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韩野想跟言惊蛰说些什么, 段从大概能猜到,不会是多好听的话。

他望着言惊蛰跟出去的背影,沉思了很久,决定随他去吧, 不再拦着了。

输液室的门板开开阂阂, 护士穿行里外, 步履匆匆, 不断有新的病人进来, 也不断有人出去。

大多数来输液的都有伴侣陪伴, 也有几个独自看病的,满面病容,疲惫又憔悴,强撑着精神盯药瓶。

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或许以后老了的他就是这幅光景。

段从突然想到。

他是个很少幻想的人, 未来与过去都是。

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段从自己都怔了怔,随即有些想笑, 心态平和地想, 挺有意思,看来生病真的能让人变脆弱。

但这笑也只在心里想想, 此刻的他浑身惫怠, 完全没那个力气牵动面颊与神经, 让笑意浮到脸上。

他只盯着言惊蛰离开的那扇门板, 感受时间化为具象的药液,一滴一滴, 将分秒与空间通通延长。

大概过了小半瓶药水的时间,门扉再一次开阖, 这次进来的人终于是韩野。

段从凝凝神,等着言惊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来。

可韩野都走到面前了,晃晃悠悠合上的门板,都没再被人推开。

“看什么。”韩野拉拉个脸,“给你买饭去了。”

“啊。”段从微微靠近椅子里,紧绷的嘴角一点点松懈下来。

言惊蛰跟韩野的对话,和他在卫生间里跟段从说的差不多。

他很混乱,段从那天的分析同样狠狠的打中了他,言惊蛰无法反驳,他觉得段从什么都是最好的,伴侣也应该是。

而他自己过着稀巴烂的生活,并且还将肉眼可见的、漫长的稀烂下去。

韩野将他碎碎叨叨的表达粗暴的总结成一句话,告诉段从:“他觉得配不上你。”

他在段从旁边坐下,翘起腿:“还算有自知之明。”

“什么意思,”段从说,“他打算后半辈子都供着言树苗活吗。”

“我看他比你清醒多了。”韩野转脸盯着段从,态度是难得的正经,“不然你打算后半辈子供着他们爷俩活吗。”

后半辈子供着背叛自己感情的人、与因为背叛而种下的小树,与一直孤独下去,究竟哪个结果更有意义,听起来简直是个矮子里都拔不出高个儿的可笑问题。

韩野临走前留给段从的最后一句话隐晦又直白:“有些人是救不了的。性格、观念、处事方式,这辈子都摆脱不了生长环境带来的影响,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只是不甘心而已,段从。没必要真的把自己拖进一滩烂泥里。”

段从沉默了很久,抬起眼皮懒洋洋的笑了下:“这么文艺,要考研啊。”

韩野指指药瓶示意他注意进度,转身摆摆手:“走了。等着你放不下的老情人在你饿死之前给你带饭回来吧。”

言惊蛰这顿饭确实买得有点久——他回了趟家。

原本计划着给段从做完饭就回去,来回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结果横出了去医院这么档子事儿,鸡飞狗跳的折腾到现在,眼见着都快九点了。

怕言树苗一个人在家着急,趁着韩野还在,他抓紧打了个车回去。

言树苗已经写完作业收好书包,脚都自己洗好了,正在客厅画画,一个人有点儿怕,他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小孩子不懂大人直接的纠葛,但是一听可以去看段叔叔,他立马开心地蹦下来,拖鞋都没穿,光着脚丫板就往卧室跑,去穿衣服。

等爷俩儿慌慌忙忙回到输液室,段从独自在位置上坐着,刚让护士给处理完回血的针管,换上第二瓶药水。

“段叔叔!”言树苗喊他。

抬眼望见左手拎饭,右手牵着孩子的言惊蛰,他抬抬嘴角自嘲一笑,摸了把言树苗的头,什么都没说。

第二瓶药是小瓶,输得快,半个多钟就见底了。这次有言惊蛰去帮他提前找护士,段从的手没再回血。

出医院的路上,言树苗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仰着脑袋突然问:“爸爸,我们今天回段叔叔家里睡觉吗?”

言惊蛰没有立马回答,先看了眼段从:“你好点了吗?”

“还行。”段从点点头,“你要带孩子回去就快走吧。”

“那你……”言惊蛰有些犹豫。

“死不了。”段从说。

这是不想让他走的意思。

言惊蛰又瞅他两眼,低头对着言树苗轻轻“嗯”了声。

重新回到舒服的大房子里,言树苗像只撒欢的小狗,到处溜达着看来看去。

搁平时这个点他早该困了,今天他快乐了许久,被到被塞进被窝里才渐渐安分下来。

“自己乖乖闭眼。”言惊蛰给他拉好小薄毯,“我去看看段叔叔。”

“我知道。”言树苗听话的闭上眼,往被窝里埋了埋,“和以前一样。”

童言无忌的一句话,让言惊蛰不由得有些尴尬。

现在言树苗还小,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等以后长大,他回忆起有段时间自己爸爸每晚睡觉之前都要去跟一位叔叔呆一会儿,会不会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可理喻。

他还在这满肚子育儿经,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竟然是段从给他发的消息,内容只有两个字:渴了。

言惊蛰用盛果汁的大玻璃壶接满水端进去,看看靠在床头玩手机的段从,忍不住觉得他这个行为有点可爱。

“直接喊一声不就行了?”他倒了杯水递过去,把玻璃壶放在床头柜上,“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怕吵着言树苗。”段从接过杯子抿两口,视线都没从手机上挪开,“没了。你去睡吧。”

言惊蛰走到门口,想想,又折回来问:“刚才买的盒饭你没怎么吃,肚子饿吗?”

段从的眼睛这次抬起来看向了他。

“下碗面吧。白天那种。”

等水开的时候,言树苗喊爸爸,说他想吃苹果,不吃今天晚上睡不着。

言惊蛰洗了个大的,没全部给他,怕临睡前吃多了积食,只削下来一小牙,应言树苗的要求,给他削成兔子。

小朋友捏着兔子苹果吃完,满意又自觉的去重新刷牙了。言惊蛰把剩下的大半个苹果给段从削了,顺手也切成兔子。

他其实没想那么多,可能下意识觉得生病的段从像个小孩,其次是刻兔耳朵切下来的部分,他自己也能吃一点。

但段从看到端进来的兔子苹果,先是眉梢微微一抬,嘴角跟着就也翘起来了。

“什么时候学的?”他接过盘子随口问。

这问题一出口,两个人一同顿了顿。

哄小孩的把戏,还能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先吃面吧,等会儿坨了。”

言惊蛰换个话题,摸个凳子坐好,像白天一样等段从吃完。

这碗面的份量把控得很好,不多不少,让生病的人刚好能填上肚子,并且不觉得腻。

那三只兔子苹果在吃面的时间里慢慢氧化,言惊蛰看着它们一点点变黄,再看着段从毫不介意的叉起来吃下去。

“你以前不吃发黄的苹果。”言惊蛰忍不住开口,“嫌看着就脏。”

“我以前也受不了我的东西染上别的味道。”段从的声音很低缓,垂眼看着手里的苹果。

可能是夜晚独有的静谧与柔和,软化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氛围,也可能是段从在洗手间那句“哄哄我吧”余音尚存,言惊蛰愣愣的望着段从在灯光下的侧脸,突然有种他们都很老了的错觉,老到终于度过这疲惫的一声,能真正没有波澜的坐在一起,将那些曾以为无法释怀的过往轻松的提起,像聊他人的故事一样。

“韩野跟我说了你的态度,说你现在没心思谈感情,全部的心力都要付出给言树苗。”

段从吃下最后一口苹果,擦擦手,转头看过来。

“他废话多,应该说了不少难听的,你别听。”

“我想问你的只有一件事。”

“你打算到什么时候抽出心思爱我?言树苗高考后足够吗?不够的话,等他上班呢?还是他成家立业后?”

段从和言惊蛰最腻歪的一段时期,是他们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一直到大二。

最有活力的年纪,全新的环境,隐秘的恋爱,即便只是并肩走在校园路上,肩头或手背无意中擦过,都能在二人心中溅起圈圈点点的涟漪。

那时候的段从没少跟言惊蛰说情话,随口的、有感而发的、动人的、夸张的、甚至有些矫情的,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着搓胳膊的……

每一句都是言惊蛰贫瘠人生里偷来的蜜糖,物是人非后被他封存在心底,不知道在多少次午夜,独自舔舐过成千上万遍。

可那些珍宝一样的话,全都比不过段从今天的两段话,所带给他的动容与惊愕。

“我到底……”

言惊蛰的眼睫毛不受控制的从根部发颤,他半天才强迫自己挤出声音来,喉管却还是在张嘴的瞬间剧烈缩紧,汹涌的酸楚猛地倒灌进鼻腔。

“……我到底哪里值得你,这么浪费你的人生?”

段从并不诧异言惊蛰有这种想法。

但他想了想,确实给不出答案。

“不知道。”他手臂搭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着,“因为你是言惊蛰吧。”

“不是言瘸子的儿子,也不是言树苗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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