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1937年被捕和牺牲的老大夫卡拉西克的女儿娜塔莎在车厢216

里不时试着唱歌。有时她晚上也哼曲子,大家也没生她的气。

她很腼腆,说话总是细声细气,低着头,只上亲近的亲戚家做客,见到那些在晚会上跳舞的姑娘,对她们的勇气大为惊讶。

在对那些必须加以消灭的人进行挑选时,她没有被归入可以保存有用生命的手艺人和医生之列。衰弱的、头发变白的姑娘是没有必要存在的。

警察把她推到布满尘土的市场小土丘旁,土丘上站着三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一个眼下是警察局长,她战前就认识他。他曾是某个铁路仓库的管理员。她甚至不明白,这三个人竟然掌握着生杀大权。一名警察猛地把她推进被认为是无用的孩子、妇女、男人的上千人的嗡嗡作响的人群中。

然后他们顶着对他们来说最后一次的八月骄阳,经过路旁落满尘土的苹果树往机场走去。人们最后一次大声尖叫,撕自己身上的衣服,作祈祷。娜塔莎默默走着。

她从没有想到,鲜血在阳光下会如此刺眼地殷红。当一瞬间叫喊声、枪声、呼哧声消失时,坑那边传来血流的汩汩声,她踩着白色的尸体跑了起来,有如踩在白色的石头上。

后来,自动枪轻轻的咔嚓声和刽子手都不再显得最最可怕。刽子手有着一张普通、温和、为自己的营生搞得疲惫不堪的脸庞,他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她胆怯地向自己那边跑近,快要站到血流成河的坑边上。

晚上,她拧干湿透的衬衣,回到城里,死人们没从坟坑里走出来,就是说,她还活着。

当娜塔莎吃力地穿过一座座院落来到犹太人区,她见到人们在广场上散步,管弦乐队正在演奏她喜欢的华尔兹那忧伤而又令人向往的旋律。一对对舞伴在忧郁的月光下和尘土飞扬的广场那忧郁的背景下翩翩起舞。姑娘们、士兵们那轻轻擦着地面的脚的沙沙声同音乐声混和在一起。容颜早衰的姑娘在这瞬间内心里感到喜悦和充满信心,在幸福的预感中她轻声哼了一曲又一曲。有时,要是谁也没有看见的话,她甚至还试着跳起了华尔兹。

四十七

达维德对战争爆发后所发生的一切都记得很不清楚。但有一天夜晚在车厢里,小男孩的脑海中却出现了不久前所经历过的事。

黑暗中外婆领他上布赫曼家。天空布满了小星星,它的边沿呈现明亮的浅黄色。牛蒡叶触拂着面颊,宛若谁的清凉湿润的手掌。

人们躲在顶间、防空洞里和砖砌的夹墙后面。洋铁瓦的黑色薄板白天被晒得发烫。有时,顶楼的避难所充溢灯油的气味。犹太人区充满着恐惧。白天大家在防空洞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布赫曼的女儿斯韦特拉诺奇卡单调乏味地哭泣着。布赫曼心脏有病,白天大家都以为他是个死人。可一到晚上,他又吃又喝,同妻子拌嘴。

突然狗吠。传来非俄罗斯的声音:“Asta!Asta!W.sinddieJuden?(阿斯塔!阿斯塔!这个犹太女人在什么地方?)”头顶上响起隆隆声,德国人通过天窗爬到屋顶上。

后来德国人钉铁掌的靴子在洋铁盖上发出的巨响停息下来。墙根底下又传来狡猾的轻轻的敲击声,有人在敲墙。

防空洞里一片寂静,可怕的寂静,人们双肩和面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紧张地瞪得圆圆的,嘴张得大大的。

小斯韦特拉娜在轻柔的敲墙声中加紧自己无言的哭诉。蓦地,小姑娘的哭声猝然停止。达维德朝她的方向回过头去,见到的是斯韦特拉娜的母亲列韦卡。布赫曼那对疯狂的眼睛。

这以后,他在短短的瞬间只有一次或是两次想起这对眼睛和小姑娘那个有如布娃娃那样仰着的脑袋。

但战前的那些事情,达维德记得却很详细,经常回忆。在车厢里,他恰似一个老头,全部精力都放在过去中,珍惜它,爱它。

四十八

12月12日达维德生日这一天,妈妈给他买了本童话书。林中空地上有头灰色小山羊。边上,森林的黑暗显得特别令人惊恐不安。在那黑黝黝的树干、蛤蟆菌和毒菌中间可以看到狼的一张血盆大口和一对泛着绿光的眼睛。

只有达维德一人知道这场无可幸免的残杀。他用拳头猛击桌子,用手掌遮住林中空地挡着狼,但他明白,他无法使小山羊免受伤害。

晚上,他大声叫喊:

“妈妈,妈妈,妈妈!”

被吵醒的母亲走到他跟前,恰似一朵黑夜中的云彩。他怡然自得地打了个哈欠,感到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在保护着他免受夜晚森林黑暗的侵袭。

当他大一些时,被《丛林之书》中的红狗吓怕了。夜间,屋子里好像满是红色的猛兽,达维德光着脚吃力地爬过抽出来的五斗柜的抽屉,爬到母亲的床上。

每当达维德发起高烧时,便出现相同的梦魇:他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小指头大小的浪花刺得他身上痒痒的。突然地平线上升起一座蓝色的浪峰,它静悄悄地不断扩大,极力向达维德靠近。达维德躺在温暖的沙子上,墨蓝色的浪峰朝他扑来。这比狼和红狗更可怕。

白天妈妈去上班。他爬上杂屋的梯子,往螃蟹罐头盒里倒进一杯牛奶,这件事只有那头有着长长的细尾巴、苍白的鼻子、泪痕满面的瘦叫花子猫知道。有一天女邻居说,清晨来了一帮人,带着箱子,天哪,终于把那个难看的叫花子猫带走,送进了研究所。

“我上哪儿去找这个研究所,它在哪儿?要知道这完全是不可思议的,忘了这头不幸的小猫吧。”妈妈说,望着他那央求的目光,“你以后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啊?不能这么脆弱。”

母亲想把他送到儿童夏令营,他哭着央求她,绝望地举起两手轻轻一拍,叫道;“我答应你去姥姥家,只是别让我上夏令营!”

母亲送他上乌克兰的姥姥家,一路上他几乎什么也不吃,他好像羞于吃煮熟的鸡蛋或是从油渍斑斑的纸上取肉饼。

母亲在姥姥家陪达维德住了五天,打算回去上班。他同她告别时没有掉泪,只是那么紧紧地用手搂住她的脖子,使得妈妈说:“你要把我憋死啊,小傻瓜。这里的草莓多便宜啊,过两个月我来接你。”

萝扎外婆家附近有个从城里开往制革厂的公共汽车站。乌克兰语把汽车站叫做停车处。

已经去世的外祖父曾是个崩得分子,一个著名人物,在巴黎居住过。姥姥为此很受人尊敬,但因此也经常失去工作。

从打开着的窗户那边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注意,注意,基辅广播电台开始播音……”

白天街道上空荡荡的,每当制革厂技校的男女学生们从街上走过时,它才显得活跃起来。他们穿过街道互相喊着:“别拉,你考及格了吗?雅什卡,快走,去复习马克思主义!”

晚饭前,制革厂工人们、售货员们和城里无线电中心的电工索罗卡纷纷回家。姥姥在一家门诊部的工会基层委员会工作。

姥姥不在时达维德并不感到寂寞。

屋子附近有个不属于谁的老果园,果园里长着一些不结果的老苹果树,一头老山羊在那儿吃草,涂上记号的母鸡在里面觅食,不出声的蚂蚁在草茎上忙碌。乌鸦、麻雀这些城市居民在果园里叽叽喳喳,显得镇定自若。达维德叫不出名的田野上的小鸟也飞临此地,那怯生生的样子就像腼腆的农村姑娘。

他听到了许多新词:格列奇克(瓦罐)季克特(三合板)……卡柳扎(水洼)……黑亚热卡(酸奶)……里亚斯克(长袍)……普扎洛(鞭杆)……利亚达切(顶盖)……科舍尼亚(小猫)……他在这些词里发现了他熟悉的俄罗斯语言的痕迹和反映。他听到了犹太语,并且在妈妈和外婆当着他的面说起犹太语时,感到大吃一惊。他从没有听到母亲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说过话。

外婆带达维德到自己的外甥女、胖胖的列韦卡。布赫曼家里做客。令达维德吃惊的是屋子里有那么多的手工编织的白色窗帘。穿着军便服、足登靴子的会计戈斯班卡。爱德华。伊萨科维奇。布赫曼走进房间。

“海姆,”列韦卡说,“这就是我们的莫斯科客人、拉?的儿子。”并且立刻补上一句:“来,向爱德华姨夫问好。”

达维德问总会计师:

“爰德华姨夫,为什么列韦卡姨妈叫您海姆?”

“哦,这倒是个问题。”爱德华。伊萨科维奇说,“难道你不知道在英国所有人都管海姆叫爱德华?”

小猫抓挠起来,当它终于用爪子推开门时,大家看到屋子中央一个长着对忧郁眼睛的小姑娘坐在尿盆上。

星期天,达维德同姥姥一起上市场。路上走着包黑头巾的老太太和睡眼惺忪、愁眉苦脸的女列车员,走着挎着蓝色、红色手提包的区委领导们傲气十足的老婆和穿着高统靴的农村妇女。

一些乞讨的犹太女人用可怕的粗嗓门大声喊叫着,看来人们给她们施舍不是出于怜悯,而是由于害怕。鹅卵石路面上驶过集体农庄的吨半卡车,上面装着一袋袋土豆、麸子和柳条编的鸡笼子,母鸡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得咯咯直叫,有如有病的犹太老太太。

最吸引人的是一排肉摊,但也最令人感到绝望和可怕。达维德见到小贩把宰杀的小牛犊尸体从大车上搬下来,小牛犊半张着苍白的嘴,血污的脖颈上带着卷曲的白色短毛。

外婆买了只杂色壮母鸡,用白布条捆上它的腿倒提着。达维德走在边上,想用手掌帮母鸡抬起它那无力的脑袋,心里感到十分吃惊,外婆身上哪来的这样不人道的残忍。

达维德记起他听不明白的妈妈说过的话,说是外祖父那边的亲戚都是知识分子,而外祖母那边的亲戚都是小市民和小商贩。也许,姥姥因此不可怜这只母鸡。

他们走进一个小院子,一个戴顶小圆便帽的老头朝他们走来,外婆用犹太语同他说起话来。老头把母鸡提在手里,开始嘟哝,母鸡信赖地发出咕啦声。然后老头做了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但显然很可怕的动作,把母鸡拋过肩头。母鸡叫着跑了起来,扑打着翅膀。小男孩发现它没有了脑袋,用没有头的身子跑着。是老头杀死了它。跑了几步,母鸡的身子倒了下来,用有力的年轻爪子抓着地面,不再是有生命的东西。

晚上,小男孩仿佛觉得屋子里透进一股从被杀死的母牛和它们那被屠宰的小牛犊身上散发出来的潮味。

生活在画中森林里(在那里,画中的狼偷偸走近画中的小山羊)的死神这天离开了童话书。他头一次感到,他也死了,不是童话里说说的死,而是事实上绝对无疑的死。

他明白,他妈妈也在某个时刻死了。死神不是从童话里那个在半昏暗中耸立着云杉的森林来到他和她身边的,而是从这片天空、从生活、从无法躲藏的故土里走来的。

他那么清晰、那么深切地感觉到了死神,这种感觉只有年幼的孩子和伟大的哲学家才会有的。哲学家的思维能力同孩子质朴的感觉力是相近的。

一种像从外祖母的头发和衣服里散发出来的好闻的、令人心静神宁的气味从带坐垫的、放着胶合板的椅子里,从大衣柜里飘散开来。周围是一片温暖、虚假、宁静的夜。

四十九

这个夏天,生活离开了儿童拼图方块和看图识字课本。他看到公鸭的黑色翅膀显得那么的蓝,在它的笑容和嘎嘎声中含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嘲讽。白色的甜樱桃在树叶中变得亮晶晶的,他顺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爬,勉强够到颗浆果,把它摘了下来。他走近一头拴在空地上的小牛犊,递给它一块糖,高兴得目瞪口呆,因为他见到那个巨大的婴儿长着对可爱的眼睛。

红头发的佩奇克走到达维德跟前,发音非常不清楚地建议道:“抓——抓住!”

犹太人和乌克兰女人们到外婆的院子里互相串门儿。帕尔滕斯卡娅老太太来找外婆,拖长声音说:“您乐什么哪,萝扎。努西诺夫娜,索尼哑上基辅去啦,又同丈夫和好啦。”

外婆两手轻轻一拍,笑着回答说:

“哟,让您看笑话啰。”

达维德觉得这个世界比基洛夫大街显得可亲可爱。在基洛夫大街,铺上一层沥青的喷泉那里,一个姓德拉科-德拉古的浓妆艳抹的鬈发老太婆常常牵着条卷毛狗遛遛达达。在基洛夫大街,每天早晨大门口总是停着一辆吉斯-101小卧车。在基洛夫大街,领退休金的女邻居抹口红的嘴上叼着烟卷,对着公用煤气灶忿忿然地唠叨:“女托洛茨基分子,你又把我的咖啡壶从炉盘上挪开啦。”

妈妈晚上领着他从车站回家。他们顺着被月光照亮的鹅卵石路面,经过白色的天主教堂,教堂的壁龛里站着个痩削的、俯着身子、戴着荆冠、个子有十二岁小男孩那么高的耶稣基督。他们经过妈妈曾经就读过的师范学校。

几天后,一个星期五的傍晚,达维德见到许多老人在光脚足球运动员从空地上扬起的金黄色尘土中,走进犹太教堂。

乌克兰雪白的农舍,略吱作响的水井吊杆,令无家可归的圣经老人头晕目眩的黑白相间的祈祷衣上的古老图案,这些东西结合起来产生了无比的魅力。这里还有《科勃扎歌手》’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作品,物理学教科书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有从国内战争战场返回的鞋匠和裁缝的儿子,区委指导员,区工会理事会惹是生非的家伙和宣传员,卡车司机,侦讯处的侦查员,马克思主义的讲演员。

来到外婆家,达维德才知道,他的妈妈是很不幸的。头一个把这些告诉他的是胖姨妈拉希尔,她的面颊绯红,好像总是很怕难为情。

“为了不跟着倒霉,把像你妈妈这样好的女人给拋弃了。”

一天后,达维德已经知道,他爸爸娶了个比他大八岁的俄罗斯女人,他在音乐厅一个月挣二千五百卢布。妈妈不要抚养费,只靠自己每月三百一十个卢布的工资生活。

达维德有一天把收藏在火柴盒里的蚕茧拿给外婆看。

但外婆说:

“哎哟,你要这脏东西干什么,快把它扔了。”

①乌克兰作家谢甫琴科(1814—1861)创作于1840年的诗集。

达维德两次去过货运站,看怎么把公牛、公绵羊和猪装上车厢。他听到公牛大声哞叫,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请求同情。小男孩的内心充满恐惧,车厢边上走着穿破烂油污上衣的铁路工人,根本不朝大声哞叫的公牛那边扭过自己疲惫痩削的脸庞。

达维德来后过了一星期,外婆的女邻居、集体农庄汽车制造厂钳工拉扎尔。扬克列维奇的妻子杰博拉分娩了个头生子。去年,杰博拉上科雷马她姐姐家做客,大雷雨时被雷电击中。人们把她救活,撒上一层土,她死人般躺了两小时。可今年夏天她却生了孩子。十五年来她一直没有孩子。外婆把这件事告诉了达维德,并且补充说:“大家都这么说,除此以外,去年还给她动过手术。”

外婆带着达维德上邻居家。

“呶,鲁贾,呶,杰芭。”外婆说,打量一下躺在放内衣篮子里的两条腿的小东西。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十分严厉,好像预先警告父母亲千万不要轻率对待这件意外的怪事。

铁路旁的一间小屋里住着索尔吉娜老太婆和她两个又聋又哑、当理发师的儿子Q所有邻居都怕他们,老帕尔滕斯卡娅告诉达维德:“他们挺老实,不喝酒。可是喝上一点,他们就互相猛扑,顺手操起刀子,大声叫喊,那尖叫声就跟公马一般!”

有一次外婆带达维德给图书馆女管理员穆夏。鲍里索夫娜送去一罐酸奶油……她的房间很小。桌上放着只小碗,墙上钉着块小搁板,上面放着几本小书,小床上方挂着张小照片。相片上照的是妈妈和包着襁褓的达维德。达维德打量相片时,穆夏。鲍里索夫娜红着脸说:“我同你妈妈是同桌同学。”

他给她大声朗读蜻蜓和蚂蚁的寓言,她也轻声给他念了一首诗的起首:“萨沙为森林被伐而哭泣……”

早晨院子里嚷嚷起来:所罗门。斯列波伊夏天做的那件撒上萘的皮大衣昨晚给偷走了。

当外婆得知斯列波伊的皮大衣丢了,便说:

“谢天谢地,这个强盗总算得到了惩罚。”

达维德知道,斯列波伊是个告密者,没收外币和金卢布那阵,他出卖了很多人。1937年他又出卖了不少人。他出卖的人当中,有两个被枪毙,一个死在监狱医院里。

夜晚可怕的沙沙声,无辜者的鲜血,小鸟的啾啼,乱成了一锅滚烫的稀粥。达维德要等许多年后才能理解它,但是他日夜用自己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了它那烫人的诱惑和恐怖。

五十

为了屠宰受疫牲口而实行的预备措施是运输,在屠宰场集中,对屠宰工进行指导,挖堑壕和土坑。

居民们或是帮助当局把受疫牲口运到屠宰场,或是帮助抓住四散奔逃的牲口。他们这样做不是出于对牛犊和母牛的憎恨,而是出于一种自我保全感。

在对人进行大屠杀时,居民们同样没有对必须加以消灭的老人、孩子和妇女产生极度的憎恨。因此,大屠杀运动必须按特殊方法进行准备。这时居民们光有自我保护意识是远远不够的,这时必须煽起他们身上极度厌恶、极度憎恨的情绪。

消灭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犹太人正是在这样极度厌恶和憎恨的气氛中准备和实行的^斯大林曾在这块土地上动员和激起群众的愤怒,推行了一场把富农作为一个阶级加以消灭的运动,推行了一场消灭托洛茨基-布哈林败类和破坏者的运动。

经验表明,大部分居民在这些运动中对当局的所有命令变得像施催眠术似的顺从。大量居民中有小部分人制造了运动的氛围。他们是一些嗜血成性、兴高采烈、幸灾乐祸的人,是只对报私仇、算老账、掠夺财物和住房、找空缺感兴趣的思想上的白痴。大部分人心底里对大屠杀十分恐惧,他们不仅对亲属,而且对本人隐藏起自己的内心状态。这些人挤满了正在召开肃反运动会议的大厅,不管这些会议多频繁,不管这些大厅多宽敞,几乎没有这样的情况,会有谁出来破坏全体一致默然通过的表决。当然更少有这样的情况,当一个人见到有疯狗嫌疑的人时会不把自己的目光从他那哀求的目光下移开,反而把这个狗崽子收留到自己有妻室儿女的家里。但这样的事毕竟还是有的。

二十世纪上半期将以一个伟大科学发现的时代、革命的时代、大规模社会变革的时代、两次世界大战的时代为标志。

但是,20世纪上半期也将作为一个以社会和种族理论为基础的、普遍消灭犹太居民各阶层的时代,进入人类历史。当代现实以不难理解的谦逊对此保持着沉默。

这个时期暴露出的人的本性最为令人吃惊的特点之一便是顺从。竟然有这样的情况,人们在刑场前排起一列列长队,而且牺牲者秩序井然地自动调度着队伍的运动。竟然有这样的情况,人们忍受着长时间的酷暑,从清晨直至深夜等待着处死,知道这一情况的母亲们还预先为孩子们带着饮水和面包。千百万无辜的人们感到逮捕的临近,事先打点好装有内衣毛巾的小包,事先同亲人们作好了告别。千百万人生活在不仅是他们自己建造,而且是他们自己守卫过的巨大的集中营里。

已经不是一万,而且甚至不是千万,而是无数的人曾是杀害无辜的驯顺的目击者。但当他们亲自下令或举手通过杀害无辜的时候,当他们人声鼎沸地表示赞同大屠杀的时候,他们便不光是驯顺的目击者。在人们这种巨大的顺从中揭示出某种出乎意料的东当然有过反抗,有过必遭杀害者的勇敢和顽强,有过起义,有过自我牺牲。为了拯救一个疏远的、不熟悉的人,另一个人也曾拿自己的生命和全家的生命冒过险。但毕竟群众性的顺从是不容置辩的!

它说明了什么?说明这是人的本性中突然发生和出现的新特征?不,这种顺从说明影响人们的新的恐怖力量。极权主义社会体制的超暴力是有能力使全大陆人精神麻痹的。

为法西斯主义效劳的人宣称使人遭殃、灭亡的奴性是惟一的真正的善。出卖灵魂的叛徒们,一面不否定人道的感情,一面宣称法西斯主义所犯的罪行是人道的最高形式,同意把人分为纯种的、高贵的和非纯种的、劣等的。自我保全的贪欲就表现在求生本能和良心的妥协中。

借助人的求生本能,产生了富有催眠力的举世闻名的思想。这种思想号召为了达到最伟大的目的,为了祖国未来的强盛,为了人类、民族、阶级的幸福和世界的进步,不惜作出任何牺牲和采取任何手段。

面对强大国家无休止的暴力,面对成为国家日常生活支柱的屠杀,第三种势力一一恐惧便利用生存的本能,同时也利用富有催眠力的伟大思想运转起来。

极权主义国家的暴力如此强大,以致使暴力不再是一种手段,而变成神秘的宗教狂热和崇拜的对象。

否则何以解释某些善于独立思考的犹太知识分子的论断。他们认为,为了人类的幸福屠杀犹太人是必要的,说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准备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屠宰场,为了祖国的幸福他们准备作出亚伯拉罕?曾经作出过的牺牲。

否则何以解释一个富有理智和天才的农民诗人竟然以真诚的感情创作诗歌去歌颂使农民备受痛苦的血腥时期,去歌颂吞食他正直忠厚的劳动者父亲的那个时期!

法西斯主义控制人的手段之一是完全地、或是几乎完全地使他丧失理智。人不相信杀戮在等待着他。已经站在坟边上的人们所满怀的乐观主义强烈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在丧失理智的、有时是不纯的、有时是卑鄙的希望基础上出现了与这种希望相适应的顺从,这种顺从是可怜的,而有时是卑鄙的。

华沙起义?、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暴动索比堡集中营的暴动?,以及各种小规模的暴动和焚尸工的起义,都是由于极度的绝望才发生的。

但是,彻底的、明显的绝望所产生的当然不止是起义和反抗,它还产生一种令精神正常的人神秘莫解地去经受死刑的向往。

人们为排队去杀人坑的先后次序而争吵,露天里传来激昂的、丧失理智的、几乎是兴高采烈的声音:“犹太人,别担心,没什么可担心的,五分钟就齐了!”

一切,一切都可以产生顺从,无论是绝望,还是希望。要知道命运相同的人,性格上是迥异的。

必须思考一个问题:人需要经受和体验到什么,才会使他意识到面临的死亡是幸福的。关于这一点,许多人应该思考,尤其是那亚伯拉罕:神话中犹太人的始祖,《圣经》神话中以撒的父亲。亚伯拉罕奉耶和华之命将自己的儿子献燔祭,后便被天使阻止。

指1943年4一7月华沙犹太人区的囚徒反对德国法西斯侵略者的起义。

德国法西斯在波兰华沙省特雷布林卡车站附近的“死亡营”,1943年8月,法西斯分子镇压了2号营的囚徒起义。光所谓“灭绝营”的2号营内就牺牲了约80万人。

德国在波兰卢布林省索比堡村附近的灭绝营,有5个毒气室。1943年10月14日犹太囚徒暴动,暴动失败,全体犯人被杀。些喜好教训别人该怎样在某些条件下斗争的人,幸亏喜好空谈的教师爷自己对那些条件也毫无概念。

在搞清人在无止境的暴力面前的顺从的同时,必须做出最后结论。这对理解人及其未来很有意义。

人的本性是否发生了变化,它在极权主义暴力的大锅炉里是否变成另一种东西?人是否丧失了固有的对自由的向往?这一答案中包含有人的命运和极权主义国家的命运。人本性的变化本身预示着国家专政取得全世界和永恒的胜利。而人类对自由的向往坚定不移,则是对极权主义国家的判决……

人所固有的对自由的向往是无法消灭的,它可以被压抑,但无法把它消灭。极权主义不可能放弃暴力。放弃暴力,极权主义便将覆灭。长期存在的、永无终止的、直接的或隐蔽的超暴力是极权主义的基础。人不会自愿地放弃自由。这一结论中有着我们时代的光明和未来时代的光明。

五十一

电子计算机进行数学运算,记住历史事件,下棋,把著作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它在迅速解答数学题的能力上优于人,它的记忆力是无可比拟的。

按人的模样制造机器人所创造的进步有无极限?似乎没有这种极限。

可以设想未来许多世纪和几千年后的机器。它将听音乐,鉴定绘画作品,亲自作画,作曲,写诗。

它的完美无缺有无极限?它比得上人吗,能胜过人吗?

机器对人的一切模仿将需要电子学的不断发展和重量、面积的越来越新的增长。

回忆童年……幸福的泪水……别离的痛苦……对自由的热爱……对病狗崽的怜悯……多疑……母亲的温柔……死的念头……悲伤……友谊……对弱者的爱怜……意外的希望……幸福的猜想……忧郁……无缘无故的喜悦……骤然的慌乱……

一切的一切,机器都将再现!但是,倘若它要再现普通人的理智和心灵特点的话,其体积和重量必将愈益增加,全球的面积将容不下它。

法西斯主义消灭了几千万人。

五十二

在乌拉尔林区小村一间宽敞、明亮、整洁的屋子里,坦克军军长诺维科夫和政委格特马诺夫终于把得到退出预备队命令的旅长们的报告全部浏览了一遍。

最近几天废寝忘食的工作为寂静的时刻所替代。

诺维科夫与他的下属们和往常一样,在类似的情况下常常觉得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全彻底掌握教学大纲。但是,学习阶段,掌握发动机和传动部分运转状态、火炮技术、光学和无线电设备的阶段结束了。射击指挥,目标的判断、选定和分配,射击方法的选择,射击开始时机的确定,炸点的观察,修正量的校正,目标变换的教练全结束了。

战争这个新的教员,将迅速使战士们掌握得更好,将督促后进,填补所有的空白点。

格特马诺夫往窗间墙上的小柜探过身子,用手指敲了敲说:“喂,朋友,到前沿来走走吧。”

诺维科夫打开小柜门,取出瓶白兰地,往浅蓝色厚玻璃杯里倒了两杯酒。

军长沉思地说:

“我们该为谁干杯?”

诺维科夫应该知道该为谁干杯,因此格特马诺夫问:“是啊,为谁干杯呢?”

诺维科夫犹豫了一下说:

“来吧,军政委同志,为那些由我们率领投人战斗的人干杯,愿他们少流血,“对,首先得关心由我们负责管理的干部们,”格特马诺夫说,“为我们的半大小伙子们干杯!”

他们碰杯,一饮而尽。

诺维科夫以他无法掩饰的匆忙,又斟上酒说:“为斯大林同志!为不辜负他的信赖。”

他发现在格特马诺夫亲热专注的目光里那隐含的嘲笑,对自己生气地想:“唉,太着忙了。”:格特马诺夫和善地说:

“好吧,就为老爷子,为我们的父亲干杯。在他指挥下一直游到伏尔加河。”

诺维科夫望一眼政委,但在这个机敏的四十岁人那颧骨突起、长着对笑眯眯令人不快的眯缝眼的宽脸庞上你又能看出什么呢?格特马诺夫突然说起军参谋长涅乌多布诺夫将军:“一个可爱的好人,布尔什维克,真正的斯大林分子。有丰富的领导工作经验,坚定沉着。我因为1937年而记得他。叶若夫派他到军区进行清洗,可我,您知道,那时连个托儿所还都管理不好呢。但他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不是条大汉,而是把斧子,按照名单一个个枪毙,不比乌尔里希差。没有辜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信任。应该,应该现在把他请来,不然他会见怪的。”

他的语调里好像有一股对同人民的敌人作斗争的谴责,而这场斗争,诺维科夫知道,格特马诺夫是参加过的。诺维科夫重新瞥一眼格特马诺夫,对他无法理解。

“是啊,”诺维科夫慢吞吞地、不乐意地说,“那时有些人是做了蠢事。”

格特马诺夫挥了下手。

“今天收到一份总参谋部的综合报告,情况严重。德国人已经抵达厄尔布鲁士山,在斯大林格勒他们把我们的部队挤下了伏尔加河。我想坦率地说,在这些事情上有我们一份责任。朝自己人开枪,消耗了我们的干部。”

诺维科夫突然对格特马诺夫感到一种强烈的信任感,他说:“是啊,这帮人糟蹋了那么些优秀人才,政委同志,他们在军队里干了许多坏事。审讯时把克里沃鲁奇科军长的眼珠都打掉了,军长也用墨水瓶打伤了侦查员的脑袋。”

格特马诺夫同情地点头说:

“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很器重我们的涅乌多布诺夫。他是不会看错人的,脑瓜子聪明,啊,可真聪明。”

“是啊,是啊。”诺维科夫心想,没说话。

他们沉默起来,仔细听着邻屋小声发出的唏嘘声。

“你胡说,这是我的袜子。”

“怎么是您的,中尉同志,您怎么啦,糊涂啦?”并且立刻补充说,已经改用“你”称呼:“你往哪儿放?别动,这是我的白衬领。”

即叶若夫。

即贝利亚,卫国战争期间任国防委员会副主席。

“什么,初级政治指导员?同志,这怎么会是您的?看看吧。”这是诺维科夫的副官和格特马诺夫的公务员在整理自己为首长洗过的内衣。

格特马诺夫说:

“我一直在观察这两个鬼东西。我同您一走,他们就跟在后面,无论去射击,还去法托夫营。我踩着石头过河,您跳了过去,还蹬蹬腿,把泥摔掉。我看到我的公务员也踩着石头过河,您的中尉却跳了过去,而且也蹬蹬腿。”

“喂,斗士们,轻些吵。”诺维科夫说,隔壁的声音立刻静下来。

屋子里进来涅乌多布诺夫,脸色苍白,大脑门,一头浓密的白发。他打量一下酒杯和酒瓶,把文件夹放在桌上问诺维科夫:“我们怎么办,上校同志,第二旅参谋长米哈廖夫一个半月才能回来,我已经收到区医院的书面鉴定。”

“他没有了肠子、胃也切除了一块,还当什么参谋长?”格特马诺夫说,倒了杯白兰地递给涅乌多布诺夫,“干了吧,将军同志,乘肠子还在其位。”

涅乌多布诺夫微微扬起眉毛,探询地用明亮的灰眼睛望着诺维科夫。

“请,将军同志,请。”诺维科夫说。

格特马诺夫那副觉得自己永远是当家人的派头令诺维科夫不快,他总是相信自己有权在会议上啰里啰嗦说一通他一窍不通的技术问题。格特马诺夫还会大模大样用别人的白兰地招待客人,把客人安置在别人的床上休息,看别人桌上的文件,同样自信他有这种权利。

“那就暂时任命巴桑戈夫少校为旅参谋长,”诺维科夫说,“他①1935—1942年期间苏军政治工作人员的军衔,分为高级、中级、初级政治指导员〇

是个精明能干的指挥员,还在沃伦斯基新城城下就参加了多次坦克战。没反对意见吧,旅级政委?”

“反对意见当然没有,”格特马诺夫说,“我能有什么反对意见……不过有点自己的想法。二旅副旅长,上校是亚美尼亚人,他的参谋长将是个卡尔梅克人,再加上三旅参谋长利夫希茨中校也是卡尔梅克人。也许我们没有卡尔梅克人也能对付过去?”

他望了望诺维科夫,然后又瞥一眼涅乌多布诺夫。

涅乌多布诺夫说:

“在日常生活中凭心而论,这没错。不过马克思主义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重要的是,这个同志将如何同德国人作战,我的马克思主义就在于此,诺维科夫说,“至于他的爷爷在什么地方祈祷过上帝,是在教堂还是在清真寺……”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或是在犹太教堂,我都无所谓……我这样认为:战争中最主要的是射击。”“那是,那是,正是这样。”格特马诺夫高兴地说。“干吗我们坦克军里要去建个犹太教堂或是再来个什么祈祷室?我们毕竟是在保卫俄罗斯。”他突然沉下脸,恶狠狠地说:“我跟您老实说,够了!简直让人讨厌!我们经常打着各民族友谊的旗号牺牲俄罗斯人。少数民族的人刚刚搞清楚字母表,我们就把他提拔为人民委员。即使我们俄罗斯人绝顶聪明,他也得靠边站,给少数民族的人让路!伟大的俄罗斯民族倒变成了少数民族。我赞成民族友谊,但不赞成这种样子的民族友谊。够了!”

诺维科夫思忖着,盯着桌上的文件,用指甲敲着酒杯说…

“我,怎么,出于对卡尔梅克民族的特殊好感来压制俄罗斯人?”他朝涅乌多布诺夫转过身子说:“好吧,请下令让萨佐诺夫少校暂时代理二旅参谋长。”

格特马诺夫小声嘟哝道:

“萨佐诺夫是个出色的指挥员。”

于是,想学会做个粗鲁的、好用权势的、严厉的人的诺维科夫又一次感到自己在政委面前缺乏信心……“算啦,算啦,”他边想,边安慰自己,“我不懂政治。我是个无产阶级军事专家。把德国人打得粉碎就行了,别的事与我无关。”

尽管他心底里瞧不起对军事业务一窍不通的格特马诺夫,还是恼火地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的怯懦。

这个有着大脑袋、头发蓬乱、个子不高、但宽肩膀、大肚子、好动、大嗓门、笑眯眯的人是个不知疲倦、活动能力很强的人。

尽管他从未上过前线,旅里人们都说他:“嘿,我们有个坚定勇敢的政委!”

他喜好召开红军大会,他的语言很吸引人,他讲得简单明了,充满幽默,有时引用十分地道的粗话。

他走路迈着蹒跚的步子,通常拄着棍子,要是马虎的坦克手不向他敬礼,格特马诺夫会停在他面前,拄着著名的棍子,摘下制帽,像个乡下老头那样朝他深深鞠躬。

他脾气暴躁,不喜欢听反对意见。当有人同他争论时,他阴沉着脸,呼哧呼哧直喘气。有一次他恼恨极了,便挥起手,给固执己见、被人叫做“原则性强得可怕”的重炮团参谋长古边科夫大尉来上一拳。

格特马诺夫的公务员用责备的口吻议论固执的大尉:“真见鬼,把我们政委惹到这种地步!”

格特马诺夫并不敬重那些经历过战争初期艰难日子的人。他有一次说起诺维科夫特别喜欢的人、第一旅旅长马卡罗夫:“我要从他身上把1941年的那套哲学打掉!”

诺维科夫沉默不语,虽然他喜欢同马卡罗夫议论战争初期那可怕的、被某种东西拽着走的日子。

在自己论断的果敢和尖锐方面,格特马诺夫好像同涅乌多布诺夫正相反。

但这两个人虽然在许多方面各不相同,却被某种牢固的共同性联系在一起。

诺维科夫被涅乌多布诺夫那毫无表情但专注的目光,被他那圆滑的言词和经常不变的平静的语调弄得十分烦闷。

而格特马诺夫却哈哈大笑着说:

“我们真幸运,德国人一年工夫就使老百姓厌恶得比共产党人二十五年还要厉害。”

有时却突然冷笑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老爷子还是喜欢人们把他叫做天才的。”

这种胆量并没有使交谈对方受到感染,反倒引起惊慌不安。

战前,格特马诺夫领导一个州,就粘土耐火砖的生产和在煤炭研究所分所组织科研工作等问题发表演说,就市面包厂烤面包的质量和发表在地方不定期刊物上的不真实中篇小说《蓝火》、就汽车修理厂的工作和州商业局供应站商品贮藏的低质量、就集体农庄养鸡场鸡瘟病的流行发表讲话。

如今他又坚定地就燃料的质量、发动机的磨损标准、坦克战的战术、步兵、坦克、炮兵在突破敌人永备防御工事时的协同作战、行进中的坦克、战斗中的医疗工作、无线电密码、坦克手的士气和心理、每个乘员组内部和乘员组彼此间关系的特殊性、坦克的抢修和大修、损坏的坦克从战场的撤离等问题发表讲话。

有一次,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来到法托夫大尉的坦克营,在一辆获军射击第一名的坦克旁停下。

坦克车长一面回答上级提出的各种问题,一面不易察觉地用手掌抚摸着坦克的装甲。

格特马诺夫问坦克手,他获第一是否很吃力。坦克手忽然活跃起来,他说:“不,没什么吃力的。我十分喜爱那玩意儿。刚从乡下来到学校,一见到它就马上爱上了,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一见钟情啰。”格特马诺夫说,笑了起来,但在他那宽厚的笑声里有对小伙子那可笑的坦克之爱的某种不赞成的成分。

这时诺维科夫感到,他诺维科夫也太糟糕了,只会愚蠢地去爰。但关于这种愚蠢地去爱的天分,他不想与格特马诺夫谈。这时,格特马诺夫变得严肃起来,教训坦克手说:“好样的,对坦克的爱,这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因此你取得了成就。”诺维科夫听后嘲笑说:“说实在的,那玩意儿有什么可爱的?它目标大,击毁它是最容易不过的,它轰隆轰隆乱响,像个大傻瓜,自己暴露自己,乘员组给轰鸣声吵得神志迷迷糊糊。它行进时东颠西簸,既无法清楚地观察,也不能准确地瞄准。”

格特马诺夫冷笑着朝诺维科夫看了一眼。如今,格特马诺夫斟满酒,也像那次那样冷笑着朝诺维科夫看了一眼,说:“我们的路线要经过古比雪夫。我们的军长可以有机会同谁会会面了吧。来,为会面干一杯。”

“只不过我可没那福分。”诺维科夫心想,感到自己像小男孩那样脸红起来。

战争爆发时正赶上涅乌多布诺夫将军在国外。他只是1942年初才回到莫斯科、回到国防人民委员部的,他这才看到了莫斯科河南区的街垒和防坦克的菱形拒马,才听到空袭警报。

浬乌多布诺夫同格特马诺夫一样,从来不向诺维科夫问起战争,可能为自己对前线的一无所知感到不好意思。

诺维科夫一直想搞明白,因为什么样的素质浬乌多布诺夫得以当上将军,并思考着这个像湖边小桦树一样反映在履历表上的军参谋长的一生。

涅乌多布诺夫比诺维科夫和格特马诺夫年长,早在1916年就因参加布尔什维克小组蹲过沙皇的监牢。

国内战争后,根据党的动员他在苏联人民委员会国家政治保安总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在边防部队服役,又被派往军事学院学习,学习期间任年级党组织书记……后来他在中央军事部和国防人民委员部中央机关工作。

战前,他曾两次出国。他是上级任命的工作人员,进行过特殊登记。过去诺维科夫不完全明白,上级任命的工作人员到底有什么样的特殊性和优越性。

通常,从呈报军衔到获得军衔这中间的周期相当长,但涅乌多布诺夫的周期却快得出奇,仿佛人民委员就等着涅乌多布诺夫的呈报,以便立刻签署呈文。档案材料具有奇怪的特性,它们解释人生的所有秘密和成功失败的原因,但一分钟过后,在新的情况下,原来它们什么也说明不了,相反,还把实质弄混了。

战争按自己的方式重新修改履历表、自传、鉴定和奖状……因此上级任命的涅乌多布诺夫变成了诺维科夫上校的属下。

浬乌多布诺夫很清楚,战争结束,这种不合理的状况才能结束……

他到乌拉尔随身带着猎枪,军里所有爱好狩猎的人都惊呆了。可诺维科夫说,也许尼古拉沙皇当年就是用这样的火枪打猎的。

这支枪是捏乌多布诺夫1938年凭某种证件获得的,正如他凭证从某些特殊仓库里获得过家具、地毯、瓷器、餐具和别墅一样。

关于战争、关于集体农庄、关于德拉戈米罗夫?将军的著作、关于中华民族、关于罗科索夫斯基?将军的优点、关于西伯利亚的气候、关于军大衣呢子的质量,或是关于金发女郎的美貌胜过黑发女子的谈话,他的见解从不越雷池一步。

很难搞清楚,这不知是他的持重,还是他真正内心世界的反德拉戈米罗夫(1830—1905),俄国军事理论家、步兵上将。

罗科索夫斯基(1896—1968),苏联元帅(1944),卫国战争中历任莫斯科会战中的集团军司令,斯大林格勒会战中的顿河方面军司令等职。

有时,吃完晚饭,他变得很健谈,讲起被揭露的破坏分子和在最出乎意料的地方进行破坏的反革命的故事D他们在医疗器械厂、部队制靴厂、糖果点心厂、州少年宫、莫斯科赛马场、马房和特列嘉柯夫美术馆进行破坏活动。

他有极好的记忆力,显然他读过好多书,研究过列宁和斯大林的著作。争论时他常常说:“斯大林同志还在第十七次党代会上……”并引文为证。

有一天格特马诺夫对他说:

“引文与引文不一样。书上说过的难道还少吗!曾经说:‘我们不需要别人的土地,自己的土地也寸土不让。’可如今德国人在何处?”

但涅乌多布诺夫耸耸肩,好像说,把站在伏尔加河上的德国人同寸土不让这句话相比毫无意义。

蓦地,一切全消失了,坦克、战斗条令、射击、森林、格特马诺夫、涅乌多布诺夫……叶尼娅!难道他将重新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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