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个被硝烟和炮火所包围、同战友们失去了联系的被震聋的士兵对战斗最终结局的预感,往往比在司令部的地图旁对战斗结局所作的判断更准确。

在战斗转折的一瞬间,有时会发生惊人的变化,一个正在进攻的、似乎已达到目标的士兵仓皇回顾,却看不见那些同他一起冲向目标的战友,而对他来说一直是孤立的、虚弱而愚蠢的敌人则逐渐增多,因而变得无法抗拒。在这个凡是感受到它的人都十分明确的战斗转折的一瞬间(对那些试图从表面上预测和理解它的人来说,这一瞬间是神秘的、无法解释的),人们的认识能力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勇猛而机智的“我们”变成了胆怯而脆弱的“我”,而屡遭失败、被当做惟一的攻击目标的敌军却变成了可怕而威严的群体的“他们”。

最初发起进攻并顺利克服抵抗的士兵,对战斗中的各种事件的感受往往是零碎的:炸弹的爆炸……机枪扫射……你看,掩体后面的这个人正在射击,他马上就要逃跑,他不可能不逃,因为他孤身一人,因为他只有惟一的一门炮,或者惟一的一挺机枪。与他相邻的一个正在射击的士兵也孤身一人,这就是我,就是我们,我就是一支庞大的正在发起冲锋的步兵,我就是正在支援我的炮兵,我就是正在支援我的坦克部队,我就是照亮我们整个战斗事业的照明弹。我突然落得孤身一人,而原来那些单独的、因而是虚弱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可怕的、由敌人的火炮、机枪和炮兵组成的火力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帮助我战胜这个统一体了。我惟一的出路便是逃跑,便是把我的头躲藏起来,遮住肩膀、额头、下巴。

那些在黑暗的夜色中遭到突然袭击,起初感到自己力量虚弱、孤单的人们,开始分割对他们发起突袭的敌人的统一体,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团结统一,这种团结统一中包含着胜利的力量。

对这种转变的理解,常常包含着那种使军事有权称为一门艺术的因素。

在人们的单一感和众多感之中,在人们的单一概念向众多概念转变的过程中,不仅有连队和营夜间发起攻击时各种事件的联系,而且有军队和老百姓团结一致并肩战斗的意识。

有一种感觉几乎被战斗的参加者们完全丧失了,这就是时间的感觉。一个在新年舞会上跳到天明的少女,却回答不出她在舞会上对时间的感觉怎样——时间很长还是很短。

一个在施吕瑟尔堡?监禁了二十五年的囚犯可能会说:“我觉得我在要塞里住了无限之久,但同时我又觉得我在要塞里只住了短短几个星期。”

那个少女度过的新年之夜充满许多转瞬即逝的印象——注视的目光、一段段乐曲、微笑、轻触,这每个印象都是一闪而过,没有在意识中留下时间的持续之感。但这些印象的总和却产生了可以容纳人生全部快乐的长时间的感觉。

施吕瑟尔堡的那个囚犯的情形却与此相反。他在监狱度过的二十五年,是由一些令人压抑的漫长的独立的时间间隔组成的,从早点名到晚点名,从早饭到午饭。但这些痛苦事件加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在凄凉而单调的岁月交替中时间紧缩了,简化了……这就同时产生了短促感和漫长感,出现了度过新年之夜的人们与度过几十年牢狱生活的人们感觉类似的情形。在这两种情况下,事件的总和使人们产生了同时感到漫长和短促的感觉。

人们在战斗中感受的时间的漫长和短促的变形过程更复杂一些。在战斗中,事情是向前发展的,那些单一的初步感觉被歪曲发生变形。在战斗中,几秒钟可以拖得很长,而几个小时却可以压缩得很短。漫长感是与闪电般的事件——炮弹和航空炸弹的呼啸,射击和爆炸的闪光——相联系的。

短促之感是在与漫长的事件对比中产生的。人们在炮火之下,在新翻耕的田地里行进,从一个掩体爬向另一个掩体时,往往感到时间的短促。肉搏战是超然于时间之外的。在肉搏战中,单一感表现出模糊性,结果整体感和单一感都发生了变形。

在肉搏战中,每个单一的个体都是一个无比强大的整体。

整体看来,战斗的持续之感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变形,以致于成为一种完全模糊的感觉,无论同漫长还是同短促都没有联系。

在这场混战中,令人目眩的亮光和令人目眩的黑暗混在一起,喊叫声、爆炸声、冲锋枪的哒哒声混在一起。在被撕成了碎片的混乱的时感中,克雷莫夫异常清晰地知道,德寇被压下去了,被击退了。和那些与他并肩射击的文书们、通信员们一样,他是凭内心的感觉明白这一点的。

黑夜过去了。战死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被烧焦的杂萆丛里。缓缓流动的河水在岸边喘息着,一派凄凉、忧郁的景象。望着这片弹痕累累的土地,这些被烧毁的房屋空空的骨架,心头不免生出一股悲伤之感。

新的一天开始了。战争为这天准备了丰厚的馈赠,准备让这天充满硝烟、碎砖、弹片和带血的脏绷带。过去的日子天天如此。世界上除了这片被炸弹翻耕的土地和大火笼罩的天空,一切都不存在了。

克雷莫夫坐在一只箱子上打瞌睡,头靠着管道的石壁。

他听着司令部参谋们模糊的声音,听见茶碗的叮叮声——师政委和参谋长在喝茶,无精打采地交谈着,昏昏欲睡。他们谈到,抓获的那个俘虏是工兵,他的营是几天前从马德堡乘飞机空投到这里的。克雷莫夫脑海里闪过儿童教科书里的一幅图画:两匹臀部肥大的比秋格马,被几个戴尖顶帽子的赛马人驱赶着,试图拉开两个吸在一起的半球。这幅画在儿童时代曾使他感到苦闷。此时这种苦闷之感又触动了他的心。

“这很好,”别利斯基说,“这就是说,后备队已经到了。”

“是啊,当然很好,”瓦维洛夫赞同道,“师司令部可以发起反冲锋。”

就在这时,克雷莫夫听见罗季姆采夫低沉的声音,花儿开,花儿落,养殖场里生酱果。”

看来,克雷莫夫的精力在这场夜战中消耗殆尽了。只要扭一下头就能看见罗季姆采夫,但克雷莫夫却没有扭头。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心想,大概,一口被抽干了水的枯井就是这样,感觉自己空空荡荡。他又昏昏欲睡了,那些低语声、枪声和爆炸声汇成一片单调的嗡嗡声。

但就在这时,一种新的感觉进入克雷莫夫的脑海。他恍惚看见自己躺在一间关着护窗板的房子里,两眼注视着晨曦投射在壁纸上的光点。光点一直爬到壁间镜的边缘,旋即化成一道彩虹。小男孩的心颤抖起来,一个两鬓斑白、腰带上挂着沉甸甸手枪的男人睁开眼睛,四下里望了望。

只见一个身穿破旧军便服、船形帽上佩戴着草绿色军需徽章的音乐家,站在管道中央,微微垂着头,在拉小提琴。

瓦维洛夫看见克雷莫夫睡醒了,便向他俯下身来,说:“这是我们的理发师鲁宾奇克,是个大专家呢!”

时而有人用粗鲁的玩笑无礼地打断他的演奏,时而有人用压倒琴声的粗嗓门说道:“请允许向您报告。”接着便向参谋长报告,同时传来汤匙敲打铁制杯子的声音,有人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噢呵一呵一呵……”接着开始把干草拍松一些。

理发师留心观察他的演奏是否妨碍指挥员们工作或休息,他随时准备中断演奏。此时,克雷莫夫记起扬。库贝利克?,可是满头白发、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库贝利克为什么向后退了退,朝司令部的理发师鞠一躬呢?小提琴演奏着一支简单的乐曲,琴声如怨如诉,宛如潺潺流水;为什么它在此刻产生了比巴赫和莫扎特更大的魅力,表达了深邃博大的人的心灵呢?

克雷莫夫又无数次地感到孤独的痛苦。叶尼飯拋弃了他……他又伤心地想到,叶尼娅的出走表达了他的生活的结束:他留下来,但他却不存在了。她走了,拋弃了他。

他又想到,有许多可怕的、残酷无情的事情应该对自己说说……用不着胆怯,不必用手套捂着脸……

音乐仿佛激发了他对时间的理解。

时间是一种透明的媒介,人们在时间中出现、运动,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批的城市在时间中出现,又在时间中消失。时间带来城市,又带走了城市。

但他此刻对时代的理解却十分奇特,与众不同。这种理解说:“我的时代……不是我们的时代。”

时代流入一个人体内,流入一个王国,在他们中间扎根。现在时代要离去了,渐渐消失了,而人和王国留下来……王国留下来,它的时代却离去了……人还在,但他的时代消失了。时代哪里去了?这就是那个人,他在喘息,他在思考,他在哭泣,而那种惟一的、独特的、只与他有联系的时代却离去了,漂走了,流逝了。他却留了下来。

做另一时代的儿子是件极艰难的事。生活在他人的时代的人,其命运再悲惨不过了。另一时代的儿子会立刻被人认出来——在干部处里,在区党委会上,在军队的政治部里,在编辑部里,在大街上……时代只喜欢它自己亲生的儿女——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英雄人物、自己的劳动者。它永远不会喜欢旧时代的儿女,女人们也不喜欢旧时代的英雄人物,后妈不喜欢他人的孩子。

时代就是这样…一切都在消失,它本身却留下来。有时一切都留下来,只有时代在消失。时代离去时脚步多轻啊,悄无声息。昨天你还满怀信心,高高兴兴,强壮有力,还是时代的宠儿;然而今天另一个时代来临了,你还被蒙在鼓里呢。

在战斗中被撕碎的时间从理发师鲁宾奇克的胶合板小提琴里流出来。小提琴告诉一些人,他们的时代来临了;告诉另一些人,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过去了,过去了。”克雷莫夫心里想道。

他望着瓦维洛夫政委那张安静而和善的大脸。瓦维洛夫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杯子里的茶,认真地慢条斯理地嚼着面包夹香肠,他那双神秘莫测的眼睛转向管道出口处一个闪光的斑点。

罗季姆采夫怕冷地耸了耸披着大衣的肩膀,表情安详而明朗,神情专注地凝视着音乐家。脸上有些麻点的白发上校、师炮兵主任皱了皱额头(他的脸因此显得不大和善),望着摆在他面前的一张地图,不过从他那双忧郁而和蔼的眼睛看出,他不是在看地图,而是在听音乐。别利斯基在匆匆忙忙给集团军司令部写报告。他好像在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但他写字的时候,却垂下头,把耳朵转过来冲着小提琴师。几个红军战士坐在稍远的地方,他们有的是通信员,有的是电话员,有的是文书。他们充满倦意的脸上和眼睛里都带着严肃的表情,咀嚼面包的农民脸上常带这种神色。

克雷莫夫突然记起了夏天的一个夜晚,记起了那个年轻的哥萨克女人乌黑的大眼睛,她那热烈的悄悄话……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小提琴师停止演奏时,听得见潺潺流水声——水在木头垫板底下奔流着。克雷莫夫觉得,他的心灵——就是那口变得空空荡荡的无形的枯井,现在正在悄悄地汲水。

半小时之后,小提琴师给克雷莫夫刮了脸。他带着一副往往使理发的顾客心慌的故作严肃的表情问道,刮刀刮得疼不疼,并且用手掌抹了抹克雷莫夫的脸,问他颧骨刮得好不好。在这片被炸弹翻耕过的阴沉的土地上,扑鼻的香水味和香粉的气息显得古怪、荒唐,给人一种悲伤之感。

罗季姆采夫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洒过香水、扑过粉的克雷莫夫,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给客人理得毫不含糊。现在好好给我理一理吧。”

小提琴师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充满了幸福。他仔细打量着罗季姆采夫的脑袋,抖了抖洁白的围巾,说…

“看来,鬓角总得稍加修理吧,近卫少将同志?”

十三

石油库发生那场大火之后,叶廖缅科上将做好了准备,要到斯大林格勒去看看崔可夫。

这种危险的巡视实际上毫无意义。

但叶廖缅科却认为,这次巡视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道义上来说都是十分必要的。所以他花费了三天时间等待渡河。

设立在红色花园的掩蔽部的粉墙看上去十分安静,司令员每天早晨散步时,苹果树的阴影也令人赏心悦目。

远方的斯大林格勒的炮声和火光,与这里的树叶的喧哗和芦苇的诉怨融成一片,给人一种无法言传的沉闷之感。司令员早晨散步时唉声叹气,不断骂娘。

早晨,叶廖缅科把自己决定去斯大林格勒的想法告诉了扎哈罗夫,吩咐他暂时担任方面军的指挥员。

早饭前,他同正在铺桌布的女服务员开了一会儿玩笑,批准副参谋长乘飞机前往萨拉托夫,在那里停留两天;然后他接受草原集团军之一的集团军司令员特鲁法诺夫的请求,答应他轰炸罗马尼亚集团军强大的炮兵集结部。“好了,好了,我给你派远程轰炸机。”司令员说。

副官们在猜测司令员今天的好情绪由何而来。崔可夫那边有了好消息?还是同莫斯科通了一个令人愉快的电话?要么是收到了家信?

但这类消息和事件一般都瞒不过副官们。他们知道,莫斯科没有给司令员来电话,崔可夫那边来的消息也不令人乐观。

早饭后,上将穿上棉衣出去散步。副官帕尔霍緬科跟在他后面,距离他十来步远。司令员像往常那样步态从容,他搔了几下大腿,不时地朝伏尔加河方向瞭望。

司令员朝正在挖基坑的基建营的战士们走来。这些战士都上了年纪,后脑勺被晒成了深褐色。战士们一个个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一声不响地忙乎着,时而用生气的目光打量一下站在基坑边上的这个戴草绿色军帽的游手好闲的肥胖汉子。

叶廖缅科问道:

“同志们,请问你们这里谁干活最差劲呀?”

基建营的战士们觉得这个问题对他们挺合适,他们都干腻了这种挥舞铁锹的活计。战士们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战士斜了一眼,只见他把口袋翻过来,把一些马合烟末和面包渣撒在手掌里。

“恐怕是他。”两名战士回头望了望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

“嗯,”叶廖缅科严肃地说,“这么说是这一位0罗。就是这位瘦子身体痩弱的战士不失尊严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用那双严厉而温和的眼睛从下面望了望叶廖缅科,大概他看出提问题的人并非真的关心这件事,而是随便问问,要么是出于偶然,要么是为了增长见识,所以他没有插话。

叶廖缅科又问道:

“你们中间谁的活儿干得最好呢?”

大家不约而同指了指一个头发花白的战士。他的头被晒得黑乎乎的,稀疏的头发遮不住头皮,犹如稀疏的杂草遮不住被阳光照射的土地。

“特罗什尼科夫,就是他,”一个战士说,“他干活特别卖力。”

“他干活干惯了,不干活就觉着浑身不自在。”其余的人证实道,似乎在替特罗什尼科夫表示歉意。

司令员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表,吃力地弯下身子,把手表递给特罗什尼科夫。

特罗什尼科夫莫名其妙地望着叶廖缅科。

“收下吧,这是给你的奖励。”叶廖缅科说。

他继续望着特罗什尼■夫,对副官说:

“帕尔霍缅科,签发一份授奖命令。”

司令员继续朝前走去,只听见背后传来低沉而又兴奋的声音。营建战士们惊叹着,欢笑着,对干惯了活儿的特罗什尼科夫意想不到的幸运表示祝贺。

方面军司令员等待渡河已整整两天了。这两天同右岸的通信联络几乎全部中断。几只汽艇付出很大代价才抵达崔可夫部队的营地,短短几分钟航程便被穿了六七十个弹孔,驶抵右岸时已灌满鲜血。

叶廖缅科心情郁闷,怨气难消。

62号渡口的指挥员们听得见德国人的枪炮声,他们畏惧的不是德国人的炸弹和炮弹,而是司令员叶廖缅科的暴怒。叶廖緬科似乎觉得,德国人的迫击炮、加农炮和航空兵的狂轰滥炸,应该怪罪那些玩忽职责的少校和动作迟缓的大尉。

这天夜里,叶廖缅科从窑洞里走出来,在河边的一个沙丘上伫立良久。

此刻,红色花园掩蔽部里那张作战地图仿佛展现在方面军司令员面前,远方传来隆隆炮声,弥漫着滚滚硝烟,呈现一幅生死搏斗的壮烈场面。

他似乎认出了他亲手在地图上标示的前沿阵地的红色虚线,认出了保卢斯集团军向伏尔加河突进的粗大的楔形以及他用彩色铅笔标示的防御枢纽部和火器集结点。然而,当他察看摊在桌子上的作战地图时,他感觉自己有能力控制整个战线,迫使战线向前推进,他可以命令左岸的重炮齐鸣。那时他感觉自己是主人,是神机妙算的专家。

此刻,他心中却充满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斯大林格勒上空的火光,天空中迟缓的轰鸣,这一切都充满着强大的激情和力量,它不以司令员的意志为转移,震撼着人们的心弦。

工厂区那边传来隆隆炮声和爆炸声,夹杂着隐约可闻的漫长的呼喊声:啊——啊——啊……

这是发起反冲锋的斯大林格勒步兵部队的呐喊声,这漫长的杀声不仅显得威严可怖,而且流露出悲伤和忧愁。

“啊一啊一啊……”伏尔加河上空杀声震天……寒冷的秋夜,星斗满天,步兵反冲锋的呐喊飞过寒冷的伏尔加河,似乎失却了那种激越的热情,逐渐发生着变化,忽然流露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实质——不是热情,不是勇猛,而是心灵的忧伤,仿佛在同一切珍贵的东西告别,又仿佛在呼唤亲人们快点醒来,从枕头上抬起头,最后一次听听父亲、丈夫、儿子或兄弟的声音……

上将心头充满了士兵的忧愁,顿感苦恼万分。

此刻,习惯于督战的司令员突然亲自投身于战争之中。他站在松散的沙丘上,像一个被强大的炮火震惊的孤独的士兵,他站在那里,感到他身后的河岸上站立着千千万万个士兵。他感到,人民战争的威力高于他的才能、他的权力和意志D也许,这种感觉包含着那种最崇高的思想,叶廖缅科将军对战争的理解注定要达到这种高度。

接近早晨的时候,叶廖缅科渡河前往右岸。事先接到电话通知的崔可夫来到河边,注视着急速驶来的装甲快艇。

叶廖缅科缓慢地走下快艇,他那沉重的身躯压弯了拋向河岸的舷梯。他步履笨拙地踏着多石的河岸向崔可夫走来。

“你好,崔可夫同志。”叶廖缅科说。

“您好,上将同志。”崔可夫答道。

“我来看看你们这里生活得怎么样。石油库失火时你居然没有烧着。瞧你这副蓬头散发的模样,一点也没瘦。看来我们的伙食供应不错嘛。”

“我昼夜蹲在掩蔽部里,哪里会痩呢。”崔可夫答道,他觉得司令员说他伙食不错那句话带有挖苦的意味,于是他又说:“想不到我在岸边接待客人啰!”

叶廖缅科见崔可夫称他是斯大林格勒的客人,心中的确颇为气恼。当崔可夫说“请光临寒舍”时,叶廖缅科答道我觉得这里很不错,空气新鲜。”

此时,扎沃尔日耶镇那边传来高音喇叭播送的声音。

大火在岸边熊熊燃烧,信号弹和炸弹的闪光此起彼伏,火光映照下的河岸呈现一派荒凉肃杀的景象。火光忽而黯淡,忽而明亮,瞬息间爆发出雪白耀眼的亮光。叶廖缅科仔细打量着布满交通壕和掩蔽部的岸坡,打量着岸边层层叠叠的岩石,只见一堆堆乱石时而出现在炮火的闪光里,时而又迅速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一个宏亮的嗓音缓慢而低沉地唱道:

义愤填膺,如波涛汹涌,

人民的战争,神圣的战争……

由于河岸上和斜坡上看不见人影,由于周围的一切——大地、伏尔加河和天空都被火光照亮,所以似乎战争本身在唱这支迂缓的歌曲,仿佛沉甸甸的歌词在空寂无人的战场上滚动似的。叶廖缅科觉得,他对展现在自己面前的这幅图画很感兴趣,并且为此感到难为情,因为他的确像是到斯大林格勒的主人家做客来了。他感到生气的是,崔可夫明明知道他精神上的不安,这种不安迫使他冒险渡河,他明明知道方面军司令员在红色花园干枯的芦苇的沙沙声中散步时大为苦恼。

叶廖缅科开始向遭受了这场大火灾的主人询问后备部队的机动情况,步兵与炮兵的相互配合以及德国人在工厂区集结的情况。他提了几个问题,崔可夫按照回答上级首长问题时的有关规定作了回答。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崔可夫很想问问方面军司令员:“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防御战,但到底什么时候发起进攻呢?”

但他始终没有敢提这个问题,叶廖缅科会以为斯大林格勒的守卫者缺少耐心,要求减轻自己的负担。

叶廖缅科突然问道:

“你父母好像是住在图拉州乡下吧?”

“是在图拉州,司令员同志。”

“老父亲常给你写信吗?”

“是的,司令员同志。他现在还能干活儿。”

他们彼此打量了一眼,叶廖缅科的眼镜片在大火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红光。

他们似乎马上就要谈到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关键所在,因为这才是他们两人共同关心的惟一问题,但叶廖缅科却说:“你所关心的问题大概就是人们平常向方面军司令员提的问题:要求补充人员和弹药,对吗?”

在此时此刻惟一有意义的问题却终究没有提及。站在岸坡高处的一名哨兵不时朝下面望着。崔可夫谛听着炸弹的尖叫声,抬眼向上望了望,说:“那个红军战士大概在想,这两个怪人站在河边干什么?”叶廖缅科重重叹了一口气,用手指掏了掏鼻孔。

分别的时刻来临了。军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处在炮火之下的首长往往是在部属的请求之下才离开火线。但叶廖缅科临危不惧,安之若素,这些规矩也就与他无关了。

他漫不经心而又极其敏锐地扭过头去,谛听着从空中飞过的一发迫击炮弹的尖叫声。

“好吧,崔可夫,我该走了。”

崔可夫在岸边站立了一会儿,目送渐渐远去的快艇,艇尾泛起的浪花使他想起洁白的头巾,似乎一个女人在挥舞头巾向他告别。

叶廖缅科站在甲板上,向伏尔加河中下游放眼望去,只见河岸在斯大林格勒模糊的亮光映照下像波浪似的摆动着,快艇急速驶过的伏尔加河却像石板似的寂然不动。

叶廖缅科心情懊丧,从快艇的一侧来到另一侧。几十个习以为常的念头浮上他的脑海。方面军面临一些新任务。目前主要是积蓄坦克部队,最高统帅部命令他准备在左翼发起反攻。关于这一点他对崔可夫只字未提。

崔可夫回到自己的掩蔽部。站在门口的自动枪手,过道里的公务员,奉命前来的古里耶夫师参谋长,以及闻声站起来的所有人,都听出崔可夫步态沉重,看见集团军司令员情绪不佳。他们知道这肯定是有原因的。

各师部队在不断减员,冲锋和反冲锋混在一起,德军楔形攻势不断切割着斯大林格勒每一米珍贵的土地。德军两个满员的精锐步兵师从德国后方运到这里,集结于拖拉机厂地区,虽然暂时没有什么举动,但却令人不安。

的确,崔可夫在方面军司令员面前没有说出自己的全部担心、忧虑和一些不大乐观的想法。

然而,无论是叶廖缅科,还是崔可夫,都不曾知道他们对这次会面不满的原因何在。主要是他们这次会面未能倾心交谈。他们两人都不善于直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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