”祁迹看着时与安开口问。

“怎么这么说?”

“就看你表情都没变,正常人不是都会像我一样喝下第一口,然后大声感叹一声爽么?”

“我喊了。”时与安回答道。

“你喊了?什么时候?”祁迹纳罕。

“刚才,在心里。”时与安表情一本正经地回答。

祁迹乐了,乐完看着时与安一脸平静的模样,笑着无奈开口道:“所以你看,你什么情绪,什么想法,都藏在心里。”

祁迹看着时与安的双眼:“为什么不表达出来呢?”

时与安撇开眼神,下意识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安和尴尬,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摩挲地毯。

祁迹看在眼里,他放下手中的可乐,一下躺倒在地毯上,头枕着小枕头,接着转头看向时与安:“知道为什么我这里又是地毯又是枕头的吗?”

时与安低头看着像一只慵懒的大猫一般躺在地毯上的人,轻声回道:“不知道。”

“我这可不止两幅毯子和枕头,储藏室里大概还有个十几副吧。”祁迹抬头望天。

“做我们这行的压力也大,有时候通宵是常事,没有灵感是常事,剪不出好效果也是常事,大家都有自己的烦恼和需要放松的时间。然后呢我就把这片阳台打成了一个大平台,铺上木地板,让阿姨每天打扫保持清洁。这样,只要有人想不开了或者累了,就直接去储藏室里拿个枕头拿个地毯往这上面一铺,就能躺着休息。”

“当然,太热或太冷的时候不行哈,但是像今天这种天气就刚刚好。”祁迹特享受得躺着伸了个懒腰。

“我们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开会聊天,每人一张毯子躺着,两排铺过去跟行军床似的,醒着的时候一边放松一边聊天,谁要是聊着聊着没声儿了那就是睡着了,谁也不会去吵醒他。”

“你别说,在这儿抬头望天这风景真不错,白天蓝天白云,夜晚满天繁星”祁迹一只手枕在后脑上“躺在这儿,就觉得宇宙无垠,尘世无界,而你我渺小如尘埃,把自己看的轻了,好像很多事情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祁迹转头看向时与安:“你要不要躺下来试试?”

时与安在那一刻,看见了祁迹眼里的漫天繁星,也看见了漫天繁星间清晰倒映着的自己。也是那一刻,他想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依言躺下抬头看向夜空,他其实不喜欢黑暗,黑暗带给他的从来都是一种压迫感,但这一刻,在这一片露台之上,晚风轻拂过身子,他感觉夜空离他很远,又离他很近,那星星点点像是将他轻柔地环绕进一个秋夜宁静安和的梦。

“好看吗?”那个人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嗯,好看。”他轻声回答。

“那我们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聊聊嘛?”祁迹转头看向他一侧的时与安。

时与安亦转头望着他的眼睛:“好”。

“其实你有瞒着我的事情,对么,而这些事情让你选择拒绝我。”祁迹开口打了个直球,他想要开诚布公,就不会拐弯抹角。

时与安看着与他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内心潮汐翻涌,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承认自己终究无法做到对面前这个人一视同仁。

有些心防,他心甘情愿地卸下,只因为这个人是祁迹。

他缓缓开口,向祁迹坦诚。

“之前我跟你说过,我在我的养父母身边生活了八年,之后我的亲生父母找到了我,然后他们将我从我养父母身边带了回去。”时与安回身望向天空,学着祁迹的样子一只手枕在后面。

“但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养父母视我如他们命根子,怎么可能轻易就让一对陌生人把我带走,他们表现的很强硬,在我那对亲生父母看来这就是山里野蛮人的不讲理与浸到骨子里的坏。”

“我父母自持身份高,自然不会与他们做无谓的争执。当年我养父母其实从别人手里买我的行为本身属于违法的行为,虽然他们无知,但做了确实就是做了,无可辩驳。我父亲是法官,又怎么可能不利用好这一点。所以最终,我的养父母双双被我的亲生父母送进了监狱,一坐就是三年的牢。”

祁迹听到此处瞪大了双眼,震惊地看向时与安,他看着时与安过于平静地讲出过往的侧颜,压下内心的艰涩。

自己的亲生父母把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养父母,亲手送进了监狱,那是时与安最爱的人,可最爱的人却因为自己的原因承受了多年牢狱之灾,让本就苦难的生活更添一笔裂痕。

那个时候时与安才几岁,他亲眼目睹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那个时候,他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祁迹不敢细想。

“那三年我哭了闹了求了我的父母无数次,求求他们大发慈悲放过我的养父母。可我做的这一切除了让我的父母更加厌恶我,觉得我与他们早已离心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所以那个时候我无比厌恶我自己,无能、无用、无知,我做不到任何能够帮助我养父母的事情。不仅如此,哪怕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竟然内心最深处还在渴望着亲生父母对我的一丝一毫的爱意。”

“这算什么呢,他们伤害了你最深爱的人,你却还在渴望着他们的爱,是上赶着的犯贱,还是对我养父母的背叛。我觉得无论我怎么想都是错的,我的存在似乎就是一个错误,与生俱来,不可磨灭。”

祁迹的心脏猛地一抽,他下意识伸手握住了时与安的左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后来三年过去了,我养父母出狱回到了老家。我那时候也长大一些了,就会找机会趁我父母出差的时候,乘车去找养父母。”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很清晰的认识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两个人,已经消失了。我的养父母对我只剩下了深刻的恨意,因为我,让他们本就卑微入尘埃的生命又再一次被人深深地碾进泥土里,生活变得暗无天日,苦难层层。”

“我去找了他们很多次,给他们拿出我省吃俭用的零花钱,给他们带来我在学校里努力学习获得的奖状,带来有关于我的一切。可是他们不想要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破口大骂,将我赶出院子,告诉我我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有什么资格出现在他们面前,我永远消失才是对他们的救赎。”

时与安平静地将心口划开一道道裂痕,鲜血喷涌,等流干了,就能看到里头布满沟壑的荒芜,那是死气沉沉的世界。

“所以……”时与安像是要为这段过往做一个总结,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所以,”祁迹接过时与安的未尽之言,“你干脆把自己封锁起来,就像一个乌龟壳一样,缩在里头才是最安全的,你不再会伤害别人,别人也无法伤害你。”

沉默蔓延,时与安想,祁迹说的是对的,他无可辩驳。

“时与安,”祁迹轻声喊出时与安的名字,“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你好像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

时与安沉默一阵,点了点头:“嗯,我记得。”

“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将自己装作一个圣人,默默承担下所有的一切,这很傻。”

“现在我觉得你似乎习惯于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更傻。你不是神,无需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替所有人抗下他们的罪过和苦难。”

祁迹张开五指,贴上时与安的手心,和他十指相扣。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养父母所遭受的一切是因为你的到来,你觉得亲生父母的偏执和苛待都是因为你出生就被定好的残缺的命运,你甚至觉得林思取如今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发自内心的抗拒和无视。”

“你觉得你爱的、爱你的所有人,都是因为你,才没有被命运所眷顾。”

“所以你想要惩罚自己,既然他们过得都不好,你又凭什么能够置身事外。所以你不敢释放你的爱意,也不敢接受他人对你的爱意,这每一种,在你看来都是一种罪过。”

“你把自己下放到地狱之中,你觉得这是救赎也好,还是还债也罢,至少能让自己心安一些。”

地狱无门,佛不渡人。

祁迹侧过身,伸出手将时与安轻轻掰过身子,二人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说一些话来安慰你或者开导你,但是今天我不想。”祁迹深深盯住时与安的双眼。

“下面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时与安。”祁迹一字一句郑重道。

“那天我说的话,我后悔了。我还是不想和你保持应有的分寸,还是想要给你添各种各样的麻烦,这个损我一点都不想止,管他是什么将错就错,还是一条道走到黑,我都认了。”

“换而言之,我还是很喜欢你。”

“我也三十了,喜欢上一个人不容易,我不想轻易地就放弃。现在我听了你的原因,更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就放弃。”

“但我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的事我没有做过,也确实不敢轻易尝试。”

“所以,我还是想要你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不单单是关于我,还是关于你自己。”

“为了刚刚你所说的一切,推开我,你觉得值吗?”

祁迹紧紧盯牢时与安颤动的双眸。

“你不需要现在就告诉我答案,我给你时间,你想清楚,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佛不渡人?我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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