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柏氏的声音很轻, 但由于青平馆内一片寂静,二楼书画社门口众人,包括站得稍远的若云公主都将这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云秋本是一副惩处恶人、大义凛然的表情, 乍然听见柏夫人这么说,他眼睛倏然瞪圆, 像坐在酒楼茶肆里听见了什么惊天逸闻。

襄平侯又是接连喊出三句“不可能”大声否认,恨不得给他和柏氏行|房的时间地点、细则都喊出来。

若是换了中原其他女子,此刻多半要羞臊死,但柏氏来自苗疆, 且不是一般女子。

她半点不觉有什么为难, 反而后退一步、讽刺地将方锦弦上下一番打量后, 道:

“您说这些, 自己不觉得可笑么?哪个不良于行的男子能如您所说做到龙|精|虎|猛、身强体壮的?如何有孕、能否成事, 这——不都由我说了算么?”

她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这话襄平侯的脸上登时开了染缸, 再能言善道的嘴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人久经朝堂,多少能在这种时候控制住脸上的表情。而房梁上的乌影听得兴致勃勃, 要不是下面都是汉人官员、士兵,他可真像跳下去拉住柏氏, 要她细说说。

小陶双手捂住嘴,憋得整张脸都红了。若云公主反而是恍然大悟,点点头暗暗一握拳:

对, 回去就告诉昭儿姐姐, 话本子还能这样写。

跟他们不同,云秋可是平生第一回经历这样的事, 他忍了半晌,最终没忍住, 噗嗤一下笑出声——

惹得太后皇帝频频回头看他,李从舟无奈,只能给小家伙藏到自己身后去。

云秋被他护着,笑得更加放肆,脑袋磕到李从舟后背上,双手揪着他的袖摆笑得整个人都在颤。

李从舟无奈一叹,尽力挺直了腰背站稳,对着众人也是面无表情,侧脸的冷漠弧度简直和宁王一模一样。

云秋这一笑,襄平侯脸上的表情也难看起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当即就要对柏氏动手。

他不良于行多年,曾经却也是手脚健全、善于骑射的皇子、将军,而且心气高、残废后还一直连手上功夫。

虽说这一路羁押上京身上的暗器都被没收了,但近距离拧断一个人的脖子还是不在话下。

若换旁人,此刻定然已经被他扼住喉咙弄死了,但柏氏多少算他的枕边人,这么些年也算熟悉他手段。

方锦弦眼神一变,柏氏就足尖点地后退了好几步,叫方锦弦这一击直接扑了个空。

而候在一旁的大理寺官兵也反应过来,急忙围上前给方锦弦一下摁倒在地上。

可方锦弦即便残了双腿,这时候也爆发出来强大的内劲、几乎四个人都摁他不住。

“是谁——?!是哪个畜生?!你怎么可以这样?!枉费我这么信任你!你竟怀个孽种来坏我大事?!是谁,到底是谁?!”

柏氏耸耸肩,乖乖伸出双手让士兵给她戴上镣铐,而后,才转头、对着方锦弦露出残忍一笑:

“你永远不会知道。”

方锦弦愣了愣,而后更疯狂了,他一下用力挣脱开身上压着的士兵,用手抠着地上的绒毯:

“乌昭柏你回来!你告诉我!到底是谁?!你收回去,你说这孩子是我的,是我的孩子!你回来——!”

然而柏夫人看都没看他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还反过来回头催促押解她的士兵,“我们走。”

事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大理寺卿和其他两位长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一齐跪下:

“太后,皇上,您们看这……?”

太后刚才已经擅专过一回,这次便主动让皇帝来讲,皇帝摇摇晃晃由三阳公公扶起来,半晌后咬牙道:

“方氏,罪大恶极、妄图攥权夺位,以下犯上、忤逆奢僭,外结西戎、内蔑百姓,赋敛苛暴、毫无怜悯之心。着废其侯爵尊位、籍没家产,罪行曝于宗室朝堂以警众卿。”

皇帝说完这些,身体已有些摇摇欲坠,最后是由两名宫人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继续道:

“卿等……明正典刑后,就拉到丽正坊登闻鼓检院门口,俱五刑吧……”

俱五刑是俗称的大卸八块,比枭首示众、腰斩、戮刮之刑还残忍些,锦朝开国二百多年来,可只有不超过三人适用此刑。

不过皇帝的性子到底还是内敛,没有当场嚷嚷出一句五马分尸。太后摇摇头,深觉便宜了方锦弦。

征西将军方林远错信小人,念着兄弟情启用名不副实的方林图,以致数万士兵命丧、山河沦陷,百姓流离失所。

贞康皇后顾念亲情,留容本该因罪苦役的方林图之女方月,最终导致自己被堂妹害死、一尸两命。

先帝顾及皇室颜面和自己的体面,知道容妃方月罪行后却只是处死她,命令有夺嫡执念的方锦弦出嗣,以致纵虎归山。

而皇帝……

太后摇摇头,他也因自己的错信和失察,害死了昭敬皇后和自己的儿子,教训也算是刻骨铭心了。

她摇摇头,正准备让皇帝处置之后的事,他要回寿安殿去,结果还未开口,皇帝就摇晃了两下,忽然呕出一口血。

“陛下?!”

“皇儿?”

三阳公公着急扶住皇帝,转头又急急忙忙喊了句:“叫太医——快去请太医啊!”

皇帝视线模糊,看见焦急走过来的太后、宁王,还有许多宫人太监,他的手往上伸了伸,最后却什么都没抓住,两眼一翻、就失去了意识。

坐在房梁上的小陶愣了愣,当即就转过头去想叫乌影带他下去——他就是大夫,能处理紧急情况。

但乌影却皱眉,对他摇了摇头。

汉人朝廷麻烦,他们在这儿看热闹可以,但若是突然出现,无论救不救得了人,都会被有心之人攻讦。

小陶绞着他的衣摆,最后愤愤不平地咬了乌影手臂一下——他就说他不想来,但偏这蛮子非要带他来!

乌影被咬,脸上表情扭曲,但他忍住了一声没吭,只等着小陶:小没良心的,这么好的看戏位置,他都没带别人来呢!

两人眼神交锋,下面书画社里却已经乱成一团,太后只能紧急吩咐人给人犯包括若云公主先羁押回去。

然后给皇帝先挪动到距离青平馆对面的太子青宫里,封锁消息、静待太医到来。

宁王本来是想留下来帮忙的,但太后摇摇头拒绝了,老太太用下巴一指那边的李从舟和云秋:

“带孩子们先回去,别叫这些腌臜事吓坏了。”

得到这般旨意,宁王当然是乐于奉旨行事,他抱拳拱手谢过太后,转身就过来带着两人离开。

直到远远走出锦廊,他才看了眼大半身子藏在李从舟身后的云秋,摇摇头,露出个笑容,“你啊……”

——能说服太后拿出牌子,配合他们作这场戏,最后还给皇帝弄得吐血。

他家秋秋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惯会闯祸的。

不过能让方锦弦那恶人伏法,让皇帝认清楚此人面目,也算是大功一件。心腹大患去了,这么办很值。

所以,宁王给云秋他们俩送上马车后,就让他们先回府,让萧副将带队护送。

云秋唔了一声觉得奇怪,挑开车帘仰头眨巴眼睛看向他,“那阿爹你要去哪?”

宁王侧首,回报给他浅浅一笑,“去陶记。”

云秋一愣,想拦的时候宁王已经打马跑出去好远,他缩回来吐了吐舌头,趴到李从舟肩膀上发大愁:

“……我这样,真不会再变成纨绔么?”

而李从舟只是搂着他闷闷笑,觉得前世今生直到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踏实了。



纨绔便纨绔吧,反正宁王府养得起。就算养不了,云秋自己有钱,花自己的钱办自己想办的事,纨绔些也没什么不好。

“母亲请先生到家里来了,回去重新定日子,还有大婚的喜袍、喜服,都要重新量制。”

李从舟挠挠他下巴,“这之后,可还有得忙呢。”

云秋唉了一声,确实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忙,除了他自己的婚期,还有之前很多想着可以回来解决的:

蒋骏办完罗虎的丧事后,比他们提前了三天到达京城,除了罗氏族人的消息,还带回来个七岁的小男孩。

这孩子姓罗,算是罗虎的远房侄子,当年罗家落难,罗氏族人不是不愿帮忙,而是大家的条件都不好。

蒋骏本来是要和云秋商量后才决定要不要过继罗氏族人的孩子给罗虎的,但那时候云秋被方锦弦掳走了。

所以事情最后是李从舟和曲怀文等人定的,最后还是带了这个孩子回来,交由城隅司一起养赡。

由于当时这个建议是云秋提出来的,所以他作为保人得专程去一趟、订立契书。

还有盘下来的布庄,掌柜和伙计的人选其实早都定好了,但由于东家一直没回来,所以开业之日也没定。

生丝那边虽然有周承乐和曲怀文替云秋看着,但现在他好起来了,也还要去交割、收货。

云秋思来想去,决心躲个大懒。

直接给点心拔擢成经理大管事,以后钱庄、解行、善济堂、油铺、酒楼和布行上有什么事,都只用找他。

荣伯、朱先生、马掌柜、沈敬他们几个共同成为协理,帮着点心处理一应的事项。

点心当然愿意替云秋分忧,只是他去理会这些事后,云秋身边可就无人照料了。

“那就让远津先跟着你,”李从舟出主意,“远津是跟着点心学的,一应事项也不会差。”

“啊?”云秋奇了,“远津照顾我,那你呢?”

李从舟耸耸肩,他从小在报国寺都是亲力亲为,回王府的一段时间里也没人在旁边照应,“没事的。”

远津也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云秋。

但王妃和王爷知道这件事后并不同意,王爷身边是有两名小厮,他是当即就给那名叫元光的拨了过来。

王妃也干脆让白嬷嬷住到宁兴堂,替他打理饮食起居,“你们俩孩子,怎么遇到事还是不跟家里商量?”

王妃一边给他们布菜,还一边指了指站在远处的王府管事,“要是忙不过来,管事也可以借给你们。”

云秋忙说不用,这怎么使得?

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拗不过王妃,白嬷嬷和元光都留在了宁心堂,老管事也可以随时听点心的调遣。

李从舟还是带远津出去,方便他在外应付,也让朝臣们记住远津的模样,算是为了以后的政事铺路。

云秋这边就乖乖窝在宁心堂内,每日看看账、听听各铺子掌柜和管事的事,日子也还惬意。

婚期改了又改,最终定在七月十日,那是个上上大吉日,而且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是合了云秋他们的生庚,最适宜嫁娶。

新房经过商议后,干脆布置在了栖凰山上的别院内——这样既不用挪动云秋,也不用改变宁心堂和沧海堂。

别院里,也能有近半个月的时间重新布置,安排合适的人手。宁王当初买下这个别院就是为了送给云秋,如今倒正好名正言顺,直接就给官牙办了地契更迭。

婚宴就在王府内办,那些什么跨火盆上花轿的东西,王妃直接略去,只留下了叩拜天地父母的三拜礼。

到时候宾客们留在王府吃席,世子和世子妃就单独去别院,无任何人打扰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为此,宁王专程走了一趟栖凰山上的皇城司,和那位指挥使两人拼了三百坛酒,以险胜半碗的战绩,换得对方答应——会替宁王世子和世子妃提供保护。

王妃则负责拟定宴请的宾客名单、派送请柬,以及安排来往宾客所在的坐席、住宿等等。

镇国将军前日已经递了折子,七月十日必然能赶回到京城,而四皇子听说李从舟成婚,也跟着递了奏疏。

惠贵妃能不能出宫前来还未可知,多半可能要照顾年幼的九皇子分不开身,所以徐家这边也就暂定是三席。

宁王自从出嗣以后,就主动和皇室里其他成员保持着距离,亲近者不多,只邀请几位兴趣相投的朋友,比如同知将军段岩。

剩下大量的宾客都是问了云秋和李从舟,李从舟那边简单,就是送请柬到报国寺,请圆空大师他们。

圆空大师和几位高僧没给出明确的答复,唯有明义师兄满口答应,乐呵呵说一定会到。

至于乌影和他的属下,李从舟早早单独给他们留了一桌,让他们能在婚宴上吃个尽兴。

云秋这边除了自己铺子、田庄上的掌柜、伙计一应人等,还邀请了陈家村长一家和陈婆婆。

曹娘子家的曹屠户、胡屠户,还有一些曹家人云秋也让曹娘子请了,然后还有崇礼斋的关学正他们。

姚家油铺、钱庄解行两边的折扇店、分茶酒肆、食肆的老板都收到了邀请,宴春楼的老掌柜也发给他请柬。

还有苏驰、小陶一家、白帝城的尤献、曲怀玉和五公主、曲家帮诸人以及辅国大将军一家人。

宴会的饭菜、酒水原本是王府准备自己办的,但雨老板和曹娘子他们几人商议后,揽下了这个活计。

宴惊鸿歇业一日,专程到宁王府上准备菜品,山红叶也新酿出好几种酒,宁王尝了是赞不绝口,还提前管她定了不少。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宁王世子要成婚的消息倒是在京城中不胫而走,许多亲贵和官员都送上了贺礼。

宫中太后更是按着亲王成亲的例,备了两倍的厚礼,惠贵妃和宫里的一应嫔妃都送了好多东西。

只是皇帝病着,甚至还不太清明,太后就做主以皇帝的名义赏赐了一些库房里有成双成对好意头的东西。

而在众多皇子公主送来的贺礼中,五公主的十分特别,她送来了好大一口书箱,里面打开竟然全是她搜罗来的各种话本子。

李从舟一看见那封皮上花花绿绿的书就头痛,倒是云秋蛮喜欢,高高兴兴打赏了帮忙送礼的小白,然后又指挥人给书匣抬进宁心堂。

云秋不想自己成婚给掌柜伙计们带去负担,所以告诉他们不要单独送贺礼,人来就成。

但掌柜、管事和众多活计还是各有各的主意,都多多少少送上了一份自己的心意——

小邱带着铺子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厮、小姑娘们买彩绳、彩线编了一大串祈福绳,上面栓满吉祥铃和福牌。还放到京城慈云观里供奉了一天,算是添点喜气。

方锦弦被俱五刑那天,小邱、乌影他们几个都去凑热闹看新鲜,小陶则建议云秋别去、看这种场面对安胎不好。

于是李从舟就带着云秋去了报国寺,给李书生和月娘重新修缮的合葬坟上了三炷香,告诉他们——恶人已经伏诛。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少说是一两年后,云秋才从小邱那儿听来刑场的细则——

说方锦弦在大理寺狱里就想过自戕,本想一头撞死,但他双腿残疾又戴着重枷,撞了好几回都没成功。

行刑当日里鼻青脸肿、五官模糊,手指甲也因为他自己用力抠地面而剥落了好几个,总之外貌看上去是人不人、鬼不鬼。

俱五刑一般是先挖眼,再割耳、割鼻,然后是割手和刖,在犯人遭受巨大痛苦时,再斩首、剁开躯干。

可方锦弦所做之恶事太多,刽子手的家人们也是死在那三年的大疫内,他们几人暗中商议,故意改换了行刑顺序,将斩首调换到最后。

于是,那日到登闻鼓检院刑场围观的百姓就看到——已经没了鼻子、耳朵,眼睛瞎了,手脚分离的方锦弦,被刽子手拦腰砍断。

断开的上半|身躯干还在刑台上扭曲地往前爬了一段,最后才被砍下脑袋,可谓是痛苦异常。

虽然那几个刽子手事后受到了三衙首领的责问,但并未具体受到什么惩罚,百姓们反而很高兴恶人伏诛。

云秋他们在祭龙山上的同一日,皇帝终于缓慢转醒,太医们都说他是激怒之下气血攻心,那口血呕出来就没事,往后也只需慢慢调养。

但他自己总觉得没什么精神,就算是到惠贵妃宫里抱着九皇子逗弄,也时长会看着那孩子发呆。

旁人都在担心皇帝的身体状况,唯有惠贵妃给孩子从他怀中抱起来,提议要他去皇陵看看昭敬皇后和八皇子。

皇帝当时未发一语,但后来还是从明光殿传出消息,说他预备要去皇陵扫墓、祭祖。

德妃刘氏对此多少是有些惶恐,毕竟她跟随陛下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她带着儿子媳妇,还有刚出生的小皇孙,专程去惠贵妃宫里请安,并询问陛下的具体状况。

“姐姐给心放回肚子里,”惠贵妃笑了笑,“陛下没事,只是需要时间来接受他自己。”

德妃听着,还是有些惶恐不安。

于是惠贵妃只能将她的注意力引到孩子和孙子身上,从侧面告诉她——即便陛下真有什么事,她还有儿子可以仰仗。

德妃虽然听不懂惠贵妃的弦外之音,但好在三皇子妃聪敏,一点就透,后来一段时间德妃果然看上去安定了许多。

只是,只是这种安定并没能持续太久,皇帝到皇陵中拜祭过先祖后,绕到自己的帝陵前,却发现了若云公主早已冰冷的尸体。

公主一头撞死在为昭敬皇后所立的神道碑前,身边还有两个脖颈上有割伤的婢女。

经查,若云公主那日被思筝公主带出来后,不知从何人身上摸到一枚腰牌,然后乔装改扮出了湖心。

那时候皇帝吐血昏厥,太后要顾及后宫和前朝,所以湖心的守备一时有疏漏,就让若云公主钻了空子。

她一路辗转,没有搭乘马车,用自己的双腿走到帝陵,那两个宫女后来被发现,是负责擦碑的宫人。

她们倒下的方向是头朝外、脚对着神道碑,而仵作验尸也证明——两人都是被人从后一刀割喉,作为凶器的刀,也在若云公主倒下不远处找到。

仵作和前来检查的郎官推断,这两位宫人应当是发现了若云公主,惊慌之下想要转身去叫人,结果为公主所杀。

若云公主头上的血染红了神道碑,她就那么倒在碑下,没有留下一点儿只言片语。

皇帝看着女儿的尸首,久久无言,最终只是命人收敛遗骸,按规矩附葬到她生母顺宜皇贵妃的地宫内。

从帝陵回来的第三日,朝参。

一直称病的文太傅这日却破天荒出现了,他形容消瘦、病骨支离,却手持笏板迈步出来,参了宁王一本。

他当然承认方锦弦的罪孽,但却指出——宁王欺君犯上,事先并未通告皇帝陛下相关事项,以致皇帝呕血。

还说朝堂上的兵马人手便罢了,宫禁之内——宁王能调度的人手也多,太后行事也有干涉朝政之嫌。

文太傅这么说了,不少御史也纷纷应和。

宁王听着全无所谓,一摊手道:

“那挺好,这宁王位谁爱当谁当,我这就入赘徐家,银甲卫和杀人庄,你们几位大人自己去管理吧。”

文太傅愣了愣,舒大学士忍不住皱眉上前,“陛下你看,王爷他现在就是在威胁您——”

皇帝坐在金座上,看看自己弟弟,他了解凌铮,这人痴恋徐宜,让他革名玉蝶去入赘徐家他是做得出来。

倒是文家、舒家……

皇帝闭了闭眼睛,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再开口声音沉稳,“几位爱卿所奏之事,先稍后放一放,朕这里,倒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与诸位讲——”

他挥挥手,让三阳公公给奏折拿出来。

原来是老宰相龚世增预备告老还乡,已经退还了官袍等物,只等皇帝圈批。

“老宰相病了多年,也确实年事已高,朕预备允准,加封一等文忠公,并赐黄金百两许他返乡。”

这话一出,舒党和文党的脸色都不好看。

尤其是舒大学士,他和文太傅交换眼神——这样大的事,他们怎么从未听说?

朝臣们正议论纷纷,那边三阳公公又往外呼喊,宣了太子、户部的林瑕,以及一应江南官员上殿。

这下,舒大学士沉不住气了,他转头看向文太傅,声音压得很低,“太子回来了?怎么您没告诉我?!”

文太傅掩口咳了两声,脸色更白,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却因牵动了病势,咳喘更急。

太子大踏步走进来,先带着一众官员跪下给天子行了叩拜大礼,然后才转头看了文太傅一眼:

“太傅沉疴如此,倒不如跟龚相一般,早些回乡修养。以免劳心伤神,折在朝堂之上。”

文太傅原本只是掩口呛咳,听见他这话,因病深陷的眼眶里、那双浑浊的眼眸倏然瞪大,他颤抖起来,满面不可置信。

太子说完这句话后,却再不看他一眼,径直再拜叩首,“父皇,儿臣幸不辱命,在江南查到了这些年朝廷修缮钱款的去向以及贪墨众多官员名录。”

“还有,水源中的蛊虫问题,也已经得到控制和解决,这些是整理好的证据和奏疏,还请父皇过目。”

三阳公公立刻派了小太监给那些东西都带上来,呈到御案上。

皇帝看见儿子回来,而且瞧他眼神锋利、言辞间大有和文党、舒党割席的姿态,便明白——太子经过这一番历练,已经有所割舍、成长。

“皇儿辛苦了,快起来——”

皇帝起身绕过御案,亲自下来给太子扶起,然后又让太子身后的随臣平身。

“儿子不辛苦,林大人才是真正的辛苦,他不良于行,却坚持亲自到田间山林洼地沼泽,好几次涉险。”

“还有江南许多位大人,他们都帮了我很多、教会我很多。只是孩儿不孝,父皇病了、儿子星夜兼程,却没能近前侍奉……”

皇帝摆摆手,看着儿子很是欣慰,“小病,不妨,皇儿在江南替父亲看顾百姓,才是要紧事。”

他们父子俩相扶到御案前,皇帝又按着儿子肩膀上下给人一个打量——

先帝爱面子,而他盲目的仁善间接害死了许多人。原本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文弱、没有决断,总是被文太傅这个舅舅用亲情左右。

如今看来,太子去一趟江南当真是跟换了个人似的,竟能一反常态当众讽刺文太傅。

从前看这孩子,皇帝只觉他仁善过度、昏懦有余,无勇谋、不善断,若不加历练,将来很容易被外戚控制。

只是凌予檀是他和昭敬皇后文氏唯一留下来的孩子,也是他仅剩的嫡子,太子之位,他还不想许给别人。

如此一拖再拖,再想着用帝王心术御下,最终至于宁王和他之间仅剩君臣,文家、舒家更自诩“太子党”,在许多朝政要务上造成了阻碍。

如今太子既然回来了,他也便正好将朝政大事交给太子处理,去江南一趟他已经有了名望,如今,也该是立威的阶段。

想清楚这些,皇帝拍拍太子的肩膀,让他坐到御案下首,然后让三阳公公继续宣读圣旨:

宰相龚世增告老,特地写了一封密折给皇帝,向他分析了朝堂之上的利弊,说需要有人来革除朋党旧弊。

此人的人品不一定要太贵重,甚至不需要是什么老臣、德高望重之辈,关键要不畏强权、敢于使用非常手段。

龚世增说他年老,门下的门生也多少参与了朋党,他思来想去,向皇帝推荐了户部正二品司长苏驰。

自然,他也在信中坦言——虽然苏驰确实在他家长大,但后来他去西北所行的一切事,宰相并不知情。

而且龚世增也给皇帝点出了户部的局势——户部尚书之位空缺,苏驰和林瑕的才能都不小,只是林瑕主持籍册改革,更适合户部主政。

苏驰年轻,做宰相位本来不能服众,可他要战功有战功,要文才有文才,而且人机敏又辩才无碍,正好能弹压朝堂上所谓“太子|党”。

皇帝思量再三,最后遵循了老宰相的建议,给苏驰拔擢为正一品当朝宰相,统管文武百官;而林瑕因其在江南的建树,升迁为户部尚书。

文太傅等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太子就给出建议,说太傅病重、多年也未能料理六部,重新推举了一位在纳言阁的寒门宿儒来继任。

至于纳言阁这边,太子根据在江南查到的线索顺藤摸瓜,也一应裁撤了一批涉事官员。

虽说明面上是因为江南河道工事贪墨案牵扯导致的罢官,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批官员里,可有非常多舒家的党羽。

后来,七月份,有人看见舒大学士怒气冲冲被拒之青宫之外,而文府也并未许他进门。

在太子成婚一年后,青宫里终于传出喜讯——正妃严氏有孕,而皇帝也在同日罪己、告病,将几乎所有的朝政大权交给了太子来处理。

有太子监国,以苏驰为相的这班朝堂算是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时期,世家子弟不再如从前那般高高在上,寒门清流也能与之分庭抗礼。

襄平侯,或者说方锦弦和他的残党,也由太子主理,给出了相应的处罚——

西南大营的统帅杨参,为脱罪籍,在明知方锦弦阴谋的情况下为了一己之私、瞒而不报,以致酿下大祸。

本应处以极刑,但念在其之后心怀愧疚、也在此次西川城事件中积极配合,念其多年守边,便功过相抵。

革除其在军中一切职务,除罪籍返乡养老。

侯府生还下来的几个影卫,斩首的斩首、刺配的刺配,今年上刚入府的那批奴仆则放还本家。

至于柏夫人,大理寺狱和朝堂对外公布的消息,是说襄平侯夫人死在了狱中,实际上,却悄悄恢复了她的本名——乌颜柏。

云秋本来要留她参加他们的婚礼的,若不是她最后在小舟上的照顾,他肯定不能平安等到救援。

结果,乌颜柏拒绝了,她摸摸自己已经明显凸起的小腹,说了句叫人意味深长的话,她说:

“苗疆的孩子,还是应当诞生在苗疆,这样才能受圣山庇佑、得到神明的赐福。”

所以直到送她登舟,乌影也没能打探出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乌颜柏还是一如既往的口风极严。

从渡口回到王府,李从舟远远就看见了站在花厅外面赏花的四皇子凌予权。

而正堂之上,徐振羽将军正在与王妃说着什么,两人手边的案几上,甚至

还没摆上茶,足可见人来时间不长。

李从舟牵着云秋走进来,两人还没进到花厅,王妃就高兴地起身,给徐振羽拉出了花厅:

“快看!舅舅回来了!”

李从舟照旧是按着军中规矩,行了军礼唤了声将军,倒是小云秋不知王妃套路上当,乖乖叫了声——

“舅舅。”

徐振羽的嘴角偷偷摸摸往上扬了扬,面上却还顾着他大将军的金贵,不动声色点点头,“嗯,回来了?”

王妃才不惯着他,不等李从舟和云秋两个回答就绕过去挽住云秋胳膊:

“秋秋跟阿娘来,舅舅可给你带回来不少东西,有西域的琉璃、波斯的绒毯,还有一匹骆驼!走走走,阿娘带你去看。”

“……骆驼?”云秋的眼睛亮了亮。

王妃见他感兴趣,立刻拉上人就往宁心堂的方向走,留下徐振羽有些懵地站在原地。

唯有四皇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云秋背影,过了很久很久,才突然拍拍李从舟肩膀道:

“从他当年穿着小裙子来找你,我就知道这位肯定不是一般人,兄弟,好福气呀。”

李从舟睨他一眼没说话,只快步追上云秋和王妃,“母亲您走慢些,莫说秋秋,陶大夫和尤大夫不都说您的咳疾不能疾走么?”

王妃吐吐舌头,和云秋挤眼睛,“臭小子,现在胆子大,也竟然敢管着我了!”

云秋偷偷乐,却也拉住王妃手臂,借口自己累让她放慢了脚步——

前世,王妃就是因为咳疾成痨早早过世的,如今是承和十七年,小陶和尤雪都看过,说是能控制。

王妃只好慢下脚步,以至让李从舟追上了他们,后面还有不甘心跟上来的徐振羽。

这回,大将军倒是找了个好借口,说四皇子凌予权已经告辞,说他还要进宫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一行四人走到宁心堂的后院,宁王送云秋的两匹宝马良驹正在草场中由马师带着跑动,而靠近门口的地方,拴着一匹高大的双峰骆驼。

云秋倒是知道这种沙漠动物,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见骆驼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

他趴到木制的围栏边上,盯着骆驼看了一会儿后回头小声问徐振羽,“舅舅,它不待在沙漠里会死么?”

徐振羽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听着他自然喊出的那声舅舅,忽然想起来那时候他归京,曾经带着三岁的小外甥去街上看过耍猴。

这孩子非要坐在他臂弯上,累得他手酸痛不说,还一路上问这问那,不是问他小猴子被栓走了它妈妈会不会难过,就是说钻火圈好可怕,闹得那老板还以为他们是故意去砸场子。

岁月匆匆、时光荏苒,眼前的小孩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小孩,眼神明亮、内心澄澈。

——怪他,到底被这人世迷了眼,没能看到小秋秋身上不同于他们所有人的那种闪光。

“骆驼也可以在这里生活的。”徐振羽解释,说骆驼在沙漠只是因为它适宜、能够,但是并非必须。

无垠黄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哪有骆驼喜欢在那里面生存,养在京城又没有天敌,每天还能有吃不完的苜蓿——多好。

云秋听了这般说辞,便彻底放下心,高高兴兴扑过去抱了徐振羽一下,“谢谢舅舅!”

这次,徐振羽终于脸红了,第一次手足无措。

李从舟摇摇头笑,看着外面西沉的落日,觉得日子果然在一天天变得更好,而王妃不住地笑,一点没给自己哥哥留面子。

婚期一天天近了,婚服也改了好多次。

因为是七月秋孟,京中天气已经渐渐转凉,所以婚服从一开始云秋在三月里挑的湖丝,改成了外衫用蜀锦,里面的交领金线喜袍用江南绸。

云秋那间喜服外面的金线绣,是王妃跟其他女眷一起帮他绣的,其中张昭儿和小铃铛的针脚最明显——衔珠险些变成了扁圆。

两双鞋子倒是都换成了云头湖丝履,是周山专程让周承乐送来的,鞋面的金红丝里掺了贝粉,在夜光照耀下能隐约见到细碎的银光。

从七月开始,宁王府内就是一片喜气洋洋,仆从腰间都系上了红腰带,侍婢们也改换了红绒花和红发带。

栖凰山别院也基本完成了改建,温汤上重新搭出来一个临水的小阁,在不影响京城守备的情况下,略微加高了些,能观望星斗和月相。

新房内的一应用具,王妃带着白嬷嬷、点心等人反反复复检查了十几道,还赶工、仿照田庄修建了暖阁。

喜糖是云秋自己挑的,他和曲怀玉都觉得京城里就这么几种果子糕点最好吃,所以早早定下来包好。

等到七月十日,过了晌午,云秋和李从舟都换好了婚服,阵阵鞭炮声里鼓乐起,两人手持牵绸踏上红毯。

宁王府的正堂花厅之上,宁王和王妃坐在一边,另一侧竟然坐着苏驰。

云秋的高堂早就过世了,后来派人去寻,也没找到李书生或者月娘的亲戚,所以最后——这个高堂之位,竟引得各方争论不休。

徐振羽说他来,李从舟却坚持让圆空大师做,两人相争一番,最后却纷纷被苏驰说服。

苏大宰相说他能够发迹,全是仰赖云秋当年的襄助,在他心里,早就给云秋当做自家兄弟。

徐振羽是王妃兄长,说到底,还是李从舟这边的亲戚,而圆空大师世外高人,做个见证还好,被当成高堂多少有点荒谬。

徐振羽说他不过,最后只能被宁王用主婚人的身份“哄”好,至于圆空大师,人根本就没来。

只让明义带着他新收的小弟子明信来恭贺,然后送上了一本手抄佛经,希望李从舟和云秋往后平安顺利。

如此,苏驰就以云秋义兄身份,笑眯眯坐了高堂位。而在他们三拜后,宁王忽然站起来,拦住云秋。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小小的谱牒,这东西云秋前世见过很多次,这是冠字谱,本该出现在冠礼上。

云秋一下愣住,抬头呆呆看向宁王。

而宁王挂着温和的笑,某种隐含泪光,抬手轻轻摸摸他脑袋,“秋秋,以前是阿爹拘于年龄,以致……错过许多。”

后来,他在辅国大将军江镰的生辰宴上得到启发,曲怀玉年仅十五都已经有了冠字,那这,就是他的秋秋应得的。

“这个,本来是在你十五岁生辰时,就准备给你的贺礼,如今……爹将之重新赠与你,希望秋秋喜欢。”

云秋颤了颤,慢慢伸出手去接过来那份谱牒,五寸长而仅有两寸来宽的长方形谱牒内,是宁王潇洒的字迹:

白藏应节,天高气清。吾儿既诞中秋夜,便是应节应时,齐岁功、勉收成,惟愿高天清正、护佑吾儿此生清宁、喜乐愿遂。告祭天地宗庙,以字为:子清。

云秋呜了一声,抱着那份谱牒忍不住想哭,却又记着喜婆婆说婚礼之上不能哭,所以他一下扑过去、将脑袋埋入了李从舟怀里。

李从舟看着怀里抖成一团的小秋秋,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前世,真假世子案揭破在二十岁。

云秋正好错过的冠礼,正巧没能得到的冠字,在今生、这辈子都得到了圆满。

于是他揉揉云秋脑袋,替他开口,“谢父亲。”

宁王挥挥手,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去吧,路上小心,晚上别贪凉,赏月观星多带着披风被子。”

王妃已经别过头偷偷抹泪,唯有苏驰笑盈盈走上来,趁众人不备偷偷塞了本经卷给李从舟,然后压低声音道:

“秋弟这几个月身体不便,你可别想着欺负他,这东西送你,算是我这做哥哥的尽一点心。”

李从舟皱眉,低头就看见蓝色封皮的经卷上,赫然写着——

《房中龙阳匹配三十三层天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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