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如此, 云秋和李从舟又在别院内待了半日。到婚后第三日,正巧按着习俗是该归宁回门,宁王和王妃就亲自到山上来接人了:

王妃身上披着火红色的狐裘大氅, 云秋也被李从舟用厚厚的雪狐嗉裘裹成一只圆滚滚的雪团子。

宁王眼瞅着这娘俩站在一起,忍不住侧首笑了笑, 然后眼角余光瞥见了赶来相送的皇城使。

皇城使远远朝他拱了拱手,并未靠近,只是带着自己的士兵列在了官道两旁。

李从舟走过去,想请王妃和云秋上车, 结果才靠近就听见王妃在问云秋, 是不是被他欺负。

云秋头摇成拨浪鼓, 瞪大眼睛一本正经给他说好话, “小和尚待我可好啦!”

王妃眨眨眼喔了一声, 轻轻给云秋拽过去一点与他咬耳朵, “怎么个好法儿?给阿娘说说。”

“啊……”云秋对别人的时候都挺聪明的, 偏是对着王妃就变得很老实,问什么答什么。

李从舟本来不觉得自己做了多少事, 可听着云秋一件件掰指头数出来,他脸渐渐也有些烫了。

轻咳一声, 李从舟上前轻轻揽了云秋一下,然后转头对着王妃正色道:“母亲,山里风凉, 您和秋秋先上车吧, 有话我们可以回家再慢慢说。”

王妃当面说着好好好,可李从舟才一转身, 她就噗嗤一声乐出来,然后用手指刮自己脸一下, 悄声对云秋道:“有些人不好意思喽——”

云秋也想跟着笑,但才翘起嘴角,就挨了李从舟一记眼刀,他吐吐舌头,只能趁李从舟转身的时候,悄悄冲王妃也刮了刮自己的脸。

他们娘俩这儿笑作一团,那边宁王其实看得真真切切,他摇摇头,这才上马吩咐回府,并与皇城使拱手。

一家子从栖凰山上浩浩荡荡下来,有皇城使的金甲守卫在前、银甲卫紧随其后开道,一直给人送到京城的西城门口。

武王街附近的百姓多少有知道宁王世子成婚消息的,他们当中不乏有好事者,一路跟着想看看新娘子。

王妃难得用了她那辆奢华的马车,车厢内也同样特别加装了褥子、垫子和许多保暖用的暖帐。

她给云秋讲了宫里德喜公公的事,让云秋做好准备,之后可能有机会还是要进宫谢恩。

“身子没有哪里不舒服吧?”王妃摸着云秋微凉的手背,“肚子痛不痛,害喜的症状还严重么?”

云秋摇摇头,“都挺好的,阿娘不用担心我。”

王妃边掐指算了算日子,觉着云秋在春日里坐月子挺好,天气也不算太热,不会捂出一身汗。

“其实要是可以,你和舟舟可以去江南,”王妃想了想,满脸向往道,“江南四时天景极好,就算是冬日落雪也不似京中酷寒。”

云秋想到李从舟说的前世,王妃最后就是葬在的江南青山之上,便顺着她的话说道:

“那我们去江南的话,阿娘陪我去吗?”

王妃愣了愣,似乎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她歪了歪头——朝廷重臣和命妇是不能无故离京那么久的。

就算他们是皇亲国戚,宫中还有惠贵妃和太后坐镇,这种时候离京也多少要遭人诟病。

王妃不想给长姊和兄长添麻烦,摇摇头道:“去看你还可以,但肯定不能长久离京的。”

云秋也想到了这些年王妃明里暗里守着的规矩,便扑到她怀里,脑袋亲昵地蹭了两下,“那阿娘不去我也不去,我要在京城里陪着您。”

“……出息。”王妃戳戳他脑门,手上的动作确实给小秋秋搂得更紧。

马车平稳地回到了王府,曹娘子他们早已离开,所以这一日的午饭是府内的厨房操持。

李从舟先送云秋回宁心堂,然后自己去沧海堂内换上便装,他告了成婚的五日假,这些日子也就没有需要处理的政务送到府上来。

点心给云秋重新拿了套衣衫换上,并简单给他讲了讲这几日铺上的事。

罗虎存在云琜钱庄的那笔钱,按着云秋所说的方法存成了一笔可以定期取出利钱的长档存。

京城里的钱业行会想邀请云秋去做副会长,被荣伯替云秋回绝了——衍源钱庄不比正元。

刘家人只是单纯的坏,身后没有盘根错节的大家族,充其量也就是一家攀姻亲而起的富商。

衍源背后的大家族却很多,只要参与了他们这个钱业行会,也就绕不开朝堂。

云秋点点头,很赞同荣伯的想法。

何况他当初开钱庄、做解当,只是希望自己在被赶出王府的时候不至于饿死,也没想要到各地去开分号。

何况,他如今食朝廷俸禄的世子妃,每年自己什么都不干也有进项,实在没必要再去扩大钱庄的业务。

解当上没什么大事,小钟倒是照旧很爱逛鬼市,据说以底价淘弄了两套好宝贝,赚了不少银两,有好几家聚宝斋的老板都过来想挖人,但都叫小钟自己拒绝了。

小邱照旧是在京城里做包打听,荣伯操心他的婚事头发都白了不少,实在被念得烦了,小邱还喜欢往聚宝街上的善济堂躲。

姚远经历了风波,倒是更谨慎起来,对油铺的生意十分谨慎,加上他那些朋友,倒是平白给利钱翻了翻。

田庄上今年的收成好,而且是附近十里八乡第一家“足税完缴”的庄子,还得到了税官的褒奖,返还了他们一部分利钱。

贺梁担心贪多嚼不烂,跟税官、陈村长一番商议后,便给这笔钱捐给了村上的私塾,希望更多人能读上书。

而在后山上的酒坊也渐渐飘出了酒香,山红叶之名在罗池山附近也渐渐响亮起来,还有好些人想到酒坊里帮工。

“不过毕夫人她没答应,她说要等三年后那第一坛酒酿出来,成功了,才敢看是不是可以收徒。”

云秋新换的这一套衣裳是他常穿的鹅黄色,颈侧还有一圈新缝的毛领,两只袖摆是大袖,被秋风吹动鼓起来,远看还真像是刚破壳的小黄鸡。

李从舟斜倚在门边好一会儿,直到云秋回头发现他——“诶?你什么时候来的?!”

“用发带吧,”李从舟对着他笑了笑,话却是对着旁边的点心说,“簪子尖锐,以后都少用。”

点心想想也是,选了根远天蓝的发带给云秋简单编了个半散的发髻,而后又给那些簪子全部收了起来。

晚饭,王妃是定在观月堂里面用,宁王给俩儿子接回来后,就回到瞭山阁里面处理事情。

朝堂上的政务皇帝和太子是给他们府上免了,但银甲卫的事情却没有人能够代替,监察的奏牒还要有人整理上报,有些萧副将不能决断的事,宁王还要去圈阅。

李从舟来找云秋,一来是接他出去走走,睡了这么多日别给人睡傻了,二是徐振羽不好久留,过几日就要走了,他们一起去看看舅舅。

两人手牵手从宁心堂出来,绕回廊边走边随便闲聊,快靠近客舍水榭的时候,忽然从湖面上吹来一阵风,云秋被扑得后退一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李从舟连忙转身挡在他前面,然后让远津尽快回去取件披风,这里是风口,原地站着等也不是事,所以他们就一起去了最近的避风处——王府的祠堂。

云秋看着祠堂内的三个蒲团,又想到小时候被罚跪的经历,他好笑地瞥了眼远处的供桌上的供果: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来王府,帮着大师送什么东西,然后……你就病倒的那一次?”

李从舟点点头,那是承和十四年。

云秋摸摸鼻子,凑过去给他讲悄悄话,“我之前吃过供果,而且是……生啃了一嘴木头。”

李从舟:???

云秋看他脸上表情太过惊讶,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他给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道,然后勾勾手拉着李从舟跪下。

李从舟不明所以,只是先好好扶着他。

而云秋跪下以后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认真地告拜了王府里的列祖列宗——

虽然他从前跟着宁王和王妃来告祭过很多次,但那些时候他什么都不懂、也没有多敬畏。

如今,他是真心希望列祖列宗保佑。

保佑王妃此生健康无忧,保佑李从舟往后在朝堂上一切顺遂,也希望他的这个崽崽能平安降生。

而且,他从前也姓顾。

崽崽可算是他和李从舟唯一的骨血,这真是不能再正宗的宁王族脉,云秋拱拱手:

天上的老神仙们,你们可一定要保佑。

李从舟瞧着他跪在那儿念念有词,挑挑眉,只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祠堂上的这些黑压压的牌位。

都是宁王家的先祖,是六国乱世时候河东宋家的顾七,其人惊才绝艳、锦心绣肠,可惜慧极必伤,固步自封。

明明和太|祖皇帝两心相许,却最终畏怯人言,不敢承认这份感情,更怕他们在一起会损毁太|祖声名、动摇好不容易建立的江山。

以致病骨支离、心血熬干,和太|祖也从彼此的知心人变成了一对怨侣,顾七病死在雪夜。

他死后不到一个月,太|祖皇帝也就心悸而死,甚至都没来得及修筑他的皇陵。

之后的第二位宁王,也便是民间谣传是顾七和太|祖亲子的凌枫,传闻他对自己同父兄长、高祖凌桐有臆想,最终,也是孤独终身、不幸病亡。

而后继立为宁王者,其实大多在感情上不顺,能够像父王和母妃这样感情甚笃度过半生的,真是少之又少。

看着云秋这般虔诚,李从舟也不好泼凉水,他不信这样的祖宗能保佑他们什么,皇室的血脉本就充满了血腥和罪孽。

——前世,他知道自己是宁王亲子后,捋清线索明白师父和师兄们的死,其实是因为方锦弦的筹谋。

而方锦弦这个人,这个荒唐的侯爵位,不都是因为先帝可笑的皇室颜面,以及承和帝的失察所致。

简单来说,就是他的家人,害死了他的师父和师兄,以及报国寺上下三百余口人。

今生,他也是宁信佛陀,也不愿相信什么祖宗。

他相信宁王和王妃可以,他和云秋也能行,何况他们双双重生,既然能避开前世的死局,往后就一定会有更顺利的日子。

所以李从舟阖眸闭眼,只盼世尊垂怜,看在他前世今生两辈子,尽心侍奉佛陀近三十年的份儿上——

保佑他的家人,从此舒畅福慧,康宁吉祥。

两人在祠堂里待了一会儿,远津也取了披风来,给云秋系好后,云秋忽然提起一件事:

“阿娘从栖凰山上下来时,一直在掩口轻咳,虽然不明显,但我们还是让小陶给她看看吧?”

李从舟点点头,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其实一直在心中转着一个主意。不过这主意要是由他来提,会显得有些忤逆不孝,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讲。

为让皇帝看清楚方锦弦的真面目,宁王和皇帝之间那最后一点兄弟情也被消耗殆尽。

皇帝倒都还顾着宁王府,但明显在有些事情上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能毫不犹豫地偏袒。

帝心难测,这一点嫌隙若是被放大,说不定将来会给他们都招来灭顶之灾。

文太傅病重,舒大学士这些日子也偃旗息鼓,看似曾经的党争是结束了,但——朝堂纷争,从来都没有停歇的一日。

将来太子府中的女子会增多,新的外戚会出现,西北、西南还有北方的草原,也还会有敌人出现。

将门、外戚、寒门和高门,永远不死不休。

所以,李从舟是觉得倒不如现在急流勇退,反正宁王也早早说过,他不愿意坐在高位,反而愿意去徐家当个赘婿。

定国公已死,可徐家还有许多族人,宁王入赘徐家,自然就可以脱离所谓的宁王位、带着徐宜跳出来。

也就可以带着王妃到江南,他们早就看中的世外桃源隐居,既是养病,也是颐养天年。

不过,这些话他要是去跟宁王讲……

即便宁王不疑他,听起来也有点像是他憋着要篡权、谋图宁王位,不太好开口讲。

而云秋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开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请小陶给王妃看看再说。

他们到客舍的时候,徐振羽整好在收拾东西,他这回来得算是仓促,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带着。

云秋看见他偌大一个将军自己叠整齐衣物打包,简单一块布就给东西卷走,连第二双鞋都没有。

多年从军,徐振羽习惯警觉,他沉眉扭头,看见云秋和李从舟手牵手站在门口——

云秋先开口喊他,“舅舅。”

徐振羽愣了愣,看着云秋想笑,又觉得自己素日好像是板着脸,半晌后差点憋出个难看的表情。

他摸摸鼻子,别过脸、耳根有点红,“来了?”

云秋才不在乎徐振羽什么表情,他披着披风蹬蹬跑进去,绕着徐振羽所在的客舍转了两圈后,觉得舅舅住得也太差了点——

这么冷的天,床上就一床褥子,被子也很薄,枕头看上去就很不好睡,也并不蓬松。

而且,屋子里面连个炭盆都没有,云秋着急,拉起徐振羽的手就摩挲了两下,“舅舅你冷不冷啊?”

徐振羽本就红了耳根,被他这么一碰、一整个耳廓都红了,他慌慌张张抽回手,“不、不冷。”

云秋茫然地看他一眼,又问李从舟,“客舍一直是这样的吗?舅舅住这么差,阿娘也不知道吗?”

他不问还好,一问,徐振羽也茫然了,“这……很差吗?”

有床有被褥,头上有屋顶、有热饭热水,而且还是间不错的很明亮的屋子,这不是挺好么?

李从舟看着他们俩,忍不住别过头闷闷笑了笑,然后告诉云秋,军中有些时候住得可比这差。

云秋听着,立刻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徐振羽:

——好可怜哦,舅舅,连有屋顶的房子都没住过。

徐振羽:“……”

他在军中糙惯了,从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但被云秋这么一说,倒显得他有些犹疑了。

“所以舅舅你就多留下来住两天呗?”云秋比划了一下,“我带你去我的田庄上看看,你还没去过呢!”

“而且,”他想了想,又认真补充道:“就小和尚去过,阿爹和阿娘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徐振羽张了张口,想要拒绝,他是西北的守将,能回来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太子格外的开恩。

但云秋眼睛亮晶晶,看他的眼神充满期待,还兴致勃勃说了一句——

“我第一个带舅舅去。”

徐振羽:“……”

试问,哪个男人能拒绝“第一”的邀请。

所以徐振羽这日没走成,跟着云秋、李从舟到田庄上逛了逛,然后就被云秋安排住在了田庄的暖阁上。

王妃和宁王等了半晌没等到人,问过管事,这才知道家里这两孩子给徐振羽“拐”走了。

王妃叹了一口气,只能和宁王相对先吃饭。

不过云秋他们虽然走了,小陶还是领命来给王妃看了看,陶南星皱眉切脉,半晌后,还是忍不住道:

“王爷,我还是建议王妃搬离京城。此境风沙大,面对西北的那两条街上,每日的扬尘都能扫出一寸厚的黄沙。”

王妃的肺气本就弱,待在这样的地方,只会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即便是精心调养,也不能保得完全。

王妃抿了抿嘴,要是可以,她当然也不想在京城里待着,小时候是无奈,长大后亦是无奈。

可人这一生,本来就是身不由己,她拽了拽愁眉不展的丈夫,“没事儿,我这不还要等着秋秋孩子出生么?”

小陶其人,素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直白且嘴毒。

他一听这话,竟是当着王爷的面反驳王妃,更指出,“娘娘您如今感觉自己精神百倍,是因为云公子的事情高兴,所以看着是身子好了许多。”

“但这也只是一时精神撑着,要是这股劲头过去了,难保身子不会垮,依您的脉象看——您可真不能劳累了。”

宁王的脸瞬间就青了,倒不是因为小陶的反驳冲撞,而是因为担心妻子的身体。

王妃抿抿嘴,有点不甘心地反驳道:“我……就陪陪儿子,劳累什么了……”

“大前日成婚,您之前就忙着操持要缝制喜服、被面,迎来送往、会见宾客,这些都要耗费精神。”

“还有如今是秋日里,往后还有外庄上的帐,云公子他们回来,您已经好几日亲自操持饭菜了,您……”

王妃算是怕了这位年轻的小大夫,她一下拉起宁王的袖摆挡住自己,“好啦好啦,我、我知道了……”

小陶皱皱眉,再次强调,让王妃不要劳累、素日记着吃药,然后出门最好是用步帐或者面纱。

“风沙大的地方您更是要少去,屋内也勤换些绿色植物,院子里也洒洒水,保持空气里的湿度。”

小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王妃已经臊得没脸,悄悄躲到丈夫身后,倒是宁王一本正经听着,心里是心急如焚。

……

如此,等云秋他们回来,宁王思量再三,自己给自己关在书房里想了两个日夜后,最后还是单独给李从舟叫到了瞭山阁。

他们父子俩相对而坐,两人都是久久无话。

最后宁王先开口,提起了王妃的病,而后又问李从舟,“……银甲卫和杀人庄的事,你能应付上手么?”

一听这个,李从舟便算是明白了父亲的打算。

他面上不显,只是点点头,说他能应付。

宁王心里也清楚,以李从舟的能力,统领银甲卫不会是什么难事,杀人庄上那些暗卫,也该不在话下。

只是……

有些话,他也不好开口,毕竟眼前的李从舟是他和妻子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认回来还没好好相处两年,他们做父母的就要离开,这任是谁都会觉得他们有些不讲情面。

尤其是,这两年里,他们聚少离多,不是在西北战场就是在西南,总是没有好好相处过。

李从舟见宁王问完这一句后就陷入良久的沉默,他便主动开口,讲起了云秋今日的担心。

最后,在宁王看向他时,微微笑了笑,“父亲问我这么多,是想和我说母亲的病么?”

他没主动提什么让宁王入赘的茬儿,只说江南风景秀丽,云秋也告诉他——从前他们就想去江南住。

“而且小陶的父亲、陶青大夫不就在江南么?他多年都住在江南,不仅医术高明,还了解江南的天气,母亲去了,也能更好地调养身体。”

宁王却自动给他这话的意思往深了解读了一重,提出来他之前的顾虑——

“人手方面,我这边还有一支自己的暗卫,”李从舟坦言,“是乌影留给我的,您带去。”

“至于钱——”

李从舟想说王府的钱财不也还是可以拿过去给他们用么?反正是孝敬父母,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他才开口说了一句,门口就传来云秋的声音,“钱我来解决!都给阿爹你们带去!”

原来云秋陪着王妃说话,等了好半天都不见这父子俩过来用晚饭,王妃这段时日听了小陶的建议、能不劳动就不动,所以就准备支使白嬷嬷去请一请。

白嬷嬷年事已高,云秋觉着自己成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人也要坐傻了,便主动请缨前去。

结果带着点心走到瞭山阁内,迈步要进书房时,就听见了宁王和李从舟这般对话——

事涉王妃,云秋当然是十二万分地认真。

听懂宁王和李从舟的打算后,这会儿他就忍不住地发话,也加入了讨论中:

当初,他开钱庄、解当是为了自己往后有钱生活,如今就算这些都赔本不赚钱了,也还有朝廷食俸。

这些钱,他孝敬给爹娘更合情合理,每一点儿都是他自己挣的,正好可以给爹娘在江南买地、盖房子。

宁王刚开始本来不愿意,入赘到徐家,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但什么都要管孩子要钱,他这多少觉得丢脸。

云秋在劝人这项上可有本事坏了,他绕过李从舟,一下就蹿到了宁王身边,抱着他的手臂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说他的亲生爹娘如今都不在了,就剩下阿爹和阿娘两个最亲最亲的长辈,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不用来孝敬父母,难道还用来生小银子么?”

云秋说完,还哼哼两声,要不是那接生的老婆婆来的时间太早,他还想做成京中首富呢。

宴惊鸿虽然不能跻身京城四大名楼,但也是极具特色的一家酒楼,除了云琜钱庄旁边的扇铺,实际上——

聚宝街上大部分的店铺都已经算是云秋的了,布庄也已经开业,城外染坊还得了在江南的游家老三许多帮助。

剩下的,云秋还差一家像样的聚宝斋、书铺,然后也就算是给京城里大部分的营生都包揽。

况且经营这么多年,京城里做生意的掌柜伙计也认识了不少,通过他们,也能再扩展生意和商道。

云秋都说成这样了,宁王也根本无还击之力,只能是红着耳根应了,最后还让两小子陪他一起去和王妃说。

自然了,说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毫不意外,花厅里多两个被罚跪的人,而王妃经常坐的那把交椅旁边,多添了一把小杌,云秋犯愁地托腮帮坐在上面。

每次王妃要高高扬起手里的藤条,云秋就呜哇一声抱住她的腿,然后小声说,“阿娘不气,生气伤肺。”

如此折腾三回,王妃终于被他们父子三人气笑了,她哼了一声,转过脸来揪了揪云秋脸颊:

“出息样儿,你这样以后可要被舟舟吃的死死的,到时候,可不许千里迢迢来找阿娘哭鼻子。”

云秋唔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

但宁王却一个箭步窜起来,高兴地抱住妻子,“宜儿你答应了?!”

当着俩孩子的面儿,王妃臊红脸、忍不住拍了宁王肩膀两下,结果宁王却会错了意,直接抱起妻子原地转了一圈。

云秋恍然大悟,偷笑了一声后,绕过爹娘给李从舟偷偷拉起来,然后两人猫着腰、一起离开了花厅。

……

承和十七年,中秋宴后。

宁王给皇帝上了一道密折,没人看过密折里面的内容,但五日后,皇帝就诏命如今的宁王世子继宁王位。

这事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文武朝臣们议论纷纷,但皇帝和太子都没有解释的意思,宁王府也是闭门谢客。

虽然之后几个月,人们还是能在京城里看见原来宁王和王妃的身影,但朝堂上,已经是顾云舟主持银甲卫和监察之事。

皇室不出面解释,宁王府的人口风又很紧,好奇的百姓和朝臣们打听来打听去,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位宁王世子妃,如今的宁王妃,原来就是之前那个假世子顾云秋,而且——

他不知不觉在京城里置办了很多产业,有酒楼、有钱庄、有解当行,甚至连那大名鼎鼎的善济堂都是他的。

这些消息不胫而走,有好事者甚至粗略地给云秋计算了他每年铺子上的利钱,认为他一年赚的钱数能达千万。

不过云秋本人从八月之后就很少出宁王府,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点心打理,而那些知道点心是曾经宁王世子小厮的人,也将这个当做了佐证——

证明,云秋确实是那些铺子的主人。

在江南置地的事情,云秋托付给了已经准备带着五公主出外经商的曲怀玉,还有原本家就在那边的林瑕。

林瑕如今虽是户部尚书,要忙籍册改革的事,但对于云秋的请求,他还是责无旁贷,更逢人就说当年李从舟和云秋救他的事。

有了林瑕这话,京城百姓才渐渐知道——这位假世子,并非外界以为的那样,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本性善良,做人诚信,而且还颇具眼光,不仅是宰相苏驰的恩人,也救过户部尚书林瑕。

这些消息也渐渐传到了陈家村,直到这个时候,陈村长家的李大娘,才知道自己曾经是攀得一位什么样的贵人。

在被村里那些婆媳羡慕之余,李大娘最终还是做了个决定,她在他们家附近买了一栋向阳的房子,给已经渐渐年迈的陈婆婆接了过去。

豆腐坊转而托付给了贺梁帮忙打理,赚得的钱还是照旧分利,只是利钱大多交给了陈槿。

最终,林家人在杭城外的青山上,给宁王他们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然后修筑了一套三进的小院子。

院子内的园林请了江南名匠设计,宁王也着意添了许多,最后李从舟抽空去看了一眼,发现这地方距离前世宁王和王妃归葬之处,其实也就不过十里。

所以,他相信爹娘会喜欢,也给这些消息写成信,全部加急送回京给被迫留在王府内安胎的云秋。

虽说有小陶和点心陪着照料,王妃不放心,还给自己身边的白嬷嬷等几个贴身的侍婢都留了下来。

结果云秋待了几天后还是觉着很无聊,成日里小陶也不准他跑、也不准他跳,好不容易等到李从舟星夜兼程回来了——

小和尚这个叛徒却坚定地站在了小陶那一边,让他一定要尊医嘱,听大夫的话。

这一天两天的还好,要是接下来四五个月都要这样,那云秋可真是受不了,再这么憋下去,他可就真的要发芽了。

小陶说话气人,点心和远津都闷闷的,管事和白嬷嬷都长辈都说不了什么俏皮话。

有王妃陪着,云秋还能跟她分享好吃的、好玩的。

——他又不能成日成日要小邱和张昭儿进府来陪着,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事情。

不,不成。

云秋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待下去了,必须想点办法偷溜出去,再这样拘着他真的要咬人了。

——第一个先咬小和尚!

于是,在凌铮和徐宜去江南后的第二个月,云秋就气呼呼地开始暗中规划他的“逃跑”路线——

这会儿已是十月,京城的天已经转凉,街上偶尔还会结霜,王府众人也大都换上了冬衣。

云秋的小腹已渐渐显怀,很明显能看出来是怀了孩子。但他饮食控制得好,也一直有人盯着,所以云秋看着并没胖多少,身条都还很纤细。

凌铮离京,许多事情要交割,为了明年一年都能陪在云秋和崽崽身边,李从舟只能被迫勤政。

——趁着现在离产期还早,给政事尽快解决。

不过这样一来,云秋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间也就增多了,他越待越无聊,每天都在盯着院墙看。

小陶实在担心云秋这样憋坏了,跟那些生完孩子就性情大变的妇人一样患上产后病,便是认真找李从舟谈了谈。

李从舟这时候,才真感受到了宁王从前的那份身不由己,思来想去实在无奈,李从舟只能是尽量都带着云秋,不能带的时候、比如上朝,他就尽量早回家。

这么坚持了一个月,到十二月里,云秋身子渐重,出行不大方便,李从舟也不敢带着他折腾了,只能请小邱、张昭儿这几位特别能说会道的人,轮流陪着云秋。

还在这两位的建议下,又请了戏班、杂耍,各家分茶酒肆的茶博士、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每日不重样地哄着云秋。

但……收效甚微,点心偷偷告诉李从舟,云秋还是每日想着要出去,像是成了一种心结、执念一样。

李从舟前世今生两辈子,也是第一次遇上这般棘手,他无法应对的事儿,真是焦头烂额、无奈得很。

最后他实在没辙,又两个月后,还专门上报国寺请了圆空大师下山,和云秋坐在一起聊了一整天,但也收效甚微。

到承和十七年的年底,李从舟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云秋这小没良心的还捡着他落在枕头上的头发嘲笑他——

“嘻,小心又变成小和尚。”

李从舟瞪他一眼,却还是认真坐在床边给他揉捏略微有些肿胀的小腿。

“阿娘说,当年怀你的时候腿肿得老厉害了,”云秋披着厚绒毯,怀里抱了个枕头、脚丫在他大腿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不过说阿爹是笨蛋,总找不准穴位。”

按摩揉捏需要用劲,李从舟嗯了一声,抬手蹭掉脑门上的汗,重新倒出药油在掌心融化,并示意云秋换一条腿。

这药油是柏夫人从苗疆辗转托人寄来的,还附带了一张配方,小陶看过里面的成分觉得很对云秋的症状,就直接找人在京城里调配了。

乌影当时守在旁边好奇地看了一眼,瞪着那张纸好半天没说话,最后是叽里咕噜讲了一大串苗语后,闭上眼睛、将双手交叠在胸前。

云秋都看呆了,偷偷扯李从舟一下,“中邪了?”

李从舟摇摇头,以他这两辈子对乌影和苗疆的了解,他声音压低,“这是祷词,在向圣山和大巫。”

云秋咦了一声,突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他转过头来看向李从舟,刚想开口说什么。

李从舟就嘘了一声点点头,让他不要声张。

苗疆有走婚习俗,孩子只知其母、其舅而不知其父,而且蛮国的大巫本就不可以婚配,一生都要献给神明。

不过乌影也告诉过他,说历代大巫都会用走婚留下自己的后人,这些孩子,最后都会被称为圣山的孩子。

柏夫人用来写配方的信纸,就是蛮国大巫才能用的花草纸,上面还有代表圣山的雪花。

给云秋两只小腿都揉捏好,李从舟洗手、熄灯上床歇下,告诉云秋明天常参,他要去上朝。

云秋似乎还在想着柏夫人的事,他一连说了两遍,小秋秋才“啊?”了一声回应了他,而且之后还眼珠乱转,似乎在想什么坏主意。

李从舟微眯了眯眼睛,面上不动声色没追问,可瞅着云秋那满怀心事的模样,就大概知道他这儿憋着坏呢。

当然这小笨蛋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也就这段时间一心一意想着要从王府溜出去。

实际上,李从舟并没拘着他,只是让管事他们在云秋出门后尽量让人跟着,结果云秋还是不太满意。

他现在这样,李从舟深感自己好像是看见了一只被迫不能出笼的小鸟,身下窝着蛋、翅膀却扑棱个不停。

李从舟想着觉着好笑,尤其是——云秋衣裳里有好几件鹅黄色的,就不能想,越想越像。

“明天……”他这儿正想着,云秋忽然开了口,“你下朝的时候,能不能给我买点桂花糕?陶记的。”

这要求本来没什么,李从舟也是满口答应,但次日朝堂上的事耽搁了一会儿,他去的时候队伍就长。

结果轮到他的时候,陶记的那个伙计却非要拉着他说了好一阵话,而且越说脸上的神情越不自然。

李从舟顿时冷了脸,盯着那伙计仔细看了半晌后,对方就挨不住,主动交待——

“您别生气,不管小人的事,是王妃他、他……”

李从舟明白了,当即打马回王府,果然看到府里乱成了一团,点心、远津和萧副将都出去找人了。

而管事和白嬷嬷两个六神无主地翘首等在门口,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大救星:

“您可算回来了!午后王妃他就闹着说要去布庄上看,我们好容易准备好了车,结果送进布庄人就不见了……”

李从舟想了想,直到云秋肯定是在铺子里面提前准备好了马车,然后找了布庄上的漏洞:

布庄是新开的,找来的伙计里也有一两个愣头青不知事,只需让他们备马驾车,其实很容易就能“逃跑”。

李从舟一面气云秋多大个人怎么还闹这一出,一面直接给东宫递了牌子,要调用羽林卫——

京城防隅司也和云秋关系不错,这会儿还是要先给人找到为好,毕竟云秋这是八个月的身子,出闪失可不好。

有羽林卫的帮助,藏在马车里的云秋倒是很快就在清河坊外被拦住了,他抿抿嘴,暗恨陶记的小伙计不当事。

而李从舟挑起车帘,神色不善地看向他,“秋秋这回又是想跑去哪儿?”

云秋恼火地拉高身上的风帽,不想理会小和尚,好烦呀,将来崽崽要是像李从舟可怎么办?

一板一眼,不是抄经念佛就是骑射读书。

呜,他抱着小腹,给自己缩成一团。他是很喜欢小和尚,但不想家里都是小和尚。

那不是找两个小爹管着自己么?

李从舟见他半天不说话,旁边围观的百姓也越聚越多,他环顾一圈四周后,忽然转手用剑勾了勾云秋下巴。

——这法子也不知有没有效,反正是他最近从那本云秋和明义师兄最喜欢看的书上看来的。

准确地说,也不是那本书,而是——

《再续艳|春|情》,是那位作者的新作,听明义师兄说,卖得非常好,京城里都是一卷难求。

李从舟咳了一声,照着书里冷下脸,“还有,本王想问问,夫人要将孤的小宝贝,拐带去何处?”

云秋一愣,有点愕然地看向李从舟。

半晌后他忍不住笑:好哇,小和尚竟然偷偷看坏书,被他抓到了吧?

他正准备一叉腰,照着话本子里说接下来的对话,好套出来——李从舟究竟是看到书里第几话。

结果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坠痛,云秋一下冷汗就留下来,脸色也变差,“唔……”

李从舟一看这情况,当即给那驾车的小厮赶下去,自己驾车,疾驰奔向王府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