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关掉卧室的灯。在明知对方不会察觉的情况下偷窥别人,会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尽管如此,每次儿子把目光投向窗外、正对着望远镜的方向,马库斯还是会吓一大跳,感觉一股电流传遍全身。就跟对方知道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似的。儿子现在在他父母的卧室,坐在那只粉色毛毯箱上,这箱子马库斯很熟悉,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床被套和床单。这房间没挂窗帘,还点着一盏带四个灯泡的吊灯,从外面很容易看清。而且,由于黄房子的地势比马库斯家要低,加上马库斯又把上下铺拖了过来,坐在上铺,所以他能清晰地看见那个儿子在做什么。但他其实没做什么;只是久久地坐在那里,把耳机插在手机上听着什么。

应该是一首很好听的歌,因为他每隔三分钟就会按一下手机,像怎么也听不够似的。而且他每次听到同一个位置都会嘴角上扬,尽管刚才那女孩可能让他有点难过。他们接了吻,然后她就以最快的速度匆匆离开了。他真可怜。马库斯在想要不要过去敲门,请儿子来家里吃饭。他妈妈应该也会赞成。不过儿子看上去情绪低落,也许只想一个人静静。明天还有机会。明天马库斯可以早点起床,去按门铃,给他带点新烤好的面包卷。行,就这么定了。马库斯打了个哈欠,他脑中也回响着一首歌。不,不算是歌,只是一句简短的话。但它一直回荡在马库斯脑中,就从那个塔森来的恶棍问儿子是不是马库斯的爸爸那一刻开始。“你说呢。”

你说呢。啊!

马库斯又打了个哈欠,准备睡觉。毕竟他明天还得早起热面包卷呢。但他刚要放下望远镜就出现了新情况。儿子站了起来。马库斯又举起望远镜。儿子移开地毯,抬起松动的地板。是那个秘密暗格。他正往里面放什么东西,是那只红色的运动包。他打开包,取出一袋白色粉末。马库斯一下就知道那是什么,那种包裹他在电视上见过。是毒品。突然,儿子抬起头,像在倾听;他竖起耳朵,就像《动物星球》里聚在水洞边的羚羊。随后马库斯也听见了那个声音。是引擎的轰鸣。有车来了。现在正值暑期,他家所在的这条街道一般很少有车经过。儿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四肢像麻痹了似的。马库斯看见车灯照亮了柏油路。一辆黑色的大车停在两栋房子之间的路灯下,是辆SUV。车上下来两个男人。马库斯从望远镜里观察他们。那两人都穿着黑色西装。让人想起电影《黑衣人》。这个系列的第二部最好看。不过两人中较矮的那个长着一头金发,这就不太像了。而高个子虽说发型跟威尔·史密斯一样,都是黑色的卷发,但他头上秃了一大块,皮肤白得跟粉笔似的。马库斯见他们理理西装,眼睛始终盯着黄房子。秃头男指指亮灯的卧室窗户,两人快步走向前门。终于有客人来拜访儿子啦!

他们也像马库斯一样翻过栅栏,而不是走大门。像他一样,他们也发现走草坪动静会比走石子路小得多。马库斯又把望远镜对准卧室。儿子已经不见了。他大概也看到他们了,准备下楼给客人开门。马库斯把望远镜对准前门,两名来客已经登上台阶。天色太暗,马库斯没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听到有什么被砸坏了,接着门就开了。马库斯屏住呼吸。

他们……竟然破门而入。是贼!

他们应该听别人说过这房子没人住吧。总之马库斯必须提醒儿子——他们如果是坏人怎么办?马库斯跳下床。该把妈妈叫醒吗?还是该打电话报警?打通了该说什么?难道说他用望远镜偷窥邻居?要是他们为了抓贼去那儿采集指纹,他们就会找到马库斯的指纹!还会找到那家儿子的毒品,那样他就会坐牢。马库斯站在房间中央不知所措。然后他发现对面楼的卧室里有了动静。他又举起望远镜。是那两个人,他们进了卧室,在里面东翻西找,扫荡了衣柜和床底。他们……居然带着枪!马库斯下意识地后撤一步,因为那个高个子的卷发男人走到窗前,检查窗户有没有关紧,同时望向窗外,目光恰好与马库斯相接。儿子肯定躲起来了,但他躲在哪儿呢?他好像已经把装毒品的包裹放回了暗格,但那地方可容不下一个人。哈!他们才不可能找到儿子呢,他对自己家可比他们熟悉多了,就像越南士兵比美国人更熟悉丛林。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持安静,像老鼠一样安静,像马库斯自己一样安静。儿子会平安无事的。他可不能出事啊!亲爱的上帝啊,请保佑他平安。

西尔维斯特把卧室扫视一遍,挠挠裸露的头皮,这块头皮呈月牙形,掩映在黑色的卷发当中。“该死,博,他肯定在这儿!我敢说昨天这儿的窗户都没亮灯。”他跌坐在粉色的毛毯箱上,把枪插进肩头的皮套,点起香烟。

小个子金发男人站在房间中央,依然枪不离手。“我感觉他就在这儿,藏在某个地方。”

西尔维斯特挥舞着香烟。“别激动,他应该是来过又走了。两个卫生间和另一间卧室我都检查过了。”

金发男子摇摇头。“不,他就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

“别傻了,博,他又不是鬼魂,只是个走运的菜鸟而已。到现在还算走运。”

“可能吧。但我可不会低估阿布·洛夫特斯的儿子。”

“那是谁,很有名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西尔维斯特。阿布·洛夫特斯是全城最厉害的警察,比别的警察强一大截。”

“你怎么知道?”

“你傻吗,因为我见过他啊。九十年代那会儿,我跟内斯特在阿尔纳桥卖货,恰巧撞上洛夫特斯跟另一个警察开车经过。洛夫特斯立刻看出这是毒品交易,但他跟搭档没叫增援,而是想直接拿下我们。阿布·洛夫特斯单枪匹马撂倒了我们四个人,然后我们才把他打倒。不瞒你说,那可不容易啊,他可是个摔跤手。我们本想当场把他毙了,但内斯特怕了,担心杀警察会影响以后做生意。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那家伙一直躺在地上嚷嚷‘来呀!’,就跟《巨蟒与圣杯》里那个自欺欺人的骑士似的——你记得吧?他们把他的胳膊和腿都砍掉了,但他还是不肯认输。”

博讲着讲着,自己笑了。笑得像在重温什么珍贵回忆似的,西尔维斯特想。这人病得不轻,喜欢死亡,喜欢残体断肢,会躺在沙发上在线观看一整季的《糗事集锦》,因为里面全是一些人自残的镜头,程度还都不轻,绝不仅仅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或是扭伤手指之类的家庭趣味录像而已,不是那种能逗全家人发笑的东西。

“你不是说他们有两个人吗?”西尔维斯特抬杠道。

博哼了一声。“他那个搭档当场就服软了。很愿意配合,跪地求饶,这种人你见过的。”

“见过。”西尔维斯特说,“就是那种货呀。”

“那可不是。”博说,“这种人才是赢家。这叫情商。而且那人做得比想象中更绝一点。好了,不说了。咱们再搜搜房子。”

西尔维斯特耸耸肩,他都快走到门口了才发现博并没跟在身后。他转身看着自己的搭档,后者还待在原地,盯着西尔维斯特刚才坐的地方。那只毛毯箱。他在嘴唇上竖起一根手指,指指箱子。西尔维斯特掏出枪,拨开保险。他的感官好像变敏锐了:光线似乎更强烈了,声音也变得更清晰,颈部的脉搏怦怦地搏动。博不声不响地来到毛毯箱左侧,免得挡住西尔维斯特开枪。西尔维斯特握紧手中的枪,来到近处。博示意他掀开盖子。西尔维斯特点点头。

他屏住呼吸,博则用手枪指着毛毯箱,把左手指尖伸进箱盖边缘,他等待片刻,听听动静,然后一把掀开箱盖。

西尔维斯特感觉自己的食指把扳机越扣越紧。

“该死!”博咬牙切齿。

毛毯箱里除了床单什么也没有。

博跟西尔维斯特一起搜查了剩下的房间,把灯开了又关,却一无所获。最后他们又回到卧室,那儿还跟他们刚才离开的时候一样。

“你错了。”西尔维斯特说,他语速缓慢,口齿清晰,因为他知道这样最能激怒博,“他已经走了。”

博扭扭肩膀,像衣服不合身似的。“要是那小子没关灯就走了,说明他可能还想回来。如果他回来的时候咱们早就在这儿守株待兔了,这活肯定比强行闯入轻松得多。”

“可能吧。”西尔维斯特说。他知道对方在打什么算盘。

“内斯特想让我们尽快抓住他。知道吧,他危害很大。”

“可不是嘛。”西尔维斯特皱起眉头。

“那你今晚就待在这儿,免得他突然回来。”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干这种脏活?”

“因为那个S打头的词。”

资历。西尔维斯特叹了口气,暗暗希望有人能一枪崩了博,这样他就能换个搭档了。某个资历比他浅的人。

“我建议你在客厅里等,这样能同时盯着前门和地下室的门。”博说,“这家伙可不见得像牧师那么好弄。”

“你已经说过了。”西尔维斯特说。

马库斯看见那两个人走出灯火通明的卧室,金发小个子不久就离开了,钻进SUV开车走了。儿子还在里面,藏在某个地方,但他会藏在哪里呢?他也许听见了引擎声,知道汽车开走了,但他知不知道有个人留下了呢?

马库斯把望远镜对准黑洞洞的窗口,但什么也没看见。儿子也可能从屋后溜了,但马库斯不这么认为;他刚才一直坐在窗边听外面的动静,儿子跑了他肯定能听见。

马库斯感觉有什么在动,他把望远镜对准卧室,整栋房子依然只有这个房间亮着灯。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床,它在动,或者说是床垫在动,它被推到一旁。他就在那儿,藏在床板条和又宽又厚的双人床垫之间,马库斯可喜欢躺在那上面了。幸好儿子很瘦;如果他是个胖子,像妈妈担心马库斯有一天会变成的那样,那他肯定就被发现了。儿子小心翼翼地走向松动的地板,抬起它,从红色运动包里取出几样东西。马库斯把视野放大,对焦。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西尔维斯特把扶手椅调到能同时看见房子前门和院门的角度。街灯照亮了院门,不过有人走近的话,他反正也能及时听到;因为博离开时,他听见他把砾石踩得咔咔响。

这也许会是个漫长的夜晚,所以他得想点能让他保持清醒的东西。他查看了书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本家庭相册。他打开一盏阅读灯,放在远离窗户的地方,免得有人从外面看见光线。他开始翻看照片。这一家人看着很幸福,跟他自己的家庭截然不同。或许这就是他特别喜欢看别人家照片的原因。他喜欢看着它们,想象当时的情景。他当然知道这些家庭照片并不完全真实,但它们至少部分真实。西尔维斯特停下来端详一张三人合影,大概是在哪年复活节假期拍的。照片上的人都站在一座石冢前,面带微笑,皮肤黝黑,那个女人站在当中;西尔维斯特从别的照片上看出,她就是这家的母亲。她左边那人就是父亲,那个阿布·洛夫特斯。他右边有个戴无框眼镜的男人。“三人组与我一同旅行。拍摄者:跳水健将”,下方的说明这样写着,像女性娟秀的笔迹。西尔维斯特抬起头,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他瞧瞧外面的院门。一个人也没有。声音也不是从前门和地下室传来的。但的确发生了某种变化,比如空气的浓度、黑暗中的某种实体。说到黑暗,他一直有点怕黑,这是他父亲有意灌输的。西尔维斯特的注意力又回到照片上。他们看上去多幸福啊。谁都知道,人不该害怕夜间出没的鬼怪。

那声音听上去像他爸爸的皮带在响。

西尔维斯特盯着那张照片。

现在上面出现了一个洞,溅满了鲜血,相簿直接被射穿了。某种白色的东西飘落下来,落在血中。是羽毛吗?肯定是从椅垫里掉出来的。西尔维斯特觉得自己一定是吓坏了,因为他完全不觉得疼。疼痛还没袭来。他看看自己的枪,它已经滑落在地,他够不着了。他等着枪声再次响起,但它没响。对方大概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他只要装死就还有机会生还。

西尔维斯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听见有人进屋的脚步声,感觉有一只手在他外套胸前摸索,摸到了他的钱包和驾照,拿走了它们。两只手抱住他的腰,把他拖下椅子,扛在肩头,然后少年开始往前走。他肯定很强壮。

西尔维斯特听见开门声,听见开灯的声音和踉踉跄跄下楼的脚步声,呼吸到阴冷的空气。他被扛进了地下室。

他们下了楼。他听见某个密封圈打开的声音。然后西尔维斯特就倒在地上,但落地时不像他担心的那么重。他感觉耳膜承受着气压,四周也变暗了。他睁开眼。看不到一点光亮。他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自己正躺在某种箱子里。他不怕黑。世界上哪有什么怪物。他听见脚步声来来回回,直至消失。地下室门被重重关上。只剩他一个人了;那少年没察觉有什么异样。现在他只需要保持冷静,不要轻举妄动。等那少年睡下。然后他就可以跑了。或是给博打个电话,让他带几个手下过来接他,干掉那少年。奇怪的是他还没感觉到疼,只感觉温热的鲜血滴在他手中。但他很冷。极冷。西尔维斯特试着动动腿,但做不到,他的腿肯定麻木了。他设法把手伸进外衣口袋,取出手机,按下它。显示屏的光驱散了黑暗。

西尔维斯特屏住呼吸。

怪物就在面前,用暴突的眼睛瞪着他,眼睛底下是嘴,里面长满细小的尖牙。

是鳕鱼吧,用保鲜膜包着。它旁边有几个冰袋,几盒福洛诺尔牌海鲜,还有鸡排、猪肘和浆果。他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雪白墙壁上的冰晶。这是一只冰柜。

马库斯抬头望着房子,默数着时间。

刚才他打开窗户,听见黄房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看见一道亮光闪过。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马库斯敢肯定那是一声枪响,但是谁开的枪?

亲爱的上帝,但愿这一枪是儿子开的。请保佑他不死。

有人打开卧室门时,马库斯已经数到了一百。谢谢你,上帝,谢谢你;是他!

儿子把枪放回运动包,移开那块松动的地板,把一袋袋白色的粉末往运动包里塞。装完后,他把包往肩头一甩,没关灯就走了。

不久,前门砰的一声关了,马库斯看见儿子走向院门。他停下来,左右张望,然后消失在街上,从马库斯看见他来的方向离开。

马库斯扑倒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儿子还活着!他把坏人打死了!因为,嗯……他们肯定是坏蛋,不是吗?当然是了。马库斯兴奋异常,他知道他今晚肯定一分钟都睡不着了。

西尔维斯特听见前门关了。冰柜隔热做得太好,他没怎么听见声音,但有人用力摔了一下门,那震动他感觉到了。机会终于来了。当然,在地下室的冰柜中,他的手机完全不能收发消息,他试了三次就放弃了。西尔维斯特现在开始觉得疼了,也越来越昏昏欲睡,只是因为寒冷才没有睡着。他把手放在冰柜盖上,用力一推。它没有立刻打开,他心中掠过一丝恐慌。他又用力推了一把。冰柜岿然不动。他想起塑料密封条的响声,想着它们如何粘在一起,他只要再用点力就能推开。他顶住盖子,用尽全力。一点用都没有。他这才意识到,那少年把冰柜锁了。

这一次,恐惧不再像刺痛那么轻微,而像锁喉一样不留余地。

西尔维斯特的呼吸变得急促,但他迫使自己镇定,免得堤防溃决,让黑暗,彻底的黑暗,奔涌而入。动动脑子。不要慌张,保持思路清晰。

他还可以用腿啊。他怎么早没想到呢?他知道腿比胳膊有力气多了。做腿部推举的时候,他轻轻松松就能举起二百多公斤的重量,而卧推只能举起七十公斤。再说这不过是个冰柜锁而已,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吃肉和浆果,而不是为了锁住一个走投无路、一心只想出去的大块头。他跟盖子之间有足够的空间,所以他只要曲起膝盖,用脚去蹬盖子……

但他的膝盖不听使唤。

它们完全拒绝服从他的命令。他的膝盖麻得要命,以前从没有过。他又试了一次。没有反应;膝盖就跟断了似的。他捏捏小腿,又捏捏大腿。堤坝开始出现裂痕。动动脑子。不,别去想它!已经太晚了。他想起相册上的枪眼和鲜血。子弹肯定打断了他的脊椎。这大概就是他感觉不到疼痛的原因。西尔维斯特摸摸肚子,那里也浸透了鲜血。但他就像在摸别人的身体。

他瘫痪了,腰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拳头砸冰柜盖子,但这起不了任何作用,只会打开他心中的水闸。他曾经学过,大坝绝对不能出现缺口。那是他父亲教给他的。而现在,大坝已经开裂,西尔维斯特明白自己必死无疑,像噩梦中那样。被锁在某处。孤身一人。死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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