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就下来。”前台接待高声告诉西蒙和卡丽,他俩正坐在一张皮沙发上,头顶上挂着幅巨画,画的似乎是日出。

“这话她十分钟前就说过了。”卡丽低声说。

“天堂的时间由上帝说了算。”西蒙说着,把一片口含烟塞到上唇下方,“你觉得这种画能值多少钱?他们为什么会选这幅画呢?”

“购置公共艺术品其实就是变相资助咱们国家那些二流艺术家,这是公开的秘密。”卡丽说,“买主根本不在乎墙上挂的是什么,只要它们能搭配家具又不超支。”

西蒙从侧面瞟了她一眼:“有人告诉过你吗?你说话有时候就像背书。”

卡丽苦笑:“口含烟是香烟拙劣的替代品。会损害你的健康。是你妻子让你改吸这个的吧,受不了她衣服上总有烟味?”

西蒙轻笑一声,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大概以为这就是幽默吧。“猜得好,但你想错了。她让我戒烟是因为希望我多活几年。她并不知道我吸口含烟。我都放在办公室。”

“放他们进来,安妮。”一个声音咆哮道。

西蒙瞧瞧密闭闸,那儿有个男人用手指敲着金属的门把手,他穿制服、戴制帽,看起来就像某位白俄罗斯总统的宠臣。

西蒙站起来。

“咱们待会儿决定放不放他们出去。”阿里尔德·弗兰克说。

前台接待员迅速翻了个白眼,几乎难以察觉,西蒙看出这个玩笑已经开过无数次了。

“怎么样,回到阴沟里的感觉如何?”弗兰克边说边带他们穿过密闭闸,来到楼梯前,“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在严重欺诈办公室高就吧。哎哟,抱歉,我真是老糊涂了,都忘了他们已经把你踢出来了。”

对方明显是故意羞辱,西蒙不打算笑。

“我们来是为了佩尔·沃兰的事。”

“我听说了。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没破的案子不会结案。”

“新规定?”

西蒙咧开嘴,挤出一个假笑:“佩尔·沃兰死亡当天来这儿见过囚犯,对吧?”

弗兰克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沃兰是监狱牧师,我想他应该是来做他分内的工作吧。需要的话我可以查查访客记录。”

“好的,有劳了。对了,能不能麻烦你再列个单子,写上所有跟他说过话的人?”

“他在这儿接触的人我恐怕不是每个都叫得出名字。”

“他那天见过的人,至少有一个我们叫得出名字。”卡丽说。

“是吗?”弗兰克说着走到书桌后,坐进一把椅子,工作这么多年来,这张桌子一直陪伴着他,“年轻女士,要是你打算待一会儿,那你不妨趁我查访客记录的时候去柜子那儿取一下咖啡杯。”

“谢谢,但我不喝带咖啡因的饮料。”卡丽说,“那个人的名字叫桑尼·洛夫特斯。”

弗兰克看着她,面无表情。

“我们能见见他吗?”西蒙说,他不等主人招呼就自己坐下了。他抬头看看弗兰克渐渐涨红的脸,“哎哟,抱歉,我真是老糊涂了。他刚刚越狱了。”

西蒙看出弗兰克在组织答案,但他抢先开了口。

“我们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沃兰探监后不久洛夫特斯就越狱了,这实在太凑巧了,更让沃兰的死显得可疑。”

弗兰克抓着自己的衣领:“你们怎么知道他们见过?”

“警方的讯问资料全都储存在一个共享数据库。”卡丽说,她依然站着,“我搜索佩尔·沃兰的时候,发现他的名字在一份关于洛夫特斯越狱事件的讯问报告中被提及。提到他名字的是一名囚犯,叫古斯塔夫·罗弗。”

“罗弗不久前刚刚刑满释放。我们找他来问话是因为他在桑尼·洛夫特斯越狱前跟他聊过。我们想知道洛夫特斯当时说了什么,看能不能推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咱们?”西蒙扬起一道花白的眉毛,“严格地说,抓捕越狱逃犯的工作应该且只应该由我们警方负责,与你们无关。”

“洛夫特斯是我的囚犯。凯法斯。”

“看样子罗弗好像没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西蒙说,“不过他在讯问中提到他前脚刚踏出牢房,佩尔·沃兰后脚就进去跟洛夫特斯谈话了。”

弗兰克耸耸肩:“这能说明什么?”

“所以我们就很想知道他俩谈了什么,还有为什么他俩没过多久就死的死,越狱的越狱。”

“可能是巧合。”

“当然。弗兰克,你认识一个叫胡戈·内斯特的人吗?绰号‘乌克兰人’?”

“听说过。”

“那就是认识了。有任何迹象表明内斯特与这次越狱有关吗?”

“此话怎讲?”

“他有没有帮洛夫特斯越狱?或是在监狱里威胁过洛夫特斯,导致后者越狱?”

弗兰克用一支笔敲着桌子,像在沉思。

西蒙用余光瞥见卡丽在手机上收消息。

“我知道你们急于破案,但你们在这儿可钓不到什么大鱼。”弗兰克说,“桑尼·洛夫特斯是自行越狱的。”

“哇,”西蒙靠向椅背,把指尖抵在一起,“一个年轻的瘾君子,一个菜鸟,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越狱成功,还是从斯塔滕监狱?”

弗兰克笑了:“菜鸟,你敢打赌吗,凯法斯?”见西蒙没说话,他的嘴咧得更大了,“咳,我真是老糊涂了,你已经戒了呀。那我就带你见识见识你口中的菜鸟吧。”

“这些是监控拍到的画面。”弗兰克说着,指指一台二十四英寸显示器,“这个时候控制室里的狱警都趴在地上,约翰内斯打开了监狱里所有的门。”

屏幕被分割成十六个小方格,每格代表一个摄像头,显示监狱的不同位置。下方显示着时间。

“他来了。”弗兰克说着,指指一个方格,上面是一道走廊。

西蒙和卡丽看见一名年轻男子走出牢房,迈着僵硬的步子跑向摄像头。他身穿白色上衣,下摆几乎垂到膝盖,西蒙发现这人的理发师比自己那位还差,他的脑袋就像被谁踢过似的。

年轻人消失在画面中,又出现在另一个格子里。

“这是洛夫特斯在穿过密闭闸。”弗兰克说,“这时候约翰内斯正在慷慨陈词,说狱警们要是敢阻止他,他就对他们的家人下手等等。员工更衣室那段才厉害呢。”

他们看见洛夫特斯跑进一个有储物柜的房间,却并没有立刻奔向出口,而是往左一拐,走到一排储物柜背后,消失在镜头里。弗兰克怒气冲冲地用食指按了个键,屏幕底部的时钟停住了。

弗兰克把光标移到时钟上,输入七点二十分这个时间,然后以四倍速播放。几个穿制服的人出现在一个格子里。他们走进更衣室又出去了,门不断地开了又关。很难看出每个人有什么不同,直到弗兰克又按下一个键,停住画面。

“他出现了。”卡丽说,“这次穿的是制服和大衣。”

“瑟伦森的制服和大衣。”弗兰克说,“他应该是换好衣服等在更衣室。其他人进进出出的时候,他应该就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假装在系鞋带之类的。我们这儿人员流动很大,所以谁也不会在意一个换衣服有点慢的新人。他一直等到早高峰人最多的时候才跟其他人一起离开。没了胡子和长发,谁也认不出桑尼,他在牢房里把胡子刮了,头发也剪了,塞到枕头里。就连我都……”

他又按了个键,继续播放,这次是正常速度。屏幕上,一个穿大衣和制服的年轻人从后门离开,阿里尔德·弗兰克跟一个梳背头、穿灰西装的人恰好进来。

“外面的警卫完全没拦他?”

弗兰克指指屏幕右下角的一个方格。

“这是保卫室的画面。可以看到,我们没查证件就放行了车辆和人员。如果每次换岗都严格走安检流程,必然会造成拥堵。但从现在起,下夜班的人也得出示证件才能出去。”

“是啊,我估计没人想排队进来。”西蒙开了个玩笑。

随后是一阵沉默,他们听见卡丽憋回去一个哈欠,因为西蒙回怼了弗兰克之前那句欢迎玩笑,但她觉得并不好笑。

“这就是你说的菜鸟。”弗兰克说。

西蒙·凯法斯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屏幕上那个缓缓经过保卫室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笑了,想起洛夫特斯就是这么走路的。他从走路的姿势认出了他。

玛莎站在那里,抱着胳膊打量面前这两个男人。他们肯定不是缉毒处的;缉毒处的警员她大都认识,但她从没见过这两个人。

“我们找……”其中一个开口了,后半句话却被救护车的警笛声淹没,车子正从他们身后的瓦尔德马·特拉内斯街呼啸而过。”

“找什么?”玛莎也高声说。她努力回想自己在哪儿见过这种黑西装。是在广告上吗?

“找桑尼·洛夫特斯?”矮个子那人重复道。他一头金发,鼻子像折断过很多次似的。玛莎每天都能见到这样的鼻子,但她觉得这人的鼻梁是在对抗性运动中折断的。

“我们从不透露住户的姓名。”她告诉他们。

另一个人长得高大壮实,头上有一圈怪模怪样的卷发,他拿出一张照片给她看。

“他是从斯塔滕监狱跑出来的,非常危险。”这时又一辆救护车经过,他凑在她耳边喊,“要是他在这儿而你却没说,出了事我们可要拿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这么说他们不是缉毒处的;这起码能解释她为什么从没见过他们。她点点头,仔细查看照片。又瞧瞧他们。她张嘴正要说话,不料却刮来一阵狂风,把她的刘海吹得糊在脸上。她正想重新开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大喊。是楼梯上的托伊。

“哎哟,玛莎,比尔在外面把自己割伤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现在又回食堂了。”

“夏天总有很多人搬进搬出。”她说,“这个季节,我们的很多住户都喜欢去公园露宿,正好也能给新人腾出地方。我不可能每张脸都记得——”

“我说过了,他叫桑尼·洛夫特斯。”

“——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用真名登记。我们不指望客人有护照或别的证件,所以他们说什么名字,我们就记什么名字。”

“但社会福利机构难道不要求他们提供真实身份吗?”金发男人问。

玛莎咬咬下唇。

“喂,玛莎,比尔弄得到处是血!”

头上有圈卷发的那人把一只汗毛浓密的大手搭在玛莎赤裸的上臂上:“不如让我们进去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神,把手抽了回去。

“说到证件,”她说,“我是不是该请两位出示一下?”

她看见金发男人眼中掠过一丝阴影。卷发男人又伸出手来。这次不只是放在她的胳膊上,而是抓住了她的胳膊。

“比尔的血都要流干了。”托伊来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他走路摇摇晃晃,用恍惚的眼神盯着那两个人,“这是什么情况?”

玛莎挣脱开来,把手搭在托伊肩上:“那咱们得赶快回去救他的命。先生们,容我失陪一会儿。”

玛莎和托伊来到餐厅。又有一辆救护车飞速驶过。三辆了。她不由自主地颤抖。等走到食堂门口,她回头一看。

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这么说你和哈内斯还跟桑尼擦肩而过了呢?”西蒙问弗兰克,后者正把他和卡丽送回一楼。

弗兰克看看表:“我们看见的只是一个刮过胡子的短发青年,还穿着制服。而我们熟悉的桑尼穿的是脏T恤,长发打结,一脸络腮胡子。”

“就是说以他现在的模样,我们很难找到他?”卡丽问。

“监控截图画质很差,你们也知道。”阿里尔德·弗兰克转身盯着她,“但我们会找到他的。”

“可惜我们不能跟这位哈尔登聊聊。”西蒙说道。

“是啊,我说了,他的病情恶化了。”弗兰克回答,带他们来到前台,“等他身体好点、能接受探监了,我会通知你们的。”

“你完全不知道洛夫特斯会跟佩尔·沃兰谈些什么吗?”

弗兰克摇头:“就是一般的倾诉和精神指导之类的吧。不过桑尼·洛夫特斯自己就是大家的倾诉对象。”

“是吗?”

“洛夫特斯跟别的囚犯都保持着一定距离。他是中立的,不属于任何派系,这种派系在各个监狱都很常见。而且他嘴很严。这不就是倾诉对象最重要的特质吗?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了其他囚犯的告解神父,他们对他可以无话不说。因为他还能告诉谁呢?他没有盟友,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会一直坐牢。”

“他是因为哪种谋杀罪进来的?”卡丽问。

“杀人。”弗兰克冷冷地说。

“我是说——”

“最残忍的那种。他杀过一名亚裔女孩,勒死过一名科索沃阿族人。”弗兰克替他们撑着出口大门。

“难以想象这么穷凶极恶的歹徒居然潜逃在外。”西蒙说,明知自己是在火上浇油。他不是那种以折磨他人为乐的人,但对阿里尔德·弗兰克例外。这倒不是因为弗兰克有多招人讨厌,其实他的性格还能稍稍减轻西蒙对他的厌恶;在总部,谁都知道弗兰克才是斯塔滕真正的头儿,那个典狱长只是徒有虚名。不不,西蒙之所以看他不顺眼,是因为这些明显的巧合让他起疑,这怀疑折磨着他,把他引向一个最糟糕的猜测,一个无法证实的猜测。那就是阿里尔德·弗兰克被收买了。

“四十八小时之内他肯定落网,总督察。”弗兰克说,“他身无分文,也没有亲戚朋友。他是个孤家寡人,十八岁就进了监狱。而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一点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无处可去,也无处可藏。”

他们往停车位方向走,卡丽一路小跑,免得被西蒙落下,而西蒙则琢磨着四十八小时的事。赌瘾又上来了。因为他从那少年身上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他还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或许只是他的步态而已。又或许,他所继承的还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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